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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
發表於 2015-7-22 14:1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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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
錢包不見了。
妳緊張而冰涼的手死命地掏弄著破了洞的口袋,但那開了洞的口袋卻跟妳酒後的心靈一樣空虛,裡頭空無一物。
「妳在找這個嗎?」
妳聽到錢包上的鈴鐺吊飾正隨著陌生人任意搖動長形錢包的動作,發出陣陣清脆響亮的聲響。那人的嗓音沙啞低沉,聽來是個虛弱的男人。
妳轉過臉面向身後,一個過分消瘦的身影映入眼簾。雖然這個男人有著好看的五官,但他好看的面孔卻有著病態的慘白膚色和些許斑點肉瘡。
「快還我!」妳語帶顫抖,卻又故作強勢,像隻受驚而豎直背毛的貓。
「還妳?我有條件,」男人消瘦蒼白臉龐上不帶任何溫度的冰冷笑容令妳遍體生寒,「跟我去個地方。」
雖然感到惶恐不安,妳還是跟著男人去了,目的地是一間三流賓館。
開了房間,還一起進了浴室,原本預期會發生齷齪事情卻沒有發生。那男人只把他隨身攜帶的包包和妳的錢包隨意丟向洗手台,就走出浴室躺上床,開了電視死死瞪著。
「……。」妳很想開口問些甚麼,藉此釐清現在所發生的事情,不過一時又不知從何問起,只好作罷。
這相對無言的情勢持續了彷彿有十小時那麼漫長的五分多鐘,妳忍不住偷偷拿起自己的錢包準備往外逃去,沒想到對方竟突然叫住妳。
「陳依熙,再等一會。」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妳轉身看向那依舊盯著電視不放的男人。
「因為妳的學生證、健保卡、駕照和身分證還在我這裡。」男人的雙眼依舊盯著著電視裡播放的色情頻道節目,但是左手卻用拿著撲克牌的方式,將妳的個人證件抓在手裡。「妳是戲劇系的呀……混酒吧混到早上,都不用上課的嗎?妳這個小大學生。」
「要你管!我成年了,連我爸都不管我,你管個屁?」妳爸的確是不管妳了,但不是不想管,而是不能管。
因為他早就死了。
「我要妳幫我,陳依熙。」
正當妳父親死時,雙腳還像瀕死蟑螂的腳一般隱隱抽動的狀態閃過腦海的同時,那個擁有蒼白膚色的男人向妳提出無理的要求。
「我能拒絕嗎?」
「我掌握了妳的所有私人證件,所以妳用妳的動動妳的小腦袋瓜吧,妳覺得妳能拒絕我嗎?」
「……」
接下來的時間,妳與詭異男子開始了一連串滑稽的行為。
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子被莫名其妙的男人帶進賓館,倘若是被強暴或虐殺甚麼的或許還合乎常理些,然而眼前的男人拒絕與妳發生關係,而是想要“假裝”發生關係。
所以現在的妳只穿著妳廉價的內衣和內褲,在這個男人的身上劇烈運動,只是將身體一上一下擺弄的“健身運動”。
大概可以瘦大腿和腰吧,妳想。
「啊、嗯嗯!」妳學著電視螢幕裡三級片女主角上下擺動身體,發出浪蕩的叫聲。
妳的身子被粗繩綑綁,雙手被反綁在身後。妳跟那詭異男人連一點點普通的身體接觸都沒有,他甚至沒有脫掉他的長褲。
今天的鬧劇結束之後,他把健保卡還妳,並告訴妳一周後的今天,也就是下周四上午,妳再出現一次,並做同樣的事,他會再還妳一張卡。
不知怎地,妳竟欣然接受下這再荒謬不過的提議。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七天的時間很快便過去了,轉眼間又到了與這位高挑男士約定的時間,妳還特定穿上平日不大愛穿的裙裝,因為那男人上星期竟大方掏出幾百塊予妳,要求妳務必購買幾件亮麗的服裝,將自己打扮入時。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特別裝扮的妳不僅吸引了街上男男女女的注目,就連向來對外貌不太有自信的妳都覺得今天的自己特別有魅力,那男的卻只是敷衍的恭維了幾句。
妳暗自感到困惑,明明就是他要求自己特地打扮的,反應卻意外冷淡。
這世界怪人真是特別多。
沿著潮濕昏暗的小巷前進,妳和陌生男子的身影逐漸沒入巷弄深處,巷弄深處隱約亮著廉價小賓館招牌的霓虹燈,是上次那間賓館沒錯。
「迪哥,你又無聊沒事幹啦?」鮮豔螢光色的霓虹燈下是小小的賓館入口處,入口僅容一人通過,而那狹窄入口卻被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擋個正著。
「嗯。」那領著妳來的男人隨口答應著。
叫男人“迪哥”的大隻佬轉過臉,朝妳上了淡妝、雖稱不上美艷但也堪稱清秀可人的臉蛋兒打量一番,「妳記著,妳只是迪哥無聊消遣用的工具,懂嗎?」
妳一面細細咀嚼大隻佬的話,一面用「可不可以不要擋路」的挑釁眼神瞪向擋住入口處的他。
妳當然知道妳是無聊消遣用的工具,而且還是用來裝飾一場根本沒人看的表演的肉體道具。
脫了連身長裙,妳白色的肌膚搭配鵝黃色成套的內衣褲,在許多臭男人眼裡就算稱不上頂級美艷,也算得上性感可口,這可是妳特別去專賣店挑的高級貨呢!
但那男人就是對妳興趣缺缺,就算他命令妳像上次那樣跨坐在他的身上,妳還是從他的眼神中嗅到他的消極態度。
哪有男人看到肥美的肉不直撲而來?還要人家女生主動坐上去!
雖然觀察出了些許端倪,但妳也不敢過早下定論,只能迎著一臉的專業的演員笑容,朝他直撲過去,好像妳就是個優秀的援交妹。無論是在台上還是床上,有錢拿的表演還是沒錢拿的表演,都是表演,就是必須全力以赴,直到謝幕。
讀了三年的戲劇系,可沒白讀的。
一切都與上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要妳在假裝高潮的時候叫出他的名字,不過那名字似乎是某個綽號或假名。
「安……安迪……哥……啊!好……」妳假裝無意識地囈語著,故作媚態的同時,妳突然發現自己似乎開發了一項出人意表的長才。
也許可以當AV女優?
沉重的就學貸款和房租讓即將邁入大四的妳,有那麼一兩秒認真思考了這條出路的可能性。
安迪這時忽然揪住妳的手,讓妳從出演色情片賺大錢的白日夢中嚇得猛然跳脫出來。冰涼無溫、彷彿觸摸到死肉的感覺讓妳想起妳父親垂死的軀體;竄進鼻腔的腥味使妳想起爸爸吸食冰毒時的膠管與針孔。
安迪的手上有數個靜脈注射產生的孔洞,細細小小的孔洞讓他的身體像被食人蟻寄身一般,白皙的肘臂四處潰爛。
「你……」妳被他的針孔嚇傻了,卻又只能故作鎮定的凝視著他。
「我不會害妳的,知道嗎?」在妳身子下的名為安迪的男子露出虛弱微笑,蒼白的肌膚似乎比上次看到時更加蒼白。也許在他身上放一疊白色瓷盤,妳會看不出他的身子和瓷盤之間的色差。
妳半裸坐在男人的腰上,隔著長褲都能感受到他的盆骨結構。妳不怕他加害於妳,反而害怕自己若是真用力朝安迪的身子坐下去,他的骨頭就要像脆弱的骨瓷盤被重物壓到一般,說碎便碎。
「為什麼我要相信你?」
「因為我如果真要害妳,我只要拿我用過的針頭扎妳一下就好了,」他露出笑容企圖掩飾自己的無力與虛脫,但每當他揚起嘴角一次,他的活力似乎就被抽離出自己的身體一些,「但我沒有,甚至不讓妳碰我太多。」
妳相信他的話,但妳無法了解這個男的到底是為了甚麼必須找妳進行如此荒謬的事情。即便妳是個聰明的女人,妳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今天過後,妳終於拿回妳的學生證,才得以用電子學生證的悠遊卡功能坐車回家。
那個被稱為“家”的地方,只剩近日剛過世的父親遺照,和積欠多日未繳的房租催收信
雖然他是個沒有資格被妳稱做父親的渾蛋男人,但畢竟是身邊唯一的親人,妳還是到處奔走籌錢,替他辦了場像樣的喪禮。
葬禮上,經由屍體化妝師的處理,愛滋病所導致的肉瘤膿瘡已不復存在,不自然的僵硬臉上掛著慘淡的笑容。
妳從安迪先生身上連古龍水都掩飾不了的毒品腥臭味,嗅到他和父親一樣荒謬不羈的人生觀,任由藥癮侵蝕自己,無可自拔。
怎麼就老是遇到這樣的人呢?
妳托著下巴坐在書桌前,翻著半懂不懂的原文劇本。妳私心覺得在書架上疊成小山高的海量劇本,沒有一本能比自己所遭遇的人生荒誕離奇。
電話裡,和安迪口頭約在賓館外的小巷口。他說這星期只會來場普通的約會,不會再像上次和上上次這麼激烈的了。
於是妳拿出了專業演員應有的敬業態度,盛裝打扮後才出席了這場“演出”。
雖然不懂這對自己擺明不感興趣的傢伙為何一次又一次要求自己與他假裝有親密關係,卻又不接受假戲真做。難道患了性病的人,知道自己得了性病就會善良的不許別人和自己真的上床,以免傳染疾病?
那他沒事跟人家“假裝”有關係到底居心何在?
妳和安迪坐在咖啡店的兩人座上,彼此之間只隔著一張蕾絲桌布的距離,明明近在咫尺,心思卻像隔了座大山谷。
安迪叉起一塊沾有抹茶醬的比利時鬆餅,優雅入口。如印象畫派作品的亮麗外光自窗外傾倒,把那絢麗多彩的色調渲染上他本來就偏淺的頭髮和皮膚。這時,有個看來似乎是安迪舊識的男人朝妳和他的座位走來。
「歐洛,你又犯了無聊沒事幹的毛病了嗎?」
那男人直呼安迪“歐洛”,用他渾厚有力的嗓音。
「嗯。」安迪不只一次被人家用“無聊沒事幹”來形容了,妳想的確就如安迪的朋友們所吐槽的,真只有無聊沒事幹的人才會找個女人來玩假裝做過愛的家家酒遊戲。
他回應這位舊識的口氣,跟回應上次那位大隻佬朋友時的口氣一模一樣。
他對盤子裡的的抹茶鬆餅的興趣,感覺比對妳或者身邊任何人事物的興趣都要濃厚得多。妳透過高腳杯的折射,看見他扭曲變形的面容。
「嘿,小妞兒,」那位舊識輕佻的朝妳睨了睨,「妳只是歐洛無聊犯傻時,借來一用的道具,懂嗎?」
無聊犯傻時借來一用的道具?經過一番推敲,依舊搞不懂安迪朋友的意思。妳抬頭望向那位舊識先生,敷衍但嬌媚可人地笑了笑。
離開咖啡店的時候,安迪……不,歐洛將扣留在他那兒的駕照歸還予妳,並朝妳揮手道別。揮手回應對方的道別之後,妳轉身走向附近的捷運站。
出乎意料的是,在咖啡店與歐洛和妳攀談的那位舊識和妳搭上同班車。
其實這男人與妳的偶遇並非偶遇,他在月台上等車的時候,眼睛便沒有離開過妳穿著鵝黃色細肩帶洋裝的身影。
妳還是朝他禮貌的笑一笑,接受了他刻意的“偶然”。
「歐洛他有叫妳做甚麼奇怪的事情嗎?如果有,就照他說的做。」
「雖然依他說的做,我其實也沒甚麼損失,但……為什麼?」妳終究忍不住滿腹的疑惑。
「因為歐……其實他不是歐洛了……他是安迪。」
此刻喚著這陌生的名,已像遙遠天邊上的雲、宇宙的星,偶然被人提及才會被偶然憶起。
歐洛,以高分從警官學校畢業的優秀學子。
安迪,優秀警探的臥底身分,為了獲得組頭成員認同而開始販毒,最終也染上毒癮。
那個死白皮膚上長著油痘肉瘡的的男人,是安迪。
這位當安迪還是歐洛時就相識的警界朋友,皺著眉,瞅著妳,「如果歐……安迪他對妳交代了什麼,照著做吧,如果這樣他會覺得比較好過的話。」
「為什麼?」妳覺得很多答案根本呼之欲出,但那位舊識的回答非但沒有把話說明白,反而在妳的頭上增加更多問號。
「因為他想還債,一個人情債。」
一個人窩在房間裡嚼著洋芋片、啜著廉價啤酒,入口的高熱量使體內的血糖快速升高,於是妳席地而眠,做了一場混沌不明的夢。
妳往前跨出一步,企圖和眼前模糊的男性身影更加靠近。
那男人飄忽的聲音在空中迴盪,「我必須離開妳。」回音像是在遠處,又像近在耳旁,讓妳失去了距離感。
「為甚麼?你告訴我為甚麼!」妳幾乎是用吼的,雖然看不清那男人的模樣,但襤褸的衣衫和歪斜不穩的站姿,妳知道“他”是爸爸。
「因為,」遠處與近處的聲音逐漸結合為一個聲音,並在耳邊被放大到最高分貝,「我甚麼都願意給妳,包括讓自己消失。」
妳醒了。
自茶几滾落的啤酒空罐落地之後,一路滑到妳貼在磁磚的的臉頰跟前,強烈的發酵酒氣味竄入鼻腔,讓意識陷入清醒與微醺之間。
嘰──嘰──嘰──
手機在茶几上響起,乍聽之下有點像是昆蟲震動腹膜的共鳴聲。
妳按下通話鍵,截斷手機的腹鳴。
「喂?」
「……滴……滴滴」電話對面傳來水珠落地聲。
「喂?喂喂?」
「陳依熙……」背景逐漸傳出腳步聲,聽來似乎是赤腳走在溼磁磚地上的聲音,虛弱的嗓音來自安迪。
「安迪?迪、迪哥嗎?你在那兒?」
「陳依熙,老地方,來吧,」入耳的除了詭譎的老舊水管漏水聲,就是安迪反常的一派輕鬆語氣,「我就可以還妳……最後一張卡……妳的身分證……」
嘟──嘟──嘟──
妳急著直起身子,頭狠狠撞上一旁的小茶几,但妳也顧不上額頭的疼痛和邋遢的打扮,便匆匆拽了錢包鑰匙出門。
為什麼這麼心急,妳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電話裡安迪的聲音除了一貫的有氣無力以外,那一派輕鬆的語氣帶著說不出的熟悉感。
熟悉的讓妳心慌。
騎上小型機車,也不知道闖了多少黃燈、逆向行駛多少次,妳都管不著了,滿腦子只想著快點騎進那條熟悉的深暗巷子。
妳想趕快,卻不知道自己在趕快甚麼。
為了甚麼趕快?妳到底為了甚麼趕快?
妳不知道。
安迪要求妳做的每件事情,雖然未曾搞懂過他的目的,卻欣然接受。妳到底為甚麼欣然接受?
妳不知道。
雖然小巷外是灑著燦爛陽光的午後,但一但走入巷內,便昏暗的只剩一絲幽異微光,自廉價賓館的招牌霓虹燈管滲出。
「我要進去!」妳被兩三個警察擋在巷外,妳沒辦法進去,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斷的掙扎。
「我……要進去!」
「喂喂!小姐……喂……」
「讓她進去。」
嗯?妳回過頭,看見一個頭戴警官帽、身穿制服,因為強烈陰影而看不清面孔的高大男人,渾厚充滿力道的嗓音讓他的屬下不敢對妳再有攔阻行動。
「畢大哥……這……」他的屬下們顯然相當困擾。
被稱作畢大哥的警官用他的手悄悄推了妳一下,長期持槍導致的手部厚繭摩擦了妳細嫩的肩膀。
「去吧,照那傢伙的意思。」高大男人對妳笑笑,原來是在咖啡廳偶遇的那位安迪先生的舊識,畢警官。
妳朝畢警官淺淺一笑,便沒入黑暗巷弄之中,問到房間號碼並安然抵達時,安迪坐在床頭,等著她。
「妳來了。」
「嗯。」
「我們來做最後一次,而且妳要假裝跟我一起吸毒。」
妳褪去身上唯一一件舊舊的、還沾上啤酒漬的無袖棉衫,與此同時,安迪往自己身上刺了一針,用毒品醞釀著這場“表演”的高漲情緒。
「別動!放下手邊物品,雙手舉高。」
破門而入的正是方才放妳入內的畢警官,手裡還頗有架式地拿著把挺稱頭的手槍。
可是只有畢警官一個人。其他人呢?
「畢,又你一個人呀?」躺在床上活像灘爛泥的安迪,瘋瘋癲癲地朝畢警官邪魅地笑笑。
伴著安迪毫不正經的語氣,那詭譎的笑意就像在調戲畢警官似地。
「嗯。」畢警官敷衍地答應著。
「你一個人怎麼抓得了我?我知道你帶了很多人,至少五個,叫他們快上來呀、上來呀!」
妳感覺安迪在挑釁畢警官,卻又像是某種邀請。
「我這裡隨便搜刮就有好幾公斤海洛英……純的喔……咳咳……純的……」
妳覺得他們之間有著某種聯繫,使得安迪的邀請看似愚蠢,實則別具意義。
「床頭櫃、馬桶水缸、浴缸、床墊、衣櫃、天花板夾層、椅墊……」他的小容愈來愈扭曲,眼神卻愈來愈慘然,那讓妳想起妳爸爸。
我什麼都願意給妳,包括讓自己消失。
「這間房甚麼地方都有藏,而且我還蓄意傳染愛滋給健康他人,隨便都讓你……你大警探升官……加薪……添頭銜……添臂章……你怎麼一個人來?想自己獨佔功勞?啊?嗄?快抓我去勒戒呀、去關呀,畢少如!」
讓自己消失。
「洛哥,我辦不到。」畢警官脫下他的警官帽,緊擰在一塊兒的眉頭上應是擰出痛苦的川字,勉強揚起的嘴角看起來比塑膠人像的表情還要僵硬。
「說甚麼辦不到!你有甚麼資格說辦不……咳咳咳……」
妳第一次見到安迪如此動怒,然而安迪脆弱的身體卻無法負荷任何一點點的情緒波動。
他咳出的血在賓館地毯上浸染一座深紅色的無人島嶼剪影。
「我不會逮捕你,過去沒有、現在不會,以後也是。可能要等到有一天,我不再把你當作歐洛的時候,你才能……」畢警官冷眼旁觀安迪的苦狀,「你才能稱心如意。」
照著做吧,如果這樣他會覺得比較好過的話
其實他不是歐洛了……他是安迪。
因為他想還債,一個人情債。
一個人情債。
「我歐洛不與人相虧欠的,你明知道的,畢少如。」
「我之前不是故意放走你,而是想逮捕“無法”逮捕,無法逮捕你懂嗎?」畢警官也同他邪笑著,妳覺得這兩人笑容有些雷同。
笑得都有些慘然勉強。
「都是藉口,你這小孬孬。」安迪雙眼細瞇著,朝畢警官睥睨著,又嘲弄地笑了,卻看不出他是在嘲弄眼前過分執著於過往警校情誼而無法依法行事的多情警官,還是在嘲弄自己的狼狽德性。
「我不覺得我有借過你甚麼,你想還,我還想不透你打算還我甚麼。」
「我要還的是我的消失,用我的消失,換你的好。」
我什麼都願意給妳,包括讓自己消失。
「迪、迪哥!」妳想用力拍掉他手上的針筒,安迪卻死命地拽在手裡。
消失。
安迪慘然的笑容多了一絲執念與堅持,當他的笑容逐漸從詭譎扭曲轉為僵硬而沒有溫度的時候,畢警官才驚覺他方才插在手上沒有離開靜脈的不是普通毒蟲施打的稀釋劑量。
畢警官拽開腰間的無線電,放在臉前,「快!快叫救護車!嫌犯……」
警鳴聲與救護車聲此起彼落,身著隔離衣的醫護人員、警員魚貫而入,安迪在人員俐落的行動處理下,已上擔架。
微微抽蓄的四肢和溢流的屎尿讓安迪像瀕死的蟑螂,妳別過頭避免直視。
「他不會死。」
妳的肩頭又被一隻布滿厚繭的粗糙手掌觸碰著,透過肩膀,妳感覺那手掌細細顫抖著。
「他不會死,他每次都這樣,不會這麼容易……」
恐怕就是這麼容易,對於一個癮頭如無底洞的毒梟而言,死亡並不遙遠。
「請盡速通知他的家屬,院方開證明要簽字。」
「他目前沒有直系家屬,父母早年過世又是獨生子,也未婚。」
「把拔那邊有人在抓犯人和救人。」
「不要靠近!不要去那邊,回來!」
「你們條子沒事三個月五個月就來找碴,我開賓館也是辛辛苦苦小本經營,你叫我為了個活該嗑藥掛點的就停業,要我一家老小扒糞吃屎去呀?」
「吳先生,其實歐先生出入貴店上百次,須請你到分局協助警方辦案……」
「你是懷疑我?啊?我常客有錢進我店,我也只能讓他進,不然他拿槍抵我你負責嗎?他拿槍抵我妹、抵我媽、抵我老婆、抵我女兒、抵我兒子,你他媽的會負責嗎?他吸毒我有甚麼辦法!他要散播愛滋我更沒辦法!」
「你有責任控管出入的人員……」
「媽的你這臭條子才有責任,有責任閉嘴!」
遠方傳來各種的聲響,詢問、爭吵以及偵查過程中將重物搬動的重響,妳陷入暫時的恍神,周圍的聲光與喧囂彷彿都與自己沒有關聯。
妳只是安迪犯傻了時候,借來一用的道具,妳跟安迪他們的關係何其薄弱。
妳了解這個事實,但讓妳感到悵然若失的並不是這一點,而是……
「「我沒能阻止他。」」妳和畢少如同時將這句話脫口而出,彼此都驚訝地望向對方。
「哈哈,」畢少如搔搔頭,無可奈何地苦笑,「我沒能阻止他。」他又再度重複了這句話,用他渾厚有力中滲點不安的嗓音。
「我也沒能阻止安迪,就像我沒能阻止……但也都過去了。」妳沒有看向他,僅用一雙淡漠的眼睛直視眼前狀態混亂的案發現場。
虧欠卻隨生命的逝去,再也沒有機會還清。
「好詐呀,安迪那傢伙。」
「嘿呀。」
妳和畢少如同時將臉轉向對方,心照不宣地交流視線,直到人潮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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