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朱染雀羽 於 2018-5-22 16:43 編輯
火焰爆裂的聲響依舊不絕,光亮如晝的黑夜裡,灰黑色的人影穿越火焰,腳步迅即而無聲。
在他身邊,血族士兵在街道間穿梭,配著沾血的長劍,高舉著火把迅速往木造的房屋上潑灑燃油,地面上滿是屠殺過後的屍體,士兵、婦女、幼童……無一例外,驚恐倉皇的神情凝結在臉上,濃稠的血沫如河流蔓延過街道,輕微的水聲從奔跑的腳步下傳來,泡沫與血珠此起彼落飛濺著,空氣中浮動著鮮血與屍體燃燒的腥臭。
跟最初攻入時的情況相比,對普雷澤的屠殺顯然已進入尾聲,哭嚎悲鳴已不再過於頻繁,只剩偶爾被發現了漏網之魚而傳出的一兩聲慘叫,儘管聲音不大,在劈啪的火焰聲中卻顯得格外清晰,建築崩塌的巨響與火紅色的塵土在各處揚起,彷彿整作城市在火焰中搖晃與呻吟。
神殿的白玉階梯上方,金髮赤瞳的俊美青年面無表情的俯視著這一切,焚燒的熱風吹起他的衣擺,毀滅的光芒在他的眼瞳中盛放,顯得冷厲而殘酷。
「格里西亞。」身後傳來輕語,青年轉身,看見裹著漆黑斗篷的人影站在他身後,彷彿吸納所有光線般,暗沉無聲。
「……是你啊。」彷彿感到意外般,青年一瞬間瞇起眼睛,「我還在想是誰會這樣叫我。」
「……會這樣叫你的,還有很多人。」人影站定在原地,但青年能感覺到陰影遮蓋下的目光正定定注視著自己。「你是來說廢話的嗎?」冷聲說著,青年瞇起眼睛,「是的話就快滾,我沒興趣聽別人囉唆。」
「你看起來不大高興。」當然沒真滾,人影仍站在原地,「都處理好了?前代刃金騎士呢?」
「天曉得,屍體我讓等陽拖去喂狗了。」青年一笑,「大概在哪裡的亂葬崗扔著吧。」
「……你這樣會很麻煩。」「又不是我麻煩,要收屍也是人類那邊去做。」青年頓了下,又露出燦爛的笑容,「還是你是來收屍的?不然這樣好了,下次是你來收時記得告訴我一聲,我替你留個全屍好方便收拾。」
「……」人影無聲的嘆了口氣。
「真的要記得告訴我啊。」青年卻好似玩開了般,執拗起來,「不然我問一問太生氣做過頭你可就難辦了呦。」「……你有哪一次不是做過頭?」人影搖頭,「有關的那些人……前代烈火騎士、前代大地騎士……還包括前代審判小隊副隊長,被你找上的,哪一個死相好看了?」現在八成又要加上一個刃金騎士。「這可不對。」青年再度笑了起來,雙眼在火光映照下閃閃發亮,「前代大地騎士跟我無關,對吧?」
「是啊,與你無關。」人影揚了揚眉,「前代大地騎士嘛……在一年多前的一次邊境巡防中,在一處山谷不幸遭遇了狂暴的狼群攻擊,被分屍成了幾十塊……當時救援趕到時已然太遲,只能從遺留的盔甲服飾判定身分,要拼出全屍甚至還得從狼腹裡挖出未消化的屍塊才行……」真是夠別緻的死法。
「我記得那件事啊。」青年笑的愉快,「人類那邊挺轟動的不是?聽說為了這事神殿還以剿匪的名義出兵滅了不少山中狼群……怎麼就這麼跟群畜生過不去呢真是。」
「與其說是跟畜生過不去,我就正好知道,出事的前幾天,你的『亡靈』小隊正好就從那處山谷附近經過……」「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青年笑顏不減,明媚而燦爛,「那時候我就覺得那些狼群不大對勁……不知道餓多久了吧?你說這大地騎士還真夠倒楣的對吧,怎麼就撞上了呢?」
「不過,有道是,萬物生而盡歸虛無,彭殤無礙,死生為一,所謂死亡,不過是落入這阡陌世界而化為其中一員罷了。」青年拍了拍掌,「而既生於大地,以『大地』為名,死後回歸大地不也適得其所不是嗎?」那垃圾一般的人生,死後還能化為糞便滋養土地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那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說,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啊?」人影搖了搖頭,「我得警告你,這次出征烈火騎士也參與了,而因為第三十六代烈火騎士的關係,他們對你可是……不太客氣。」
「喔。」青年聳了聳肩,不置可否,「他們還記得那件事啊。」
「是人都會記得,他們記你名字記的可清晰了。」人影嘆了口氣,「你折斷第三十六代烈火騎士的四肢,然後往身上澆了把燃油把人活活燒死……他們可是恨你入骨。我真不懂你,那事直接找當事人就好了,還讓第三十七代留下印象是什麼意思?」這樣一來,以後該如何是好?
「這我可真不是故意的。去的時候真只是剛好遇到而已,誰知道烈火騎士偏偏挑那時候去探望他老師啊?」青年露齒一笑,「所以就玩了個小小的遊戲……那傢伙倒也爽快,直接就犧牲自己讓學生活下來了啊。」以傲氣來說也是可嘉,不過這和他幹過什麼,而自己非殺他不可又是兩回事了。
「不過你知道的還真清楚,」青年偏頭看著對方,「我記得你一向不喜歡這些,怎麼還挺清楚的?」
「……你也不想想我在人類那兒使用的身份。」人影聲調微微揚起,狀似不滿,「你殺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以我的身份你以為會不知道?」偶爾還免不了看見屍體,那死狀實在是……
「那你就別看唄。」青年冷哼,「你知道,他們罪有應得。」
「……」人影噎住了,畢竟,這倒是……無從反駁。
「那、前代審判小隊副隊長呢?」他抬頭看著青年,「這件事牽涉的範圍……」「就是有這麼廣。」青年無意識摸了摸劍柄,目光陰冷,「我告訴過你,做主子的都參與其中了,作為走狗的下屬還會少嗎?」
「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青年看了對方一眼,「人都死多久了,你之前也從沒問過我這件事。」跟烈火和大地騎士比起來,前代審判小隊副隊長的死亡時間要早多了……是在兩年多前,那時『亡靈』甚至還未出現呢。
「……剛才。」沉默半晌,人影輕輕吐出字句,「吊著……你把前代刃金小隊副隊長吊在神殿殿門上方的手法,和當時我看到的,前代審判小隊副隊長的樣子、一模一樣。」差別只在於這次掛上去的就直接是屍體了,當時……「喔。」青年再度笑了起來,腥紅雙眼反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我想起來了,的確是一樣的手法。不過人類的確出乎我意料,竟然過了半個月才風乾……不過初期看他蹬著腿掙扎的樣子倒是蠻有趣的。」
「……什麼?」
「你要聽嗎?」青年笑了下,「其實也沒什麼,我就是活捉了他……可沒殺掉,只是問完話後把他吊在神殿殿門上而已。」不是『審判』嗎?那就把他的罪行就交由他們的神來審判。「就在他們的神祇面前,不是嗎?不過他過了五天才死,又花了十五天風乾,看來果然已經罪孽深重到連神都不想輕易饒恕他們的地步了吧。」
「……」人影一時愣住了,看著眼前青年一派輕鬆的笑臉,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看見當時的孩子如此燦爛的笑著,明亮純粹彷彿與現在並無不同,但一想到他如今也是用同樣的笑容注視著仇敵的死亡……人影緩緩打了個寒顫,打心底升起的冷意流竄全身。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啊,竟能用同一種表情同時表達出愉悅與死亡之意?
一語不發,青年微微偏頭注視著火霧籠罩的城市,火光的赤紅倒映在他的眼中,明亮的色澤如同淬火的刀鋒,隨時能暴起傷人。諧謔的笑意仍掛在嘴邊,但但凡稍微了解一些的人,都會知道那全然非其真意。
「我有時候真會覺得……算了。」看著對方深沉如晦的神色,人影無聲嘆了口氣,將自身的想法壓下,他看著青年的側顏,赤紅的瞳孔,如血一般的色澤,使人幾乎已經想不起那雙眼若是染上天空的顏色將是何等美麗。
過往已經錯了太多,以至於再無法將一切拼湊回原本的樣子。
「『賽托瑟西亞』……這個名字,還會用多久?」彷彿自唇間輕溢嘆息,人影的語氣似是詢問,卻又更像喃喃自語。
「沒什麼久不久的,到死為止吧。」賽托瑟西亞像是無所謂般笑了笑,戲謔的笑容在他俊美無瑕的面孔上綻開,彷彿一道猙獰的傷口,「反正我的時間也不多了,到那時候要怎麼編排都是你們的事情……」他的聲音低落下去,眼中凝視著整個城市的火光,看似出神。側目看去,在火光中他的瞳孔亮的驚人,不知什麼時候屠殺噴上的血點還濺在他的臉上,並未擦去,又或者只是懶得擦。
「對了,這種時候,你跑來做什麼?」沒有繼續話題,賽托瑟西亞眨了幾下眼睛,彷彿重新聚焦,「我記得沒有說要找你。」
「來看看你啊。」上前一步,面容隱藏在兜帽下的人影發出聲音,「我可是百忙之中抽空出來的啊,要在人類的眼皮子底下動手腳還不露出破綻可不簡單。」
「要是被發現的話,你也該砍掉重練了。」賽托瑟西亞冷笑一聲,「況且真曝露的話殺光不就得了,反正以你的實力還不簡單嗎?親愛的第四始祖大人。」
「……的確很久沒聽見這個稱呼了呢,真是懷念。」人影笑了起來,兜帽下腥紅的雙眼閃閃發光,「給,情報。」「……」接住對方拋過來的小筒,賽托瑟西亞瞇起眼睛,「你沒必要自己過來,按照我們平常的聯繫方式,只要乖乖守著你的位置直到用的上你的那一天到來就好。」
「我知道,不過他們最近在查內奸……似乎是針對你破解了他們兵法的那件事還在跳腳,接下來我可能會隱匿一段時間,所以這次情報量多了一點,有些事必需當面講才行。」「哦。」賽托瑟西亞揚了揚眉,「內奸啊……」拉長了音,賽托瑟西亞卻好似不在意對方想『當面講』的事項,而是怪笑起來,「還在查啊?看來是被嚇的夠嗆。明明我從沒找你要過軍事方面的情報啊。分明自己用了別人的東西,遇上原主不被破解才怪哩,還怪誰呢?」
說著,他一邊捏開了圓筒,抓出羊皮紙掃了幾眼後,又笑了出來,只是那璀璨的笑容背後卻是一片森冷如冰,「人類的速度比我想像中的快啊,才多少年,竟然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
「變化已不可逆,我能做到的也只有盡量拖延……」人影頓了一下,聲音中竟顯露出一絲痛苦,「西亞,你的動作……要快。」他的聲音中,微不可覺,卻像是地獄裂開了一道隙縫般,透著深沉哀涼的絕望。
「……我知道。」眼也不眨,賽托瑟西亞輕聲說著,聲調平靜,「我知道。」
他沉默了一下,低頭看著整座城市的火海,火焰熊熊燃燒彷彿一場盛大的獻祭,「所有的、跟這整件事有關的所有人,我都會找出來,一個一個的……讓他們全部下地獄。」
看著青年冰冷的表情,人影發出一個聲音,像是笑聲,卻又像是哽咽,也像是受傷野獸的怒咆,「算我一份。」他說。
賽托瑟西亞轉頭看了他一眼,笑了起來,他的眼中映照著火光,兇猛熾烈彷彿即將燃騰而出。
「好。」
兩人同時轉頭看著眼前的火光,焚燒的城市中,燎天的烈焰依然盛放,明銳的火光吞吐,在黑夜中彷彿一朵滅世的紅蓮盛開,永不凋零。
地面泛著腥紅色的血海,帶著濃重濕潤的氣息像一層蒸霧撲在人的臉上,有些窒息。屍體在那其中沉浮,斷裂的肢體彷彿汪洋中枯朽的斷木,無盡的哭嚎與哀鳴彷彿還縈繞在火光中,像是太古獻祭的哀曲。
人間煉獄。
「這一切……」注視良久之後開口,人影的聲音有些嘶啞,「都會有報應的,對嗎?」似笑似哭,他的聲音中彷彿潛藏著巨大的憤怒,像是一團幽暗的火焰熊熊燃燒,但與那同等的悲傷卻也波流不止,憂鬱而苦澀。
「對。」賽托瑟西亞輕聲回答,「會有報應的,所有人……我們這些人之中,或許等死後,光明神第一個審判的就會是我。」
他轉頭,再度微笑,一向過於燦爛而顯得具有侵略性的笑顏這一刻竟顯的有些安靜,瘦削的身影幾乎吞沒在背後炫目的火光裡,顯得幽暗而單薄。
「……」人影搖了搖頭,說不清想否決什麼,但他的聲音模糊,彷彿啞住了。
「回去吧……飛萊斯。」賽托瑟西亞將手放到對方肩上,輕輕捏了捏,「你不適合看這個。」縱然擁有強壯的血族之軀,卻仍是脆弱的人類之心啊。
「……那你適合嗎?」卻沒有移動腳步,第四始祖反而反問,「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如何的事情已經太多了,飛萊斯。」賽托瑟西亞收回手,看著眼前之人,像是要在腦海中描繪他的容貌,「回去吧……若仍有餘心,就不要太痛苦。尼奧・太陽非死不可,既然選擇了幫我,那你便該明白這個事實無法改變。」
「我知道。」飛萊斯微微低頭,「……死亡只是一瞬,痛苦卻是永恆。」
「等我殺了他……你也不必再痛苦了,所有人都不會。」賽托瑟西亞看著對方,伸出滿是鮮血的雙手,「我會殺了他,割斷他的喉嚨,毀掉他的心臟;我會看著他的眼睛,直到他的鮮血流盡,死亡的陰影覆蓋……那一天很快就要來了,我保證。」他朝著對方靠近,微微往前傾身,貼近到幾乎毫釐之差,有那麼一秒他的動作看起來像是擁抱,近乎溫柔,但眼神卻又是那麼的殺氣四溢,復仇的火燄在他的血管裡熊熊燃燒,以殺戮與鮮血為祭品,流竄著危險的光芒,一觸即發。
「既然是你的保證,我想我也只有相信的權利了。」彷彿為那劇烈燃燒的威儀所懾,飛萊斯微微退了一步,像是迴避了目光。「這裡結束後……你就要到艾略斯了吧?」他遲疑了一下,問道。
「對。」
「……我知道了。」飛萊斯深吸口氣,「是否需要……」「沒有必要,做好你的事情就好。」賽托瑟西亞明快的否決,「可以的話不要靠近戰場……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遲疑了一下,賽托瑟西亞終究開口,換來對方驚詫的目光,「你……」「變數太多,我不希望有意料之外的發展。」他的語氣平靜,「十二聖騎士、還有尼奧 ・太陽……該是會會他們的時候了。」
說這話的時候,賽托瑟西亞一手輕撫腰間劍柄,彷彿那是什麼他極其鍾愛的玩物。「時間到了。」他說,微笑起來。
飛萊斯避開了他的目光,太詭異了……他心想。賽托瑟西亞笑的陽光燦爛,彷彿得到糖果的天真孩子,但眼中卻是一片陰冷,彷彿地獄深處的惡徒,亟欲殺戮的鮮血來填補痛楚的空虛。
這他媽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啊。他心想。把曾經那麼溫柔明亮的一個人折騰成了這個樣子。
不過,想歸想——「我得走了。」飛萊斯低聲說。
「嗯。」賽托瑟西亞應了一聲。
「你呢?什麼時候啟程?」飛萊斯退後一步,金色的火光從他腳下燃起,逐漸覆蓋全身,他看著眼前的人。賽托瑟西亞同樣側過頭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他束髮的髮帶突然繃開了——一頭漂亮的金髮倏地瀑散開來,浮動著火雲般的炫目色澤,在空氣中肆意飛揚。
「再等等吧。這裡,還沒完。」淡淡說著,賽托瑟西亞轉頭回去看著城市燃燒的景象,血海中屍骸浮沉,火光的陰影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滅,使人再難以看清他的任何表情。
他睜著眼睛,輕抿著唇,遙遠舊日中幾幅鮮明的記憶隱約在腦中閃現,帶著令人幾乎無法控制的濃烈色彩襲捲而來,撲天漫地。
『我等你攻進魔王殿來!至於那些陣亡的聖騎士,我會統統算在你頭上,雷瑟。』
『是我做的決策,當然是我的責任,我既要出兵,就已做好負罪一生的覺悟!』
……
…………
心念及此,他自嘲般地笑了起來。想什麼呢?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場景;一邊是討伐黑暗的正義之師,而另一邊……除了殺戮,還有何目的可言?
收在斗篷下的手掌緊緊纂起,說不清是對誰的嘲諷……戮力戰死的騎士將成為千載詩歌傳頌的英靈,而今日自己揮下屠刀的,卻不過是數萬為記的無辜百姓。兩者,毫無可比性。
也對,事到如今了,難道心中還在奢求什麼嗎?想為自己一念之間屠戮數萬生靈找到被寬恕的理由?想要說『我沒有錯』?
想要得到的,是誰的諒解?
可笑……這一次,不是演戲了。
「我下的命令,我會看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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