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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十八 神怒之日
♢♢♢
像是炸雷。
在長久的靜默中,擁有燦爛金髮和漂亮五官的男孩子,臉上表情只剩下了大片的空白,就像是失了靈魂。直到他身後的死亡領主重新喚了那孩子的名,這才再度回過神來。
“格裡西亞?”
“……”
“喂……格裡西亞!你在發什麼呆?”
片刻的怔仲過後,自那張如同女孩子一般精緻漂亮的臉上浮現的,卻是一副沉穩的表情。像是和之前徹底不同的兩人了,他是如此感覺的,卻不知其他人是否發覺了這其中的變化。
“——羅蘭。”
然後,露出了淺淡的笑。
“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你怎麼了?格裡西亞,你的語氣有點——”
“你可以去跟死喔還有大家說一聲,我馬上就趕過去,所以不必太過緊張嗎?”
“……你自己去說不就好了嗎?”
“這是請求喔,羅蘭。”
“……”
【因為是請求,所以絕對不可以拒絕】。
——他從那眼神裡讀出了這樣的意思。確實是如此,若是來自那一人的命令,便還存有拒絕的餘地。可那人偏偏拿那種語氣來請求了……就好像一眼看穿了特意瞄準了人心的弱點,出手直擊,連抵擋的機會都不曾給予。
拿漆黑眼珠注視著對方的死亡領主垂下了眼眸,躊躇了半晌,忽然伸了手,小心翼翼的避開了鋒銳的爪,摸了摸少年的頭髮。
“……你自己小心。”
隨即便斂了翼,將戒指套上食指,落回地面後化作了人類的形態,又不放心的回頭看了眼,見對方態度堅決,這才踏上通往殿內的漫長白階。
“那個人看出你是在支開他了吧。沒關係嗎?”
澤西最終還是沒忍住,出言提醒了對方。
“無妨,耽誤不了太久。”
“所以,你是想說,你解決我們用不了太多時間嗎?”
“並非如此,僅是有一事相問。”
那孩子微彎了湛藍的眼,那笑容卻是太過浮於表面了,未曾抵達眼底,像是在面上覆了以微笑構成的假面。
“月蘭國此次來訪的目的,我想並非是前來討伐魔王吧。那麼可否告知太……我,月蘭國那位陛下的真實命令呢?”
就連語氣和自稱都徹底變了,莫非眼前這人,才是真正的【魔王】?
“貴府上是否有一位喚作是艾爾梅瑞的,大約是十四五歲的孩子?那一位原本為月蘭國的王子殿下,卻在六年前被巫妖擄了去,陛下追查多年,才終於查到了這裡。若非如此,月蘭國也並不願以一國之力與魔王殿抗衡。”
“所以若是三國聯手了,便會無所顧忌了是麼。”那孩子低聲的笑了,像是嘲諷,卻聽不出太多情緒,“若是只是為了此事,還請那位陛下不必憂心,待到月蘭國將軍隊撤出混沌森林範圍之後,在下便會親自護送王子殿下回國與那位陛下相認。”
“……只是相認?”
“至於是否留下這點,自然應當聽從本人意見才是。您意下如何呢,澤西將軍?”
確實是在笑著,眼睛裡卻是毫無溫度,他注視著那笑容,寒氣卻像是跗骨之蛆攀上了後背。那個時候他並未感覺錯,自從那具細小身軀中散發出的無上氣勢……仿若神明!
“此事我無權定奪,還得請示陛下的意思,只是還有一點疑惑,恕我唐突……為何您會知曉我的名姓?”
他並未報上過名,對方卻相當熟稔一般直呼了他的名號。當然最為可疑的並不僅是這一點,只是從此處切入話題不顯突兀而已。
“月蘭國大名鼎鼎的元帥大人,我怎可能不曾知曉。還是說,您對於您的名號還不夠自信呢?”
“……”
他竟是被噎的無言以對……被一個身高剛過他腰際的小孩子。剛想開口嗆回去,卻見對方身形微晃,雖立即站穩了,卻拿右手按住了胸口,面上掛著苦笑。
“……不必如此心急啊。很快就結束了,再說……時間還有的是啊,格裡西亞。”
“你說什麼?”
“不,沒事……和您無關。關於艾爾梅瑞殿下的事情,我想,還是請您在詢問了那一位陛下之後再行定奪吧?”
對方放下手掌,幾乎是立即便恢復了若無其事的笑容,他盯著那張完美無瑕的笑臉,擰起眉,淡淡的開口。
“那如果我拒絕呢?”
對方搖搖頭:“您會答應的。”
“……為何你如此篤定?”
“您是位優秀的將領,想必一定相當重視屬下的性命吧。”
對方抬起手指,遙遙指向他的身後。
“您應該看得見吧……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下。看不見也無妨,您只需知道一點就足夠了。”
他轉頭,驚愕的發覺自己的身周不知何時交織了細密的黑色絲線……邊緣散發著金屬的光澤,絲線通體光滑圓潤,像是利刃。他伸了手指,皮膚立即便被燙出了焦黑的痕跡,血珠自傷口邊緣墜下。
“……面對我,您可是半分勝算都沒有的喔……澤西將軍?”
刻意壓低的聲線驀然在耳邊響起。
他倒退一步,眼前是放大了的擁有燦爛笑容的少年的臉。背後撞上了絲線織出的網,像是要被從正中撕開裂開來一般傳來了劇痛……燦金色的長髮自視野中一閃而過,白皙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胸口上,忽然自手心爆出了大團黑光,沒入了皮膚之下。
背後被黑色的絲線阻擋了,像是無上的利刃瞬間便切斷了作為保護的鎧甲。布料和肌膚一道燃燒了起來,被高溫脫去水分的有機質踡縮成焦黑的炭粒,露出淋漓的血肉來,迅速洇濕了後背的布料,被滲出的組織液沾死在了後背裸露的真皮層上……他卻完全無暇顧及那一點傷勢了,眼睜睜的看著巨大的黑色刺青在心臟的部位蔓延,像是極盡妖嬈的黑色曼陀羅,絲絨般的花瓣肆意的舒展著。
“這是來自魔王的詛咒喔,澤西將軍。”
那孩子忽然偏了頭——露出了稱得上是魅惑的笑容來,外袍的下擺被風鼓滿了,垂眸凝視著他的神情仿佛……憐憫?
“若是您一味拒絕,這詛咒便會跟隨您終生,首先從吞噬血肉開始,自內向外逐漸腐爛,直到剩下一包膿血為止,而所有觸碰過您的人都將被同樣的詛咒纏身……而即使是這樣,也沒問題嗎?”
“……”
……他一定是瘋了,才會認為對方會露出憐憫的神情吧。
以無邪氣的表情說出那樣的話語,可那副表情偏偏像是真的在憐憫著他的境遇一般。
這傢伙果然是魔王沒錯。
“那麼,現在連回去請示的理由都附贈給你了……【屬下被那可惡的傢伙拿詛咒威脅,為了保命不得不回來請示陛下】……之類的,你覺得如何?”
少年的指間牽引著黑線,在手指的牽拉之下一點點的陷入了皮肉。他按捺著自背後傳來的劇痛,瞪著眼前露出溫和笑容的少年,唇齒間傳來了些許鐵鏽味。
“全員——”
“啊,我倒是忘了,還有這些東西呢。”
少年細瘦的身軀漂起,引著細絲循著風粘上了被他的屬下護在正中的黝黑砲管……被月蘭國因以為傲的,作為抵禦外國的殺手锏的五台自走火炮上瞬間便粘上了細小的黑絲,再度拉緊時,黑絲輕而易舉的切斷了數釐米的鋼板,像是拿刀子切斷奶油。早已塞入膛內的高爆彈在膛內捲起火浪,在將鋼鐵的外殼徹底熔化炸裂後送入作為砲手的士兵的體內。
碎肉混雜著血漿,噴濺在了腳邊。
粘稠的血雨落下,被薄薄一層光罩阻擋在了外面,他不知濃厚的煙塵下依舊活著的人還剩多少……只覺在視野裡搖晃著的少年的笑容愈發清晰。
“我說過了吧……您沒有任何勝算的。”
在綿延不絕的血雨中,少年柔和的嗓音仿佛來自地獄。
“所以……還是請您退兵吧,澤西將軍?”
細絲收回,少年不再看他一眼,依舊懸停在空中,白色袍角未沾一絲污漬。他聽見背後屬於尸體緩緩的到底聲,卻不見慘叫,自知是不再剩餘活口了,口腔中血腥味愈發的濃厚。
“……最後一個問題。”
他聽見自己的乾澀嗓音將短句吐露出口,一字一頓。
“你到底是誰?”
少年正欲轉身離去,聽到這問題,微微的偏了頭,似是思考許久,最終依舊是那張燦爛的笑臉,輕聲開口。
“我好像已經,忘記了呢。”
♢♢♢
“怎麼又是你!”
風帶著兩人落下後,被侍衛護在正中的澤西一臉崩潰的怒吼……作為一名將軍來說,他也確實落魄了些,鬍子頭髮蓬亂,像是太久沒打理過了,深陷的眼窩裡只剩下深深的疲憊。
“怎麼,不歡迎我嘛?”
“當然不歡迎!身為魔王,你不應該在魔王殿裡守衛嗎!為什麼你這傢伙會出現在這裡!”
其實魔王已經……好吧,解釋也未必能聽懂,乾脆直接免去了。
格裡西亞和雷瑟兩人在澤西的面前落下,眼見著對面那傢伙面上表情扭曲了一下,隨即便恢復了常態,揮手讓護衛下去以後,眼睛裡便只剩了憤怒的火焰。
“你又來做什麼?”
“你原來長成這樣啊。剛才我還差點因為沒認出你,準備拿火燒燒看呢。”
“……那我是不是還應該感謝一下你的仁慈?”
“免了。”格裡西亞插著腰,笑嘻嘻的說道,“所以前幾天我不是警告你不准靠近混沌森林了嘛,你怎麼還沒退軍?”
“……”澤西瞇起眼,意味深長的打量著他和身後的人,半晌,這才緩緩開口,“陛下御駕親征,我怎敢退軍?”
“月蘭國的國王陛下?”
“是的,陛下聽聞魔王軍負隅頑抗,難以攻下,故親自前往混沌森林邊境。想必陛下親征,將士們必定士氣大漲,即使是攻下魔王殿這種事,也不過是指日可待罷了。”
格裡西亞一指自己:“……你跟我說這種話真的好麼?”
好歹他也是魔王……以前的魔王吧!這麼不給人面子的嗎?雖然魔王軍指揮有粉紅施芬,老師他們也有在幫忙……嗯……
好吧他好像確實沒起到什麼作用……
澤西後退了一步,將手按在佩劍上,忽然奇異的笑了,嘲諷一般的。
“我說你啊。”
銀色的利刃緩緩出鞘,直指向地面。
“你……真的是魔王嗎?還是說……不過是巫妖們拿來哄小孩的過家家遊戲呢?”
“……!”
幹!為啥這傢伙也知道……不對啦!
格裡西亞轉頭,一臉的氣急敗壞:“為什麼你們都這麼說啦!我還要不要面子啊!”
雷瑟:“……”
啊,他都差點忘記這傢伙心情不佳了。
話又說回來,魔王這東西到底是想要鬧哪樣啦!他自己封印掉的那部分記憶裡到底包括了多少重要信息……
所以說他為啥要封印掉自己的記憶!這不是給自己找事嘛!
眼前黑袍的袍角忽然揚起,遮蔽住了他的視野……金屬相撞的聲音在耳畔炸開,雷瑟的劍裹挾著勁風自他的右肩上方掠過,架住了對方刺來的佩劍。格裡西亞一臉無辜的眨了眨眼睛,卻聽雷瑟低沉好聽的嗓音自耳邊響起。
“格裡西亞,不要分心。”
雷瑟攥了劍柄反手一絞,伴著令人牙酸的裂嚮,金屬的殘片雪花般落下,銳利的破口反射出火焰的餘光。黑袍落下,將紛紛揚揚灑落滿肩膀的碎片盡數撣開,這才收回劍,站在了他的身側。
“月蘭國的澤西將軍,是嗎?”
格裡西亞偷偷往後挪了半步,把半個身子藏在高了他不止兩個頭的雷瑟身後,這才有餘力開口:“雷瑟你認識他喔?”
純黑的眸似乎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這才轉了回去。
“不認識,不過傳過來的記憶裡有關於他的部分。說是月蘭國著名的元帥……之類的。”
“……記憶?”
莫非是……伴隨屬於魔王那部分力量的,封印在【永恆的寧靜】裡的那部分記憶?結果最後跑到雷瑟那裡去了?
“雷瑟,那部分記憶裡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內容啊?”
“……你指哪方面?”
“關於我封印自己記憶的理由之類的?”
純黑的眼睛深深的看了自己一眼:“沒有。”
“喔……”
“怎麼,你很失望?”
“我想知道關於我自己以前的事情。”
“……”
“雷瑟你幹嘛突然不說話?”
“沒什麼。”
沒有拿劍的那隻手突然壓了下來,用力的在他的臉上捏了又捏,直到兩邊臉頰都徹底通紅了,這才鬆開手。
“可否詢問個問題,澤西將軍。”
雷瑟的背影,此時看上去分外可靠。
“月蘭國此行究竟有何要緊之事,以至於驚動了月蘭國的國王陛下?”
“你沒聽說過嗎,在魔王抓走的小孩子當中,有一位正是月蘭國的王子殿下。”
“……”
面對雷瑟無言的瞪視,格裡西亞只好又往他身後挪了挪,露了半張臉嘿嘿傻笑。
“……請問那位殿下的名號?”
“是艾爾梅瑞殿下。”
“………………”
啊,誒?居然是草莓?
他還以為是稀爛或者死喔……或者是雷瑟都不奇怪,結果是草莓?很會煮飯而且煮飯總是往鍋子裡加一堆奇怪調味料的王子殿下?那還能看麼?
“僅僅是如此而已嗎?”
在格裡西亞胡思亂想的工夫,雷瑟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
“原本只是如此的。月蘭國本是只想帶回王子殿下便收兵回國,並不願與魔王軍正面交鋒,魔王殿下卻先行出手,殲滅我方近千人的軍隊,陛下大怒,發誓要將魔王的勢力徹底剷除。”
雷瑟冷笑一聲:“說不定其實是因為,在聯合了冒險者工會之後,發覺其實魔王的勢力也併非不可戰勝,才生了消滅魔王的念頭吧?”
澤西淡淡的笑了笑:“魔王的力量確實沒有想象中的強大。除了魔王本人,魔王的手下似乎並沒有太多足以驅使的手下,至少……與傳說裡無人能敵的形象相去甚遠。”
“不論理由如何,結果總是不會變的。月蘭國此舉便是向魔王勢力宣戰,也便意味著……向基辛格宣戰,沒錯吧?”
“被巫妖統治的人類國家(*註一),你不覺得很諷刺嗎?”澤西甚至並未否認,只是笑著,“你也是人類吧,為何你會選擇站在魔王一邊?百年來魔王的惡行有目共睹,相較於月蘭國的行為而言,閣下的舉動才更令人不解才是吧。”
“若換做是你們的那位艾爾梅瑞殿下,我想他也會如此選擇的。”
“而這也恰是陛下最憂心的事情。”澤西隨意的拋開手裡的斷劍,“不過,說這些還為時尚早了,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應當是找出那位殿下的所在,併將那位殿下帶回才是。”
格裡西亞忽然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
“……給我等一下。”
他從雷瑟背後跳了出來,腳底一滑,還差點撞上雷瑟的劍……然後被人手疾眼快的拎了後脖領在地上放好。
“有哪裡不對勁,雷瑟……我們是追著爆炸的痕跡過來的吧,原本以為這邊已經開戰了,卻只看到了月蘭國在混沌森林邊境駐扎的軍隊。所以,剛才的火焰,在哪裡?”
他被亂七八糟的一堆事情給分散了注意力所以沒能想起這點來。確實駐扎著軍隊沒錯,但是並未正式交戰,所以那一聲爆炸和自黑暗裡升起的火光……是什麼?
“你終於發現了啊,魔王大人。”
澤西後退了一步,平伸了右手,向下用力一劃。
“果然和我想的不錯,你和那個時候的人並非同一人,否則不會對那種火光沒有絲毫警惕……不過,不好意思了呢。”
自黑暗裡傳來了像是某種沉重的東西碾壓過地面的聲音,數十數百的交疊在了一起,像是悶雷。
“……已經晚了啊,自從你們降落到這裡開始,就已經……”
雷瑟忽然抓起他的領子向空中用力的拋去……失重的感覺完全的包裹了他,格裡西亞幾乎是反射性的用出了飛行術,懸停在了空中。
然後,他看到了。
從黑暗中亮起的百十道赤紅的光芒,像是自黑暗中驚醒,睜開了雙眼的獅群。
“——!”
那是……
“……掉入我的陷阱裡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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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私設裡,基辛格的王室被巫妖滲透了,所以說是被巫妖統治的國家。
◆格裡西亞被擺了一道……不過畢竟還是十四歲時候的心智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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