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開始崩壞以前,源世界的六大種族尚未被黑白觀念所禁錮;在那個黑白交融的世界裡,種族間向來和平得不可思議,任何衝突似乎都不曾存在。
然而,生命的欲望總是無止境,為了爭取各自的利益,種族們開始從內部分裂,昔日受創世神嘉許的美德逐漸在利欲的爭奪中杳無蹤跡。
最後,在無可挽回之下,第一場世界大戰終究爆發。那時,六大種族業已成了十二大種族,他們率領著各自的軍隊向曾經的族人揮下屠刀,從此展開長達數千年的雙殿戰爭。
在先人們的努力掩蓋下,如今的許多人都已經忘了,在遙遠的從前,自己的種族曾被創世神所賦予的期待;被虛偽矇蔽雙眼的他們只記得長輩口中,黑白不得相融的「傳統」。
於是,長久以往,所謂的真實幻惑成了虛假,虛假偽裝成了真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虛實交錯間,已鮮少有人能分辨出它們原本的模樣。
這是個只被記錄在野史中,遠古精靈族的故事——
炙陽西下,橙紅的餘暉斜照在創世神殿清冷的外牆上,悠悠染開一片濃淡不一的柔暖光華。試圖在墜落前把最後的璀璨留予人間,夕日燃盡自己殘存的生命,將地平線焚成一道赤紅灼烈的火海,而後,帶著一抹欣慰的笑容緩緩沉沒在天地間。
幾株茂密的楓樹座落在神殿邊上,如火的枝葉表面依稀殘存有陽光消逝前遺落的幾分炙熱,靜靜的,在溫柔的月華裡獨自燃燒。忽爾一陣金風拂過,隨手摘下幾片殷紅似血的楓葉,也捲走了夕輝留下的淡淡餘溫,徹底將陽光曾經存在過的痕跡抹除。
孑然站在溫度逐漸冷卻的楓樹下,男子仰首凝望取代明陽凌懸於空的幽月,深邃的紫色眸底沒有任何情緒,像是在等待誰的到來,又似在沉思些什麼。直到月上梢頭,他的動作都絲毫未變,整個精靈彷彿一座毫無生機的雕塑般,就這麼無聲無息地佇立於原地。
「零,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裡。」驀然,一道溫潤的嗓音自他身後悠悠傳來,他下意識回身,視線正好對上友人蘊滿憂色的眼眸。見他轉身,來人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他招牌式的溫和笑容,輕聲問道:「怎麼了,你還在為方才發生的事情苦惱嗎?」
在友人真誠關切的目光面前,明明已經決定不能展現出軟弱的姿態,明明已經告誡過自己要堅強面對一切,明明已經做好孤獨前行的覺悟,零卻再也控制不了心底翻湧而起的痛苦與疲憊,兩行清淚就這麼不由自主地潸然滾落雙頰。
看著眼前驟然淚留滿面的精靈,無可奈何的楓只能輕輕嘆了口氣,隨即抬手為對方拭去不斷淌出的淚水。
身為自小與零相伴長大的摯友,他很清楚他曾經是個什麼樣的精靈。陽光、堅毅、勇往直前,全身都充滿正能量,彷彿天下沒有什麼能真正阻礙他前進。然而,自創世神欽點他為第一任精靈族長後,繁忙的公務、族人的期許以及部分精靈不滿他當上族長的反對聲浪逐漸將他擊垮,也在無形中改變了他的性格。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臉上不再掛有昔日的燦爛笑容,甚至失去了以往的衝勁與果決,永遠戴著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具,專注謹慎地打理好一切。
那個總是開朗樂觀的少年精靈,或許早已死在某個沒人知曉的過去,連斷肢殘軀都未曾留下;現在的他,只剩下如死水般的沉靜。
想到這裡,楓正為零擦拭淚水的手驀然無力地垂了下來。他沉默凝視著友人的熟悉面孔,內心深處似乎有什麼開始蔓延。
「楓,其實我不是一個好族長,對吧?」死死抓住楓的肩膀,零哽咽道:「無論我做出什麼樣的決定,都會有族人因此受到原本不該遭遇的傷害;哪怕我已經竭盡所能去追求公平,哪怕我已經盡力去彌補疏漏,得到的成果卻依舊令他們大失所望。或許,創世神挑上我當族長這件是本就是個錯誤,我……根本沒有與這個地位相符的能力啊……」
「怎麼會呢?至少對我們而言,你已經是最好的了。」安慰似伸手的將零擁入懷中,儘管心口微微的泛著疼,楓依舊在他耳邊微笑道:「別忘了當初爭取族長之位的精靈那麼多,創世神卻偏偏選擇了你,若是沒有可取之處,你又怎麼會得到祂的青睞?」
「這就是那些精靈厭惡我的理由啊。」在楓的看不見的地方露出一絲自嘲的苦笑,零澀聲說道:「一個資質平平的普通精靈,卻被賦予族長的職責與血脈,你要他們怎麼接受?更何況,這並不是我希望成為族長的初衷。」
聽見零這句略帶自暴自棄意味的話語,楓悚然一驚,連忙鬆開擁住友人的手,強迫對方直面自己,厲聲喝道:「零,你到底怎麼了?」
面對忽然暴怒的楓,零下意識撇過頭躲避他的逼視,偏移開的眼神有些閃爍。
「說實話,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堅持下去了。」他夢囈般喃喃說著,雙手在身側無力垂落,先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再度掉了下來,「楓,我好累,真的好累。我感覺自己像是在無垠的大海中浮浮沉沉,每次好不容易找到一片陸地,那個可以供我上岸的地方卻都是我攀不上去的懸崖。」
「楓,你說,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求求你告訴我……告訴我啊!」
深深看了精神狀態已經瀕臨崩潰的零一眼,生性溫和的楓終究無法狠下心繼續刺激他,只能重新將他擁入懷中,抬手在他背上輕拍安撫。
「對不起,是我的錯。」楓低聲說道:「是我沒能為你分憂,讓你辛苦了。以後,就讓我成為你的影子,好嗎?至少,讓我彌補一下我這些年來的疏忽。」
「你!」聞言,零的哭泣聲驟然停止。他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卻只看見楓臉上如沐春風似的笑容,彷彿他方才所說的一切再自然不過。被這般景象刺激得理智瞬間回籠,零慌忙抓住友人的雙臂問道:「楓,你知道你剛才究竟說了什麼嗎?」
「我很清楚。」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楓微微一笑,「你為我們付出了那麼多,身為你的摯友,我怎麼能放任你繼續痛苦下去?成為你的影子,我心甘情願。」
「楓……你,何必呢?」頹然鬆開手指,零向後踉蹌地退了數步,「我分明沒作出任何貢獻,可你卻……」
「零!」楓先是揚聲喝道,隨後聲調倏然恢復平和,「你的領導能力我們有目共睹,他們不願聽從你的命令是他們的傲氣在作祟,不是因為你沒有才能!所以,別再妄自菲薄了……算我拜託你。」
「……抱歉,楓,可以讓我獨自冷靜一會嗎?」聽完楓略帶苦澀的話語,零沉默了半晌,終究沒有給他明確的答覆,只是淡淡回道:「我很感激你的支持,但我無法完全認同你的想法。就一陣子,至少讓我理清一下思緒。」
「……好。」明白對方需要時間思考自己提出的要求,在仔細觀察了下零的神色、確認他的情緒徹底恢復正常後,楓仍舊定定地端詳了友人好一陣,這才嘆息著轉身離去。
目送摯友逐漸消失在道路盡頭的身影,零緩緩收回視線,重新仰頭望向夜空。看著夜空中寧靜懸掛的皎皎明月,他驀然有些恍惚,迷亂的思緒彷彿穿越了時空,回到十年前的某一天。
那一天,創世神降臨在精靈族的神殿前,親自挑選他成為第一任族長,並賦予他族長的血脈、力量與職責。
那一天,他在懵懵懂懂中接下族長的位置,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忙碌生活。
那一天,他的生命被徹底改變。
*
初旭明媚的輝芒自蒼穹外悠悠淌下,輕暖的陽光彷如融化的金液從地平線待放的圓球裡瞬間爆散開來,明華緩緩蔓延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驅走了夜晚依稀殘留的寒意,也將通體雪白的創世神殿照耀得愈發超然世外。
「零,你應該不會緊張吧?」並肩站在神殿邊上的楓樹下,彼時勘勘年滿二十五的楓雙手分別抓住自家竹馬的肩膀,一張俊逸的臉龐上寫滿焦慮,「待會就是最後一關了,你沒有問題吧?」
「楓,我怎麼覺得最緊張的是你……」無奈看著比自己這個當事精靈還憂心忡忡的友人,零相當鎮定的應道:「別擔心,我沒問題的。」
「是嗎?」關心則亂,被即將到來的最終考驗刺激得明顯失去理智的楓依舊有話要說,「可是競爭者的實力都不弱呢,零,你真的不……」
「我真的不會緊張,也對接下來的考驗有信心,所以,楓,麻煩你冷靜一點。」第一次看見在大庭廣眾下失去風度的友人,對此無可奈何的零只能不斷出言安撫。為了平復對方的情緒,他甚至玩笑似的說道:「現在什麼都還沒發生你就這麼焦慮,要是待會正式開始了該怎麼辦?不如,把你的緊張留給當上族長後的我?」
在零拙劣的安撫下總算勉強找回理智,楓深吸了口氣,勉強擠出笑容答道:「好啊。」
「這可是你說的,別失約了。」不輕不重地在楓肩上捶了一拳,零轉身擺手離去,提步走向神殿莊嚴肅穆的大門口。掛著燦爛而自信的笑,他忽然回首喊道:「等著吧,我一定會成功的!」
沒想到走遠了的友人會突然喊出這麼一句話,由於不是參選者,只能留在神殿外圍等候的楓先是一愣,隨即朝零笑著點頭示意。
得到摯友肯定的回應,零面上的璀璨笑容不由自主加深,也更堅定了成為族長的決心。為了順利達成目標,他毅然決然將目光轉回,收斂起心神專心往目的地走去。
當時的他們還不知道,兩人間尋常的一次笑談竟會成真。也正是從那天起,他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彼此漸行漸遠,直到重新回首的那刻,空留一腔無法挽回的愧疚與悔恨。
只可惜,世事永遠沒有早知道。
時間,它從來不會為了誰回頭。
當烈日攀上蒼穹頂端的剎那,一道燦白的光束自天空直落而下,明亮聖潔的輝芒輕柔的將神殿正中的塔樓包裹住,瞬時間,一陣波瀾壯闊的鐘聲轟然響起,宏亮的金鳴聲用力擊打著在場所有精靈的耳膜,昭示族長選拔的最終考驗於此刻正式開始。
一縷清風拂過,朦朧了飄揚在半空的金色絲線,明暉繚亂間,一束突如其來的驟然白光以神殿為中心綻開,躍起的璀璨光芒令十道沉靜立於白玉階梯前的身影霎時清晰了起來。
「時辰到,參選者請就位。」在白光升起的瞬間,負責主持考核的大司禮官自神殿內部從容踏出,高舉權杖揚聲喊道:「精靈族族長選拔,最終考驗開始!」
在精靈們欣羨的目光中,零與其餘九位族長候選人面色肅然的並肩而行,步履緩慢莊重,舉手投足間一股聖嚴的氛圍油然而生,似乎連環繞在他們周身的氣流也凝固了幾分。沒過多久,在愈發奪目的光線掩蓋之下,十精靈逐步模糊的身影便漸漸消失在眾精靈的視線之中。
高聳入雲的神道一共九十九階,傳說為通往神之殿堂的唯一路徑,平時除創世神欽點的大司禮官外無精靈可隨意通行。
垂眸看著腳下晶瑩剔透的白玉階梯,再仰頭望向似乎遙不可及、卻又近在咫尺的宏偉殿堂,零驀然有種如墜夢中的不真實感。身為一名資質平庸的普通精靈,若不是楓當初的推薦與鼓勵,他恐怕不會加入競選族長的行列,更不會走到如今。
而現在,只差那最後一步——
他深吸一口氣,提步登上最後的階梯——彷彿與他約定好一般,十道清脆的腳步聲同時響起。剎那間,包裹住他們的白色光暈瞬間散開,飄揚而起的七彩碎片緩緩融入了看不見的歲月裡,微笑著消失在塵世間。
「看來,十個候選精靈都到齊了。」滿意地掃視過十名一字排開的精靈,大司禮官先是抬眸望了天空一眼,緊接著像是接收到什麼信息似的,不著痕跡地點頭回應後,這才帶著笑容轉身引領他們進入正殿,「那麼,請諸位跟我來。」
看著眼前豁然開朗的白色大殿與被高高供奉在神壇上的創世神塑像,首次進入神殿的零不由得心生敬畏之意,身體更是不由自主的朝神像拜了三拜,瞬間惹來九位競爭精靈毫不留情的嘲笑聲。
聽著在神聖之地本該無法出現的噪音,大司禮官眉宇不由自主的朝中心蹙了蹙,有些不悅的多看了領頭嘲弄的精靈幾眼,卻一句話也不多說,只是靜靜地走到神壇前,轉身面對態度忽然變得散漫的精靈們,心底暗自做下不及格的註解。
「現在,請十位候選人到神壇前集合,我要進行考核說明。」冷眼看向聚集到自己面前的精靈群,大司禮官不知從何處拿出一張寫滿規則的紙條,聲線平淡的宣讀道:「第一,本場考核由創世神親自進行;第二,考核成績從諸位進入神殿的那一刻開始計算,請諸位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第三,本場考核絕對公平公正,不存在任何作弊可能,請諸位不要心存僥倖。以上,都聽清楚了嗎?」
「若是沒問題的話,那我現在宣布,最終考核正式開始!」
伴隨大司禮官鏗鏘有力的二十一個字落下,圍繞在神壇邊的十位精靈瞬間應聲倒地,動作標準俐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看著一群被集體拖入幻境而不省人事的精靈,儘管對當中的大部分充滿厭惡感,大司禮官也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先是盡責地將他們臥倒的身軀整齊排列在地面上避免意外發生,接著才將權杖打橫置於膝上,端坐在一旁等待最後的試驗結果。
就在他準備開始閉目養神時,驀然,伴隨一聲清脆的鈴響,原先沉寂的神像悄然綻開一片輕柔的光華。明白接下來即將發生什麼,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這般景象的大司禮官隨即從容不迫地從地面上起身,躬身迎接創世神的降臨。
不過片刻,一道全身雪白的身影自光輝中緩步踏出,姿態優雅的步下神壇。祂緩步走到大司禮官身邊,眸光溫柔地望向正在幻境中進行考驗的精靈們。
「所以,穹,最後站到我面前來的就是這十個孩子嗎?」慈愛地伸手撫過穹的面容,祂輕聲問道:「你覺得,誰能真正通過我的考驗?」
「我認為他最有機會。」早已習慣創世神表示關愛之情的行為,穹抬手指向離自己最近的零,淡聲說道:「從進入正殿前,他就發現我與您交流時的小動作,不像其他幾位參選者,不僅絲毫未覺,甚至只急著進殿展開考核。而後,他更是唯一一個向您敬禮的精靈,就算必須面對大多數精靈的嘲笑他仍表現出不卑不亢的態度。觀察力敏銳、氣度平和、擇善固執,還具有一顆榮辱不驚的心。所以,在經過多項評估後,我認為他最能符合您對族長的要求。」
「不錯的分析。」眼中掠過一絲讚賞之色,創世神揮手幻化出兩張椅子,攤手邀請穹一同落座,「那麼,為了應證推論,就讓我們來看一下這十位在幻境中的表現吧!」
隨著創世神的話聲落下,半空中緩緩浮現十面彩色投影,分別倒映出十名族長候選人正在幻境裡面對的困境以及他們做出的最終抉擇。
「穹,」瞇起漂亮的眼眸,創世神微笑道:「看來,答案已經揭曉了。」
*
望著眼前爭先恐後恭賀他成為族長的精靈們,孤身站在神殿門口的零頓時有些不知所措。身為一名普通精靈——至少在今天以前仍然是——他從未面對過如此壯觀的景象,除了下意識的點頭與揮手致意外,他幾乎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那麼,孩子,接下來精靈族就交給你了。」
一片混亂間,創世神溫和的話語猶自在耳邊徘徊,彷如一陣清風輕柔撫過他的耳膜,也稍微喚醒了他遺落於某處的理智,令他總算有餘力處理自己目前面對的情況。
「那個……可以請各位稍安勿躁,聽我說幾句話嗎?」平日的膽識在此刻似乎都被拋到九霄雲外,聽著自己略帶羞赧的語氣,零不免感到一陣不適,卻又必須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一下子就好,至少讓我發表一下當選感言。」
新上任的族長都發話了,正沉浸在喜悅中的精靈如何有不服從的道理?不過數秒,原先吵雜的場面頓時平靜下來,在場的所有精靈紛紛翹首以盼,等待族長大人發表自己的第一場演說。
看著臉上掛滿期待的精靈們,零閉上眼眸深吸了一口氣,待情緒恢復些許平穩後,他才重新睜開眼,面帶微笑地開口說道:「大家好,我是零,今日很榮幸獲得創世神青睞當上精靈族的族長。日後還請各位不吝指教,讓我能成為更稱職的族長,謝謝大家。」
語畢,他朝精靈們深深鞠了一個躬,態度親切誠懇,瞬間奪得在場不少族人的好感。霎時,神殿前的廣場再度揚起此起彼落的股掌與歡呼聲,徹底震憾了原先還有些忐忑的零,也使他不自主地落下男兒淚。
「零,恭喜你。」手中捧著不知從何處生來的花束,楓擠過一群蜂擁而上的精靈,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向他祝賀道:「所以,我現在可以開始為你緊張了嗎?」
想起方才為了安撫楓開的玩笑,零不禁感到一陣哭笑不得,忍不住再次戲謔道:「來日方長呢,別那麼著急。」
「也是。」將花束塞入他手中,楓微微一笑,隨即向後退開,把位置留給其他搶著上前道賀的精靈,「那麼,零,我們待會見囉。」
「等等,楓!」眼看自家竹馬相當隨性地拋下一句話後便將他拋棄,逃跑無效的零只能頭疼的繼續自己面對環繞在身邊的精靈潮。
待他終於找到機會脫離熱情過度的族人時,天色已近黃昏。一邊按摩由於保持笑容太久而有些僵硬的臉部肌肉,一邊舒展幾乎黏合在一起的筋骨,零帶著一身疲憊出現在與楓約定見面的秘密基地,不意外的看見對方已在樹下等候。
「零,你終於來了。」楓抬手拍了拍身側的空位示意友人落坐,柔和的笑容彷彿從未自他面上消失過,卻總是真摯的驚人,「雖然說過了,不過還是再說一次,零,恭喜你當上族長。」
「你還敢說,我會現在才出現還不是誰害的?」從善如流的走到他身邊坐下,零看著笑得一臉燦爛的友人,儘管心中鬱悶難解,卻又不能拿對方怎樣,只好報復性的在他肩上重重捶了一拳,沒好氣地笑道:「不過,還是謝謝你的恭喜。」
「既然你誠心誠意地道謝了,那我就勉為其難接受吧。」揉著發疼的肩膀,楓苦笑道:「話說,零,你沒必要打這麼狠吧?」
「沒辦法,誰叫目前在場的只有你一個呢?」無視於楓控訴的眼神,零起身舒展了下手腳,眼眸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驟然睜大,萎蘼的精神也微微復甦了些。接著,他不斷在原處來回走動,一會蹙眉,一會展顏,一會又低下頭來念念有詞,看得旁側的楓完全一頭霧水。
「零,你……怎麼了?」在看著自家摯友發瘋似的原地踏步半小時後,楓終於看不下去開口發問:「發燒了嗎?還是開心過度精神失常了?」
「沒事,我只是在糾結一件事。」焦慮拔著自己的銀色短髮,發現此舉無助於排憂解難後,零似乎是下了什麼決心,驀然轉頭望向一臉擔憂的楓,毅然決然地問道:「楓,你願意成為我的第一將軍嗎?」
「第一……將軍?」驟然接收到一個未曾聽過的新名詞,楓仰頭對上友人堅定的視線,疑惑道:「那是什麼?」
「對了,這件事還沒對外公布。」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額頭,零蹲下身,認真的盯著楓粉色的眼眸解釋道:「往後,精靈族終將會被分成六個階層,分別為族長、十二將軍、少主、王族、貴族以及普通精靈,其中族長、王族、貴族是世襲,但除了族長外,其餘兩個並沒有實權,必須遵照族長的命令。十二將軍的地位僅次於族長,是輔助族長處理族務的第一把手,無論何種階層的精靈都有機會擔任。」
「所以,楓,你的決定是?」
沉默了半晌,楓第一次在零面前收起笑容,面無表情地問道:「我如果就這樣答應了,不會有走後門的嫌疑吧?」
「即便我真的選你成為我的第一將軍,我想,恐怕也不會有人認為你是走後門上位的。」明白自家竹馬在精靈族中的普遍評價有多高,實在不願因對方因私情所困而拒絕將自己的才能完全發揮,零嘗試以客觀角度來說服他:「畢竟你的才能我們有目共睹,若不是你不願意參選族長,恐怕今日成為族長的就是你而不是我了。」
「光是這點,恐怕很難令我相信呢。」一說到公事,楓的態度絲毫不似方才閒聊般輕鬆愉快。他徑直起身走到零的正對面,深邃的粉色眼眸裡掠過一抹智慧的光彩。
「身為統領全族的族長,最忌諱的就是感情用事。」深深望入友人紫色的瞳孔,他用毫無感情的嗓音柔聲說道:「零,你要記得,在沒有絕對事實的情況下,千萬別輕率地做出任何決定——即便,這項決策渺小得不足為道。」
將楓的警告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從未思考過這些的零沉默了半晌,幾經思量後決定選擇接納摯友的建議。「我明白了。」垂下眼簾迴避楓凌厲的視線,他握緊雙拳低聲說道:「如果這就是你的選擇,我尊重你。」
「謝謝。」雲淡風輕地吐出斬斷一切羈絆的兩個字,楓靜靜看了零最後一眼,隨即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清冷的月光中,一滴淚珠悄然自他的眼角滑落。
從兩精靈決裂的那一日開始,零總是不分日夜的將自己埋首於繁重的公務裡,試圖藉由精神上的折磨與疲勞來淡化失去摯友的痛苦。然而,當一個人愈不希望自己去記得什麼時,那份記憶卻偏偏會在腦海中愈漸清晰,直到最後再也無法忘懷。
就在零終於忍不住對摯友的思念,決心冒著喪失族人信任的風險與對方見面時,失聯多年的楓竟無預警地自行出現在他面前——只不過,卻是以犯罪者的身份。
「楓?」坐在王座上看著眼前一身狼狽、垂頭跪倒在地面上的友人,零頓時忘記自己身邊還有旁人存在,下意識起身喚出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瞪大的眼瞳盛滿不可思議,「你怎麼會在這裡?」
在零的記憶中,自小相伴長大的友人向來溫和有禮、智勇雙全,就連外貌也完美得無可挑剔,堪稱精靈族的典範。然而他如今的這般落拓模樣,卻是他第一次見識到……不過或許,也將是最後一次,如果他的確是因為他所想的那個原因才出現在這裡的話。
「如你所見,族長大人。」沒有絲毫想為自己辯駁的意思,楓冷冷牽動唇角,仰起濺滿鮮血的面孔,不顧身邊用力將他壓制在地、向他投以警告視線的守衛,聲音嘶啞的說道:「我殺了一個精靈。」
「果然嗎……?」心底最壞的猜測被昔日的友人親口證實,零踉蹌地向後跌回王座,緊扣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泛白。「楓,你變了。」眾目睽睽之下,他緩緩開口說道,眼底的痛意毫無掩飾:「這些年,你究竟遭遇了什麼?」
「我經歷了什麼,你有必要知道嗎?族長大人。」唇畔勾起一絲嘲諷似的笑,楓輕巧迴避過零刻骨銘心的問句,不著痕跡地回應道:「過程不是重點,重要的是結果。我都說得這麼明白了,你難道還聽不懂嗎?」
明明是與以往大相徑庭的冰冷口吻,零卻硬是從對方不客氣的答覆和黯淡的粉色眼眸裡看出一抹無聲的懇求。那抹哀色如利刃般深深刺入他的心扉,不僅令他明瞭楓為何做出如斯抉擇,也使他無法真正狠下心做出決斷。
「你……這又是何必呢?」在看懂楓的眼神後,他頹然倒回王座中,為他辯護的聲音微弱地幾不可聞:「明明,不是你做的,不是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知曉零已經聽懂自己的暗示,楓總算真心實意地笑了,那抹多年不見的溫文笑意看起來卻苦澀得煞人,「身為族長,多數時候必然是身不由己。我不會逃避自己該承擔的責任,那你呢?」
看著楓面帶笑容的臉孔,零不由得想起多年前兩精靈決裂時的場景。那時的他選擇尊重友人的決定,沒想到一次退卻,竟換得往後的背道而馳;那麼又一次面臨抉擇的現在,他究竟該怎麼做才能無愧本心?
「我宣布,精靈族第一百五十七號犯罪者,楓,有罪定讞。即刻押入死牢,不日處刑。」
沉吟了半晌後痛苦地將最終判決訴諸于口,零下意識垂眸迴避楓朝他投來的視線——因為他害怕在昔日摯友的眼中看見對他的失望——哪怕,求死正是楓自己的意志。
「大公無私、不念舊情,即便被迫做出決定,卻依舊不背離自己的本心。零,你已經是個合格的族長了。」在楓即將被押走前,他最後仰首望向由於宣判了自己死刑而不敢與自己對視的零,眸底盈滿寡淡的欣慰笑意,「以後不能陪在你身邊,我真的很抱歉。但我還是要謝謝你,成全了我的任性。若有緣,來世再見吧。」
「等等,楓!」被友人最後留下的話語震懾,零倏然抬起頭,試圖阻止從容赴死的楓,卻只來得及見到對方清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大殿外頭,直到杳無蹤跡。
「楓,你真的好狠。」不顧身邊尚有精靈在側,零眼神空洞地癱在王座裡,兩道清透的淚水不由自主滾落臉龐,「當年是你親口告誡我不能以偏概全,如今卻也是你親手將我的信仰摧毀。楓,你一死了之了,我該怎麼辦?」
沒有精靈回答他的問題,他們只是靜靜地望著他,等待他重新找回理智繼續下一個決策。
當天晚上,楓在死牢裡自盡,屍體直到隔天清晨才被精靈發現。此消息一出,舉眾歡騰,明明與自己無關,普通精靈們卻紛紛譴責楓生前的殘忍行徑,並為他的死亡拍手叫好,更有甚者認為是零的正直感化了他,才讓他選擇自裁。
無人知曉,在得知這項噩耗後,勤懇的零第一次缺席了每日的例行晨會;他將自己關在房間中,對著楓昔日的畫像痛哭了整整一天。
從那天起,精靈們隱隱察覺自家族長變了,卻又說不出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對他們而言,只要生活平穩、政治安定就足夠了,其餘的不過是生活中的調劑品罷了。因此沒精靈發現,自家族長每隔幾天就會抽空前往某座墓前,向那位不知名的墳墓主人分享幾日來的所見所聞,以及政務中遇見的煩惱。直到他壽終正寢前,這項不為人知的習慣從未改變過。
就在零最後一次前往楓的陵墓,準備迎接此生的終點時,一道白光自天邊垂直落下。而後,某個溫柔的聲音正悄然訴說著:「回來吧,孩子,夢該醒了。」
那瞬間,他彷彿明瞭了什麼,緩緩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接著,他順從地閉上眼,放任自己逐漸模糊的意識陷入無邊的虛空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