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殊傳說同人】群星之下(03/07)
Chapter7
天光蔚藍,珠玉似的澄淨透亮,戴米爾在鮫人雕像的陰影中彎腰,將幾顆深金色糖球倒在掌心。
「蟲蜜的結晶?」里克在承載雕像的遊行彩車上坐著,好奇地湊下身來看了一眼,「要我說,能直接把這玩意吞下去的人味覺都壞掉了。」
「吃你的東西。」戴米爾噓他。因為兩人的嘴仗咯咯笑了起來,蕾貝卡仰頭伸出了手,女孩白細的指尖試探地輕輕戳著,飛快拿走了琥珀顏色的糖球。
「我以為你們今天會比平常更忙?」戴米爾直起身,同樣給了詹姆斯一顆,戴著帽子的男孩目光好奇,小心接過糖球後搖了搖頭,「不,住宿的客人們都出去了,外地人這時候也大多在街上呢,嬸嬸讓我和蕾貝卡一起出來玩。」他回答了戴米爾的問題,一邊好奇地四下看著。
隨著午後最炎熱的時間過去,參與祭典的人群開始湧上街頭,街道顯而易見變得更加擁擠,被驚擾的雪白鴿群拍翅飛過藍天,懸掛的小型彩旗在氣流中起伏搖擺。每隔一段距離,形制各異的彩車便如小型堡壘般矗立著,鐮足巨魷、騏骨龍鐮與拉赫狄爾的遮蔭下,喧鬧吵嚷的人群如溪流分石而過──前者來自遠洋深海而後者是人類傳說中的英雄,日光在神話與先祖重現的面孔上閃耀,滿懷欽羨與驚嘆的目光將工匠們的笑容熨得妥貼。
「原來如此。」沒打算多問,戴米爾對詹姆斯的答案微微點頭,張口欲續下一個話題,卻像是突然瞥見什麼了般,不自禁發出一聲輕呼。
他的視線下落,聚焦在詹姆斯繫著嶄新鹿皮棕領巾的領口,一枚嶄新的古銅色徽章淡淡反著光,位置略有些歪斜,其上交叉雙刃與手捧光冕的妖精紋章清晰可辨。
戴米爾瞇起眼睛,一口將吐未吐的呼息凝頓了一瞬,似晨霧消散在秋末的陽光裡。
「明風學院。」他放輕了聲音,眉頭微微擰起了,卻非不悅,只是訝異,似深林霧氣朦朧的湖泊偶然被落石驚起了漣漪,「你是那裡的學生?」
詹姆斯臉紅了起來,他撥弄著那枚徽章,在戴米爾的目光中顯得羞赧,「嗯……還不是……」他磕絆著發出幾個音節,才終於找準了說法,「去年的事情了,我遇見了來涅瑞伊德斯辦事的明風學院學生,幫了一點小忙,他們臨走之前說我有天分,等入學年齡到了,願意引薦我入學。」
「詹米可厲害啦!」聽見兩人說話,蕾貝卡興致勃勃地道,「才不是『幫了一點小忙』那麼簡單呢,他拿燉鍋狠狠敲了那些壞蛋們的頭──」「芮!」詹姆斯的聲音陡然拔高了,比起責怪卻更像是羞恥下的驚慌失措,「我們說好不提這個……!」他大聲說著,耳尖完全紅了。
戴米爾驚奇地眨眼,里克在背景裡發出無聲的爆笑。雖只短短數句,但他大略能猜想出事件的輪廓:接取了假期任務的學生與偶然碰上事發的男孩,這或許是一項見義勇為之舉所促成的佳話。而異能學院招生方式的不拘一格也早已不是什麼新聞了。
不過,燉鍋……他或許能理解男孩提起這事時的尷尬情緒了。「挺好的,將手邊可接觸到的物品化為自衛的手段,這是很好的危機應對方式。」戴米爾安慰男孩,後者的面頰依然發紅,於是他轉移了話題,「所以,這枚徽章也是他當時給你的?」
「不,」詹姆斯笑起來,小心扶正了徽章,「那位先生前幾日來了涅瑞伊德斯,他來的時候給我的。」
「他也住在旅店?」
詹姆斯否定了,「他說他是來處裡學院招生事宜的,有專門的公館住。」
戴米爾了然,「明風學院在中部地區吧,只需順著多里斯河而下便能到涅瑞伊德斯,祭典的確是絕佳的宣傳時機。」
「知道得挺詳細嘛。」明顯一直聽著他們說話,里克忽然一翻,自彩車上跳了下來,「不只有明風,各大排得上號的學院這時候也會來人,玩得花些的還會在節慶表演中展示學院的特色……有興趣嗎?」宛若一時興起,里克歪頭朝詹姆斯和蕾貝卡咧出笑容,「表演看膩的話,我還有點關係能進聯絡點,怎麼樣,想去開開眼界嗎?」
效果立竿見影。詹姆斯意外地睜大了眼睛,蕾貝卡則興奮地喊了起來,前者不似後者那般反應鮮明,但眼中無疑閃著光芒,里克像是由禮帽中成功變出了一把糖果的魔術師──事實也相差不遠──笑容愉快,他拍了拍蕾貝卡的頭,抬頭看著戴米爾,戴米爾勾起嘴角,忍俊不禁地聳了聳肩。
「我看著這兒呢。」他迎著兄妹倆期待的目光說道,「你們可以多玩一會兒。」
蕾貝卡再一次發出響亮的歡呼,若不是人潮擁擠,戴米爾甚至不懷疑她會一蹦三尺高。一時興起結隊的三人組情緒昂揚,詹姆斯不得不拉住妹妹,以免那顆雀躍的小腦袋撞到了過路行人,「走錯方向啦!里克先生!」蕾貝卡脆生生地喊,在里克準備向街道的另一邊過去時,「最近的路是另一邊才對!」
里克轉過頭來,無奈地攤手,「我知道,可那兒擠著人呢!可不太好過。」
聞言,包括戴米爾在內的三人同時朝里克話中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蕾貝卡矮了些,於是詹姆斯先讓妹妹爬上了他的肩膀。戴米爾看得最清楚:四輛花車的距離之外,一小隊人類的隊伍聚集在一輛打造精美的、活靈活現的龍形彩車下方,純白制式衣裝的隨從圍起半圓,保護圈中心的黑髮青年垂目低眸,正神色親和地與工匠低聲交談。
「我知道那個徽章!」蕾貝卡說,「雪野家族!他們在城內還有產業呢!」
「是啊。」里克隨口道,「要不我們快走?看來大人物們已經閒下時間了,過一會兒可能要堵起來。」他對詹姆斯和蕾貝卡說,對雪野家族也沒什麼興趣,兩個孩子紛紛表示同意,於是在里克的帶領下,三人擠擠挨挨地消失在人群中。
✽
雪野的使者並沒有停留太久,日照的斜影尚未偏移,簇擁青年的隊伍便已走得乾淨。方才因敬畏而不敢靠近的行人如水流填補上了缺漏的壑口,帶有指向性的竊竊私語在空氣中嗡嗡作響,有短暫的時間裡顯得清晰,但終究在暖風中消解無形。
戴米爾居高臨下,不須細想便能了然方才那一幕的意義:工匠藉由打造彩車展示自身技藝,以此成功得到潛在出資者的青睞。對於手藝匠人而言,祭典的意義便大多於此,戴米爾的視線向下,他站起身,屈膝落地的動作平穩安靜。
停佇在彩車下的小型隊伍人數不超過七人,衣裝也不似雪野家族高調鮮明,戴米爾甫一落地,所有人的視線立時便刺了過來,針扎似的警覺戒備,靠前些的兩人同時向前一步,齊齊帶起一聲金屬碰撞的脆響。
未曾因這隱密的震懾露出懼色,戴米爾握拳橫置腹前,以最尋常面見貴人的禮數微微頷首。隊伍中心的少女在這陣騷動中轉過頭來看他,淺色羽織將少女身姿襯得典雅纖長,容顏似初雪與精工細琢的象牙藝品精巧細緻,她的雙眸烏黑,瞳孔邊緣在日光下像因過度曝曬而褪色的彩料微微發銀。
「有什麼可以幫到您的嗎……女士?」「無禮!」戴米爾話未說完,隊伍中一名隨從便疾言厲色地斥喝起來,「在你面前乃是迦具夜的──」「無妨。」一聲輕似薄霧的朦朧嘆息,少女輕抬手臂,制止了隨從的斥喝,「凡具異才者多生性自在,不必過度拘謹。」
少女睜著一雙美麗的眸子,唇線弧度舒緩柔和,叫戴米爾心中存著的謹慎消退了卻又險險生出發笑的衝動,於是他彎腰,姿態因克制而緊繃著,看在外人眼裡卻恰如工匠面見貴人時的緊張無措。
記憶裡燭光瑰麗悠長,他赤足走過織物鋪開的厚實地毯,長而細軟的絨毛中腳步踩得靜謐。數不清的蠟燭似黃金河流將暖光曳地,他在閃耀昏黃的廳堂裡站得高而遠,似猛禽透過樹冠窺視地面。群山之外的來客替幽深殿堂攜進一線冰雪與月光,他與四壁神魔的斑斕面孔一同往下去看,跟隨在長兄身後的少女面容模糊,安靜如同一道避光的陰影。
她的名姓未曾被提起,人們說她是迦具夜的女兒,隨之而來的僕從未敢直稱主家之名,只在少女走過時彎身退拜,口稱良姬。
「這座雕塑十分美麗。」聲音輕柔平穩,名為良姬的少女儀態端莊,和暢晴日中一如古畫走出的仕女,「我是否能有幸得知創作者的名諱?師從何處?」
戴米爾再度鞠躬,無職平民的姿態恰如其分,「匠人不在此處,女士。」他說,「斗膽由鄙人代為介紹:其名為萊歐.里克,師從達奧倫諾大師,是──」「達奧倫諾?」良姬輕輕掩唇,神色中的訝異明晰,「莫非是三度受到愛那王召見,打造『希曼百合』與『安菲特里忒天鵝』的弗里芬.達奧倫諾大師?」
周邊列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三十年前奧西爾復國,愛那王委託匠人將曾被帝國劫掠的王室珠寶重制全套首飾,賜名『阿萊西奧之春』。而『安菲特里忒天鵝』與『希曼百合』作為此套珍寶中最富盛名的首飾十之其二,前者被賜與涅柔斯家族並令涅瑞伊德斯得具別稱,後者則隨公主出嫁,迄今仍於異邦王庭熠熠生輝。
「正是,女士。」戴米爾微笑著,表情控制良好,全然一副逐利者的熱忱作派,隨從眼中的鄙薄顯而易見,戴米爾不語,只等待貴人發言。
「既然師從達奧倫諾大師,如此出彩便也不叫人驚訝。」雙手攏於身前,良姬仰頭輕嘆,戴米爾隨之仰望,心知雕像在外人眼中會是何等樣貌:白木為船、珠玉璀璨,芳香夏木生於谷地,由水路運來,而今描以金墨與錦繡,船形雕琢狹長輕盈如白鷗翼尖;船身破浪而行,雙生鮫人姿態矯健凜冽,似悍不畏戰者迎浪潮共陽光攀升,水晶、母貝與珍珠令璀燦光華紛落其上,兩雙手臂共執長戟,一則上承、一則下含。綠眸如星火瑩瑩,光華似烈焰氤氳,如海月、如磷光、如琉璃。
「介意我靠近些看看嗎?」似為此等美景所折,良姬出聲要求。
「沒問題!女士,您想要看得更清楚的話,可以到彩車上來。」戴米爾語氣輕快,他唇帶笑意,俯身的姿態像是要展示一件作品或是一項精巧的設計般熱忱。
彩車上的空間稱不上寬敞,容納兩人正是剛好,隨行的僕從自然不可能跟著擠上來,只在下方遠遠等待。少女逐一撫過結構精巧的雕塑與珠飾,指尖在弧度流暢的水花與漩渦間游移,最終在形貌飛躍的浪潮旁停佇。日光下,水光般閃動的銀飾勾起在浪潮尖端,在風中輕盈地晃動,其下淚滴狀的晶石通體幽綠,似被落日點燃的綠松林濃烈地燃燒。
神色未動,少女不經意一瞥般收回視線,銀飾似冰涼滾動的珍珠悄然滑入掌心,她重新對戴米爾微笑,雙手攏於身前,於明淨潔白的和服袖中掩藏。
「翡翠?」少女微微側身,視線流轉,狀似漫不經心地滑過雕像。「東陵石,女士。」戴米爾心平氣和地答道,「不知您是否知曉,月海群落的妖精們也鍾愛這種礦石,將之視為火焰的結晶,詩集中有所紀載:銀足之鳥向夜空悲呼,哀聲自極淵之底攀至高山之巔,淚珠由雅辛托斯的眼眸滾落,未落地前便化為烈火──高天之紅、萬水之青與眾生之綠,這火焰未曾灼傷他的身軀,反叫黑暗驚恐退去──」「──當他行進,霞光在至夜裡盛放。」輕聲朗誦,少女語氣從容,她仰面緩緩眨眼,任陽光似親吻落於眼睫,轉身步下彩車前的笑容有短暫顯得真實。
「聽聞涅瑞伊德斯的匠人與別處有所不同,今日得以一觀。」良姬柔聲細語,她在僕從的簇擁之間站定,禮儀端莊,言詞規整,「《歐蕾托婭之歌》?書讀得不少,這文采在平民中可不多見。」
「好稱讚,女士,傳說中歐蕾托婭的美麗叫春天與黎明都失色,最強壯的勇士都要在她面前淪陷。而您的言詞便如您的容顏美善,叫人聞之心蕩。」戴米爾俏皮的鞠了個躬,將語句說得圓滑市儈,「好些人會說這是油嘴滑舌,但需知紅雀啁啾卻比渡鴉粗礪更討巧,對於前者而言,貴人青睞更能使面上增色。」
良姬以袖掩唇,「把你的巧言收起,工匠。我且問你,青金、瑪瑙、貴翠與石榴石,我要寶釵一副,有何說法?」
「若有此幸,必不負所托,女士。」戴米爾愉快熱切,像每一個得了天降機遇的工匠那樣將嘴角咧到了耳根──不過他著實不善此道,臉都要笑僵了。
「達奧倫諾大師名聞遐邇,看起來,他的弟子不負盛名。」良姬垂眸,神色柔和依舊,「匠人名為萊歐.里克?」她朝旁側抬手,立時有人將帶有家族紋章的書柬呈上,「以此為憑,不日便有管事前往。」
「不勝惶恐,女士。」戴米爾接過,鞠躬──次數著實有點多了,「願諸神賜福於您。」
良姬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迦具夜不信異教神明。」她神情矜持,眼睫卻輕輕顫動,語氣像是因愉悅而有一瞬活泛,「要做生意,出口的言詞可得再當心點。」
「當然,」心情微妙,戴米爾忍住笑意開口應答,「是的,女士。」
他的姿勢不動,餘光看著潔白的衣襬輕輕後退,最終消失在視野範圍裡,緊接著是僕從的腳步密密麻麻隨著離開,當他重新抬頭,人潮流動中少女身影已並不清晰,唯有淺色羽織在日光下顯得冷而亮,如朝陽下未消逝的殘雪,在瞳孔中落下的光影鮮明。
✽
鄰近傍晚時有一場小雨,將白日的燥熱都沖刷殆盡。太陽落山之後的空氣並不潮溼,而是清爽,在夜裡開始的慶典將百萬支火炬點燃,光影凝成河流,似滾燙的蜂蜜與琥珀光芒般濃稠明亮。香料伴隨火炬一同燃燒,豐滿的香氣自酒窖中溢出,順著沿街發放的免費酒水一路蜿蜒,人們歌唱、擁抱、親吻彼此的臉頰,直到慶典的喜悅乘著酒精將一張張面孔都醺染的酡紅明亮。
當夜幕徹底降臨,焰火便在天空綻放。赤金、珊瑚紅與寶石藍的光芒奔流閃爍,在夜色中短暫浮現出半透明的輝煌虛影,面部塗繪油彩的人們高舉雙手歡呼,而星火攀升至頂點便順著天鵝絨般的夜幕滾落,似早已離去的魂靈降臨在天空邊緣,向大地投以遙遙注目。
比武大會持續了一整個白日,來自四面八方的騎士與武者在廣場上聚集,以騎槍、劍術與徒手摔跤為競賽項目進行比試,而在娛樂勝過競爭性質的小型會場上,網鬥士──一種以漁網和三叉戟進行搏鬥的戰士──的水上格鬥表演則更廣泛引起平民的興趣,人們開設賭局,在支持的一方勝利或落敗時便發出鼓譟,銀幣與銅幣在一雙雙攤開的掌心裡滾動,像淙淙水流倒映著晴日。一天下來,所有人的口袋──或至少胃袋都鼓鼓囊囊,而在月亮攀上中天之時,人們在規模最大亦耗費最劇的比武賽場上聚集,領主將宣布首日的勝者名單,決定哪些人將落敗歸家,而哪些人將獲得更進一步的機會。
比武大會的主賽場地面平整,占域寬廣,足以讓一整個騎兵方隊縱馬奔過來回,場內武者在紅色砂石鋪平的地面上列隊,各色甲冑與兵刃光芒閃動著,在一千支火炬的照耀下亮如白晝。四周觀眾席如峭壁環繞,人頭攢動而座無虛席,焰火點亮的夜空裡,最高處的看臺上人影綽綽,青藍帷幕上人魚紋章將領主身分彰顯,火光照亮了貴人們的面龐。
戴米爾站了起來,動作之猛險些向前排一頭栽倒,里克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目光詫異地發出詢問。身後觀眾因視野被阻而傳來不滿的喊叫,戴米爾扭頭四下打量著,最終仍重新坐回原位。在身側里克關切的語言裡只是搖頭,他的眉頭古怪地擰起,雙眸似夜行生物般警覺精明地轉動。
「沒事我就繼續了,剛才說到哪……對了,科布.涅柔斯。」里克看了他一陣,縱有狐疑也沒有表現出來。他抬手,可謂不敬地指著最高處的看台,遠遠看上去面孔模糊的老人被帷幕陰影遮蔽,唯有華貴衣衫閃耀如新,遙遙便能叫人知曉其身分不凡,「我還以為他因為身體原因不打算出席呢,看來這點體力還是有的。」
盯著里克手指的方向,戴米爾目色沉沉,一言不發。那陣古怪的心悸仍未消退,他張開嘴,聲音淹沒在剎那傾瀉的浩大掌聲中。
金、銀與青的火光猛然竄起,呼嘯聲中在看台背後的夜空裡綻放為閃爍燃燒的人魚紋章,最高處的看台中心有人起身來,掌聲凝滯一瞬,隨即回報更加熱烈,肅靜列隊的騎士與武者們並未歡呼,而是以長槍頓地和以劍擊盾的鏗然震響表達敬意。希奧多.涅柔斯面帶微笑,英俊面容一覽無遺,青年換下了筆挺的軍禮服,此時一身剪裁合身的純白長袍,紺青色披肩自左肩披下,前襟與袖側的銀藍刺繡並非花俏而是莊重,髮間一頂鑲藍寶石的銀葉冠與雙眸輝映,將青年襯得優雅而風采俊朗。
青年嗓音溫潤而富有磁性,這是一副唸詩與歌唱的好咽喉,卻同樣含有無形叫人順服的權威,當他開口說話,數萬之眾的觀禮者無不息聲傾聽。他以淺明語言歡迎所有來客、讚美比武大會精神激昂的參與者、替參與準備工事的匠人冠以榮譽,言談遍數祭典歷史與王國的過往時表情肅穆,偶有的詼諧言詞卻也叫人不禁應和發笑。語言是一門細緻的技藝,而希奧多.涅柔斯顯然掌握熟練,戴米爾很難不去猜想這是否是繼承人教育的一部分。
他漫無目的地隨意思考,注意力從找不出絲毫瑕疵的完美祝詞上移開了,天幕上絢麗多彩的光影依舊在遠遠閃耀,戴米爾微微仰頭,目光與思緒一同游移,以至於當變故發生時,第一時間他的感受並不清晰。
巨響像是雷鳴與大地同時吼在夜裡,聲音遙遠、混濁卻又真切到足以被辨認,由地面向高台傳達的動靜尚仍微小,只像是青銅戰車隆隆滾過地平線。戴米爾頓了一下,自高遠的、光影飄渺的天幕收回目光,在那一瞬間感覺到心臟重重撞擊肋骨。
第二聲巨響傳來時,連最遲鈍的人都無法將之忽視了。那聲音並非靠近,而是比前一次規模更劇,地面搖晃的感覺強烈,在人群中湧起一陣驚惶的竊竊私語,觀眾席上有人站了起來,一張張面孔──不管是否能越過重重障壁看見──在火光中轉向巨響傳來的方向。黑夜中鳥鳴尖利,振翅的羽翼在鋪天蓋地的鳴叫裡沉默,不再歌唱、不再輕快、而是聲嘶力竭,似將要沒頂的水手向倒懸的月亮發出最後一聲悲呼。
戴米爾眨了一下眼睛,千分之一秒、短過一次海燕的振翅,一束煙花在天頂綻放,將萬物照耀如鮮血赤紅。他跳起來,視線向最高處的看台追尋而去,固執地擠過嘩變的人群頭頂去看:希奧多.涅柔斯終止了原先的發言,轉為向侍衛的命令語氣和具有和緩意味的安撫。科布.涅柔斯在紛亂中緩慢站起,面孔在光影後閃爍不清,希奧多側目回首,視線與身軀一同急切地朝老者的方向傾斜,他的雙唇微張,亟欲尋求來自父親的建議與幫助。
停下!戴米爾張開嘴──尖叫不是他的,而是由眾生的口一齊發出,在數萬雙睜大的眼瞳跟前,希奧多.涅柔斯踉蹌後退,鮮紅自微躬的背脊旁暈開,繼而渲染為血泊,年輕繼承人朝父親伸出的手突兀地折回,遲緩地低頭去看胸口──一柄發黑光的刀直沒至柄,由後心穿出,另一頭握在科布.涅柔斯蒼老乾枯的手中。
尖叫呈倍數放大了,希奧多.涅柔斯遇刺倒地的一瞬間,賽場內爆發出更大的混亂,赤紅砂地中央爆炸的強光先巨響一步烙印上所有人的視網膜,駿馬嘶鳴,刀劍與鎧甲在泛血的高溫中彎曲熔化,火光掀起的氣浪似海嘯拍擊懸崖向觀眾席撞擊,尚未自至盲的強光中恢復的人們驚叫著低頭掩蔽。與此同時,潛藏在數萬彩繪面孔觀禮者中的刺客們掀開斗篷,抽出刀斧揮向四周。
悶鈍的劈砍聲似利齒攪起血腥的氣流,驚叫與哀號自鮮血淋漓的骨縫鑽出,艷紅的光影化為現實將萬物塗抹。戴米爾在原地轉身,倖存者們在血泊中翻滾、奔逃,爆發成為更大的混亂,有人試圖爬上高處而更多人往底部出口流竄,他與里克同樣驚詫的目光只對上一瞬旋即被衝散了,亂局中有人狠狠撞上戴米爾的後背,他失去平衡,往下摔了好幾臺階──他肯定砸到了什麼人,但這至少比被誰從身上踩過去好。
一柄刀在他來得及爬起身前揮砍向頭頂,護符在千鈞一髮發揮了作用,砰地將襲擊者震過護欄摔落。無暇他顧,戴米爾用瘀青的手掌摀住肋骨站了起來。鮮血的反光與無辜者的悲哭足以掀起最深沉、最不願被喚起的噩夢,自鼻腔流下的溫血沾溼了他的前襟,腦中有鈍痛如熾熱的刀劍旋轉,似樹木的根系在眼眶周圍鼓脹扎根。
他大口呼吸著,先前在黑暗中滑過的險惡預感駭人地成為現實,高台上人們迅速撲向領主與倒地的繼承人,科布.涅柔斯遲滯僵硬的面孔在火光的照耀下迅速衰敗腐爛,老人張大嘴,漆黑腥臭的液體自喉嚨深處湧出,瞳孔一分為四,頭顱扯動著皮下腐朽的骨骼向一側轉動、轉動──他扭斷了自己的喉嚨。
.tbc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