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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闇在溫室裡發楞,他盯著那張米黃色的絹紙,拿起來,又放下。手臂起起落落了好幾次。
最後他所幸把整張紙攤平在桌上,然後自己走到工作檯前面盯著一管淺藍色的藥水發呆。
他用指尖按著太陽穴,偏頭痛的毛病就算回生後還是照樣跟著他。
猶如那段似水年華的記憶,滿園白色茶花的往昔。
神闇嘆了一口氣,有些事情到底是想忘也忘不掉。
他又回頭看了看茶几上那張紙,到底是神經太敏銳,還是自己總愛煩惱些沒意義的事情,單單是幾個字就能撩的他心口生疼。
神闇在嘆完一口自他進溫室後最後一個,也是最長的一個嘆息後,他走出溫室,輕輕闔上玻璃的門扉,然後往馬索西加大殿的光之池走去。
來到大殿中央,光芒凝聚的核心,他忍不住又按了按太陽穴。
靜謐莊嚴光池聖室中飄揚著盈瑩亮亮的光彩,有幾束柔和溫款的微光自琉璃的室頂落下,光芒四溢間流動著令人平靜安詳的氣氛。
在朦朧暖溢的光暈之間,帕黎修蒙的形影如星點般慢慢凝聚成透著光的幻象。
「你好,神闇,好久不見了。」
「…伯父..」
那娟秀的字跡,果然是出自帕黎修蒙。
雖然他在心裡早有了底,那一筆一劃都是這樣熟悉,只是真正見到他時候,還是忍不住翻騰出一種說不出的情緒,灼燒著心頭嫩肉,血液滾燙的像要從眼眶中蒸騰出來。
「那果真是您的字呢。」
「是的,神闇果然是很敏銳的人呢。」
「..其實現在大家都稱我是迪洛西了,伯父。」
「呵呵,那麼我是歪打正著嗎?」
鵝黃的白絹上只寫了一行字。
“神闇,到光之池來吧,我很想你。”
「沒想到你現在還是過得這麼辛苦,你一直再忍耐嗎?神闇」他溫和的說。
帕黎修蒙眼神依舊柔潤溫厚,笑容一如撥開灰暗雲層的冬日朝陽,新生的綠意在微黃暖意中抽芽生長。
神闇抹抹眼,別過頭。
和髮同色的睫毛低垂著,他雙唇緊抿著,沒有做聲。
帕黎修蒙在幾步外的距離帶笑看著他,暖風般溫和的臉上看不出是怎麼樣的情緒。
「抱歉,神闇,要是我能幫上忙就好了」
見神闇沉默的模樣,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
「還是叫你迪洛西比較習慣呢?」
「啊…,這倒不用。」
神闇搖搖頭,自臉上抽出一條苦澀的笑容。
他回過頭,對上的就是那雙水銀色的雙眼,對方正也微蹙眉稍望著他,神情間飽富說不盡的愛憐,令神闇一下子別不開視線。
「你還是無法原諒你自己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伯父。」
「神闇。」
他口吻溫柔,語氣卻是堅毅果決。
「過去的那些往事,在你們先後死去的時候一起起帶進墓裡了。現在的你們都擁有全新的開始,為什麼還要…」
「伯父。」
神闇打斷他,生硬的喊了兩個字卻沒有再接下去。
他半張著口,好似整個句子都還懸在那裏。
帕黎修蒙很輕的嘆了一口氣,神闇幾乎沒見過他嘆息的樣子,不由得心理一緊。
帕黎修蒙看似溫和遲鈍,但到底是個很敏銳的人。
打從神闇偶然間,自艾洛德眼裡見過那水銀色灰沉的流光閃過後,他就明白自己必須把一些東西埋的更深,藏的更隱密。
只是在真正見到他的時候,從那雙灰銀色眼瞳裡流洩出來的暖意還是在他心裡鑿出了一個破口,無論他在怎麼抵抗也支持不住即將傾洩而出的情緒。
「你討厭安加西奈了嗎?」
「我不討厭他,只是我跟他並不怎麼熟。…至少現在。」
「那是你假裝失憶的理由之一嗎?」
「…」
「我知道安加西奈很重視你,一直都是,他跟本不可能忘記你,而我相信你也是。裝作不記得對你們來說並沒有任何的幫助,神闇。」
「我只是不想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伯父。」
神闇淡淡的說。
他悄悄的告訴自己。他一定要非常小心,非常小心。
「過去的一切的確是很令人遺憾,但到底那也是出自我們自己的選擇,伯父。安加西奈有他的決定,而我也有自己的選擇。我們誰也沒有對不起誰,也沒有權利
能後悔。」
他接著說
「再說,前D.M.B的教主和前神座祭司竟然會成為契約搭擋,這種事對神座來講並不是什麼太光彩的事情。他失去記憶也好,假裝忘記也罷,現在的我們都擁有各自的生活了,新的開始,這不才是重生的意義嗎?」
神闇的眼神飄到祭壇琉璃花罐裡插滿的盛開白薔薇上,白淨姣好的花瓣上一點顏色都沒有,就像過去的流年退了色,開出一片慘白的新生。
自安加西奈那一句”我不認識他”冷冷的砸在地面後,他只覺得有什麼晶瑩純淨的東西在他心中化作慘淡無聲的嘆息,悄悄的自眼眶間溜走了。
他們雖然在同一條線上前行,卻是駛向相反的方向,渡過了短暫的焦點,擦出激烈的火花,最終還是要分離。
我會路過,而他要暫過,讓一切回歸原有的軌道不才是重生的意義嗎?
「神闇,我一直以為你們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契合的兩個半圓。」
帕黎修蒙看著他。
神闇不敢想像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麼表情,也許是冷漠的,也可能是面無表情的,他看著帕黎修蒙的眼睛,但那雙幻影的眼睛裡卻映不出任何倒映。
他很輕聲的說
「但現在我開始認為,也許你們並不是真的這麼契合。」
「怎麼說呢?也許是我們都誤會了吧。」帕黎修蒙停頓了一下,然後又掛上了一個笑容接著說
「你們總是不斷的拒絕對方,不是嗎。」
神闇感覺自己被這一句話硬生生的抽了一個耳光,所有的知覺都麻痺起來,一種像是被抽乾過的疼痛自神經中竄開。
他证在原地。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
的確,
無論是舊日的往昔,還是新生的現在。
他總是在拒絕,拒絕對方的試探,拒絕對方的靠近,最後在什麼都還未開始之前,他就先將一切全都拒絕了。
「我想,或許我這樣說並沒有錯吧?你和他,包括我,都誤會了那種感情。
你說是嗎,神闇?」
帕黎修蒙還是笑的溫和,他的身音很輕,悅耳動人,可扎進耳裡卻這麼冷,這麼疼。
神闇輕輕闔上眼,腦海中有舊色的畫面飛快墜落,燃起星星零零的火光,最後黯淡在一片寂寥的深淵裡。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緩緩的吐了一地沉寂禁聲的無奈。
像是下定決意一般的睜開眼,湛藍的,通透的,落寞的,他看著帕黎修蒙。
「要不,我跟您說個故事吧?」
帕黎修蒙對著他微笑點頭。
神闇回以他一個優雅的笑,笑意卻苦的像淚。
「很久以前,有個生活在貧民窟的孩子。他的雙親因為受不了貧窮,偷了在郊外狩獵的領主的行李,雙親被衛兵抓到後,馬上就被處死了,留下那個不知何去何從的孩子。
那個孩子知道自己不再被任何人需要,而他也相信自己會不需要任何人。」
「一直到某一天,那個孩子被遠親賣到了領主家裡做奴隸,他在那裡遇見了另一個孩子──那是領主的孩子。
領主的孩子擁有許多美好的事物,他比自己強悍,他比自己堅強,他擁有自己所沒有的一切。
可憐的孩子以為這是一種羨慕,或者忌妒的感情。因為這事上的一切,對他都是這樣的不公平。」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恨他的。但他沒有,他沒辦法,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情緒,就像冰冷的海面浮出溫暖的朝陽,就像漆黑的夜空亮起了煙花的璀璨光芒。」
「雖然他對那孩子一點也不體貼,一點也不溫柔,但那個孩子就是無法討厭他。
那個孩子甚至覺得…就算是不怎麼討喜的事情,由他做起來卻比光輝還要眼。就算是不怎麼好聽的言詞,由他說起來卻比聖歌還動人。」
「像是在做夢一般,他曾以為自己不被任何人需要的,直到在另一個孩子的眼裡看到自己的倒影時,他覺得自己真的存在。當那帶著溫度的手觸及自己身軀時,他深刻的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說到這裡,他閉上眼,再睜開,嘴角揚起一個不深不淺的弧度。
一股酸澀又溫軟的思緒綿軟的化做水,結成冰,霜結墜滴落至心口,融成一片甜美芬芳的苦楚。
「您看看,這個孩子是多麼天真近乎愚蠢,愚蠢到以為只要…只要..。」
他停頓了一下,抿抿唇。
「他只顧追著那些不可能實現的夢境,愚蠢到連那些真實都忘記了,雙親的仇恨,不得見光的身分,低賤的血統,一切的一切,
他跟本不可能跟任何人走到最後的。他注定隻身一人直到地老天荒…。」
他越說越慢越說越沉,直到最後話做一聲很輕的嘆息。
微光破碎在他銀白的髮隙間,斑駁的光點照在他近乎透明的藍眸子上就像一顆顆發光的眼淚。
帕黎修蒙見他語畢,帶著溫潤笑意看著他,那雙灰銀色的眼睛亮澄澄的,彷彿能透光似的。
「可是神闇,那孩子想要的是什麼呢?誠如你說的,仇恨,悲慘,貧苦,但就算是一個生於泥沼的孩子,也有他無論如何都想得到的東西。」
帕黎修蒙看著他,幻像在聖光中就像他是真切的存在一般。
「扣除那些殘酷一切,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神闇沉默著,他垂下眼,睫毛像兩隻雪色蝴蝶輕盈停駐,微顫落下落寞斑斕的鱗粉。
「我想,
也許他要的是愛。」
他說的很慢
「可更殘酷的是,他只是想要愛,什麼人都可以…,就算不是那孩子也好,他只是想要愛而已。」
帕黎修蒙在一瞬間笑了,就像一朵綻開的茶花。重重瓣瓣裡透出柔和綻放的溫暖。
「可是神闇,這就是愛了嗎?。」
那麼不是愛嗎?
「你一直以為你只是沒有遇過這樣的人。因為你的世界裡從未有天空和太陽,當然不會見過在天空飛翔的鷹。」
神闇一張臉倏地刷紅,他有些彆扭的開口,吞吞吐吐卻又不知道怎麼接上話。
伯父…我不是說這是一個故事嗎…。
帕黎修蒙沒等他開口,他頓了頓,溫柔的說。
「當你第一次見到鷹時,你會驚嘆:他們的羽毛為何這麼豐美,他們的眼睛為何如此閃爍。當他們飛上天空時,陽光自他們的雙翼反射出金色的光芒,令你幾乎無法直視他們。」
「但當你再見到第二隻鷹,第三隻鷹,成群飛過天頂的鷹…你就會發現,除了毛色和體型之間的微小差異,他們都是差不多的生物。」
帕黎修蒙的話再他的心口鑿開一個洞,那些滿溢的思緒最終是抵抗不住翻湧傾出。
他的語氣很淡,淺淺的幾句話卻鑽進神闇的心底迂迴,盤旋在掏空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但是,」
「但是?」
「他和其他的鷹,真的是一樣的嗎?。」
「或許等遇過更多隻鷹以後,又或者在經歷了更多邂逅以後,就不會這樣說了。」
「你是這樣認為的嗎?神闇。」
帕黎修蒙看著他,那麼溫柔,那股暖意像要化成水,幾乎要從他眼睛裡流出來。
「…他愛你,伯父,他愛你。而我…到頭來也只是利用了他這樣的感情。」
「我和安加西奈,什麼也…」
什麼也…。
他沒有再說下去。
感覺四肢的力氣都隨著那些思緒自心口的空洞流失了。
一種狂湧的感情波濤似的襲擊著他,他卻只能任憑海潮浮升,落下,失去方向的漂流。
「你幸福嗎?神闇」
帕黎修蒙突然開口。
神闇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看著帕黎修蒙,躊躇著自己該怎麼回答。
他答不出來,因為他跟本不知道具體的幸福開是什麼,幸福對他來說只是一個籠統的名詞。
「我想你有一天會明白的,你們的愛都是狹義的,但這不怪你們,神闇。你們還太年輕。
說到這裡,看看時間我也該回去了。可不能讓孫子神遊太久呢~呵呵」
他一派輕鬆的說。
神闇只是低垂著眼,點點頭,和一頭長髮同色的睫毛泛著蒼白的光澤。
帕黎修蒙看著他,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也多保重了,神闇,代我像安加西奈問好。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你們都能幸福。」
帕黎修蒙的幻象開始模糊起來,點點化做金黃色的星芒,點亮了愛修諾後庭的夜色。
在消散的光華中,只剩那雙灰銀的眸子,直直的看著他,露出一點高深莫測的神情。
「我想,你們總有一天會懂愛是什麼。或者,你真的想要的是什麼。」
神闇看著他,搖搖頭,拉起一抹帶苦的笑容。
──可那不是愛啊,伯父。
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或許我一直覺得他是特別的。
只有他是特別的。
只能有他是。
只有他…
只有他。
他一個人走在夜晚的小徑上,路邊野生的薔薇開得燦爛,在漆黑的夜晚格外純白惹眼。
近在眼前的愛修諾大殿燈火通明,紅的澄的,在漆黑的夜空裡亮的闌珊。
蒼白臉上苦澀的線條越發酸澀,他折下一枝含苞未放的夜薔薇,小心翼翼的握著。
卻發現手心被薔薇的荊棘扎出了的血來。
最思念的,終究是離的最遠。
但,那絕不是愛。
絕不能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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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是在很久以前就打好的,可惜一直連接不起來
雖然現在組裝起來劇情還是有點跳太快,不過感覺不能在讓這字數爆下去了T_T
所以...嗯..等過年後把前面的暫定版改好應該會much better
過年後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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