如墨的黑夜逐漸轉淡,天空開始出現微亮的太陽光,天邊的雲朵也鑲上深藍色的光暈。溫室裡面的討論隨著時間的流逝終於走到盡頭,謝林福德的計畫落下最後一個字,空間隨之回歸寂靜。
「後悔了嗎?」謝林福德問。
休狄一臉平靜。「何來後悔一說?」
「如果什麼都不知道的話,你就不需要承受這麼大的壓力。」謝林福德的手指搓了下,他嘖聲舌。「借一根菸。」
把口袋裡的一盒香菸交給謝林福德,休狄垂下眼,手指敲著桌子。「時間太倉促了。」他說:「您這個計畫如果不把時間線拉長──」
「我沒有時間。」緊捏著香菸,謝林福德把香菸盒放進自己的口袋,他沒有點火,只是略微焦躁的轉著手中的菸條。「所以我說了,你會後悔的。」
「我沒有後悔。」休狄瞥眼謝林福德手中的香菸,有些焦躁得拿起馬克杯──謝林福德倒的熱飲最後都給他了──喝一口茶。「只不過是在做分析,如果您能將時間線拉長,成功率可以大大提升。」
「要拉多長?一百年?兩百年?當我肅清了整個皇室,被那些人支持的公會難道不會警戒嗎?」冷笑聲,謝林福德翹起腳,把自己縮在小小的木頭椅子上。「如果想退出還來得及,我可以幫你洗一下記憶,我挺擅長這個的。」
「交易應當是互利互惠的。」休狄把馬克杯輕輕放回桌上,裡面只剩下一點冷掉的茶水。「再說了,您的計畫雖然風險極高,但也不一定需要以命相搏。」
「你還真是樂觀。」謝林福德酸酸得嘲諷。
「實話實說罷了。」
「你真的不打算退出?」
「這裡有任何需要退出的理由嗎?」休狄揉捏下發脹的眉心。「如果您的計畫成功了,我也能分到一杯羹。」
謝林福德哼了聲,把手上的菸條握進拳頭裡。「不怕賠了夫人又折兵?」
「那您呢?」
「我已經沒什麼好失去的。」謝林福德雙手一攤,被扭成一團的香菸在他手上化成灰燼,他把灰粉從手掌上拍掉。「但你不同,你的感性隨時有可能會讓這些計畫功虧一簣,甚至為我們引來殺身之禍。」
「您的計畫的起因不也是因為感性?」
「你又懂什麼了?」
「那是您的隱私,我也不該懂。」休狄用力眨下眼睛。
謝林福德還算滿意的哼聲。「既然都在同一條船上了,你要做好隨時都會死的準備。」
「只要確保計畫能夠成功,那些事情就不需要多做考量。」
嗤了聲,謝林福德轉過頭,仰望掛著燈的拱型玻璃天花板。「你這方面跟喬可真像。」他咕噥。
休狄偏過頭,似乎是想要聽得更清楚些,但謝林福德已經把頭擺正,板著臉,一副心情不好的模樣。「你可不要拖後腿,」他粗聲粗氣的威脅。「我不需要一個拖油瓶。」
「……謹記在心。」
「知道就快點離開,你在這裡待太久了。」謝林福德果斷得下了逐客令,他站起身,把桌上剩下的文件全都撥到一旁。
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在休狄準備起身離開時,謝林福德抓住他的手臂。「禁菸禁酒三個月,要是破戒交易就免談,聽到沒?」
頓了下,休狄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只是默默得頷首,踏著緩慢的步伐,悠閒得走回溫室的門口。
等他推開門,外面已經晨光亮起,金色的朝陽打照結霜的綠意,夜晚的涼意還沒有散去,大多的生命也還沒有完全得睡起,他睜著半夜未闔的雙眼,聽冰霜在略有溫度的陽光下消融的聲音。休狄垂下頭,摸索著口袋,在手怎麼撈都撈不到東西後把手從口袋裡拿出來。
沒有從簷廊直接走回主樓,休狄的腳走向濕涼的花園,因為天氣的關係,現在這裡只有一片草地與霜露,還未融化的冰霜沾到褲腳,化成冰冷的水貼在皮膚上。
腳踩在草地的聲音不如平常的清脆,帶著一點潮濕含糊的氣息,即使如此在靜謐的環境裡依然明顯。休狄在走了好一陣後停下腳步,太陽已經升起,把剩下的冰霜融成一灘又一灘的冰水,滲進柔軟的泥土。
他的面前是前往室內的門扉,但休狄停駐腳步,不再往前。他沐浴在清晨的日照下,任裸露在外的皮膚被還沒有回溫的空氣凍的發麻。
「休狄。」
休狄回過身,對上希歐的眼睛。
「你這樣會生病的。」希歐垂下眼,一見到休狄被打濕的褲腳後輕輕蹙起眉頭。他走向前,拉住休狄的手,同時間,沾染在布料上的濕意被一股暖流蒸乾,冰冷的手也被暖和了。「你餓了吧?我們去廚房找點吃的吧。」
休狄望著自己被牽住的手。「你的手在抖。」他看向不願意與自己對視的希歐。「為什麼?」
希歐乾笑,有些疲憊的閉上眼睛,然後睜開,眼角有些暈紅。「沒事了。」
「但──」
「你在這。」希歐說:「所以我沒事的。」
休狄愣愣得任希歐牽著走進室內,在接觸到溫暖的溫度時,他沒控制好的瑟縮下,惹得希歐回過頭。「還覺得冷嗎?」他下了一個保暖咒,邊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蓋到休狄的肩膀上。「下次要多穿一點再到外面散步,不然會生病的。」他湊上前幫忙整理衣服,撫去布料上的皺摺。
「不用。」休狄彆扭得拒絕,他扯過被希歐掛在肩膀上的外套,厚重柔軟的布料還有殘餘的體溫。
「但我不冷啊。」希歐把外套接過,再一次披到休狄身上。「所以,你……」他低下頭,突然間不說話。
因為角度的關係,休狄沒有辦法直接看到希歐臉上的表情。「希瑟?」
希歐把頭靠到休狄的肩膀上,雙手抱著休狄的肩膀,身體顫抖得厲害。「你嚇到我們了。」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
「又沒發生什麼事。」休狄笨拙得僵站在原地,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模樣。
希歐把休狄抱得更緊。「非要等到出了什麼事情才能擔心嗎?」
休狄抿緊嘴,他把頭埋進希歐的頸窩,伸出手,生疏得帶著安慰性質拍了拍希歐的後背。
「別再一聲不響的不見了。」希歐悶悶的說:「這種經驗我可不想再來一次。」
休狄沒有回答,只是繼續輕拍希歐的背。
過了好一陣子,希歐才抬起頭,他的眼睛紅紅的,淚光覆在眼珠的圓弧上,一閃一爍的。他放開手,嘴角上勾。「你想吃點什麼嗎?」
休狄調整下姿態。「不餓。」
「你最近都沒怎麼吃,這樣對身體不好。」希歐眨下眼睛,又一下。「不然做點開胃的東西給你?我記得冰箱裡總會儲存一定份量的食物。」
廚房寬敞整潔,鍋碗瓢盆都被整齊得掛在牆壁的掛勾上,金屬的光澤閃著低調乾淨的光芒。希歐讓休狄坐在中島前,自己熟門路的從冰箱裡挑了幾樣食材。「馬鈴薯泥三明治怎麼樣?」
「你明明知道我討厭吃那個,親愛的。」喬葛一打開門,聽到希歐的提議便抱怨。他揉著後腰,拖著不快的腳步坐到休狄身旁。「馬鈴薯泥一點都不好吃。」
「我幫你做另外一份沒放馬鈴薯泥的。」希歐看眼喬葛,眼神裡帶點無奈跟更多說不清的情緒。「煎蛋起司?」
「不是馬鈴薯泥就好。」坐在高腳椅上,喬葛的背有些駝,他在位子上挪動身體,似乎是找不到一個可以讓他舒服的姿勢。「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馬鈴薯泥了。」
「好啦好啦。」
希歐清洗好食材,拿起削皮器跟菜刀,背著喬葛跟休狄開始備料。
喬葛托著腮幫子偏過頭。「所以?」
休狄對上喬葛探詢的視線。
喬葛嘆口氣,伸出手摸了休狄的額頭。「還有點熱,不過燒看來是退的差不多了。」他放下手。「晚點我收東西的時候你再睡一下。」
「收東西?」
「嗯,收東西。」喬葛看起來不想多解釋,休狄也沒再問下去。「睏了就睡,不用硬撐著。」
「這成何體統──」
「在這裡講究體統幹嘛?又沒有人管這些。」喬葛沒好氣得說:「誰叫你半夜不好好睡覺,現在才沒精神。身體弱就該多休息,不然照你這種折騰方式,身體只會越來越差。」
休狄哼了聲,不服氣得撇過頭。
「我說你──」
「別一直唸休狄,你不累我聽得都累了,更何況是他。」希歐端著一盤煎蛋三明治放到喬葛面前,白麵包燒微烤過,還帶有一點熱度,鮮甜的蔬果中夾著火腿、起司跟暖呼呼的煎蛋。「你們有想喝什麼嗎?」
「我要咖啡,然後給休牛奶。」
「我不是小孩子。」休狄不服氣得說。
「你現在不需要喝帶有咖啡因的東西。」喬葛說:「我想親愛的你也同意我這個觀點?」
希歐嘆一口氣。「的確,我覺得你最好多休息,所以含咖啡因的飲料應該暫時避免。」他想了想。「不然我給你弄一杯果汁?橘子汁好嗎?」
「不用麻煩啦,親愛的,休可喜歡牛奶了,他小的時候總要在睡前喝一杯熱牛奶,」想到以前的事情,喬葛好笑得揉了揉休狄的頭。「還要聽睡前故事,少了一樣他就不肯乖乖睡覺,對吧?」
「誰會記得。」休狄拉開喬葛的手,倏地站起來。
「你要去哪?」見休狄往門口走,喬葛問了句。
「盥洗室。」
希歐無奈得睨眼喬葛。「你非要這樣調侃他?」他拿著碗跟器具搗馬鈴薯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臉皮薄。」
「你不覺得挺好的嘛。」喬葛好笑得看著半開的門口。「他不是比較像個孩子了嗎?」
「他的耳朵都紅了。」馬鈴薯泥被搗好了,希歐把剛做好的薯泥抹到三明治的白麵包上,加上生菜、番茄還有起司片。
「臉皮薄嘛。」
嘆一口氣,希歐將食物放到中島的桌面上,他拿一個水壺燒水,在等水燒開的同時迅速得清洗好廚具。「你等等也去休息吧,你的腰不是還在痛?」
「比起休息,我更想要趕快離開這裡。」喬葛托著腮幫子,眼神有些飄忽。「嗯,對,我想要離開。」
聽到喬葛語氣中的猶豫,希歐轉過頭,坐到喬葛對面的位置。「你不必因為我們而勉強你自己。」他捏了捏喬葛的手臂。「他是你的親哥哥。」
「他是讓你們受傷的人,」喬葛握緊拳頭。「也是傷害我的人。」
「但──」
「沒事的,親愛的。」喬葛安慰得勾下嘴角。「我很好。」
希歐直勾勾看著喬葛,碧綠的眼睛閃著淺淺的綠光。「我不相信。」
「那我就說到你相信。」
希歐還想說什麼,但水卻在這時候燒開了,他站起身,走到爐火前。
「親愛的,等等能不能麻煩你去找休?我怕他又倒在奇怪的角落裡。」喬葛在希歐泡咖啡的時候說:「順便幫我看著他吃完早餐,好嗎?」
「你要去哪裡?」希歐把咖啡泡好,放到喬葛面前,溫暖的提神飲料還冒著煙。
「吃完飯就去收東西。」喬葛打了一個哈欠,拿起三明治塞進嘴裡,他快速得咀嚼,吞嚥。「我想要盡快離開,好好放鬆養傷。」
希歐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到最後他只是輕輕嘆一口氣。「如果這是你真的希望這樣的話。」他意有所指,但最終還是沒有點破,只是踏著輕盈的腳離開了廚房。
喬葛望著被關上的門扉,抿了一口咖啡。「我很好。」他吐出一口氣,疲憊的把臉埋進手心裡。「我很好……我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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