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所以,別再哭了
明明看見雙手染滿血污,下一秒卻回到原來乾淨的模樣,再周而復始。
原本只是間或閃現一瞬間,慢慢的開始越趨頻繁,彷彿要吞噬他所存在的整個世界。
笑容燦爛的友人變成死狀淒慘的屍骸,雖然危險得要死但終究很美的學園化作血與暴力的地獄,明明不是真的,他卻總看到扭曲的幻象,而兇手是滿身鮮血地呆立當場的他。
說話很過份但在身後全心全意愛著他守護他的家人,沒事喜歡無視人權拎著他後領跑但站在身邊便絕不離棄的友人,一個比一個性格惡劣玩他當日常消遣但有事永遠第一個擋在他前面的前輩師長,一個個在眼前分解成不會動不會笑的屍塊,而唯一看到一切的他開始分不清現實和幻覺。
這個世界瘋狂得教進入了這裏兩年多的他不時還會嚇得心臟快從嘴巴跳出來,但那些人、那些事、經歷過的所有一切,全都是在晦暗不明的路上一路走來的他不曾也不敢奢求過的溫暖幸福。
一個衰人妖師和繽紛絢爛的守世界,本來就不可能等量的兩個砝碼,他太過清楚當中必然的取捨,也知道那些愛著他的人們知情後會花上多大的功夫妄圖挽回命定被世界遺棄的他。
所以,他選擇親手取下砝碼,讓天秤徹底倒向無可逆轉的結局。
他其實真的死不足惜,要是能在閉上眼的時候再看到一眼他們歡欣的笑臉,哪怕靈魂被鬼族撕咬吞食他也甘之如飴。
他還不是很會使用一些高深的術法,唯獨「轉移」很快便上手,現在想想,也許就是為了讓他在離去之前為他們做得更多。
被毀去的右眼,充斥黑暗氣息的刀傷,靈魂被撕裂的傷口,臉上消不去的傷疤,失明的雙眼和貧弱的體質,他到處把無法痊癒的傷勢轉移到身上,拖著最後一口氣抱起從人偶師那得到的翼貓,移動到那片盛載滿滿回憶的草原,在那裏看著靜謐的星空一個人孤伶伶等死。
那隻只有他手掌那麼大的小小翼貓死死咬著他袖口,一點也不怕他身上已經混濁不清的氣息,漂亮的墨黑大眼含著兩泡眼淚卻怎麼也掉不下來。
他已經無法看清眼前的任何事物,滿眼草綠被斑斕的色塊覆蓋了大半,直到那片瑰麗銀紅劃開搖晃不定的視野,他才憶起被他故意遺忘的那個「他」。
對不起,他是膽小鬼,有種在「他」告白的時候逃跑,卻沒膽告訴「他」自己的心意。
可是如果當初答應了你,他就捨不得拋下「他」自己去死了,他的人生已經滿滿都是「他」的影子,抹不去更忘不掉.。
死亡不如想像中的痛苦,他感受著逐漸虛無的五感,身軀與靈魂在言靈的力量下消散飄落為無法拼湊的微小塵埃,最愛的他不復強悍黑袍的姿態,緊緊摟抱著他,像個無助的孩子那樣崩潰哭喊著不要離開他。
對不起,學長,對不起。
其實我真的很喜歡你。
「別怕,我在這裏。」
懷中劇烈顫抖的身軀漸漸平靜下來。
縮在熟悉的懷抱裏,孩子睜著那雙盈滿深沉恐懼的黑眸,仰視不厭其煩一遍遍安撫他的褐髮青年。
「我在這裏,不用怕。」虞因輕聲細語,長年與美術品打交道的修長手指像對待易碎的珍品那樣輕撫佈滿泠汗的背脊和腦袋,圈緊了本就比同齡人瘦弱的嬌小身軀,同時思考起剛剛發生的一系列事情。
當愛莉莎進入了休息室,他的意識被快速切換的大量幻影遮蔽,身體不聽大腦使喚,彷彿被體內另一個意識奪去控制權,只能像個局外人般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伸向散發不祥氣息的幽黑結晶。
一刹那間,漫天遍地的血紅伴隨劇烈頭痛和鬼哭神嚎硬生生插穿腦袋,差點沒讓他兩眼發黑當場昏死過去。
也許一眨眼間,也許漫長得難以細數,有誰搭上他的肩膀,貼在耳邊輕說一聲交給你了,猛地從後把他推出這不見盡頭的地獄,直摔到一片破敗枯黃的夢中湖畔上,不遠處的那個孩子跪在地上幾乎絕望的悲泣,嫩白肌膚被乾枯黃草割傷仍毫無知覺。
虞因向來以衝動出名,二話不說拋開眼前異變和自身不適第一時間衝上去------------靠杯,最好有那麼一點點良心的人聽到這麼淒慘的哭聲會不上前看看發生甚麼事--------------把那僅披著白衣的單薄身子緊緊擁住。
先聲明,他絕對絕對絕對不是正太控或美少年控,只是那個身影看起來彷彿像虛渺的幻影般,下一秒便要消散在世間不留一點痕跡,他才會腦門一熱,不管後果如何,試著憑自己的力量把他留在這個夢中。
----------------這個夢境是唯一能保護好他的地方。
那個男人如此地說過。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感受著己身溫度漸漸溫熱孩子冰冷一如死物的身軀,他不禁產生了疑問。
逐漸平靜下來的孩子仰起頭,在哭泣時為了吞下悲鳴聲而咬破的嘴唇微微蠕動,滲出青白唇瓣的點點猩紅被姆指抹去,連帶傷口亦一同癒合。
《大家會被我牽連嗎?》
「怎麼會,別亂想,每個人都活得很好。」
《你會受傷嗎?那個人會出事嗎?》
「那傢伙一看就知道是小強級的生命力頑強,我也好端端的。」其實腦袋還在一下下的抽痛著,不過這就不用說了。
孩子蒼白的臉這才浮現一絲安心的神色,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徹底倒進虞因懷中沉沉睡去。
也跟著垮下肩膀,總算有了餘裕的虞因打量四周。乾枯的樹木重新長滿青翠枝葉,膝下草地綠草如茵,幾近乾涸的湖水波光粼粼,轉眼躍出米納斯的水之身影,柔美容顏滿佈掩不住的焦急,直至觸碰到孩子的睡顏才不易察覺地舒了口氣。
「米納斯。」
水色的眼流轉溫潤波光,接著人身蛇尾的女人深深彎下腰。
我和老頭公來不及阻止主人的意念,連累您受牽連,真的非常抱歉。
「等等,不用這樣!.....」沒料到龍神精靈行如此大禮,多少曉得一些背景的虞因頓時慌了,雙手舉前加上腦袋一起左右猛搖。「這是我答應了的,要保護好他......說起來,其實是我的錯。」
沒法從孩子手上搶回身體的控制權,是他力有不逮。
龍神精靈搖搖頭,覆滿鱗片的柔軟雙手覆上他的太陽穴,一陣薄荷般的沁人冰涼擴散開來,趕逐了腦中徘徊不休的怨毒細語。
投去感激的眼神,虞因搭上那雙透明的纖手示意可以了,大掌又落到孩子頭上細細撫摸。
「米納斯,他一直是這樣的嗎?」
水之幻武再次搖頭,她所熟知的主人正在一點點的成長著,過往的陰影被時間洗去,他正要從自卑的醜小鴨蛻變成優美的天鵝,卻在抖動羽毛嘗試飛翔天際前隕歿到無人可見的陰暗泥潭中,差點再也出不來,幸虧最後還有這個人無償地伸出了手。
「這樣啊。」褐色的眼低垂著,看不清眼底眸光是憐惜還是其他的情緒。
那一位代替您與混血天使交涉,時間到了,您是時候回去了。
混血天使?
突然出現的奇特名詞,不等虞因納悶完這是指誰,不久前才體驗過的那種抽離空間之外的虛無感再度出現,一派悠閒的男子繞著二郎腿拍了拍他的肩膀,順手送他一記鼓勵的大拇指。
還來不及拗斷那根礙眼的手指,重新與身體接上線的虞因只得恨恨地瞪他一眼,對方仍然一臉沒心沒肺的燦爛笑容揮手再見。
《虞因,加油啦!!》
《加油你個大頭!!》
小玉西瓜。
長紫眼睛的小玉西瓜。
「阿因……」啊,小玉西瓜說話了。
「欵?......唔唔啊啊啊啊好痛!!痛痛痛------------!!!」
果斷讓沒事找死的兄長以切身之痛體驗弟弟的擔憂和牙齒保養良好程度,小聿施施然收回一口利牙,冷眼旁觀痛到爆淚的虞因滿床滾。
「醒了?」
喀嗒一聲,掛著可愛笑臉的洛秋夏推門而進,見到他醒來便心情很好地打招呼:「你睡了一天多了。」
接過小聿遞來的水杯的虞因差點把剛喝的一口水全噴出來。
洛秋夏熟門熟路地翻出一張白色單人沙發椅坐下,把剛去廚房煮好的蔬菜粥塞給虞因著他邊吃邊聽:「你昏過去之後小聿也到了阿鷹的店,於是愛莉莎把你們一起轉移到這裡。」她指指這個米白色調的素淨房間,空間足有虞因房間的五倍,款式樸素但售價足夠讓普通人掉眼珠的高級傢具一應俱全,他現在坐的還是一張古堡裡很常見的K SIZE大床。
「這裡是愛莉莎的家……」虞因有種對於心目中風格簡約明快的女性形象全盤崩潰的哀痛。「…….別露出這種表情,這房間是客房-------她本人的房間可是…呃,貧瘠?好像也沒有別的字眼可以形容了,那就貧瘠吧。」
瞧見虞因默默哀嘆乾扁的錢包,洛秋夏連忙補上一句,至於黑袍都是超級富豪這點就讓它成為永遠的謎吧。
「大爸二爸他們…….」比起對土豪的羨慕妒忌恨,虞因更恐懼虞夏的惡鬼之拳。前者只會造成他自尊受創,後者卻會讓他去掉半條小命。
小聿翻出手機,按出昨晚發送的短訊。
抱起不知何時跳上大腿的漾漾,虞因湊到手機螢幕前,大致看了下短訊內容,大概就是他和李臨玥還有阿關因為臨時改變畢業作品主題而要在李臨玥家連夜趕工,小聿和漾漾順便在那邊睡覺,要忙好幾天所以暫時回不了家。
理由足夠充份,虞佟和虞夏都沒有懷疑,照慣例叮囑(和恐嚇)幾句便同意外宿了。另外還有幫忙串口供的童年損友和大學損友玩鬧性質地要求報酬的短訊,看在這次他們幫了大忙的份上,虞因勉為其難地同意下次分一點小聿特製甜點給他們好了。
「是說,語氣模仿得真好啊……是小聿你寫的嗎?」
「不,是黑鷹寫完傳給小聿的。」洛秋夏馬上接話,小聿跟著點頭。對情報班首領而言,別說短訊,就是面對面聊天他也能裝得天衣無縫。別問為甚麼,因為他是帥哥。
「對了,愛莉莎要我代她向你道歉。要不是她一時不慎,你就不會被詛咒影響了,她說這都是她的責任,之後她會上門陪罪的。」
「上門陪罪就不用了謝謝。」虞因不敢想像能把嚴司也不敢亂買的蛋糕當普通下午茶的女子會拿著甚麼可怕的東西上門,大爸二爸的表情不用想也知道會可怕,然後就輪他倒楣了。
「噢,那我晚點跟她說一下。」洛秋夏似乎早知道虞因的回答,平淡地應了聲,接著說「我去接個電話」便離開了房間。
「…阿因。」
虞因突然想起,他手裡還有一碗顧著聊天而被遺忘了的蔬菜粥,而小聿冰冷的視線明顯傳達出一句話:再不吃我就……了你。
他深深覺得,他弟可能早已被那三個火星人傳染了。
不一會,少女回到房間時,虞因正好淚目著吞下最後一口蔬菜粥。不得不說,這丫頭天兵歸天兵,廚藝還是不錯的。
「這裡不能待了。」
少女如同平日一樣地微笑,向愣住的兄弟二人傳達遠在戰場前線的店長命令。
「我們去褚家。」
守世界和獄界有一道相接的邊境,長年被公會與各大種族聯合封印,對鬼族來說就是一根雞肋,對守世界來說則是只要嚴加看守便可確保安全的危險地帶-----------直到兩年前的鬼族入侵為止。
話雖如此,當時鬼族對邊境的進犯以公會會長單槍匹馬放大絕令它們潰不成軍地敗逃為結,知情的公會三巨頭沒一個打算慰問老大,能盡情打場架就算他賺到了。
大約四個月前,駐守邊境的袍級通報公會開始有鬼氣穿過封印,雖然量還不足以引發甚麼事段,但公會仍決定派遣多名紫袍和三名黑袍前往。
事實證明,公會是對的。
封印日益減弱,中階鬼族頻繁出現,自殺式襲擊當然無法造成高階袍級的傷亡,但也令他們空不出手來補強封印。對此,巡司長沉吟半响,當下拉上醫療班和情報班首領進辦公室討論半小時,出來時乾脆俐落拋下一個命令:馬上展開邊境戰,殺光所有進犯的鬼族。
這場戰爭由三巨頭中的二人領軍,以規模而言,堪稱史無前例。
「OK~已經讓秋夏小妹帶隊到褚家囉~」
黑鷹一派歡樂地收起收訊功能好到爆的電話,一旁正倚傍在岩石上看戰況報告的愛莉莎說了句「這樣啊」,接著一記肘擊把黑鷹打得抱住肚子滿地滾。
「莉莎小妹妳好暴力……小心嫁不出去噢。」
「先不提現在是我不嫁而不是老頭沒打算娶我,皮肉痛都是你自找的。」
「我這次沒有吧!」
「是沒有,不過看你閒得發慌的樣子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都是我的錯嗎,不應該是時臣的錯嗎。黑鷹眼神放空,左手往岩石後方一摸,徒手挖出妄圖偷襲的中階鬼族的命核。甩掉手上滋滋作響的噁心黑色液體,他愉快地向著剛被允許加入戰場的少年少女三人組招手。「小米可蕥~這邊這邊~」
「----------阿鷹大哥~!」鳳凰族少女下意識像平時一樣來個熱情的問候,跑到一半被身著紅袍的千冬歲攔下來。
「千冬歲?」
「喵喵,妳看清楚。」
少女循著面色不太好看甚至說得上是難看的友人的話看向多年來彼此熟悉的青年,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欠揍笑臉,還是那副活像粘在臉上拿不下來的墨鏡,還是那道輕佻的嗓音。
只是有哪裡不同。
例如那身比同僚更多金紋的紅袍。
例如他一派悠然地站在巡司長旁邊。
例如岩石後由鬼族的灰燼堆砌的小山。
愛莉莎從報告書中抬起頭,「來了嗎。」她把文件夾往旁邊一丟,險險接住避免肚子給切開的黑鷹對姪女無時無刻的殺意表示我很無辜的好嗎。
「給你們介紹,情報班首領·無名者,平時叫他禿鷹就好。」
「是黑鷹、黑鷹,莉莎小妹妳對我的秀髮有甚麼怨恨啊!!!」
等你那堆毛長成颯彌亞那種驚豔得了時光溫柔得了歲月的程度再自稱秀髮吧。愛莉莎無視某隻鳥(?),徑自和被她調派過來的藍白紅三人組聊起天來:「覺得阿因和小聿如何?」
「阿因大哥人超好的!小聿很可愛!!秋夏也是,喵喵和她約好了之後一起去吃甜品!」
「小聿說……會給我做飯團……….」
「謝謝你萊因,你可以閉嘴了。」千冬歲覺得會期待搭檔說出有用情報的自己肯定是最近操太多心精神也跟著混亂了。「……我想大家都知道真正的重點在哪裡。巡司長,請問妳讓我們見面的原因是甚麼?」看似是問句,語氣卻是肯定的。
彷彿早已了解,欠缺的只有決定性證據。
而愛莉莎也毫不遲疑地給出了這份證據。
「讓你們親眼確認好友的安危。」
「別太吃驚,黑館居民全都知道個大概。」黑鷹擺了擺手叫三個小孩中的眼珠快掉出來的兩個把眼睛戳回去。「就算是其他人,我也多多少少給了一------點點情報,不然你看他們哪會乖乖休息再來打仗。」他指指身後一公里左右的主要戰場,不時閃過的紫和黑,每個都傳來像要把近期積累下來的各種憂心傷心焦躁全部轉變成動力般的殺氣,鬼族此起彼落的哀嚎令人懷疑到底哪邊才是毀滅世界的魔王。
情報操作這種東西,發揮的效果比想像中還要恐怖。
「他們有他們的戰場,而我們的戰場是這裡。」女子低聲說著,「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拼命守住邊界,別讓好不容易回歸的他再次落入地獄中。」
這是她,他,他們,在這片戰場之中,僅有的一點私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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