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對!」
審判將手壓在那本手札上面,阻止我拿回它,但以桌子在他施壓時發出的慘叫來看,我倒認為他比較想把手札給嵌進木桌裡。
我不置可否地說道:「要不然東西先寄在你這裡,等我想清楚再跟你拿好了!」
審判皺眉:「太陽,我想我應該說得夠明白了:我反對你去跟個死人訂契約!」
看得出來,他很後悔把包裹交給我!我安撫道:「你冷靜點,雷瑟!看過那封信後,你應該知道這本手札的價值了不是嗎?我們現在也的確需要點指示與助力...當然,你考慮到的風險我都清楚,要簽這種詭異的契約,我自己也會怕,所以才想先把東西寄在你這裡,等我把冷靜理智找回來以後再來決定。」
「簡單的說,你就是不想放棄?」審判危險地瞇著眼
「雖然很危險,但它也許可以成為我們危急時的一道保命符,不是嗎?」我反問。
審判沒有答腔,找不到反駁我的說法,所以也猶豫了。我起身走出去,留下手札與一臉陰沉的他。
雖然雷瑟擺明了不同意,但我相信他絕對會將本子隨身攜帶,直到我決定要看要丟為止。
誰都有可能從我這裡搶走本子,卻沒人敢去動審判騎士口袋裡的東西,那裡無疑是世上最安全的保險箱!
按著亞斯特提供的地址,我停在一棟位於城北面大道旁的樓房前面,矮籬後是有著小花園的矮房,紅磚牆與斑白門欄上褪色招牌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一個久遠的熟悉感自心底深處冒了出來,我看著那塊寫著"艾拉收容之家"的牌子發楞,該不會...這裡是我小時候待過的孤兒院吧?
現實與模糊的記憶重疊,在考聖騎士考試之前...在被人領養之前...我曾在一間收容孤兒的屋裡待過,那是最初的記憶。
那裏...除了幾乎不管事、整天醉醺醺的院長外,還有個嚴厲、專打頑皮小孩卻很照顧我們的婦人,因為她打人真的很痛,所以我有印象。我記得,我們都叫那位婦人為...
「艾拉姨姨!」
對...就是這個稱呼...?
我將視線移到一個剛從我身旁跑過、敲門叫喚的小孩身上,只見她一手提著籃子,敲門呼喚著。
沒多久,屋裡傳來一些聲響,梳著一絲不苟髮髻、面帶病容的老婦人緩緩地開門。
「艾拉姨姨,麻麻說現烤的蛋糕要趁熱吃才好吃,所以要我帶來給妳。」
艾拉微笑接過籃子,摸摸小孩的頭說謝謝。孩子開開心心地跑走,這時她才注意到我。
「你是...?」她困惑地問
我都忘了!因為只是私下的探訪,所以我現在穿的是便服(很稀罕對吧?),不知道是不是少了太陽騎士制服的關係,辨識度稍微降低了。
我對她行了個禮:「日安,夫人!我受到亞斯特先生的請託,前來探望您。」
她一聽完,原本微瞇的灰色眼瞳緩緩張大,驚訝地看著我。
收容之家內的擺設與布置幾乎沒有改變,與腦海裡模糊的印象一一聯結上,唯一不同的,已經沒有當年一起頑皮、被艾拉姨姨拿著籐條追著打的同伴了。
艾拉領著我穿過走廊,來到了一間小巧的會客室。木框窗前有一套簡單的木桌椅,一旁矮櫃上擺著瓶瓶罐罐,較遠的地方還有一牆書櫥。
她將小孩帶來的蛋糕從籃子裡拿出來分成兩份,另外沏了一壺茶。
「我這裡只有便宜的茶葉,要不是別人送的蛋糕很美味,還真不知道要拿什麼招待你呢!」她道。
「哪裡的話,我不介意這些的。」就算是客人,讓老人家來招待自己也非常不自在,所以我自動接過煮茶的動作,俐落的沏了兩杯。
「不介意就好!」她微笑道:「因為在我的印象裡,小時候的你可是很愛吃甜的東西,那個愛吃的程度,讓我不禁在想你恐怕一輩子都改不過來...」
您說對了...
我將東西擺上桌,落座:「我沒想到都過那麼久了,您居然還記得這麼清楚!」
「當然,」艾拉啜口茶,緩緩地說道:「我帶過的孩子,每一個我都記得很清楚,要我告訴你你當年做過什麼頑皮的事嗎?」
「呵呵...不用了。」暴汗!我一點都不想知道當年做過什麼蠢事,趕緊轉移話題:「艾拉姨,您和亞斯特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我和他可說是有二十幾年的交情了!因為那時是我在照顧他的。」
我愣住、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艾拉姨...莫非就是當年那位將先知派巢穴告知老師的婦人!?
「那個表情,我想你應該已經從前太陽騎士長那裡聽說當年的事情了?也難怪!最近鬧得這麼大,他當然有義務要讓你知道。」艾拉姨的表情逐漸嚴肅,她停頓了一會兒:「你還想知道什麼呢?」
「可以告訴我您和亞斯特認識的經過嗎?還有,他為何會把那樣東西交給我?」直覺認為可以從她這裡得到答案。
「這是很長的故事...」
「沒關係,您請說。」我已經自動放假了,所以時間很多!
午后的陽光斜照進室內,像是在給予她面對的勇氣般,藉由那雙枯皺的手,緩緩地將暖意傳遞進心底深處那個封印著陰冷、瘋狂記憶的角落裡...
「第一次見到亞斯特,是在我向教裡屢次提出探視女兒之後。就像你知道的,我當時將年幼的安琪拉送進教裡,除了表示我的忠誠,更多則是虛榮。但不管怎麼說,她都是我的寶貝,我這做母親的難道就不能探望她嗎?祭司們似乎認為給我一個孩子可以平息我的焦躁,於是指派了照顧先知繼承人的工作給我,雖然這樣的安排的確滿足了我不少虛榮,卻無法填補失去的迷惘。亞斯特是個安靜貼心的孩子,但他終究不是我的小孩,也不可能取代安琪拉的位置。
隨著教團裡的氣氛愈來愈緊繃,像是在計畫著什麼事,我的心裡就愈來愈不安。後來,察覺到亞斯特的異樣,逼問之下才知道他早就了解事情的真相。他帶著我從一條隱蔽的通道潛入了安置孩子們的密室,找到早已呈現失神的安琪拉,我才驚覺自己究竟做了什麼。」艾拉描述當時事情時,臉上浮現出恐懼。
老師只說他們及時阻止了儀式,卻沒有說那些被當活祭品的小孩後來怎麼了,所以當艾拉說到孩子呈現失神的現象,我的心裡頓時打起寒顫。
「那些孩子...後來怎樣了?」我吶吶地問出口。
「前太陽騎士長沒有告訴你嗎?...也罷,就讓你看看吧...。」她起身,示意我跟她走。
我們離開會客室往更裡頭的、艾拉的房間走去。在朦朧、為數不多的記憶裡,艾拉姨姨的房間一直是所有小孩最想挑戰冒險的地方,因為那裡被禁止進入,也因為所有打算擅闖的孩子都在房門口就失敗,被艾拉姨姨狠狠的教訓一頓。但請相信我,小孩子的頑皮絕對是前仆後繼,教不聽的!只是艾拉姨的固執與頑強身手也讓我們沒有成功突圍過...
而今她親自打開了那扇門,讓我進去。
房內的窗簾緊攏,瀰漫著艾拉常用的檀香與微酸氣味交雜的空氣,房間的角落擺著兩張床,其中一張上頭躺著一名約莫三十來歲、骨瘦如柴的女子。艾拉將窗帘拉開,讓光線與新鮮空氣流通,然後走到女子身旁的躺椅上坐下,她牽起平放在床旁蒼白、如骷髏的手,輕聲道:「乖女兒,今天我們有客人,是很久以前待過這裡的孩子,現在人家已經是光明神殿之首的聖騎士大人,光聽就很興奮吧?妳想看看他吧?」
艾拉說話的語氣是我完全不曾見過的溫柔,只是女子依然靜靜不動地躺著,連眼皮都未曾眨一下,若不是能從微微起伏的胸型看出她還活著,會讓人誤以為她在跟屍體說話。
原來老師沒告訴我的是,那些被當成替代祭品的孩子們,即使已經被拯救了,仍一直毫無知覺地沉睡下去,無法從噩夢中甦醒...
我緩緩趨前,走到床旁,露出貫有的陽光笑容,對著那消瘦到不成人形的她喚道:「安琪拉,我是格里西亞,很高興見到妳。」
安琪拉當然沒有反應,但艾拉卻對我感激一笑。
「當我知道害她變成這樣的不是別人,正是我這作母親的虛榮與一心信仰的教派時真的巴不得殺了自己。但亞斯特卻說我不能死,因為我是女兒的唯一生機,他要我安靜地等待時機降臨。」艾拉平靜地說著,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安琪拉:「先知瞳的能力作用使他知道該怎麼做選擇才是最正確的,而我相信他,所以我們悄悄地離開那裡,裝作若無其事,直到獻祭的那天,他刻意在被帶走時製造一點小混亂,讓人沒有留意我這小小保母趁隙溜走。那孩子要我向光明神殿求援,然後趁著衝突製造出來的混亂時刻把安琪拉救走...他只要我去拯救自己的女兒,別想辦法救他,因為情況不會允許,他說那是他怎樣都避不了的劫難。」
我靜靜地聆聽著,藉著艾拉的呈述想像當時還是十五、六歲左右的少年如何鼓起勇氣要求別人不要救他,那時的他已經預料到自己將被禁錮的命運了?
「我知道其他沉睡的孩子不一定像安琪拉那麼幸運有人拯救、照顧,有些孩子的父母就跟我一樣是信徒,事件過後被各國通緝而流亡在外,另外的是失蹤孩子的父母。當他們得知自己活潑可愛的小孩變成毫無知覺的模樣,內心的絕望、憤怒與無挫都不是用言語可以表達的,但他們只能守著、等待著神願意垂憐的時刻...」
「他們...我是說那些昏迷的孩子,」我乾啞地發聲:「到目前為止都像安琪拉這樣...嗎?」
艾拉緩緩搖頭:「精神的衰亡代表著肉體也會跟著死去,他們很多人沒能活過那年冬天,有些缺乏照料的甚至不到幾週就走了,安琪拉幸得亞斯特的幫助才能存活。亞斯特當時交給了我一小瓶施了抑制精神崩壞魔法的血液,他要我帶著安琪拉到這間收容之家,而且無論如何都要說服院長讓我留下來。」
「為什麼?」這間收容之家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艾拉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他說:『艾拉,如果妳無論如何都想感激我,那就請妳到那間孤兒院去幫我照顧一個人吧!他將會成為我們這些遭命運俘虜的人的助力,所以,在他離開那裡之前,請幫我照看著。』」
我們之間,靜默了。
窗前茶几上攤開的書頁被風翻動聲、窗外行人走過時的說話與腳步聲通通在一瞬間消失,我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艾拉的話語上。
「他說的...是誰?」問出這句話時,已經冷汗直流了。
「是個金髮藍眼、很耀眼的孩子,原本這樣長相的孩子滿街是,我還怕會認不出來呢!但後來發現根本不用擔心,因為符合條件的只有一個三歲大左右的孩子。」艾拉笑看著我。
「您是在說笑吧?」我的聲音提高,因不可置信而皺眉。
太荒謬了!妳想告訴我亞斯特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存在,並且計畫著將我捲入事件中?
艾拉不理會我的驚訝,繼續說下去:「他不清楚教裡是用什麼方法控制、摧毀這些小孩,所以只能用自己的血液暫時抑制安琪拉的精神消散。亞斯特跟我約定,若有幸逃脫,就來想辦法讓安琪拉恢復。我們在這裡等待了10年,才終於等到他。」
「亞斯特無法讓安琪拉清醒?」
「先知瞳不是萬能的,它雖然能提供非常多訊息,卻無法提供足夠的知識,也無法觸及太遙遠的未來。亞斯特只知道安琪拉是中了某種神經毒素,但依他的能力沒有辦法馬上解毒,只能不斷的實驗與嘗試。直到後來,也就是他快死的前幾個月,殘留在安琪拉體內的毒才終於清完,但令我們遺憾的是,安琪拉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安琪拉體內的循環很緩慢,但確實已經恢復正常,也許只要再加上某些要素刺激就可以甦醒...
「艾拉姨,妳們試過聖光治療嗎?」
「一開始就試過了,我曾帶她去找光明殿的祭司治療,但都無用。」她搖頭
「是在亞斯特清除她體內毒素之前?」我不放棄地追問。
艾拉先是困惑,接著恍然大悟,眼底出現了期盼與急切。
我笑問:「可以讓我試試嗎?」
之後,就如同我推測的那樣,喚醒睡熟孩子的方式,除了父母親的呼喚,就是擾亂睡眠的強烈光線與熱度...簡言之,我將大量的光注入她身體裡。
看到睡美人輕喃著熱,緩緩地睜眼,我想艾拉應該可以放下心裡的悔恨,平靜渡完餘生了。悄悄地退出並掩上房門,不再打擾久別重逢的母女。
見了艾拉,其實對我是否該與亞斯特定契一事並沒有多大的幫助,反而是知道更多的內幕與真相的揭開讓我體會到先知派的可惡,以及老師當時沒說出口的現實有多悲慘!
先知派二十年前玩不夠,現在又打算來重蹈覆轍嗎?開什麼玩笑!上一次是措手不及才弄得兩敗俱傷,但我不會再讓你們踐踏一次聖殿與葉芽城百姓的尊嚴!
也許是該冒險賭一把的時候了。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