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芍華 於 2015-9-15 20:56 編輯
偏斜的夕陽在安靜的保健室內灑出一片近乎淒涼的寂寞陰影。
「夏碎他們應該已經成功到達目的地了吧?」
提爾騷了騷綁著蓬亂長辮的雜色髮頂,刻意揚高了音調朝獨自坐在餘光殘影間的褚冥漾說道,爽朗的話語迴盪在回歸於空蕩的保健室內,激盪出虛微空洞的回音。
「......」
「這次公會派出了很強的主力部隊,應該可以順利救出冰炎殿下吧?」
「......」
「我說啊褚小朋友,你好歹也講些話吧?我也很不願意接看守學生這種無聊又不討好的工作啊!不如我們就聊聊天也讓時間別這麼難熬嘛。」
略略側過了半邊明暗不定的苦澀面容,褚冥漾不著痕跡地勾了勾蒼白的脣角,那茫然若失的細微角度因太過勉強幾乎帶上了一絲諷刺的意味。
「你看過囚犯跟監禁者開心對話的嗎?」
一番唇槍舌劍的激烈爭論後,四位公會所屬的學院袍級理所當然被編入營救部隊的一員,原先執意要留下來守護人類妖師的哈維恩也終於在他好說歹說的說服下乖乖妥協,轉而承諾會帶領沉默森林最精銳的部隊代替對方奔赴戰場,於是每一個人都離開了,帶著他們的任務與信念盡情拼搏戰鬥,除了再度被排除在外的他,只能眼睜睜地凝視著眾人凜然無畏的身影越走越遠,沮喪焦躁地拚命伸出手卻注定永遠無法觸及。
什麼都抓不住。
「哎呀......你也想想看戰場是個多麼危險的地方,況且那位安地爾都指名要你的身體了,對現在完全失去力量的你來說實在太危險了啦!」
提爾尷尬地朗聲笑了幾聲,起身替對方又倒了一杯色調溫潤澄淨的精靈飲料,同時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盡力壓抑顫抖的瘦弱雙肩。
「......沒有力量,就再也沒有辦法呼喚幻武兵器了嗎?」
反覆緊握著手中沉睡般淡下了一切光彩的幻武寶石,褚冥漾低微的嗓音很輕,一如被窗格無聲切割成千萬碎片的淡薄日光,自甦醒後他便暗地裡再三嘗試著運轉力量呼喚米納斯,但沉重的體內是真的什麼東西都沒有了,就連幻武兵器與始終沉默地守護著周身的老頭公都無法呼喚,褚冥漾不確定他們是否隨著散失的力量一同陷入沉睡,抑或米納斯其實也一遍遍地拚命呼喚著無法聽見的自己,只能在心底一片空洞的回音中痛切地了解到,徹底一無所有的他其實是多麼悲哀,又是多麼......痛徹心扉的寂寞。
學長、朋友,還有原本以為會永久陪伴自己的米納斯......都留不住了。
「其實你也不用急著絕望,只要找出那位搶奪力量的同學......」提爾為難地輕咳了一聲,滑稽擺動著著努力想擠出點安慰的面容陡然僵了一僵,下一秒保健室的大門便無預警地被一股大力猛然撞飛,惡狠狠地將不及閃避的他完全壓倒在地。
一團五彩繽紛髮色異常鮮亮的人影興沖沖地一躍而入,伴著那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爽朗呼喊,重重地將還壓著人的門板踩出了絲絲不祥的裂痕。
「漾~我剛剛在校門口遇到夏碎學長他們,說是要去挑了鬼族的老巢順便救回冰炎學長,這麼好玩的事你怎麼沒去?躲在這個小不拉嘰的地方幹嘛?」
以張狂姿態華麗登場的是據說會被本家關禁閉直到海枯石爛的西瑞。
基本上......重點應該不是挑了鬼族的老巢而是救人才對。
褚冥漾愣愣地凝視著應該是自行越獄成功的某隻五色雞頭,圓睜的墨藍色雙眼恍然地眨了一眨,若有所思地瞥了眼還躺在地上爬不起來的保健室輔長,而後以連自己都暗自吃驚的鎮定語調朝專職搗亂的西瑞咬字清晰地說道:
「西瑞,可以麻煩你獸化一下你的腳嗎?變成最大的那一種。」
「啊?漾~你好久不見怎麼會做這麼奇怪的事情......這樣嗎?」
對他的要求感到不明所以的西瑞騷了騷頭,但還是依言甩出了瞬間膨脹了數十倍的巨大獸爪,佈滿金褐色濃密獅鬃的腳掌威風凜凜地跺向地面,不容小覷的可怕重量讓門板的裂痕又更加深了幾分。
「對,然後瞄準地板凸出來的地方......嗯,就是躺著人的那裡,踩下去。」
「碰」地一聲驚天動地的駭人巨響完美掩蓋了某人撕心裂肺的哀嚎,深深陷入人形凹洞裡的提爾悲慘地抽蓄了一陣,便被淹埋於成堆的門板碎片內徹底動彈不得了。
「漾~這是怎......」西瑞看了看洞內呈現半昏迷狀態的男性鳳凰族,滿是疑惑的面容還來不及吐露一言半句的提問,便被迅速自床上跳起來的褚冥漾一把抓住了手,宛若脫韁野馬般俐落地朝保健室外奔逃而出。
「趁公會發現之前快跑!」
緊緊牽著對方帶有幾分粗糙的指尖,褚冥漾一面領著西瑞奔馳過細陽下閃爍著微光的長長走廊,一面迎著撲面而來的清涼風勢放聲吶喊道,青澀的臉龐咧著大大的堅毅笑容,有種無畏無懼放肆非凡的快樂。
「我們去救學長!」
西瑞怔怔地望著似乎好久好久沒有如此盡情展現笑容的人類妖師,任憑對方拉著跑著,端詳了半天也說不上有什麼不對勁,那似乎失去了所有力量,帶著莫名脆弱感的身影因許久沒有的劇烈運動而跑得氣喘吁吁,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眸望上去卻是如此燦爛得彷彿傾盡全力想捕獲天堂。
然後仍舊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的西瑞也跟著笑了,像頭豪邁咆哮的年輕獅王。
「啊?喔!好,走吧!難得漾你這麼有幹勁,我們就去找點樂子!」
只要眼前的人開心就好了,那些亂七八糟怎麼也弄不懂的破事就管它去死吧!
自西瑞精實的背脊後方倏然展開了一對極其巨大的獅鷲翅膀,在遍灑的昏黃陽光下閃爍著眩目的光澤,他昂首嘿嘿地狂妄笑了數聲,一把抄起褚冥漾的腰大力拍動著怒張的羽翼,以與方才截然不同的迅捷速度猛力往前方馳去。
「這下子不只是公會,連學校都要追殺我們了──!」
緊抓著他汗濕的肩膀努力閃避沿途被撞落的磚瓦粉塵,褚冥漾為腳底那股虛浮的懸空感歡呼似地尖叫了起來,勾起的脣角弧度卻始終高揚著不曾落下。
「漾~你變勇敢了啊?以前連被小東西追都一臉要哭要哭的樣子,現在敢跟公會作對了?」
蜷著毛茸茸的獸爪將人牢牢攬在懷中的西瑞狂放地舔了舔大方咧開的雙脣,驚訝又隱隱含著興奮狂熱的嗓音如同放肆吼嘯過荒原的狂風,褚冥漾聞言也大大地綻放出太陽般灼熱勇敢的笑容,對著那雙朝自己玩味瞇起的金色眼眸大喊出此刻默契流轉過彼此心底的那句經典對話──
「管他的!我們又不是公會袍級!」
「就算不是公會袍級,也還是Atlantis的學生吧?」
然而下一秒,伴隨著滲透些許寒意的柔美女音,一股極其強硬的劇烈風壓迫使急速奔馳的西瑞猛然收起鼓動的翅膀,甩出龐大的巨爪隨著下墜的力道弓起身子做出防禦的態勢,一手扶著同樣措手不及的褚冥漾在半空中翻轉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在落地後勉強穩住了站姿,免去了摔傷骨折的狼狽命運。
「哪個白癡敢擋老子的路?」
收起被風刃劃出好幾道淋漓傷痕的羽翼,西瑞暴躁地低咒了一聲髒話後咬牙切齒地吼道,沾染上面容的斑斑血跡令他殺意瀰漫的輪廓又更猙獰了幾分。
「學院方面不允許褚冥漾同學在這麼尷尬的時候跑去鬼族送死喔。」
Atlantis的創校董事之一,曾有過數面之緣的扇高舉著邊緣散發出銳利鋒芒的折扇,穩穩地隻身擋在長廊的盡頭處,冷藍色的髮絲閃爍著酷寒的光采。
「啊?你是誰啊?本大爺跟僕人高興到什麼地方去關你屁事?」
根本認不得對方的西瑞擰緊了強悍的眉梢,口氣凶暴地回嗆道,一面估算著距離一面躍躍欲試地彎下雙腿,跳動著森森寒光的獸爪輕輕勾成備戰姿態。
「等等西瑞......我們並沒有做壞事,請問扇董事為什麼非得阻止我們不可?」
微微伸手擋住了顯然想直接強硬破除「路障」的西瑞,褚冥漾鎮定地挺身向前踏了一步,波瀾不興的安靜臉龐幾乎看不情埋藏其下的思緒。
「鬼王都放話說要你的身體當容器了,秉持著關愛同學的角度當然要阻止你,而且我家那臭小子也拜託過我要趁他不在的時候好好看著你的。」
扇悠哉地輕撫著暗藏銳利刀鋒的巨大折扇,刻意慈愛地展顏笑了一笑,溫柔得如同學院內可怕的殺人機關全不是她設計的一樣。
「......我知道了,沒關係,西瑞,我們走吧。」
抽了抽瞬間差點克制不住質問衝動的嘴角,褚冥漾拉著仍茫無頭緒的西瑞自然而然地邁開步伐,毫不遲疑地朝那直直指向自己的鋒利刃面走了過去。
「等、等等!你們當真覺得自己打得過我嗎?這已經構成挑釁了喔,同學們。」
驚訝地睜大了看盡千萬繁華歲月的古老眼眸,扇趕在褚冥漾的胸口當真貼上刀口的前一刻急急移開了折扇,不可置信地望著從容不迫走過自己身旁的兩人,平穩的嗓音首度透露出一絲詫異的動搖。
「打不過啊。」褚冥漾淺淺地瞇起了狡黠的墨藍色眼眸,回憶著冰炎曾不經意告訴他的秘密話語,真的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個情報殘片,但深深戀慕著對方專注側顏的褚冥漾卻用盡了全副魂魄去刻骨銘心地記得。
「不過無殿沒有辦法插手現世的事,愛玩的扇董絕對不會想被關禁閉,所以不管是攻擊還是阻止我們都只能裝裝樣子而已,對吧?」
扇重重地抿起了紅潤如熟成果實的豐滿雙脣,沉默了良久後忽然感到無計可施似地搖搖頭,垂下披著湖藍色和服的嬌小肩膀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
「你真的成長了很多呢,褚小朋友。」
「沒空跟你廢話啦!到底要不要讓路?」
「別這麼急啊,我有東西要還給褚小朋友......你閃開點別礙事。」
揮揮手輕而易舉地趕開了明顯感到不耐煩的西瑞,扇挺直背脊輕輕地豎起纖小的指間點上褚冥漾的眉間,玫瑰色的指甲壓著肌膚起初癢癢地感覺有些奇妙,接著一股灼燙的氣息無預警地猛然灌入了他僵直的體內,像挾著龐然力量的驚濤駭浪霸道地搖撼著他猝不及防的每一寸細胞,那可怕的熱度令蝸居於胸腔深處的魂魄也不禁顫抖著發出哀鳴,彷彿下一秒就會沿著誕生時被強硬撕裂的斷口一分一分無聲無息地破碎。
「嗚......啊......扇、扇董事......」
褚冥漾不禁艱難地喘了口氣,反射性掙扎著想逃離貫穿骨髓的劇烈痛楚卻被人強硬地掐緊了肩膀,動彈不得的他怔怔凝視著扇堅定的筆直目光,原本欲出口的質疑話語被徹底震懾於那潭邃深異常的眸光盡處,褚冥漾只能狠狠地咬緊了牙關,強撐著癱軟的身軀等待那恣意肆虐的熱流自行滲透他的四肢百骸,意識滾燙一如沉睡於萬年熊熊燃燒的火山口,蒸騰洶湧。
數秒,甚或漫長得讓人想放聲尖叫的數個鐘頭後,那股與降臨同樣令人措手不及的疼痛悄悄地消失了,褚冥漾恍恍惚惚地揉了揉沾滿淚水的雙眸,立刻發覺某種飄忽卻又帶著熟悉重量的什麼重新回到了自己空蕩的體內,自從被殺後就一直惶惶不安的心口再度棲居了安定的暖意,像沉睡過整個蒼白世紀的大地睜眼便迎來了花開遍野的春天,有股難以言喻的舒暢及踏實感。
他聽見了水一般溫柔的鈴鐺聲輕撫著耳膜細細響動。
「好啦,雖然已經被根本不會使用妖師之力的夢妖揮霍得差不多了,但這是屬於你的力量,褚小朋友,這就還給你囉......」
揚起折扇半掩起微笑的嘴角,扇輕盈地往後躍了一步,隨著張狂捲起的狂風她悠然的嗓音變得越來越遙遠,在那身華美和服下擺終於消失的瞬間,一枚約指節長度的精巧物件不偏不倚地承著漸息的風勢落入了褚冥漾張開的指間,夾雜著扇溫和縱容的嘆息,被他牢牢地握入掌心,如一句珍重密斂的誠懇託付。
「你會知道什麼時候該用上這枚子彈的......我家臭小子就麻煩你了......」
「漾~這是什麼祕密武器嗎......?」
疑惑地伸手撥弄著那透明得無比澄澈的小巧子彈,西瑞疑惑地瞥了眼身旁似乎霎那間成長了許多,沉穩眉宇逐漸蛻變出柔軟堅毅神色的人類妖師,有些不解地想著對方是不是比記憶中高了一些?或是纏繞著他周身那股不安徬徨的氣流終於穩定了下來,此刻的褚冥漾望上去與他的黑袍前代導人莫名地有幾分神似,只是那雙墨藍色的瞳孔依舊倒映著純粹的光影,溫軟一如他們初遇時,被拖著四處闖禍的他氣急敗或卻又莫可奈何的苦笑。
「嗯,走吧。」
將子彈小心翼翼地收入口袋後褚冥漾率先邁開了步伐,與西瑞一同踏出了長長的走廊,來到建築區外開始閃爍出微弱星光的廣闊草坪上。
大戰後似乎已經恢復了元氣的大氣精靈環繞著兩人嬉鬧著跳起快樂的舞步。
「不過漾你打算怎麼過去?用走的憑你這弱小身板可能會走到一半昏倒喔?」
畢竟使用符咒貿然闖入戰場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姑且不論是否會在轉陣結束後直接成為鬼族攻擊的活靶,戰鬥中極常出現的干擾與空間術法會阻礙移動陣的正常運行,運氣好點是被誤傳到距離目地的十萬八千里的遠方,運氣差點的可能會當場被紊亂的氣流攪成四分五裂的碎塊。
「才不打算用走的。」來過好幾次的褚冥漾認得這裡是負責接送學生的校車停泊處,只是因為放假期間幾乎都不知遊蕩到哪個隱密的角落偷懶去了,碧綠的濃密草坡遠處僅三三兩兩地群聚著幾隻獸型接駁車,隨著他高舉起雙手的動作紛紛抬起了溫厚的頭顱,晶亮的大眼中閃爍著聰慧的光彩。
再熟悉不過的巨大貓咪俐落地躍至兩人跟前。
「你要坐校車去戰場?」
大概是這主意實在太過跳脫又太過瘋狂了,西瑞難得地沒有吐出什麼驚世駭俗的怪異詞句,反而指著那毛茸茸的夢幻車身一字一句愣頭愣腦地問道,張口結舌的錯愕模樣有幾分單純的彆拗傻氣。
「對啊,不可以吐在裡面喔,否則會半路被丟下來。」
摸了摸貓型接駁車柔軟的耳朵,褚冥漾專注地凝視著它琥珀色的杏形貓眼,而後若有所思地微微笑了,清透一如溫柔落地的毛毛細雨。
該知道的事情,其實冰炎早就一字不漏地全然交棒給他了。
呼應自心底翻湧而上的深層意念,震盪不顧一切開始鼓動的心跳,而後化為絕對的語言,順著不屈不撓的脣傾吐而出──
如果心能說話,那就是咒語般的言。
「茄微......請帶我們到公會與鬼族的戰場上,帶我到學長身邊去。」
巨貓呼嚕呼嚕地低鳴著蹭了蹭褚冥漾溫熱的掌心,鬆軟的皮毛晃映著明媚的月色緩慢泛起一股不可思議的細緻波紋,如同終於對歷盡挫折的他展露一絲微笑的崇高命運。
如此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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