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明月在萬里無雲的穹頂上孤獨綻放,悄然灑下一片清冷明華。一道乾淨澄澈的光束由天空垂直向下延伸,如塵似雪的輝暈逐風飄落,點點碎芒於墨色宮殿的頂端無聲鋪開,幽光流轉間,彷若平地上誕生的星塵正俏皮地眨著眼眸。
驀然,一聲蘊含滔天怒火的咆哮自宮殿雕飾華美的石窗內傳出,轟然震碎了空氣中緩緩墜落的月塵,甚至連屹立數千年的宏偉建築也逃不過被摧殘的命運,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處呻吟著蔓延開一道蜘蛛網似的裂縫。
「你們是廢物啊?找個離家出走的精靈都做不到,還給我丟一送一?你們以為這是促銷活動嗎!」
用力拍打王座兩側的扶手,一日不見女兒如過三秋的夜精靈族長在聽聞身為尋找者之一的外甥女同樣失蹤後,氣急敗壞之下再度將一眾責任歸屬精靈於夜半時分請進宮「交流」,也不管諸位可憐精靈有什麼苦衷,總之先罵完了再讓他們解釋。
「安被你們逼得離家出走,我忍了,孩子要長大畢竟缺少不了歷練;至今還沒有確切消息,我認了,想著她玩夠了會自己回來;結果,如今,居然連璉也莫名其妙人間蒸發?你們到底是去幹什麼!要不要下一次把自己順便丟一丟算了?」
戰戰兢兢地整齊排列在王座前方,縱使精神萎靡、沉重的眼皮不住往下垂落,自知理虧的精靈們依然不敢打擾族長大人訓話,以免不經意間火上加油,白白令自己多受苦。
這般沉默是金的想法若是以尋常而論並沒有錯,只不過,這回震怒的族長大人似乎是鐵了心要讓他們徹底反省。長達數小時的折磨中,眾精靈們先是看著眼前凌空飛揚的口水,再看看外邊逐漸明亮的天空,最後垂首打量一會快就地變成化石的自己,在沒有掙扎餘地的情況下,紛紛眼眶泛淚、悲從中來。
想到那位無故失聯的大人,與公主離家出走時的純粹自責不同,這回他們只有某種滿腔情緒無處宣洩的無力感。畢竟誰也沒料到,向來成熟穩重的璉竟然會不顧命令獨自行動,還趁他們一時疏忽將附近的族人全數打暈,接著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森林的彼方。
若大人只是單純離開也就罷了,至少他們還有機會找到她。然而最令他們絕望的是,由於作戰經驗豐富,璉很清楚如何處掩飾自己的蹤跡,甚至為了完全無後顧之憂,她在離開的同時還順手把公主殘留的氣息抹除乾淨。因此,即便他們翻遍了整座森林,也難以在茫茫樹海中尋找兩位不知是否存在的精靈。
面對如斯情況,他們由衷認為,要是他們能海底撈針找到精靈,肯定是守護神亞利安陛下於心不忍出手相助;否則,此局無解。
「……總之,今天你們要是不給我一個好理由,就別想離開了!」在經歷幾個小時的訓斥後,閻總算將一腔憤怒發洩到一段落,稍微願意傾聽他們的苦衷,「洛,你先說,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身邊眾精靈充滿憐憫與哀悼之情的目光下,身為第一將軍、責任的首要歸屬精靈,即便再畏懼眼前面色依舊不善的族長大人,洛也只能苦笑著出列將事件經過娓娓道來。
「當時,我們追蹤公主留下的氣息到了白夜之森,卻在進入森林後發現搜尋術法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干擾,甚至連森林本身也在抗拒我們。」說到這裡,他講述的聲音忽然頓了片刻,眼瞳裡悄然掠過一絲懼意。在閻探究的眼神中,他有些顫抖地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道:「為了減少阻力,我們決定分批進入。正當我們終於發現公主走過的痕跡,準備招呼所有族人共同前進時,原先還表現正常的璉大人卻突然發難,出手將身邊的所有精靈放倒——接下來就是您看見的結果了。」
「既然是璉的決定,那我就不好插手干預了,況且她從來不會讓我失望。」出乎眾精靈的預料,在聽完洛的述說後,閻竟然沒有再次勃然大怒,反而露出徹底安心的神情,嘴角甚至還微微上揚。看著心情明顯雨過天青的族長,就在精靈們以為終於可以結束這一切時,噩夢般的聲音再度響起——
「只不過,沒防備她的出手依舊是你們的過失。連身邊有殺氣都察覺不到,看來諸位是安逸太久缺乏訓練了。」自王座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一群警備神經鬆懈下來的精靈,閻掀起一抹揉合恨鐵不成鋼與不懷好意的微笑,清清淡淡地拋下一句瞬間將他們打入地獄的命令:「那麼,為了增加諸位的警備能力,在安和璉回族之前,我會親自督促諸位的體能訓練,以後每天清晨六點,我們訓練場見。一旦有任何一位逾時到達,則全體都訓練加倍。」
聽著下方的一片抽氣聲,閻這陣子始終鬱悶的心情總算是好了些。「今天諸位就先回家休息吧,」他朝精靈們擺擺手,臉上笑容燦爛地示意他們已經可以離開了,「回去將精神養好,明日再來報到。來日方長,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交流感情。」
語罷,他也不再看底下的精靈們究竟是什麼表情,自顧自地起身離開正殿,腳步格外的愜意輕快,隱約還傳來細微的哼歌聲。
即便聽到終於可以歸家,這個先前他們最希望族長大人說出的話語,身心俱疲的精靈們仍然表現出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更有甚者已經淚流滿面,哭暈在地面上。整座大殿裡死氣沉沉,彷彿沒有任何生精靈存在。
「洛,族長不是認真的吧?」露一想到自己在成為第二將軍前,被族長親自帶過的訓練,雙腿不禁顫慄了起來,「拜託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很不幸,族長這次沒有開玩笑。」一臉的沉痛之色,將軍中資歷最高、與閻相處最久的洛如是答道:「我向亞利安陛下發誓,我方才說的字一個不假。而且,他絕對是以最高標準來的。」
「最高標準?那不是普通精靈可以承受的訓練模式啊!」同樣經歷過訓練,傑只能扶住牆面來確保自己不會因腿軟而跌落,「我們幾位將軍也就罷了,咬著牙就撐過去了,反正當年都體驗過,不差這一次。但那些向來養尊處優的王族、貴族會徹底崩潰的!」
「我覺得,族長就是想趁這一次好好敲打我們,順便打醒一下那些悠閒過度的王族和貴族們了。」洛一邊走向門口,一邊嘆息著說道:「大人畢竟只有公主一個女兒,公主的身體狀況又不太好,將來必須由我們來為她分憂。再加上晝精靈族那位驍勇善戰的少主,待他繼位後肯定又是一個大威脅,不得不防。所以,族長才會藉機要求對我們展開高強度的訓練。」
「……所以,璉大人也料到這一切了?」露望著殿外明媚的陽光,頓時覺得心底有些發寒,「還是,巧合?」
「我倒認為不是巧合,想想大人那位聲名遠播的朋友。」提起凶名赫赫的某位雪鮫人,饒是見多識廣的洛也不由對她生出敬畏之意,「玩弄人心的凌羽雪殤,無論在交際或是謀算上都是一把好手。相傳除了大賢者青玥黎疋、大智者歐絲菲羅與日月旅者的銀月殿下外,幾乎沒人可以與她匹敵。」
「所以,璉大人絕對是故意的。」傑面無表情地做出結論,「而且她與公主大人間也有事情瞞著我們,還是不能廣而告之的大事,否則她不會選擇自己處理。」
「依照璉大人的性格,真相大約便是如此了。」不願繼續在這話題上多做深究,洛揉了揉發疼的腦袋道:「話說回來,我們還是儘快回家休息吧,否則被族長大人看見我們在此逗留,一定會以我們還有多餘的體力為由直接開始訓練。雖然以我們的身體狀況還撐得住,但那種滋味真的不好受……。」
對視了一眼,露和傑瞬間以最快的速度率先奪門而出,輕靈的身形剎那消失在街道的彼方,留下一臉苦笑的洛依舊站在原處。
「這樣就跑了?他們兩個明天訓練直接加倍吧!」不知何時出現在洛的身邊,閻瞇起眼,絡腮鬍下的黝黑臉龐看不出任何情緒,「我需要的是願意為族捐軀的將軍,不是遇事就逃避的廢人。要不是他們的確能力出眾,我鐵定把他們換掉!」
「族長,您就饒過他們吧,他們畢竟是累了。」實在不忍心見同伴被提前追加訓練量,洛懇求道:「要是他們明日表現欠佳,您再加量也不遲。」
直勾勾地盯視自家第一將軍數秒,在對方堅持的目光,以及不動聲色的威脅下,閻也只能選擇自己退一步。「好吧,我再觀察。」他妥協,卻突然話鋒一轉道:「洛,我們都相識這麼久了,你誠實告訴我,你覺得傑方才講的話有道理嗎?」
「說實在,我覺得不無可能。」與在正殿上的恭謹不同,洛明顯是以對待老朋友的態度在回答閻的問題,「璉與安的年齡相近,又是表姊妹關係,自然會察覺到一些我們無法看見的問題。例如說,安為何要堅持離家出走?」
「若說單純是為了自由,她早會在幾年前就獨自出外闖蕩,而不是選擇現在。況且,我覺得,安是在上次那場宴會歸來後才開始變得有些奇怪。例如,她偶爾會不自主的發呆,看著遠方出神,或拿出一把不知何處來的匕首把玩……總之,她的行為不正常。」
「你也這麼覺得?」閻將雙手背在身後,面孔劃過一抹滄桑,「雖然我支持她的所有決定,但作為一個父親,我實在不希望她會因此受人詬病。想想四百六十年前年雪鮫人族公主的下場吧,我真的無法不擔心。」
洛沉默不語,腦中不禁回憶起史書上記載的那場悲劇。到底,安的情況跟當年驚才絕艷的希爾非蘿極為相似,都是……愛上了個不該愛的人。只是前者以生命為代價換得了墨鮫人族長恩格利希的生死相隨,成為源世界中的傳奇;而後者的故事才剛開始,結局究竟會如何也不得而知。
「閻,靜觀其變吧,璉夠聰明,不會害安的。」最終,洛只能這麼安慰自己和友人,「我們都老了,他們還年輕,哪怕未來的路上充滿荊棘,他們也有足夠的活力將它斬去,走出屬於自己的康莊大道。」
沉重地拍了拍洛的肩膀,閻轉身離去的背影看起來格外蒼老。「若是這樣就好了。」空氣中一句淡淡的話語緩緩飄來,令洛的眼眶瞬間一熱。
一代新人換舊人,生命就像一條通往懸崖的路,走在前頭的他們終將跌落懸崖衰老死亡。但慶幸的是,當他們離去時,他們年輕的孩子還會在路途中央奔跑著,努力讓自己綻放出最耀眼的光彩,將光華再繼續傳給下一代。
想到這裡,洛提步走出大殿外,抬眸望向晴朗清淡的天空。天上的陽光正好,彷彿創世神將一壺金色的瓊漿自雲端傾倒而下,把恩惠賜予了祂最深愛的世界。掀起淡淡的笑容,洛走下宮殿前耀白清透的階梯,決定好好期待安與璉所能成就的,他們來不及達成的未來。
*
莽莽黃沙中,幾道身影正以看不清的速度換位移動,狂風驟雨般的攻擊接連落在中的銀色光罩上,光影交錯間,錯落有致的金屬相擊聲響不絕於耳。
驀然,其中一道身影率先以一彎完美的弧度飛出包圍圈,還不代其他人反應過來,瞬間爆裂開的光罩也將他們加入飛翔的行列。艱難地從自己砸出的沙坑底部爬起,已經被那位擊倒無數次的他們再無力氣繼續向對方發起挑戰,只能死死抓住武器在原地不住喘息。
身為各族有名的強者,多對一竟然還破不了對手的防,這般驚人的實力差距,令他們不覺倍感無力。
「不愧是舉世聞名的日月旅者,實力果然不同凡響。」儘管全身的肌肉都在叫囂著休息,大病初癒的月依舊不肯示弱,俊逸的面容上寫滿酣暢淋漓的快意,「再來一場如何,洛非閣下?」
「自然是歡迎。」看著眼前戰意愈發高昂的精靈,洛亞灰色的眼瞳裡隱晦的掠過一絲讚賞,「那麼,你是想一個人上,還是選擇繼續配合呢?」
「當然是繼續圍攻!」璉奮力支起長矛,紫髮在狂風中舞得凌亂,一身桀傲不馴的氣勢堪稱巾幗不讓鬚眉,「今日不破了你的防,我絕不罷休!」
瞥了眼左右紛紛表現出不死不休態度的同伴,再垂眸看看狼狽不堪的自己,原本想放棄掙扎的海爾特也無奈地聳聳肩,攤手妥協道:「既然他們都這麼說了,那我、冥和穆緹也不好袖手旁觀囉!」
從頭到尾除了出手圍攻洛亞外始終不發一語的冥與穆緹點點頭,再度抄起武器擺出攻擊姿態。
「不錯的精神。」從容將周圍氣勢如虹的人們掃視一圈後,洛亞隨手挽了個劍花,躬身微笑邀請道:「那麼,請出招。」
互相對視一眼,幾人決定由攻擊距離最長的璉和冥率先出手。只見冥嫻熟地甩了個槍花,白亮的槍尖如遊蛇一般竄了出去,剎那便突破飛沙鑽到洛亞身前,朝他的面門垂直刺下。
與冥同時踏步而出,和前者的靈動不同,璉的矛法講求大開大合。她向前跨出一步,雙臂同時望左一轉,沉重的長矛擊在沙地上,高高揚起的沙土瞬間成了最好的屏障,將她的後續攻擊嚴密掩藏在飛沙走石裡,也順勢遮蔽住身邊同伴的動作。
借著璉的掩護,海爾特舉起法杖開始默念咒文。白色的光影緩緩自法杖頂端升起,又悄然被沙海掩蓋,正如同黑白妖精族擅長的暗殺技巧,力求在無聲無息中致人於死地。
身為被圍攻的目標,洛亞一改前幾回一受攻擊立刻回劍防護的動作,轉而閉上雙眼,只依靠空氣流動來辨認攻擊的方向與力道。這樣忽然轉變的防禦模式令眾人不禁皺起眉,卻也對日月旅者的實力更加心服口服,手底的攻擊同樣越發凌厲了起來。
幾乎與冥的攻勢同步到達,璉的矛尖乘著反作用力急速行進,以詭譎刁鑽的角度擊向洛亞大開的後背。出乎眾人的意料,儘管黑光凜冽的長矛比銀光瀲灩的長槍看似笨重許多,速度卻絲毫不遜於後者,甚至較其更早一步觸碰到了洛亞的衣角。
正當璉再度以為攻擊即將得手時,始終平靜的洛亞竟忽然有了動作。只見劍刃銀光一閃,兩道清脆的撞擊聲眨眼將她們打出攻擊範圍。抬手把武器刺入地面增加阻力,她們喘著粗氣對望一眼,隨即默契地躍出沙坑,準備左右繞行、伺機而動。
在璉與冥攻擊不成被打飛的瞬間,海爾特順勢將蘊釀已久的法術投向洛亞,接著毫不意外地見到對方在失去視力的情況下從容避開,又屈身接連躲過月劈下的長刀與穆緹砸落的巨鎚,然後便這麼就著半蹲的姿勢拔劍反擊,硬生生將兩者逼退數步。
眼看同伴們都被擊退,再加上天色漸晚,向來做的比說的多的冥決定放手一搏。明白她的打算,身為同族的璉無聲嘆了口氣,雙手扶著長矛身先士卒地朝洛亞襲去。緊跟在璉的身後,在她被擋開後,冥縱身一躍,由上而下鋪天蓋地地展開攻勢。原以為這毫無章法的攻擊會再度失敗,沒想到卻打了洛亞一個措手不及,成功在他的衣角淺淺劃開一道裂痕。
先是因細小的裂帛聲錯愕了片刻,在見到持續落下的銀光後,被突襲成功的洛亞這才反應過來,揮劍阻止冥愈發瘋狂的刺擊。垂首看著衣角上不起眼的痕跡,他微微勾起唇角,欣慰地望向跪倒在地的璉和冥。
「成功破了我的防,妳們兩個合格了。」他提步走到兩精靈身前,伸手拉起體力耗盡的她們,臉上掛滿真心實意的笑容,「好好休息吧,接下來的幾天,妳們可以旁觀其他幾位的訓練,或者繼續對練培養默契。請記得,有時候單打獨鬥的確戰力強大,但是,合作所能達成的效果絕非獨自一人所能比擬。能合作時,絕對不要憑恃自己的強大任意妄為,否則在妳體力耗盡之時,就是別人組隊來討伐妳的時候了。」
已經累到說不出話來,聽完洛亞的一番教誨,璉和冥只是疲憊地點了點頭,隨即拾起各自的武器,相互攙扶著朝營地蹣跚走去。
「至於你們三個……說實話,除了重傷初癒的月還有失敗的理由外,我真的很失望。」鼓勵完兩位表現傑出的女性,洛亞轉頭就開始教訓幾位先一步放棄的男性,「海爾特,你身為暗殺的一把手,應該輔助其他人來攻擊我,或是自己潛伏來偷襲才對,怎麼會明著來呢?穆緹,你可是攻堅手,若是站在最前線的你放棄了,後頭的人該如何繼續前進?至於月,你的攻擊意識很好,只是身體跟不上,再多復健一陣子就好,別太自責。」
掃過三張嚴肅的面容,洛亞嘆了口氣繼續說道:「論實力,你們的確是各族的翹楚,但就如我方才說的,你們單打獨鬥習慣了,一時難以與人合作。可是若要成功狙擊那些叛軍,就算你們的實力遠超出他們,難免也會感到疲勞,否則我們四位日月旅者自己將叛軍掃平就好了,何必找人幫忙?畢竟蟻多咬死象,哪怕實力再超群,只要對方人多,我們終究會敗。」
「所以,我們才要學會合作。」眼神飄向正與月之旅行者亞因學習術法的弟弟提和心上人安,月淡然問道:「黑白只是他們的藉口,是嗎?」
洛亞頷首,眼底掠過一抹讚許之色,反問道:「確實,那麼,你們的選擇?」
「與黑白無關。」不約而同地對望一眼,海爾特與月同時答道。站在他們中間,穆緹淡淡點頭,表示同意他們的觀點。
聞言,洛亞淡淡一笑,顧左右而言他道:「那今天就訓練到這裡,明天請三位繼續努力。解散!」
語畢,他率先邁開腳步往營的走去,夕陽在他身後映照出一道長長的斜影,彷彿也投射出了他四百五十年來獨自行走的孤寂。因為自己曾體驗過,所以才不希望他們跟著體會那種孤苦無依的感覺,這或許,是某種揉合追尋與放手之間的產物吧。
因為求不得,所以才奢望,不是嗎?
善與惡,是與非,生與死,本來就是一體兩面,沒有任何一方是絕對,也沒有任何一方該去討厭誰;黑白融合,不應該才是最美的?
想到這裡,洛亞驀然回憶起曾經在曌旅館閱讀過的一本史籍。那本書的最後一頁除了最頂端寫著兩行詩句以外,其餘盡是一片詭異的空白,似乎有什麼東西曾紀錄在上面,卻又被書寫者倉促抹去。他還記得,那兩句詩分別為——
創世的神祇將恩典散落世間,
分別送予祂最深愛的子民:
在看見這兩行沒有下文的詩句後,他像是瘋魔一般翻遍了所有文獻,也詢問過負責記錄歷史的伊娜絲雅和雅諾安,卻遲遲得不到結果。直到他此回出門前鬼使神差地把那本書帶上,才隱約猜到詩文消失的原委或許與黑白觀念有關。
而黑白觀念的第一次出現,恰好是引發創世以降發生第一場大戰的導火線。那時創世神尚未化身為日月,源初四聖神仍舊是尋常生命,一切的一切都還沒被扭曲——直到當時的各族領導者們第一次提出黑白不該和平相處,並簽訂協議將彼此劃分為光殿與影殿的那刻——昔日的秩序轟然崩毀,雙殿長達數千年的大戰也由此展開。
想起桎梏了源世界生命們數千年的黑白觀念,洛亞不禁對當年改寫規則的先人們產生濃烈的厭惡感。他是何其幸運成為了日月旅者,被天下所有人崇拜尊敬著;那些無法當上日月旅者的多數黑白混血兒們又是何其不幸,只能孤獨在角落舔舐傷口。
這個世界啊,他看著圍坐在營火旁的伊娜絲雅、亞因與雅諾安,露出一抹複雜的笑容,真是令人在生出厭棄的同時又不得不對它付出喜愛呢。
*
視線頻頻落在遠方不斷躍起的刀光劍影與不時被擊飛出去的人影上,儘管知道日之旅行者在出手時肯定會有分寸,然而安還是不禁為重傷初癒的心上人感到擔憂,甚至平日最感興趣的術法也無法完全吸引她的注意,整隻精靈處在某種無言的焦慮中。
蠢蠢欲動地坐在她身邊,同樣為自家兄長的安危產生憂慮的提也不住望著遠處觸目驚心的畫面,隨時準備衝出去救精靈。
「……安、提,麻煩將注意力轉回這裡,洛非哥不會刁難重傷患的。」無奈地提醒自家兩位學生回神,已經第無數次撫額的亞因沒好氣地直接動手將安和提的頭轉回正確的方向,開訓道:「比起關注那邊的情況,你們不如好好專注在要學習的課題上。要知道,只有讓自己習得足以匹敵對方的力量,你們才有資格站在他身邊!所以,現在,請兩位專心聽講!」
「……好。」被亞因驟然爆發的氣勢震懾到,本來就理虧的安與提也只能暫且放下對武鬥組授課情形的關心,把分散的注意力集中回法術學習。
確認兩位精靈都不會再分心後,亞因正了正神色,開始講述道:「如你們所知,源世界的法術總共分為八類,分別為追蹤、占卜、守護、攻擊、治癒、傳送、空間以及精神,其中除了傳送、治癒與精神是人族和鬼族專屬外,其餘五種所有的六大種族皆可使用。」
說到這裡,亞因先是頓了片刻,仔細端詳安和提的神色後才接續道:「先前我對你們的法術性向進行測試,都是在守護術法上頗具天賦,甚至可以說是完美的守護者。因此,這幾日我會針對你們最拿手的守護術法進行指點,並儘可能傳授你們其他種類的術法。由於內容繁多,還請你們必須專注。」
「那麼,讓我們開始吧!」
由於位處背風面,寬廣平坦的山洞內部極為舒適平靜,只有兩組人馬各據一方、互不侵擾。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埋首進行藥物研究的雅諾安、堯戈斯和烏緹,他們正小心翼翼地將從荒漠中採集到的稀有草藥加入調配好的藥劑中,準備等待最後的結果。
在三人緊張又期待的目光下,透明的藥劑先是劇烈而迅速地冒出無數小氣泡,氣泡隨著藥草地融入顯得愈來愈激烈。正當泡沫即將湧出容器時,藥劑的表面卻逐漸趨於平靜,最後緩緩轉成流光溢彩的濃稠液體。
「成功了!」雅諾安發出勝利的歡呼,一張明媚的小臉上寫滿喜悅:「以後如果有人力量消耗過度,只需要一滴藥水就能恢復絕大部分的能量,而且還不會有副作用!」
「對於長期在外旅行的旅者來說確實不錯,實用性頗高。」堯戈斯瞥了眼山洞另一側的凌羽,小聲道:「尤其,某些喜歡逞強的人非常需要。」
「提……需要。」烏緹偏頭思考了片刻,幽幽說道:「逞強的。」
「小提他嘛,比較需要調養才是。」看著烏緹微微泛起紅暈的臉頰,雅諾安不禁調笑道:「是說,小烏緹,才相處幾天而已,你不會就對人家心生好感了吧?」
絲毫沒有掩飾,烏緹頗為自然的做出正面回應:「嗯。」
「居然嗎……?」被他的耿直震驚到不知如何應對,堯戈斯沉墨了半晌才勉強開口問道:「那個,月知道嗎?」
聽了他的問句,烏緹很誠實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我覺得,你們先讓他有個心理準備比較好……雖然我想他也不會介意就是。」堯戈斯和雅諾安對視了一眼,決定暫時中止這個話題,「那個,烏緹,你剛才不是說還有什麼新的配方需要嘗試嗎?不如我們打鐵趁熱來實驗看看吧!」
儘管對兩人的反應感到滿腹疑惑,問題向來不多的烏緹仍舊順從的將實驗器材自包袱中取出,準備繼續下一個試驗。
再度與對方交換了一個眼神,堯戈斯與雅諾安深吸了一口氣,秉持著敬業精神將腦中多餘的想法屏除,開始專心致志於眼前的研究上。不過片刻,角落裡除了器具的碰撞聲和三人的商討聲外便全無其他噪音,彷彿進入一座專屬於研究者的小基地。
比起兩端專心授課與學習的人們與身邊興致勃勃研究新藥品……以及聊八卦的聖魄和魔魂,身為腦力派、只負責消耗腦細胞的的伊娜絲雅和凌羽反倒顯得悠閒許多。
「既然他們都在為了提升實力而努力,我們是不是也該為他們做出點奉獻?」拿出特製的通訊器,凌羽如是問道:「這樣吧,奈蒂娜絲,要不要詢問一下青玥黎疋和歐絲菲羅對晝精靈內亂的意見和想法?」
「嗯……也好。」眨了眨漂亮的紅色眼眸,伊娜絲雅微笑道:「我想他們應該也收到相關情報了,正好可以幫我們檢查一下目前計畫的不足之處。」
「那我就開啟通訊連結了。」凌羽將通訊器放置於地面上,白皙纖細的手指毫不猶豫地在海螺的尖端輕輕一點。只見一陣明亮清澈的銀光閃過,伴隨來自海洋深處的水流聲,兩幅清晰的彩色影像緩緩凝結於空中,分別幻化出出雪鮫人族大賢者與墨鮫人族大智者的模樣。
「別來無恙,歐絲菲羅、青玥黎疋。」勾起溫和的笑容,伊娜絲雅率先對兩鮫人問候道:「在創世神的慈愛下,願吾友的眼眸永遠清澈明亮,不被邪惡佔據。」
「別來無恙,伊娜絲雅、青玥黎疋以及凌羽雪殤。」甩了甩銀色的魚尾,歐絲菲羅回以同樣溫文的微笑,「在聖月的光輝下,希望你們能得償所願、事事順心。」
「許久不見了,三位,多餘的問候就免了吧。」慵懶地斜倚在專屬宮殿的座椅上,青玥黎疋百無聊賴地說道:「反正妳們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有什麼事會讓妳們突然會想到來找我們的?」
「青玥,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閒適地端詳自己纖長的手指,凌羽露出詭譎的微笑,「說吧,你對這次的事件有什麼看法。」
被凌羽的笑容勾起某些不太美好的回憶,青玥黎疋無可奈何的撇撇嘴,沒好氣地應道:「哪能有什麼看法,不就是一群叛徒掀起內亂推翻政權,順便把原先的繼承者流放後再派人追殺嗎?」
「所以,你們已經和墨鮫人展開交涉了?」在得到青玥黎疋肯定的答覆後,伊娜絲雅淡淡垂下眼眸,「那麼羅菲,妳那裡收到的情報內容有什麼?」
「和青玥差不多,只差在我舅舅已經同意支援他們了。」歐絲菲羅掃了眼臥室的門口,壓低聲線回答:「另外,不知道是誰告訴他們我與日月旅者有所聯繫。為了預防我將機密說出去,他們最近經常派人來監視我,你們那裡也要小心一點。」
「妲洛琳絲,是嗎?」臉上的神色忽然變得異常恐怖,凌羽直勾勾地望向歐絲菲羅確認道:「關於妳認識日月旅者一事,是她說出去的,對嗎?」
「是。」說到自家表姊,歐絲菲羅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不過小羽,先別急著找她麻煩,這回要不是她的魯莽,我還不會知道晝精靈族出事了。」
「管她是有心還是無意,反正這筆帳早晚會和她算回來。」對從出生起就壓在自己頭上的親生姊姊完全生不出絲毫好感,凌羽全身散發著殺氣,連帶身邊空氣的溫度都低了幾度。聲音難得的帶著哭腔,她嘶吼道:「要不是她,我不需要變成如今這個樣子,更不需要逃難似的離開原生種族。歐絲菲羅,妳不也是嗎?明明身為地位僅次於族長的大賢者,卻不得不聽從公主妲洛琳絲的荒謬命令,甚至因為她的一句話就得受到監視!被這樣不公平的對待,妳難道不恨嗎?」
「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相較於凌羽的歇斯底里,歐絲菲羅顯得冷靜的過分,「至少在普通鮫人裡,妳我的聲望遠高於她,這樣就夠了。況且,她會將日月旅者的秘密說出去,不正代表她嫉妒我們嗎?至少在這一點上她比不過我們,如此就夠了。」
「僅僅聲望高過她罷了,怎麼會夠?」想到自己經歷過的一切,凌羽不禁紅了眼眶,「為了她,我被迫成為她的影子,連個完整的鮫人都不是!為了她,我硬生生割下背上的月靈之印,就怕威脅到她的地位!歐絲菲羅,妳說,她究竟還要奪走我的多少東西她才滿意?」
「凌羽,別在意這些,至少我們都知道妳的好。」被凌羽的哭訴喚起往日慘不忍睹的回憶,伊娜絲雅抬手環住她顫抖的身軀,在她耳邊輕聲安慰道:「所以,孩子,千萬不要妄自菲薄。其他人不愛妳也沒關係,至少妳要珍惜妳自己。」
「現在妳累了,稍微休息一下吧。」
隨著伊娜絲雅最後落下的話語倒在她懷中,凌羽猶自掛著淚痕的面龐上寫滿難得的脆弱。把昏睡的凌羽交給不知何時走到她們身邊的堯戈斯,伊娜絲雅收斂起方才悲傷的情緒,轉頭和青玥黎疋與歐絲菲羅繼續討論未竟的話題。
因為活過四百年歲月的她很清楚,流過淚後還能重新站起來的生命才值得嘉許,而受不了痛苦倒在半路上的,終究只能成為亂葬崗的又一座墳塚,警惕著後人別走上相同的路。
將他們接下來的計畫悉數告知兩位鮫人後,眼看他們紛紛陷入沉思,一時半會無法給出解答,伊娜絲雅遂一邊隨手翻閱現有的情報繼續思量,一邊等待他們的回覆。
根據伊娜絲雅提供的資訊推算了半晌,歐絲菲羅向她提出一個目前至關重要的問題:「如果目前的情報沒有疏漏,伊娜絲雅,妳知道他們如今有多少人手嗎?」
「大概可以推算出來,雖然就紙面上的數據而言挺壯觀,不過真正會投入戰場的數量還不好說。」伊娜絲雅思索片刻,給了歐絲菲羅一個數字,「初步估計,大約三分之一左右。」
「我們這裡確定談判破裂了。」同時關注三方情報,青玥黎疋一面接收自家族長傳來的消息,一面迅速將資訊在腦中彙整歸類,「族長說,她寧願與日月旅者交好,也不願意和掀起內亂的叛徒合作。恭喜兩位,可以確認減少部分敵人。」
「那目前的情況變成,聖魄、魔魂、人、鬼、白妖精和墨鮫人六族保持中立,光天使與影天使的部分王族、貴族加入戰局,黑妖精、雪鮫人舉族參與,夜精靈傾向不明。」由於時間緊迫,歐絲菲羅只能以最快的速度釐清思緒,「所以現今有五族確認參戰,六族中立以及一族未知,沒錯吧?」
「大致上是如此,不過人族依舊存在變數。」瞬間將所有的資訊紀錄在紙上,伊娜絲雅回覆道:「我們這裡沒有確切的人族情報來源,只能就史書上留存的大數據分析。不出意外的話,三天內人族若是沒有表態,基本可以確認他們不會參戰。」
「那關於人族的情報就交給我來蒐集吧。」希望儘量在有限的時間內將任務分配完成,歐絲菲羅自告奮勇道:「最近晝精靈族的使者經常到訪我族,我身為雪鮫人族大賢者有一定的機會負責接待使者,我可以乘機套問他的情報。」
「好,那就麻煩妳了。」明白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乾脆俐落地點頭答應,伊娜絲雅囑咐道:「能獲得情報固然好,但妳的安危遠比情報重要。千萬別為了情報將自己置於險地,否則對妳我而言都是得不償失。」
「我明白。」歐絲菲羅頷首,「時候不早,我該離開了。」
「妳放心,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妳只需要照顧好自己就夠了。」青玥黎疋不在乎地揮手驅趕歐絲菲羅,唇角勾起的笑看起來格外燦爛,「別忘了我們可是以擅長謀略出身的鮫人一族,哪怕真正面對敵人,該倒下的也是他們。」
無奈地笑了笑,歐絲菲羅抬手將通訊切斷,留下青玥黎疋和伊娜絲雅兩鮫人繼續討論後續計畫。
「所以按照你們目前的計畫,時候還未到。」絳紅的眼眸瞬間掃過伊娜絲雅給予的計畫草案,青玥黎疋評論道:「雖然大致上看去沒什麼問題,但你們將每一部份的執行時間排得太緊湊,沒有留給自己緩衝的餘地,一旦發生預料外的差錯容易滿盤皆輸。」
「確實,所以才需要你們幫忙調整。」對青玥黎疋交付全盤信任,伊娜絲雅毫無保留地說道:「尤其是我們目前正在進行的部分,由於是根據預言占卜推算出來的,容錯率太低,目前雖然還勉強可以執行,但總體而言成效不彰。」
「你們有考慮過順其自然嗎?不插手事物的發展,任它自行演變。」輕撫光滑的下巴,青玥黎疋疑惑道:「我記得月之旅行者亞因也在隊伍中,你們為何不找他商量?」
「他還有其他事要忙,不好麻煩他。」伊娜絲雅溫和一笑,「再說,他也是雪鮫人混血,看事情的角度遠不如純血的墨鮫人來得直接。」
「妳這是在嫌棄我一根腸子通到底?」青玥黎疋挑起眉,開玩笑似的作勢關閉通訊器,「那妳自己繼續努力斟酌吧,我先離開了。」
「別自己扭曲原意,我這是實話實說。」為了應證自己說的話是真是假,伊娜絲雅斂起笑容正色道:「所以,你建議我們順其自然,不要太鑽牛角尖?」
「這是針對你們目前的章程而言,畢竟生活中變數太多,不是每件事都能盡如人意。」一時間用腦過度,青玥黎疋打了個哈欠,有些困頓地道:「如果沒問題的話,今天就先這樣吧,我想休息了。歡迎改日再來咨詢,再見。」
話聲剛落,青玥黎疋絲毫不給伊娜絲雅反應的時間迅速結束通訊,讓後者只能又好氣又好笑地將失去反應的法器自地上拾起,準備稍後還給昏迷中的凌羽。
回憶起方才對話裡的內容,伊娜絲雅緊繃多日的神經總算是稍稍鬆懈下來。站起身舒展了下有些僵硬的筋骨,她抬眸望向洞外即將西斜的陽光,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微笑。目前的情況遠比他們想像中的好,一切還沒走到最糟的那一步,所以,就如同青玥說的一般,有時候順其自然也是個好選擇。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