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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
發表於 2021-7-15 20:4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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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傳說同人】群星之下(07/15)
本帖最後由 Au奧睿利烏斯 於 2021-8-24 22:49 編輯
十一年後
他在夜裡醒來。
四壁是昏暗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海潮與沉木的濕氣,一盞陳舊的燈吊在頭頂支呀地晃,他仰躺盯著黑暗中閃爍搖晃的微弱光暈,試圖回想醒來前的那個夢。
一個遙遠的、光怪陸離的夢,模糊得就像是早已湮滅的舊日回憶。
夢裡有白色的光,疼痛、刺眼,他的世界在翻轉,白光像是自漫長死亡中猛然撕裂黑暗般淹沒了他,眼前仍霧濛濛的,五感如同被沉浸於深海中滯澀遲鈍,但感覺到有無數隻手抱著他,托起他的身體,生者的氣息圍繞著他……
他聽見嬰兒哇哇啼哭,女人流淚微笑的臉在靠近,她呼喚著……
「戴米爾!」
黑髮的少年猛地蹦了起來,他在黑暗中完全清醒了,船艙晃得厲害,艙外有人正在急躁地敲門,用拳頭敲得砰砰響,門鎖搖晃著,自那上面簌簌落下一些灰塵來。
少年撲過去拉開了門,門外強壯的中年水手站在陰影之中,渾身濕透、形容狼狽,被鹹水浸濕的濃眉下雙眼睜大著,從中透出疲憊與憂心來,「抱歉,戴米爾。」男人嘶啞地道,「你沒有任務在身,原不該打擾你,但我們現在需要所有用得上的人手。」
一聲響雷穿越甲板傳到了艙房下層來,地面猛然傾斜,船隻顛簸搖晃,少年屏息歛首,聽見汪洋與風暴肆虐。
「轟!」
雷鳴不止。黑夜裡,風暴呼嘯在海域上空,海浪與暴雨滔天,狂風裹挾著鋼針似的雨水叫人睜不開眼,翻湧的巨浪將船隻拋起又落下,在漫頂的鹹水中,阿桑抱緊了船槳,作為航行於大海的水手之子,他深知在此等風暴中划槳作用有限,唯有口中喃喃對淹神祈禱。
阿桑生於階石群島,那兒受到鹹水與淹神蔭庇,傳唱著海盜與水手的歌謠,他的母親是岸邊酒館的女侍,與爛醉的水手一夜後有了種,而他自幼在海風中成長,聽聞港口的瘸腿老人講述大海的傳奇,能跑之後便出了海,幻想有一天能擁有自己的船。
現在?去他的吧!但願淹神的憤怒只降臨在那群陸地人身上!
海水鋪天蓋地澆灌上頭臉,阿桑閉緊了嘴巴,他心中憤怒,然而在再度瞥見船後浪潮中閃過的巨大陰影時,又被恐懼占滿。公會雇用了他所在的船,這本該是一次輕鬆的生意,然而這些可笑的、對大海缺乏敬畏的陸地人,愚蠢地觸怒了淹神!大海的怒火唯有風暴與鮮血得以平息,如今風暴已至,船後的追獵者將帶來鮮血!
一道大浪再度打來,船身劇烈顛簸著,阿桑抱緊了木槳,他原先服務的船隻早已葬身海怪與浪潮之中,陸地人聰明地放下了救援用的輕船使剩餘人得以逃生,但那又如何!淹神僕從緊追於後,不血祭褻瀆者誓不罷休!
吼!
他聽見咆哮,餘光瞥見黏膩的鱗片與觸手一閃而過,濕冷的勁風貼著後背掃過,身邊的生息立時又少去一道。「啊!救命!」旁側有水手尖叫,阿桑聽出那尖細的聲音,塔里,月前剛上船的,唇上甚至還沒長毛的小鬼,「慈悲!淹神──啊!」阿桑猛然伸手按下他的頭,生著口器的觸手掃過,不甘地退回浪中。塔里欲再尖叫,一道火光飛過他的頭頂,與浪潮相撞碰出一陣刺眼的煙霧。
「閉嘴!」有人粗聲怒吼。阿桑抬頭看去,船首一人身著公會紫袍,神色冷漠,銀髮紅眸在雷光下如此耀眼。
阿桑想起來了:銀髮紅眸,比這艘船上多數人都要年輕的男孩,那些陸地人中的一員,卻容顏美麗勝過他所見過的任何海妖。
那男孩昂首挺立於船前,彎曲的船首在他身後被雕刻成龍頭的模樣,他眉目冷肅,手中的兵器宛若冰霜與火焰鑄造,在雨幕中閃爍著駭人的光。「左舷!」男孩喝令,一側的槳手們猛力推動船槳,使船身側向一邊躲過又一次襲擊,男孩手中散發銀色的光輝,海浪與其下的陰影被短暫凍結,立時又撞得粉碎。
船隻在這陣衝擊中又被拍出一大段距離,在滔天的巨浪中幾乎要翻倒過去,阿桑不得不抱緊船緣,然卻看見男孩一手按著龍首犄角站立,狂風扯動著他的衣袍,身姿卻仍穩當宛若磐石。那雙赤紅的眼睛凝視著傾瀉的海浪後方,另一道船影若隱若現。一同脫離的船隻不只一艘,而根據陸地人的說法,支援的船艦正在趕來,但阿桑懷疑他們能撐到那時候。陸地人中最強的那個──按照公會的分法,黑袍?已經負傷,否則也輪不到男孩指揮,是的,紫袍,但改不了還是崽子的事實。
他看見靠近船首的位置有另一個人直起身來。此行公會黑袍、紫袍都僅只一名,起身的那人身著白袍服飾,又是個年紀不大的男孩,他靠前與銀髮男孩說著什麼,阿桑認得他的臉,黑髮白膚的東方男孩,漂亮得像個娘們,說話也娘們似的溫軟柔和,名字拗口得令人記不起來。
「夏碎。」
冰涼卻並非毫無溫度的聲音響在耳邊,藥師寺夏碎起身,視線與銀髮搭檔鮮紅的瞳眸對上,「信標有反應了。」在風暴中盡可能讓聲音清晰,夏碎抬手,讓對方看見掌中閃爍著陣陣微光的水晶,「海上組織的船艦已經接近,但被獸群拖慢了速度,因此……」他停頓下來,「冰炎?」
如同夏碎感受到對方的遲疑只是錯覺,冰炎回望著他,神情沉靜,宛如一座冰雪塑成的冷白雕塑,夏碎無法從那張喜怒不動的臉孔上讀出任何關於疲憊、困頓、吃力或其他的任何情緒表現,就像他面對的真是一座雕像,而那張冷硬堅決的面孔上連一絲動搖的縫隙都不曾有。
「……我們也必須盡可能向船艦匯合。」收回目光,夏碎選擇不再多言而是將未竟的話語完成,「那麼,信標交給你?」夏碎低聲詢問,手中卻已以不容駁回的姿態將水晶塞進冰炎掌心,握緊,「距離不遠了,這段時間由我負責。」
將還想開口說什麼的搭檔按下,夏碎直起身體,掌中火光引燃,透明的形體自燒盡的符紙中飛出,一前一後沒入洶湧的浪潮之下。
他試圖不去想海潮後那一雙雙飢餓貪婪的眼睛……深海之下密密麻麻的黃色光芒,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氛圍,如同飽脹著腐爛汁液的過熟果實。在公會隊伍意外驚動海下封印之後,那些在黏液上依附成團的、他們曾以為隨著封印物休眠而枯死的眼珠甦醒了,扭曲的形體自渾沌的陰影中爬出,那些生物的樣貌在他嘗試回憶起時變得模糊,他唯有記住了那扭曲形體上無處不在的黃色眼珠。
那封印絕不是公會情報中所描述,遠古海民所祭祀的類神靈體……又或許是海民將什麼奇怪的東西作為神靈供奉了?出於畏懼?自思維風暴中嘗試拼湊線索,夏碎將黃眼的陰影趕出自己的腦海,「不要去嘗試。」搭檔警告的話語猶在記憶裡迴響。當他們帶著傷員好不容易回船,黑影緊追而至毀去了船隻,一部份海員與袍級葬身浪潮,剩餘人員乘輕船好不容易脫出,然而黑影窮追不捨,倖存者唯有寄望海上組織的支援來得夠快。
而從結果看來,他們今日的運氣還不錯。
黑夜茫茫,在冰冷的雨水中他聽見異聲,一種低沉、尖銳的悶響,來自他背對的船首方向,像是尾端被拉到無限延長的哨音在風雨中爆裂,一道森白的弧光拖曳著尾焰衝上天空,比火焰與雷電都更刺眼,信號彈的光芒膨脹成球狀炸裂開來,一瞬間他感覺到了凌空撲下的熱意,緊接著是火雨星星點點地飄落。
有什麼擋住了閃爍的雷光,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了所有人,在搖晃的視野中那陰影驚人的穩固且令人安心,像一塊巍然不動的黑色礁石,夏碎低頭與冰炎對視,銀髮搭檔的目光仍冷酷沉靜,夏碎有種錯覺他凝視著的是兩塊無機的紅寶石。那雙眼睛微微轉動著,而後它們的主人輕輕點頭,在他身後,看見救援船終於趕到的海員們發出喧嘩,少部分開始顫抖著啜泣起來。
他聽見鉤繩破空的聲音,帶著彎鉤的繩索從救援船上射下,繞著船首纏繞數圈後穩定固定住了,夏碎大膽地將目光從海面上移開轉向身後的救援船,他向上仰視,看見綽綽的人影在雨幕後的甲板上浮動,術法的光芒在大船周圍的海面浮現,幾人從船上跳了下來,在接觸水面前便已穩穩踏上懸空浮出的大型法陣,救援方顯然開展了領域術式,距水面數十公分的浮空法陣使救援者們能如履平地,而先前尖刃似墜落的暴雨減弱到了堪能忍受的地步。
「快走、快走。」一人出現在船前,濃重口音的通用語自蒙面的布料下傳來,夏碎認出他所看見的服飾:淺藍色的紋章飾以沫與星的圖騰,海上異狀處理組織。「上船!」依舊是口音彆扭的通用語催促著他們,救援者們腳下的法陣範圍擴展到輕船四周,感到得救的海員們紛紛急切地爬出船外跑向攀往大船的繩梯。臉上不見鬆懈,夏碎掌心緊握,先前因環境問題無法施展的幻武兵器出現在他手中,冰炎站直了身體,他們注視著同一個方向。
視線盡頭,緊追而至的黑影自海潮中紛紛浮現,影中的怪物自潛伏的水域中顯露形體,像一群擁擠的蝌蚪聚集在法陣構築出的一小片陸地邊緣,一只堆著一只爭相攀上地面,值得慶幸的是它們陸行的速度遠不如水中迅捷,這片刻間眾人得以窺見它們的全貌:那是一只只類人形的可怖怪物,兩人般高大的軀體皆是黑泥似的光亮滑溜,尖利而前後拉長的顱骨使它們看起來有著類翼手目的畸形頭顱,一道巨大的裂縫自頭骨劈裂下來,露出縫隙中濕漉漉的的黃色眼球,它們的前肢短而彎曲,下身則由數不清的觸手組成,由陰影中蔓生而出的柔軟組織貼著地面迅速向前滑行,而當觸手表面蠶蛹般的蒼白肉瘤隨著行進間擠壓破裂,腐爛腥臭的液體便爭先恐後湧出,泛起一陣陣酸蝕的腥氣。
影怪們接二連三攀上陸地,黃眼珠無一例外昂起凝視著最近的血肉,一種空洞的嘶嘶聲混雜著野獸般低鳴自黑色蠕動的群體深處傳出。無須多言,包含袍級與救援者們在內的所有戰鬥人員便自發行動,默契地在影群與倖存者之間形成防禦,怪物嘶吼著撲向血肉,第一波攻勢轉眼臨至,空氣中因風暴與海霧凝成的寒意剎那被沖散開來,化為一片充斥怒火、咆哮與鮮血的呼號。
哪怕見識過的敵人已遠多於同輩,夏碎依然對影群洪流感到不適,這種──生物?與似翼手目頭顱外型相襯的尖喙生著排列細密的利齒,開合之間便能將人的頭顱輕易咬碎,背上形似蝙蝠的雙翼其翼展達數公尺之多,膜翼邊緣尖銳鋒利的光稍一搧動便足以將人體一斬兩段,粗壯的觸鬚令人毫不懷疑它們能像蟒蛇般將獵物硬生生捲碎絞死,而這種融合了無數特徵的嵌合體竟仍具備了模糊的人形,只讓人覺得恐怖荒謬。更令人不安的是它們似乎具有某程度的智慧:影群並非盲目撲擊,而是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如洪流般湧向防禦圈,以群體攻勢令袍級們分身乏術,另一部分仍逡巡於外側海潮之下,窺探偶有的破綻伺機而動,一旦防禦出現短暫的缺漏,隨即閃電般穿過防禦撲向逃生的海員,逃生者的隊伍毫不意外出現了紊亂,而救援者們除了盡力加快速度外又須分出一部分人手防禦,袍級們無法徹底攔截攻擊,唯有盡力不讓影群合流,但縱使如此久戰亦是不利。
所幸船外人員並非全然孤軍奮戰。在影群完全近身後改以長刀迎擊,夏碎雙手握住刀柄,矮身使影怪的撲咬又一次落空,手中刀鋒由左至右在觸手與利爪間猛力撕開一條血線,一剎那仰視時他看見一縷閃光劃過頭頂貫穿怪物頭骨縫隙的眼珠,短而尖利的弩箭泛著綠油油的光芒,在怪物的頭頂爆開成一團瑩綠的火焰。死去的怪物撲倒在它的同類之間,那火焰未曾熄滅而是如水體四處流淌,所到之處起爆擴散,短暫清出了一小部分喘息的空間。
綠火的時效性不強,影群也迅速踩過同伴的屍體再度聚攏,但在這短暫時間中,更多箭矢自船的方向射來,這次並非短小精悍的弩箭而是長而粗的黑箭,金屬鑄造的箭身每隻都足有嬰兒手臂粗細,與精巧的弩箭和陸地更普遍的羽箭都不同,雖有著箭名但功能與形體都更近似於矛,這種廣用於海上漁民之間的武器射程更遠、殺傷力更強,更多時候被用於對付鯨類與大型海怪,而在面對影群時也表現出卓越的威力,它們接二連三砰地打碎顱骨或洞穿堅翼,粉碎血肉後釘入地面──考量到此時他們腳下的地面是結界構成,這不應該發生,除非是運作法陣的術師和射手皆有意為之。
夏碎聞到一陣辛辣而刺鼻的氣味,與此同時,他看見離他最近的金屬箭身上亮起銘文的燃燒光芒。「焦油!」一個古怪口音的嗓音在遠處大喊,火焰像是打開了某種開關自金屬中流溢出來,現在他能看見那些黑箭的作用了:射手顯然是有計畫的選擇落點,它們呈穩定的距離分布開來,落點之間以術式鏈接,而當火焰燃燒,一道半環狀的火牆便在空氣中迅速豎立起來。影群潮被從中截斷,少了敵方前仆後繼帶來的數量壓制,應對影群便顯得容易了些。
還有從未停止射擊的弩箭。從兩方交疊的射擊時間來看,船上至少有兩名射手,使用弩弓的那一位在火牆引燃的過程中仍維持著穩定且精確的射擊,每一隻箭矢都精準貫穿影怪暴露在外的眼球,每一次綠火爆裂都能引燃一片,考量到如此惡劣天氣對射擊條件造成的干擾,這也是一位出色的射手。
似乎他接觸過的弓箭手都相當程度的優秀……夏碎的思緒在凌空躍起時產生了剎那飄忽,不過他收斂思維的速度更快過手中長刀斬擊的速度,一閃而逝的寒光自影怪顱頂的裂隙潛入,劈去頭顱與半邊軀體,夏碎緊握刀柄,憑藉自身重量壓著刀刃下落,鋒刃卡入骨縫一瞬間發出的細微摩擦演變為摧骨的震響:影怪過於堅硬的骨骼此時反而成為了支點,令夏碎得以藉著一瞬的反作用力再度躍起,他緊握刀柄的手臂上甚至迸出了青筋,力量充盈全身彷彿弓弦緊繃到了極致的觸底反彈,下落的態勢被逆轉,無須落地便已二次起跳,夏碎順勢放開刀柄,足部隨之踩上刀背,將刃部下壓更深同時令身軀被向上托舉,完成了第二段跳躍。
壓迫人體極限取得的成果是:他幾乎是踩在影怪群頭頂了,而彷彿被異動驚擾,無數影怪扭頭朝他的方向看來,一顆顆散發著冰冷異光的黃眼珠凝視著半空中運動的個體,無數張生有利牙的尖喙張開了,只待因不可抗拒的引力再度落下便能大啖血食。
落入影怪群的下場不言而喻,而放棄了武器的夏碎此時亦手無寸鐵,儼然已落入絕境。
夏碎忽然伸手,靈符在他指尖展開,血珠顆顆迸濺,其上的符紋已被鮮血浸透,隱隱透出白光。
「『謹此奉請,源八大荒,劍鐔垂血,天羽御魂,』」他仍在下落,影怪的血盆大口幾乎已要咬上足踝,「『請三柱神,建御雷!』」
最後一字落下,夏碎一腳踩上了影怪喙尖,靈符在他掌中捏碎了,雷光穿過指縫流溢而出,似激流沖刷轟然泉湧,慘白的電光在空氣中膨脹繼而擴散,將夏碎籠罩在盛光之下,如同鎧甲臨身。影怪群撲向空中嘗試著去咬他,下一刻便與雷幕迎頭撞擊,堅實的軀體在雷電如猛獸的兇悍撕咬下輕易瓦解了,電弧沿著骨骼與血肉間的縫隙流竄灼燒,所過之處枯萎碳化,在暴雨和海霧中驟然揚起一片黑色的雪。
如同燃燒著純白火焰的利劍天降,奔騰的雷瀑未曾停歇,以夏碎為中心如颶風轟鳴著噴發開來,電弧的光芒在空氣中跳動、翻滾,孜孜作響,發出令人後頸直豎的嗡鳴,雷電瀚如海潮,彷彿巨人持劍橫掃,高熱的弧光中雨水一瞬便被蒸發,熾熱刺目的洪流中彷彿空間都被扭曲,影怪尖銳的呼號一瞬便被淹沒至不可聽聞,連同軀體撕碎在盛大的光芒之中。
夏碎落下地來,他無聲地張嘴,發出短促的抽氣──整夜積累的疲勞似乎在意識中短暫敲開了一道縫隙,接觸地面的一瞬間他的腦袋因反震而嗡嗡作響,雙臂與腿部的肌肉像是尖叫著抗議,他迫不得已將屈膝的姿勢改為側身蹲伏,將原先腿部承受的衝擊分擔到全身。他一手支撐著地面,感覺自己像是摸到了滿手雪:雷電燒盡了影怪的軀體,飄落的灰燼像是黑色的雪在地面上沉積,落下厚厚一層。
雷光仍在身周流轉逡巡,夏碎咳嗽了聲,張開的五指緊握成拳,抵著地面再度站起,現在他看見那雷霆一擊的效果了:暴雨中空氣早已浸潤了飽滿的水氣,雷電擴散的範圍比他期望的更遠,火牆內部有大半場域被短暫清空了。火牆外影怪正掙扎著試圖穿越,但在下一波敵人再度逼近以前他至少爭取到了時間。
一道影子落在他面前,「你搶了我的工作。」壓低了的、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傳來,夏碎輕笑了聲,抬手壓了壓搭檔的肩膀,「王牌得留到最後用的……還沒結束呢。」
的確還沒結束。驟然收起調笑的神情,夏碎與冰炎一齊看向腳下地面,水流像是憑空出現的,細小的水花漫過鞋底拍打在靴面上,冰炎退開一步,看見腳下浮空運轉的法陣在上湧的淺水下明滅不定地閃爍著,字符邊緣開始虛化,海浪穿透符紋的光芒翻湧而上,黑雪般的灰燼被浸濕了沖散在海水中──他們腳下的地面正在瓦解淹沒。
──救援船的術士出事了?或單純只是術力無法再持續供給?
變故突生以致令人措手不及,思緒流轉間不再遲疑,冰炎猛然扭頭看向救援船方向,「雷陣還能持續一會兒。」看透搭檔的心思,夏碎迅速地道。火牆在逐漸上升的海水中迅速熄滅,下一波影怪會來得更快,所幸救援船方向的大多數海員皆已登船,因此己方也可不再戀戰──只要他們撤退的速度能快過敵人攻過來的速度。
明顯一同迎戰的袍級們也是如此想法,夏碎看見防禦圈內的其他人開始逐一後撤,同時發出了示意收圈的響亮呼哨。「走。」冰炎點了點頭,一手環過夏碎手臂下方幾乎托起對方半個身子。雖然夏碎面上不顯,但冰炎知道鏖戰整夜後接續行使高強度術法對人類身體的抽空會有多劇烈。
朝影怪群甩出最後一串阻撓術法,夏碎和冰炎一同奔跑起來。說是一同,但情況更近似於冰炎扯著夏碎飛奔:雙方血統的差距此時暴露無疑,同樣持續接戰,冰炎面上絲毫不露疲態,甚至有餘力在輔助一人的狀態下進行高強度活動,他將夏碎的一邊手臂托在肩上,大步踩過已漫至小腿肚的潮水,冰冷強烈的水流對他造不成絲毫阻礙,水沫在足下嘩嘩噴濺著向後飛去,在空氣中甩出明亮的軌跡,而隨著水位上升,冰炎周身的空氣迅速冷卻下來,他踏破潮水,冰層在他腳下蔓延,上湧的小股波浪在碰觸到他之前便已凝結成冰,在海面切出閃耀的銀色光痕,冰炎如同一柄寒冷的利劍逆向破開了海流,救援船方向,比他們更早到達的袍級已攀上繩梯,只待兩人登船便能拔錨啟航。
影怪群離追上兩人尚有一段距離,有什麼破裂了,那聲音近在咫尺,幾乎貼著兩人後背──一隻影怪脫離了同類的大部隊,在火牆燃起之前便狡猾潛伏於水中,全程隔著陣法緊貼兩人的腳步在海下游動,直到此時眼見獵物將要消失,影怪猛然撞碎了搖搖欲墜的地面,衝破海面朝兩人撲去!夏碎立即反應過來,抓住冰炎肩膀的那隻手猛然鬆開了向上彈起,手臂彎曲著令肘部朝後撞去。
利齒嵌入血肉的痛楚激烈鮮明,夏碎尖銳地抽氣,袍服上用於破防後的反擊術法發揮了作用,將那塊咬上他的尖喙向後震開,得虧疊了足夠多保護術法,否則影怪能將整隻手臂給撕下來。但劇痛帶來的意識恍惚同樣也是致命的:夏碎腳下忽然打滑,失去了手臂支點的身體眼看就要摔落到潮水裡,危急時刻冰炎抓住了他,手臂鋼鐵般穩穩箍住了夏碎的身體,單方面挾帶著搭檔繼續向前。「冰炎,你……」夏碎喘著氣,「別說話!」冰炎厲聲,他沒有回頭,不屬於自己的溫熱鮮血正順著後頸滑落,他知道夏碎險些犧牲手臂替自己擋下的那一擊有多凶險。
搭檔看顧彼此的後背,此乃無須約定的鐵律,他唯有令自身作為足以榮耀這份神聖的聯繫。
大船已近在咫尺,有人自垂落的繩梯上向他們伸出手來,冰炎奔跑的速度並未減緩,只是重心下沉,力量開始更多用於穩固下盤。夏碎認出了搭檔姿態的變化,「等等──」他叫出聲,冰炎再一次打斷了他,「左手。」前者聲音低沉,腳步忽而停滯,箍住夏碎身體的手臂鬆開,轉而揪住了紫袍的衣領,猛力擲出!
神色驚怒,然夏碎亦並未浪費搭檔爭取的片刻時機,未曾受傷的左臂橫於身前,在身軀飛出的拋物線即將下墜時,一把抓住了垂盪的繩梯邊緣!攀附在繩梯上的那人立即探身抓住了他的手腕,得益於冰炎精準的力量與角度把控,這險之又險的救援動作於焉完成。
感受到身後的腥臭幾乎已拂上頸背,冰炎眉目冷肅,銀槍在尚未完全轉過身時便捅穿了影怪身軀,更多影怪接二連三衝破地面,異軍突起,快過先前被火牆與雷陣拖延的同類朝冰炎撲來。再無顧忌,冰炎猛然釋放了元素領域,極寒冰霜與極炙之炎驟然降臨,在天與海之間鋪陳開來,火焰熊熊燃燒,具有生命般將影怪噬皮拆骨;冰刺戳穿活物指向天空,濃稠濁黑的血肉滑落又被冰霜覆蓋,影怪前仆後繼,將這悖逆元素構成的防線搖撼不止。
「冰炎!」抓住繩梯,夏碎終於完整怒吼出聲,繩梯上方的人向他側目投來一眼,身軀微晃,靈巧地轉移到了繩梯背面,留出向上的通路,「上去。」那人在雨中朝他低語,一隻手抬起,弩弓在暴雨中閃過微光,圍攏的影怪群中陡然爆發一團綠火。
夏碎認得這些箭矢、這無可挑剔的準頭。弓箭手一如先前提供穩定精確的支援,下方冰炎且戰且退,顯然血食近在眼前卻求之不得的情況令影怪兇性大發,怪物嘶吼著撞擊冰稜,以血肉在火焰中鋪行道路,令防禦圈縱有綠火襄助仍逐步縮減,回頭確認繩梯上方夏碎已經安全後,冰炎再度振臂釋放出一道火牆,隨即轉身疾步衝向船隻,火焰攔阻時間有限,他飛快地前竄,跳起──他的手指觸碰繩梯卻只擦過了,冰炎在罕有的驚愕神情中重重摔落地面。
一隻觸手緊緊纏住了他的腳踝,彷彿打定主意不願放棄到口的血食,觸手拉扯的力量超乎想像劇烈,冰炎幾乎要被扯出陸地,他勉力站穩了與之對抗,餘光卻瞥見前方影怪已來到近前,只一伸一縮便足以咬下他頭顱的距離!他屏氣欲再釋放火焰,雷電再度從天而降,來自搭擋的支援防下了第一次攻擊,然距離過近的觸手卻不在雷電橫掃範圍之內,彷彿感應到危機般又是一扯,冰炎險些打滑,接近足尖的陸地片片分解,而在逐漸縮小的立足範圍內,已能清晰看見海面下更多黑影伺機而動。
一支弩箭颼地飛來,沒入水下成為一團短暫流動的火,觸手的力道因灼燒而鬆脫了,一道陰影籠罩了冰炎──他抬起頭,人影如飛鷹凌空撲下,冰炎及時抓住了對方伸出的手,兩人的手腕相貼,掌心相觸立時便如鎖扣般扭緊了,腳下的地面於此時全然崩潰,重力拉扯著兩人向下墜落,於半空盪出驚險的弧線,冰炎感覺觸手掠過足底隨即又消失了,他反射性去看上方的人:一張比想像中更年輕也更平凡的臉,映照雷雲的黑色瞳孔目光緊繃,正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冰炎身後的海洋。
兩人正在上升,冰炎將目光往更上方移去,看見船邊上夏碎探出了身子,指尖捏著雷符警戒地掃視兩人身下的海域,身旁有水手抓住了吊在船沿邊的繩梯,正在往回拉。
「抓緊!」水手喊著,隨著繩梯漸漸上升,冰炎下意識回首低頭朝海面看去,雙眼驀地睜大了。
海潮洶湧,影怪在腳下的浪濤中聚集,無數蠕動的黑影一只疊著一只,在蓄湧的浪潮中直起上身,背後的膜翼張至最開,朝天空發出駭人的嘶叫,可卻並未躍向空中追擊──這些足以令頂級獵食者亦望之卻步的怪物停佇著,空洞的眼珠齊齊上移,向冰炎的方向恆久凝望。
這樣的場景可說詭異之極,冰炎瞇起眼睛,他分明見過這種怪物擁有何等可怖的力量,它們若躍起身來,足以將兩人硬拽回海中生生撕裂,然而影怪群此時身軀直立、膜翼鼓動,自滿是血汙的齒間溢出嘶吼,每一個動作無不透出暴虐與強烈的攻擊欲望,此時卻僅停止於原處,彷彿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制約,唯有無數發亮的黃色眼睛隨著兩人緩慢地轉動。
相對於方才狡猾的突襲,影怪此時滯頓的動作變顯得反常了,此等充滿殺戮慾望的生物毫無理由放棄近在眼前的血食,除非……冰炎猛然看向遠處,凶險狂暴的海潮中沒有看見逼近的陰影或背鰭,但不代表不存在更高等級的掠食者,顯然海上組織的船員也是如此想,繩梯收到盡頭,冰炎跳上甲板,聽見有人大吼著開船,他走出兩步便踢到了什麼──然後像個初出茅廬的新手一樣被絆倒了,夏碎及時橫過手臂扶住了他。
「冰炎?」擔憂地詢問,夏碎注視著那雙沉默的紅眼睛,在這樣的距離下他能看見冰炎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在那張被雨水打濕而顯得光潔冰冷的臉龐下,鋒利的雙眉凝蹙著,雙頰的肌肉微微繃緊了,彷彿正壓抑著因某種未知的疼痛來源而產生的抽搐,瞳孔虛落向空氣中的某一點,壓低的眉心使這看起來幾乎像某種凶狠的瞪視。「沒事。」冰炎回應,他的聲音仍冷靜沉著,連波動都不曾有,但夏碎卻能看見他的吐息之間籠罩著顯然在不正常低溫下才會出現的白霧。
而他的皮膚是發燙的,夏碎握著他的手臂,感覺到手掌下的溫度仍在上升。「需要幫忙嗎?」腳步聲,有人從身後靠了過來。「有空房間嗎?」夏碎回過頭,冰炎聽見他說,「我的搭檔需要休息。」
「……醫療室在下一層,入口進去第一間就是。」一個微妙的停頓,接著聲音從身後繞到了正前方,冰炎認出來者的身形,是方才在繩梯上施以援手的那人,對方將一個胸針別在胸口,海上組織的標誌,「兩位身上都有傷……請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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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公會袍級,」黑髮黑眼的男孩說,「有時我真懷疑他們的腦子,個個都覺得受傷只要休息就會自己癒合,床鋪難道比繃帶更有用?」
「唔。」中年水手從忙碌的臂彎中抬起頭來,「戰士的通病?你還不下來嗎?戴米爾。」他抬頭去看上方的男孩,後者坐在桅杆上,背倚藍天,陽光自頭頂傾落,男孩一手撐著膝蓋,低頭微笑。
離那險象環生的一夜已過四日,船隻此時航行在晴朗無風的海域上,波濤萬頃,清澈的海面美麗湛藍,偶有水族圍繞行進的船隻遨遊嬉戲,在陽光下濺起閃耀的銀色水花。
「多曬曬太陽消毒啊。」戴米爾回答,「我沒怎麼受傷,但那些東西還是挺噁心的。」「可不是。」水手感嘆,「那些袍級氣炸了,你看到沒有?聽說原先只是處理海下封印的任務,結果整出些黏糊糊的鬼東西來──」水手抬臂揮向四周,甲板上仍能看出未清理乾淨的痕跡,那夜船隻的路途也並不輕鬆,救援同時亦在應付來自怪物的襲擊,結束後四處是液體殘肢,沒清理完不時便會有人滑倒,「冰炎殿下──你有印象吧?那個銀髮的,躺了兩天才起來,昨日和公會聯絡時吼的可兇了,塔蘭說他路過門外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耳聞過冰炎殿下的事蹟。」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戴米爾露出疑惑的表情,「他比我想像的更年輕,」像是想到什麼,又飛快補了一句,「也更強大。」
「我瞧他和你差不多大。」水手不以為然,「都還是些小崽子罷了。」「喂,我聽著呢。」戴米爾笑起來,點了點臂章,「冰炎殿下是紫袍,而我至少有白水四級資格,你的語氣好像我還不會走路一樣。」
「資格?這就是問題。」水手擺了擺手,粗聲道,「讓幼崽做士兵的活,海上組織和公會這方面都是一個毛病!」
「這就──」戴米爾還想再說些什麼,艙門忽然砰地打開了,先前被談論的話題主角從門中走出,邊走邊對身後的白袍搭檔說著什麼,神色惱火而急躁。
像是感受到變化的氣氛,冰炎走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他看向原先在艙門附近的水手和桅杆上的人影──逆光的角度問題,他此時看不太清後者,但兩者此時都詫異地盯著他,遠處其他船組人員也紛紛看了過來。
「嗯……」戴米爾清了清喉嚨,再度開口,「冰炎殿下?有什麼事嗎?」
略為耳熟的嗓音,冰炎將全部目光轉向桅杆上方,人影稍稍移動了一下,現在他能看清了,眼熟的身形,如前夜記憶中年少而平凡的相貌──甚至是過於平凡了,假如只是尋常在街上擦肩而過,他的大腦肯定不會記住有這麼一張面孔。
黑髮和相同色澤的眼眸,容貌某些足以辨識的人種特徵。像是雲夏,或者按照原世界的說法,東方人。
冰炎的目光上移,紅眼睛對上了黑眼睛,火焰撞上了黑夜。
冰炎的心臟在胸腔中猛然急跳了一下,那雙眼睛……他說不上來,可能是那瞳孔中的黑色太深了,又或者是那潛藏在雙瞳虹膜中的陰影讓他想起了什麼。男孩的臉上的關切與好奇是如此真誠,然而冰炎感覺到毫無道理的刺激如蛇群竄過血管深處。
那突來的心悸一瞬便來去無蹤,快的像是錯覺,冰炎嘗試去追逐這短暫的異樣,可在熾烈的陽光下任何不適都已消失殆盡。他看著對方,後者也仍注視著他,片刻後,男孩朝冰炎露出一個毫無陰霾的微笑。
他的雙眼明亮,看起來興趣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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