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法爾之章
夏法爾,妖精族傳說中守護妖精王的忠誠劍士。
夏法爾,代表破壞的紅色星辰。
夏法爾,繼承了太古妖精血脈與純血妖精最高等的生物。
夏法爾,被囚禁於實驗室裡的怪物。
夏法爾,不能見日的殘次品。
他是夏法爾,注定要被毀滅的存在。
他是夏法爾,是普伊路心愛的弟弟。
對普伊路來說,夏法爾就只是夏法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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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巨大的透明管子縱橫交錯,裡頭流動著淡藍色的液體,管子的另一端連接的是矗立在一片黑暗中的玻璃試管,黏稠而蒸騰著如雪泡沫的藍色液體就像天空清朗遙遠,對棲息在試管裡的黑色怪物來說,別說是天空了,就連這狹隘的實驗室他都一次也沒離開過。
環繞在深棕色毛髮中的金色眼眸半睜著,目光渙散,額頭上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龐更是緊閉著雙眼,身形嬌小的怪物孤獨的飄浮在試管內,耳邊傳來咕嘟咕嘟的氣泡破裂聲交織成敲打著寂靜的木槌,有些鈍重的打著亂無章節的拍子。
『我親愛的夏法爾,你將是我們妖精族的救星。』
『夏法爾,你要保護妖精族,你就是為此出生的。』
『不過是個實驗品而已,利用完就丟棄是理所當然啊。』
『如果你連你哥哥都不能保護的話,那你連廢物都不如。』
『嘖、沒想到投注這麼多精力與金錢竟然還是只做出了一個失敗品。』
父親的話語在腦海中響徹,夏法爾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但胸口還是感到一陣悶痛,排山倒海而來的悲傷淤積在胸腔,腐蝕著他殘破的精神卻無法發洩,這便是他被稱為殘缺品的原因之一,戰爭兵器不該擁有多餘的感情,他僅僅需要遵從指示,殲滅掉目標物,甚至殺意也不需要,在父親的藍圖裡,他應該是如同一臺冰冷的機械忠誠而制式化的執行使命。
這樣的他,早已失去存在的資格。
然後,他想起了那個素未謀面的哥哥,父親從他有了自我意識開始起不斷地灌輸他必須保護哥哥的想法,必須要成為哥哥的兵器、必須成為他的絕對魁儡,不管是這副醜陋的身軀或是植入腦海的另一個戰鬥人格,都不過是為了那一個妖精而被製造出來。
──說不恨是騙人的,憑什麼他要為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出生。
可這已經次既定的現況,雖然是失敗品,還是會遭到利用直到他失去任何一丁點用途為止。
(這種事你我不是都很清楚嗎?)身體裡的另一個自己嗤笑道,帶著一貫的嘲諷與憎恨。
他的另一個人格叫做夏裴爾,跟夏法爾是相異的兩個存在,夏裴爾是為了克制夏法爾軟弱善良的那一面而被父親植入的戰鬥型人格,只知道將憤怒怨懟化為力量釋放出來的破壞狂,與其不相符的在意識中夏裴爾有著天仙般的美貌,相對的夏法爾則是有著野獸的外貌。
極端且可悲的兩人。
夏法爾沒有去理會夏裴爾,放任他在意識海裡碎碎念,反正身體的操控權在自己手上,夏裴爾沒有搶奪的權力,隨他怎麼唸去,況且這是這個封閉幽暗的空間裡除了自己以外唯一的存在了,要是有一天連夏裴爾都消失,他覺得自己一定會發瘋。
咿呀─沉重的門扉推開,數只金色的眼眸倏地撐開,這個時段不是父親與研究人員紀錄調整的時間,敞開的門口流洩進刺眼的光芒,逆著光的的確不是父親高大偉岸的身影,而是少年的體型。
「──請、請問有人在嗎?」脆生生的嗓子就像潺潺的小溪,說不出的乾淨清越,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雙碧空般的眼眸。
夏法爾一度以為自己看到了外面的蒼穹。
年幼的木之妖精有著一頭比誰接還要美麗的綠髮,夏法爾認為那宛如陽光穿透單薄的樹葉,傾瀉一地的綠光,細緻小巧的五官,白皙的皮膚鑲著一對寶石般的天青色眼眸,他從來沒看過這麼漂亮的精靈,連夏裴爾也無法與之比擬。
如此乾淨秀麗的妖精告訴夏法爾,我是你的哥哥。
一瞬間他不知道該作出甚麼表情,怔怔的在試管內望著妖精將臉貼上管壁,稚嫩的聲音軟糯柔和,澄淨的眼眸閃閃發亮,他說,他一直想要一個弟弟,偌大的宮廷只有他一個人很寂寞。
原來,他的哥哥跟他一樣,甚麼也沒有。
「我的名字是普伊路。」幼小的妖精再說了一長串的話語後才想起要自我介紹。
「我、名字、夏法爾。」他咬著生硬的口音說道,長期封閉在實驗室裡沒有多少開口交流的經驗,因此他只能講出破碎的單詞。
「夏法爾──那不是守護妖精王普伊路的劍士嗎?」哥哥歪著頭,眼睛瞪得又圓又大,他忽然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沒錯,他是夏法爾,必須守護普伊路,他的誕生意義僅此罷了,心裡的夏裴爾又在發癲的狂笑,迴盪在意識海裡的笑聲淒涼悲哀,諷笑著他的一文不值。
(夏法爾、你看看你!多麼滑稽多麼可笑!)
閉嘴,夏裴爾,再吵就別想出來了。
棕黑色的異獸抬起低垂的頭顱,認真地注視眼前小小的妖精,如果是這樣的你,我願意守護。
硬要說個理由的話,或許是對他的小小妖精王一見鍾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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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要殺了他這個殘次品,因為他的存活只會對木之妖精帶來毀滅,禁忌的實驗是不被容許進行的,所以身為現任族長的父親得消滅他這個「證據」。
一身月白色木妖精民族服飾被族人的鮮血染紅,墨綠的髮尾沾著乾涸的血塊,父親的神情卻不顯半點瘋狂,出人意料的冷靜與和藹,夏法爾呆愣望著浴血的父親提著森然的銀白細劍走到試管前,血液彷彿是他的披風,拖曳了一地腥紅。
「親愛的夏法爾。」父親彎著眼笑了,他再次聽到了這個孰悉的稱呼:「為了一族,你去死吧。」
手倫成拳頭,往灌滿淡藍色液體的厚玻璃管壁一捶,玻璃壁就這樣被敲破了一個洞,液體爭相恐後地藉由破口湧出,父親在前一刻就換了位置而沒被沖擊到,他好整以暇的挑掉戳入肉裡的玻璃渣,等到碎片挑完時,試管裡也空了,只剩下棕黑色的小怪物渾身虛軟的跌坐在底座,拚命的抽動著渴望動用力量逃離此地。
他不想死、他必須保護哥哥!是哥哥給了他生存的意義!是哥哥讓他了解到為了一個妖精誕生並不是什麼悲哀的事情,哥哥常說,你能活著,我真的很高興。那麼堅強地露出落寞微笑的哥哥,要是沒有了他該怎麼辦!?夏法爾不敢想像。
現任妖精族長注意到了怪物眼中的光火,那名為「求生意志」的火苗,偏頭笑道:「我把你取名為夏法爾你就以為自己多高尚了?說道底不過是個放在哪裡也沒人要的垃圾、殘次品。」
「不、能──死掉、哥哥……保護……」
「你想保護普伊路?別說笑話了。」父親掛著殘忍的親切微笑輕聲地說:「你只會帶給他更多的痛苦而已,你根本不配接近普伊路,他是最接近妖精王的妖精,他可是比你還要成功的完成品呢。」
金色的眼眸陡然瞠大,額上的面孔神情憤慨、髮指眥裂,他嘶啞地低吼:「你、竟然也對、哥哥──!」
「物盡其用,不是嗎?待在實驗室最久的你應該能理解才對。」語畢,纖細的劍身直直刺向渾身劇烈顫抖的異怪。
噗哧!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撲鼻,接近白色的「血液」飛散在空中猶如紛飛的雪花,夏法爾愣愣地看著擋在他身前承受了父親攻擊的嬌小妖精,那翠綠的髮絲在空中蕩漾,普伊路少見的抿起嘴角,天青的雙眸蘊含著怒意與堅毅的決心,可惜夏法爾沒機會瞧見。
那穿透肩膀的細劍立刻抽出,普伊路瞥了一眼自己的傷口,淡色的血珠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結,接著像倒帶般竄回傷口,皮肉組織也在彈指之間修復完畢。
「我不會讓您殺掉夏法爾的!」尚幼的妖精散發出不亞於父親的強烈殺氣與威壓,眼神是前所未見的凶狠,假使卻除掉滿臉的淚水會更有殺傷力一點。
「是嘛,連普伊路都要妨礙我啊─—」妖精歪著頭,一臉困擾的苦笑,細劍卻在瞬間再次逼近普伊路。
「那麼,只好除掉了呢。」
語落,細劍與綠色的花藤相撞,普伊路滿臉淚痕的操縱藤蔓荊棘來抵禦父親的攻擊,夏法爾睜眼望著這副光景,暗暗發誓絕對不能忘懷這一刻。
乍看之下脆弱柔韌的劍氣接連砍斷了粗壯的藤蔓,父親手持著細劍毫不留情地將劍尖捅進少年的天青眸中,普伊路發出一聲尖銳的哀鳴,捂著滴落血液的眼睛跪倒在地。
即使如此他仍然沒放棄,身體恢復的速度更上一層,他催動全身上下的力量迫使傷口復原,卻依然無法磨滅痛感。
「父、父皇,我只有夏法爾一個弟弟,請您不要殺了他。」他深知現在的自己根本打不贏父親,就著跪倒的姿勢磕頭懇求道,淚水破落在地面,反射著淡淡光暈。
夏法爾也嗚噎地哭了,他好想活下去,好想陪著哥哥,好想為哥哥拭去淚滴,好想好想跟哥哥快快樂樂的在一起──
現任妖精族長見兒子服軟,輕嘆了口氣走向前,扶起了嬌小的身子,將他摟在懷裡,安撫道:「夏法爾不能留,你要是想要弟弟,父王在在給你就是了,乖。」
「真的嗎?」年幼的妖精腦袋埋在父親的肩窩,悶悶地聲音洩漏一絲期待興奮,妖精族長加重笑意點了點頭,正想起他看不到便開口:「當然——」
一把匕首插在他脖子,懷裏的小東西放出炙熱的妖精火焰拉開了兩人的距離,父親在火團裡愣怔地望著給步遙的大兒子,像是不能反應自己被親身兒子算計了的樣子。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爸爸——」少年的淚珠在火光下閃爍,天青的眸子蘊含著龐大的愧疚與悲傷,「可是、我只要夏法爾一個弟弟。」
聞言,木妖精不怒反笑,他彎起深藍色的眼睛,笑得張揚,「普伊路,總有一天你也會殺掉他的。」接下來的事夏法爾沒有機會觀看到尾聲,哥哥輕輕環住了他,阻擋了視線,手一下沒一下的撫摸他背脊上的小角。
「我會保護你,你永遠是我的弟弟,夏法爾。」
「哥哥愛你。」
明明是溫柔如水的告白,聽起來更好似連綿的雨聲,敲打在心頭。
「我、也愛哥哥。」夏法爾只能如此回應哭泣的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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