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修格菲洛 於 2010-2-10 09:52 編輯
序章
無邊靜寂。
無聲往往終止於人蹤的出現,然而儘管片片人型殘影投落,寂靜的蔓延仍未受干擾。
人牆中央立著一人,腳下是籠罩整個建築群上空的別緻巨型棋盤,邊長約半公里,其上模擬的地表景致凹凸各異,相同的是,投射出的色彩皆斑駁成象徵衰滅、死灰般的黯淡。正中央一座迷你高山脊稜綿延、一瀉不止,將巨型棋盤一劃為二。
如同被最高峰撐托著,她浮立於空,長髮飄揚,神情默辨,接著眨動漆黑黯淡的大眼,帶動了凝滯的空氣。
悚然掌聲詭異湊巧地響起。
這是她看似勝利的慘敗──卻是他看似落敗的全勝。
□ ■ □
初秋微弱的陽光穿透房內唯一的玫瑰花窗,在斗室內投落片片碎光,為慵懶的午後增添幾分生氣。
房內兩人一動不動,時光似乎亦為之駐足。
其中少女眨動黑亮大眼,順手將書頁翻過,房內氣息這才流動起來。
另一人頂著無表情的臉孔,紫紅銳眼中若有似無流淌過絲縷戾氣──翻騰於洶湧傾洩的霸氣之間,幾隱藏於無形。
兩人時常如此。
浸淫在此地毫無威壓感的暖陽中,任憑時光不著痕跡、悄無聲息地逝去,長長一個午後總是相對無語,享受著對方的存在所提供的一絲安全感、及隨之而來的安逸恬適,同時各自耽溺於五花八門的各式書籍當中。
但這個午後有所不同。
就在窗外今日的第三波喧鬧毫無阻礙地登堂入室後,一絲不苟地端坐於少女對面高背漆椅中的清豔少年總算爆發了。以受不了般的蹙眉為序曲,他的手同時扶了扶額,接著動作流暢地起身──舉手投足彷彿經過精密設定般美好到位。
他舉步往窗前一方暖陽中一站,窗外的喧鬧聲登時減弱,沒多久便歸於靜默。
少女無聲嘆了口氣,嘴角卻似感到好笑般增了弧度,一彈指,少年面前的花窗應聲開啟。
他精銳鳳目中戾氣一閃,向樓下庭園投落一道冰樣冷然的視線──摻有金屬煉造後的堅與銳,同時不帶情感的薄唇抿為充分表達其不快的一線。
在他睥睨的視線中,樓下喧鬧聲的來源──一群女孩,她們的脖頸皆下意識一縮,在少年現身沒多久後便投過去的目光其主要成分是敬畏──間雜些直白的傾慕。被她們圍住的男孩在無聲嘆氣後向她們禮貌卻疏淡地道別,接著風風火火奔開,身影隨後消失在一旁迴廊的陰影中。
女孩們若有所失,發愣了會,幾秒後才前前後後反應過來,有的嬌怯有的直率地朝樓上花窗就是一躬身,接以灰溜溜的逃開去也。
「再多威嚇幾次黎徽就交不到朋友了喔。」少女口氣隨便地勸誡。
少年的嘴角一陣抽搐,「這種朋友不交也罷。」
少女輕笑,漫不在乎地翹起腳來,表面上注意力又回到手上的書頁,眼角餘光卻死盯住距她僅有三步之遙的門口,看戲般瞇細點墨似的黑睛。
五、四、三、二、一──
「碰!」
分秒不差,當少年轉身大步朝門口邁進時,房門猛地大開,重重撞在門邊牆上。少年緊覺地後退挽救了險些被砸個稀爛的鼻。
少女暗嘖了聲,微笑卻不自覺轉為露齒明媚。
一個輕暖身驅穿過門洞直撲而來,少年頓時忘卻適逢危難的鼻子,向前就是結實一擁,將眼前身軀抱個滿懷。
「哥!」
男孩清脆甜膩的喊聲一入耳,少年便完全收斂了眼底的威壓氣息,面部的剛刻頓時轉為滿臉春風。他陶醉地揉了揉黎徽的細軟髮絲。
少女一笑伴著故作的輕嘆,看到少年那與平常大相逕庭的傻愣行止再次出現後,自動上前帶上適才大開的房門。
「還記得來找哥啊。」明明笑得燦爛清豔──清雅至極反托出如花般的淡豔,少年仍硬是要發揮性子裡尊傲的成分──雖在此時似乎成了逗趣的撒嬌。
黎徽清亮的目光一閃,一張小臉頓時彆扭得十足可憐。
「先別提來找哥就要出門,出門就會遇到的阻礙……」黎徽垂下頭避開少年的視線,兩手卻緊抓著他的衣襬。
少女想到方才情景,無聲低笑。
「誰知道這次期中考會持續一個禮拜,人家沒辦法事先通知哥你嘛。」男孩軟膩的脆音讓少年聽得眼神一陣迷濛,話不多說陶醉去也,手上又揉了黎徽的小頭幾下。
在這個世界人類已知的唯一大陸──藍戈大陸上,於可考的遠古成立了與大陸同名的名流學院,是獨立於藍戈大陸求學體系之外,傲然孤立的存在。
校地位於組成公國聯會的三大公國首都圍成的三角正中央、外界人士不必知曉內幕就獻上的尊崇、幾可比擬一個普通大小國家的軍力和權力、被從表歷史隱匿的神祕……種種特權讓接近核心的野心家心生晦暗澎湃、政治家不禁蹙眉。
只要是稍有歷史、資產達一定標準的家族,其子息都必須在滿十歲時被送入藍戈學院,入學後就必須待到十八歲畢業才可離去;除此之外,孩子的監護人還必須保證孩子在畢業前,其歸屬的家族不為無血緣關係的任一人所知,否則孩子便會在十八歲時離奇橫死,相關案例無一例外,更將藍戈學院籠上濃重詭魅的霧紗。可想而知從中翻湧出多少鬥爭暗潮。
除學院性質特殊外,藍戈學院的制度也自成一格。其中按年齡分級的學期考試不僅時間、內容均不固定,還規定考生在試驗結束前不得離開試場。這於焉促成兩兄弟此時的溫馨拌嘴──或該說是相互撒嬌。
「說到期中考……我們的重頭戲是在期末呢。」少女以輕若無物的一句化撩撥了兄弟周圍祥和的氛圍。
「是啊……」淡淡應了聲,少年的溫暖笑意滑落臉龐,不知沉落何處,微聳的眉峰稍露他此時不知高深到哪個次元的思慮週轉。
下意識垂首避開兩人視線,黎徽的童顏頓轉為成熟許多的素凝面孔,不漏絲縷心息,圓亮的眼珠子隨後一陣擾動、時亮時暗、不安地轉悠在兩人之間。
「呵……」少女突然失笑,霎時讓陡呈冷滯的氛圍轉活起來。黑亮的水眸與眉間眼梢皆染上一抹艷色的紫紅鳳目交會,一股暖意毫不掩飾地在兩者間濡染開來。
「在真正的狼虎之爭前,陪他們再玩一回也無妨啊。」
意有所指地眨眼,少女咧了個見牙不見眼的大大笑容。少年的神色漸復尋常,回以清豔一笑。
不知怎地,黎徽童真的眼卻凝煉出一抹鬱鬱之色。
相對無語的兩人,此時,十八芳華──正是留芳契機之始。
□ ■ □
秋抒冬轉,轉眼間又一個學期過去了,此時已然臨到春意漫漶、隨便一個投入大自然的視線都可以捕捉繁複野趣的時節。
藍戈學院的畢業季定為這讓人無限繾綣的季節,不讓人逢夏倦懶、逢秋凋神傷、逢冬蕭瑟,可說是份際外的體貼,畢業生踏出這徘徊八個年頭的大門,便能看到許久未見的花綠世界。
學院坐落於近郊最高的丘頂,不遠處是座繁靡的副城,以合金為主建材的外牆綿延,和學院忠立久遠的蒼藍色石牆合臂,其繁華不言自明。學院與副城間一片農牧用地橫亙,一條條黃綠圖形規律延展,伴以幾撇木褐色調,是禽畜圈養之處。更向遠處去,大片張揚的濃淡綠毯織著幾點繽紛,儼然一天工華物。
學院高牆內,建築群由外而內漸次增高,中央主建物上一平台是花匠細心呵護的空中花園之所在──但卻非學院最高處。在花園中央,大片石地雕有深淺不一的圖紋,間或鑲有呈現不同色調的金屬,照射其上而後被折散了的天光呈詭祕誘人的高潔,石地上是兩道可供十人並排行走的石梯,泛著乳白色的淳厚光澤,兩者纏捲,直將人引往更高處。石梯在將盡時陡然岔開,接通兩條南轅北轍的天空走廊,走廊盡頭是兩個隔空相對的碩大平台,一黑一白,以和下方花園地同樣的石材琢磨而成。
平台上皆星羅棋布地站滿了人,並在相對之處,各有一個人影迎風而立,目光橫越難計的遙空望入對方眼底。
白色平台上,少女一身白衣,巧笑中硬是攙入英氣,便成有禮卻野心十足的笑;黑色平台上,少年的黑衣襯得他一如往常的無表情更生冷了起來,站得近些的人直感到陣陣涼意,不禁將背脊挺得筆直。
悖於當前氣氛,少女眼波閃爍得十足無辜,裡頭親切的意味只有少年能一覽無遺;少年紫紅色瞳眸如上等水晶般清冷,卻在眼角塗抹上一絲笑意,同樣只有少女得見。
若不看兩人的流轉目光,便只會感覺除高處不勝寒外,空氣裡還瀰漫了濃重的拼搏野心──儘管其中雜有幾人不協調地無所謂笑著、或懶散地四下張望。
遠方巨鐘悶響突地盪漾而來,雖前一刻悄無聲息,但此刻鐘聲已洪若獸吼。
一輪金銀刺眼的光圈自下方花園激射而出,八個身型不一、衣著各異的人背對背圍成圈,以不變的站姿自花園廣場騰空而起,直飛到與黑白兩平台相同的高度為止,此時光線暗淡下來,顯露出八個因實力而生魄力的身影,以及他們腳下淡淡泛著藍光的圖陣。
此為「七行」和校長──教導藍戈學院畢業生的、學院中最傑出的教師群。
校長如履平地地往前一站,臉上淡然,音調也同樣平淡,存在感卻不因此減損分毫,充實於任何聲音到得了之處。
「各位畢業生,恭喜各位順利完成為期八年的學業,畢業事項會在期末考結束後由各班導師告知各位,以下我要宣佈的是此次期末考的內容,請仔細聽好。」
至於那些被家族鬥爭或同學陷害,而在滿十八歲就消逝的身影,已被從多數人的記憶中抹去。
「各位在學期開始時就接到要全體畢業生自行分為兩隊的消息,兩隊不限人數,唯一規定是指揮者必須分別是全年級第一和第二名的同學──這也是歷年來都有的規定。本校成立的目的是要培養各行各業的領導人,領袖魅力和團結同為實力的一種,不規範人數就是這個原因。」
少年和少女同時收回方才轉到校長身上的視線,彼此對看了一眼。他們確實知道自己會在期末考中對上。
所有學生──看重此事的所有學生──不禁屏息,他們深知校長在闡述完基本規則的意義後便會進入正題,這是他一貫的說話方式。
校長又向前跨了一步,一身鵝黃色的絲絨袍子隨風飄動,折映旭日的繽紛光華。他如眾人所料地壓低嗓音,沉著地宣佈接下來的行程。
「這次期末考考的是『棋陣』。進行方式有別於所有已存的棋盤遊戲。」
在校長發話的時,「七行」一同平舉右手,血色赤紋從象徵身分的石質腕環上漫開,爬滿他們各自的右臂。從下方花園廣場上繁複的刻鏤中,所組成圖形不住變換的金光激射而出。七人腳底的圓陣在金光大盛、隨後將盡時延展開來,幻化形成在邊角有雕飾的、其上黑白格交錯的巨型棋盤,邊長約五百公尺,剛好連接浮於空中的黑白平台。
「七行」在完成任務後便降落至花園平台上,各自散去,留下校長主持整個期末考──也等同畢業考。
「每位同學有自己的操作方格。而指揮者的方格能影響整個棋盤,其餘同學的只能影響一格。
每人身前憑空幻化出一個巴掌大的方盤,浮在胸口高度,框架上有五個星狀的寶石凹槽。領頭的少年和少女面前則是浮出了和一般棋盤同樣大小、長得和巨型棋盤相同的方塊,邊界插有一支支刻劃有同隊同學姓名的水晶柱;兩人左腕上同時冒出一只鑲有寶石凹槽的腕帶。
「我已為每個棋盤格抽籤,比賽開始時就會顯示,決定它們各自配有的地形條件、居民人數、資源,最重要的是──歸屬何方。由於國土通常相連,棋盤被分成了一半,靠近各自的那半歸於那一隊的機率是三分之二,趨近事實又有隨機的趣味。」
在說到「趣味」二字時,校長的語調反而降了一度。
少數還面帶笑容的學生裡、一群髮色深沉的學生之間,一名黑髮的少年笑意陡增,茶色眸子卻輕蔑一閃,不感興趣的笑容,為他的表情增添了幾分不以為然。
「所有水晶柱都只能從兩隊平台前進入棋盤,指揮的同學可將象徵隊友的水晶柱移位,一次僅能移動到以原本位置為中心的九宮格內的範圍。其他同學在各自被分配的位置上,可各自操作,看是要依指揮同學的意思──還是不依。
「若是水晶柱沒被動用,相對的同學也不能動作。相反地,被插入某格的同學可得到那一格分配的資源和人民的操控權,它們會化為寶石出現在你們各自的寶石凹槽裡;這些操控權會依據各方格的地形條件有所增減,沃地資源增加得快,依此類推。指揮者可將分配到的寶石放入格中。如果一格同時插有數支水晶柱,位於此格的同學就必須均分寶石。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決定勝負的方式是比較哪隊的資源操控權總數最多。兩隊同學可決定要消滅掠奪到的操控權,讓對方不能奪回;或是要用資源來增加人民,生產更多資源。」
吐出最後一字,校長瞇細雙眼,在話音消散後,陡張的眼中已增添幾許不容忽視的威嚴。黑髮少年不認同的笑容這才收歛些,轉為一絲玩味。
接著就是五分鐘緩衝期,也是心照不宣的摸索期。能順利畢業的學生們都有大考時學校不會給足線索的認知──何況是畢業考,且校方一向沒興趣討好他們這些未來的繼承人。
五分鐘後,校長舉高右手,身子瞬間上升了百來公尺。
他以激昂的呼喊拉開鬥爭的序幕。
「白隊,指揮者為優瑟!黑隊,指揮者為楠洛──」
未經畢業典禮的學生不得透漏所屬家族,這雖代表個人榮耀無法立刻光耀門楣,但相對地,個人榮耀能完全屬於個人。
校長毫無血色、死白的手倏地揮下,卻是灑下精彩不輸血戰的、鮮紅氛圍的鬥爭。
「雙方對陣──開始!」
一聲令下。
雙方並未因此鼓譟。
優瑟轉頭掃視守在她身後的戰友們,內心越發沉靜的同時,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極淡。
在她身後剛開始發熱、擁有無限未來的年輕生命,正用眼神對她訴說渴求。
他們始終外放的光采濃縮收斂成一點──是密度極高、不那麼耀眼、卻有鋼鐵般堅強的結晶──沉澱在他們的心底眼底。
露齒燦爛綻放,優瑟深知她的夥伴們有著和她相同的信念──「成功的度量是幸福的重量」。如同黏稠的黑暗被光刃劃開,優瑟心裡對於考試義務的煩躁感在堅定信念的溫暖下蒸發得無影無蹤。
這不只是測試,還是一種象徵。
同時,另一邊的楠洛目光不斷閃爍,他的腦中同時盤算著數種對策,紫紅色鳳目略添嬌氣,調和緊繃的嘴角那一絲剛硬。「要勝利必須征服」是他堅信的理念,不管是在戰爭還是人心方面。
更何況他的對手是連他的心緒都能影響的角色。
在現實裡,土地和人民是最能生產資源的,也是一個國家的命脈。去他的畢業考,他的好勝心已被挑起,他倒要看看以現實為標準自己能和優瑟競爭到什麼程度。
要贏過她、讓她感到挫敗,自己在她面前才有立足點。
哪怕這勝利她或許根本無法認同。
楠洛以指點唇,展露不帶暖意的笑容,如同被冰封於千年寒冰之中的清豔奇花。
「……保護人民和資源……」優瑟下達的命令如此平實平易,但她的煥發神采將這平凡無奇的一句話襯托得如同是什麼絕世理想。
面對優瑟明顯燃燒起來的熱情,楠洛像是感到刺眼般瞇細鳳目,並冷聲下達指令:「……記住,全部的資源轉換成人民,用人民攻佔土地,並留下一部份放在沃地增生……」
放入一根水晶柱後,優瑟不知怎地突然感到一陣慌張,她猛地抬頭看向楠洛的方向,被她盯上的人卻連看她一眼都沒有,逕自蒼白著臉,一隻手堅定地放入他第一根水晶柱。
心頭陡然一空,優瑟的心同表情完全靜了──靜得甚至可說是木然,她就這樣冷著一張臉低下頭,繼續她的佈局。
壯烈前的血祭如是展開。
儘管腥風血雨總會被蒼然掩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