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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
發表於 2018-5-9 23:4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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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紫璃·櫻雪 於 2018-5-9 23:52 編輯
接個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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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個週末,父親早早便起了床,當我聽到客廳中響動而起來的時候父親便提著大包小包進了門。
「爸,今天怎麽這麽早?」我朝玄關的人影對焦了一會兒,才睡眼惺忪地打了招呼。
「今天週六反正沒什麽事兒,就想著待會兒去看看你媽和老白。」原來如此,我走過去從父親手上接過購物袋,好讓他能空出手來扶著櫃子脫鞋。
平常的星期六父親總是風雨不改的和白叔叔上茶樓,然後便到公園去聊聊天、乘乘涼,最後還是來我家帶孫子四處去玩。
也許不論發生了什麼,父親週六早上的時間還是屬於白叔叔的吧。
不管身在何方,無論相隔多遠,總是有這麽一個上午,他們屬於彼此,也只屬於彼此。
「嗯,爸你給我十五分鐘,我梳洗一下我們就一起出去,反正也差不多一個月沒去給媽上墳了。」本來我大概每星期都會去給母親上上墳,但近這一個月白叔叔離世之後太多事情要奔波,拖著拖著就差不多一個月沒去了。
「你慢慢來不用急。」父親朝我耍了耍手,便坐在沙發上開了電視看著新聞報道。
提著鮮花香燭,我和父親一路乘公車前往墳場。
今天也不是清明、重陽之類的節日,加之時間尚早,墳場裏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並不擁擠。我和父親踏進思親堂,一路上樓,也不覺煙霧瀰漫,視線也算澄明,不致被煙熏了眼睛。
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母親和白叔叔的靈龕就在同一面牆壁上,中間只隔數個靈龕。只是母親的已經有點年頭了,碑石已經被熏得略黃,白叔叔的因為剛修整不久的緣故,封口處還是雪白雪白的。
我和父親把鮮花插到花瓶裏,父親便從不遠處架了張桌子過來,鋪好了祭品香燭。
母親的遺像和家裏的是同一張,看著熟悉的容顏我竟有一種熱淚盈眶的衝動。
母親逝世時父親倔強地包下了處理後事的責任,只讓白叔叔間中從旁協助,於我更是以我工作繁忙分身不暇的藉口拒絕了我多次提出想要幫忙的建議。我對此的參與似乎只有葬禮的一夜,以及母親下葬時我以兒子的身份捧著她的遺照走在前頭,說來似乎有點可恥,但我除了母親逝世的當夜,便鮮有落淚的時刻。
回想不久前為白叔叔籌辦後事時,初時一直覺得這一切似乎都戲劇化得虛幻,直到我一次又一次地比較各殯葬公司的服務、在殯儀街中一家又一家店地確認着花圈、棺木的事宜,我才一點一點的接受了那位總是笑如春風的長輩已經離開了的事實。
我這才意識到,為逝者籌辦後事並不只是尊重、並不只是慎終追遠的道德教育使然,而是一種真真正正讓自己接受所愛之人已經不在人世的一個過程。原來,看著那一副一副的棺木,會讓我一步一步,從錯愕走到釋然。
也許我對母親的離去總是感到有些渾渾噩噩,就是因為,我由始至終也沒有走過「戲劇化」這個階段吧。
也是經白叔叔一役,我才明白到父親當初為何不讓我參與處理母親的後事,白叔叔的後事卻幾乎全盤交予我處理的理由。
一開始我只以為是因為他想在身為兒子的我面前保持一個「硬漢子」的形象,不願自己的悲慟被我看見。
事實並非如此。
他並非不願我看見他的悲慟,而是不願我看見他的畏懼。
母親的離開是一個訊號,一個告訴父親他的人生已開始在倒數的警號。
有人說父母是我們在死亡前的最後一道防線,那麽配偶的離世,大抵是提醒著我們,我們這一代已經開始步入歷史。
父親不想我看見他對此的恐懼,而也只有白叔叔,能讓父親卸下心防,毫無芥蒂的與他分享自己的一切脆弱與堅強。
至於白叔叔的事,我想,是因為父親不願意走到「接受」這個階段。
他寧願每天早上初醒意識尚是朦朧的時刻也想象白叔叔今晚會來找他吃飯,情願每一天也期待白叔叔約他出去釣魚、上茶樓、逛公園、下棋的電話響起,也不願接受那些已經成了過去的事實。
他逃避了直面白叔叔已死的事實,也放棄了自己釋懷的機會。
也許他認為,只要他走不過去,白叔叔至少,便仍活在他的記憶裏。
他不願,在敘述白叔叔的一舉一動時,把「老白以前」變成「老白生前」。
這是一道他不想過,也過不去的坎。
我對母親的離開感到難以習慣,縱使已過數年,我有時依然覺得,天氣轉冷時會收到母親提醒我為自己和妻兒添衣的電話,我常常會相信,帶妻兒去父母家吃飯時,會在餐桌上看到母親烹調的佳餚。
對於白叔叔的離開,我卻是已經開始可以坦然處之。我懷念和白叔叔相處的日子,但我可以和父親的老戰友們說起白叔叔以前的趣聞軼事,我可以在看見全家福的時候笑笑說起從前,我可以把趴在葉子上的瓢蟲指給兒子看的時候毫不猶豫的說出「這是白伯伯以前教會爸爸的」。
父親卻是反之。我知道他思念著母親,但他可以雷打不動的每個星期提醒我們要給母親上墳,他可以在縫合褲子上的破洞時說還是母親的手藝最好,他可以對小燊比著陽臺上的搖椅說這是你奶奶以前最喜歡坐著的位置。
然而,到了今天,他還是每天早上習慣性地買了份《南華早報》,哪怕他的視力早年已經退化,每天早上的報章大都是白叔叔為他讀的;有次他在沙發上拿著手機睡著了,我幫他蓋上被子,拿走他手上的手機時看見,他停駐的那頁,正是白叔叔的聯絡人頁面。
兩個人,看著兩個靈龕,懷著兩種心思。
「老白,現在你上不了茶樓,我就把你最喜歡的壽眉給帶來了,來,喝茶。」父親打開了保溫壺,濃濃茶香隨著氤氳白煙散到了四方,滾燙的茶水被倒進了三個小杯子裏,呈在白叔叔的遺像前。一杯、兩杯、三杯,茶水被父親灑在了香爐裏,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跡,仿若從未乾涸過的淚痕。
「翩霞,現在連老白也過去你那邊陪你了,你們倆就可以在那邊看著我這個糟老頭子還在這混日子了。」印象中父親是個自尊心極重的人,別說自嘲,連自謙也難得一見,也許,他是真的累了吧。
也許,在這兩個陪伴了他大半生的人面前,他才肯稍微示弱吧。
看著此情此景,我很想說點兒什麼,但醞釀良久,還是開不了口。
「小栩,快來給他們上香,然後我們到樓下化寶爐那燒點紙錢金銀給他們吧。」聽到父親的提醒,我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說完了話,正拿著一袋冥鏹,示意我快上香然後拿起被他擱在地上的另一袋。
我趕緊拿了檀香,向著母親的靈龕拜了三拜,插進香爐後,又是合十三拜,如是也給白叔叔上了香。
化寶爐很幸運的無人排隊,拿了撥火叉將滿滿兩袋冥鏹推進烈焰,任火舌在它們身上蔓延。父親對著化寶爐唸叨了幾句,大概都是些請母親和白叔叔笑納之類的話,然後便退後了幾步,與我並肩。
可能是因為有點起風了的關係,爐火很快燒的很旺。半灰不白的煙霧從化寶爐上的煙囪、開口散出,多少讓我的眼鏡被熏得發澀。淚水的分泌不夠讓我視線免不了有點模糊,彷彿正看著五年前母親離世那晚,被大雨打得一片迷濛的醫院玻璃窗。
※
母親在深夜離開,是個意料之外的時間點,但倒不是猝不及防。早在年前她做過身體檢查發現那顆深植體內的腫瘤時,她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母親是她那個年代的「奇女子」,當年剛從護理學校畢業不久,還正在實習時期的她看到軍營需要人手的公告,便二話不說毛遂自薦擔任軍營護士,在同輩間引起一陣譁然。一時之間她的名字便被醫院裏每個人掛在嘴邊,見怪不怪只道初生之犢不畏虎者有之;家有高堂妻小難以動身故敬佩其勇氣者有之;不置可否只當她是想出風頭者有之;嗤之以鼻打賭她何時會打退堂鼓者有之。但不管各人有何看法,母親還是義無反顧的離開實習醫院,往軍營裏去了。
母親從確診到發病到離開不過年多,快到讓我有些措手不及,但不久後又釋懷了——母親這般烈性女子,何時不是雷厲風行?這般倏然而逝,才是她如煙花精彩的人生最完美的落幕吧。
我還記得接到父親通知我說母親入院了的電話時我正在教導兒子做功課,當時的感覺如今再想起,還是只有「五雷轟頂」能形容。
我還記得我當下根本沒辦法回話,父親在電話裏連連喚了我幾聲,兒子也在旁一次又一次叫著「爸爸、爸爸」,我才回過神來,向妻子交代情況,請她代我教導兒子做功課,便一路狂奔到樓下取車、然後驅車直奔醫院,當我把車子停好,正準備到病房時,我才發現我自己整個人依然猶在夢中。
明明昨天晚上才到過父母家吃飯,明明上週母親還意氣風發的說要和友人在新年去丹霞山,明明……
太多的預想、太多的藍圖,讓變故更形戲劇化,更形虛假。
但偏偏這都是真的,不管是醫院裏的消毒藥水味道,還是走廊裏小孩不適的哭喊聲,如是種種感官刺激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我當下便是一個荒誕的真實。
終於來到了母親床前,便看見父親和白叔叔都已經來了。
「媽你覺得怎麽樣?」看見靠在枕頭上看上去挺精神的母親,我頓時放下心頭大石。
「根本就沒怎樣,就是一下子頭有點暈站不穩而已,是你爸和老白非要送我來醫院。」母親帶著些許嗔怪的看著另外兩人說。
「話可不能這樣說,翩霞你的腫瘤長在腦子裏,你頭暈可大可小啊。」白叔叔被薄斥亦無不悅。「可不是嘛,待會兒醫生來了你可要好好跟他說說看你哪裡覺得不對勁兒。」父親也附和道。
「你們兄弟倆以前就算異口同聲我也能單槍匹馬地說倒你們?唉,現在一把年紀了你們倆倒是後來居上了,我再也無話可說嘍!」母親大概也是在開玩笑,因為她話音一落三人便都同聲輕笑起來。
我當下意識到這也許不是我能置喙的情況。「幾位折騰了這麽一通大概都餓了,我去捎點吃的回來可好?」
幾位長輩也點了頭,我便轉身離開了病房。
就讓他們在那個他們記憶裏最久遠卻最深刻的時代裏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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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天,母親的情況一直沒有什麽起落,醫生每一天來巡診時也只是寫下繼續留院觀察的結論,但卻也沒有傳來什麼壞消息。
我與妻子每天輪流一人守著夜,一人回家看孩子。父親和白叔叔本想一起幫忙輪著守夜,但硬是被妻子和我勸退了,只好每天下午便留守在醫院爭取跟母親聊到午間探病時間的最後一秒。
「阿栩啊,媽吃醫院的營養餐都吃膩了,你去幫媽買餛飩麪做晚餐可以嗎?」這天我剛在她病床邊放下公事包,母親便如此說。
母親一向最喜歡吃興記麪家的餛飩麪,我又豈會不知。當下便答應下來,披上外套又離開了醫院,驅車前往餛飩麪店。
正是八月溽暑,加之已屆黃昏時分,街上來來往往的擠擁著剛下班的行人,我在路旁停好車,從車廂的空調中步出,回過神來眼前鏡面已經沾了霧氣。
默默摘下眼鏡在襯衫上擦了擦,街上行人如織,人潮湧動、穿插著,川流不息,彷彿漫無目的,更仿佛統統在往一個既定的終點邁進。
興記麪家十年如一日地屹立在街角,仰頭一看,扭曲成「興記麪家」字樣的霓虹燈管閃爍著紅光。
「來碗餛飩麪,外賣,謝謝。」對價格早已了然於心,我從錢包裏翻出鈔票、零錢,放到收銀臺上,分毫不差。
靠近門口的桌椅大概是因為正迎着悶人的夏夜暖風而無人問津,我落了座,打量着店內,等候着外賣。視線所及是長年不變的、積着油垢的白磚地與淡紅瓷磚牆,牆上過了膠的餐牌已經半掉了下來。桌面的玻璃滿佈刮痕,透過它看到的、被夾在底下木桌面與玻璃板之間的餐牌並不清晰,彷似漸漸褪色的時光對岸。晚飯時間,來用膳的不少是攜家帶口的家庭,孩子的哭鬧聲、家長的制止聲恰如其分地融入了空氣裏飄散着的飯菜香氣中。
曾經我也是那些孩子,或者該說,曾經每個制止聲也發出過哭鬧,而那個時候的制止聲,卻已經消散在了絡繹不絕的人流中。
「先生,你的外賣。」忽而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把我自遐思中喚醒。「謝謝。」我木然地接過了白色的塑料袋,踏出了麵店。
又一次驅車回到了醫院,我把塑料袋交給了母親。她笑着接過來,打開袋子吃了起來。因病而冰冷的掌心被熱騰騰的湯麪捂上了温度。
記憶到了這裏便開始模糊,我在化寶爐的裊裊青煙前思緒翻來覆去想了好久,竟發現關於那夜的記憶似乎已經如被海水侵蝕的岩石般,看似堅強屹立,內裏卻已經一點一點風化、腐朽、最後消弭於無形。
最終凝思所得,居然僅是那夜鳴響的醫院儀器警報聲,醫生、護士搶救的畫面,以及母親最終成了直線的心電圖。
也許,還有在臉上掛了一夜,終於被醫院的空調風乾的淚痕。
當時的刻骨銘心,到了今天不過一句往事如煙,時間的陣風一過,便連最微細的絲絲縷縷也消遁無蹤。
「阿栩,待會陪爸去公園看看鳥。」化寶爐裏最後一點紙屑也化作了輕煙時,父親開了口。
「嗯。」我回答道,示意父親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來看過他們以後心裏好受多了。前陣子一直牽掛着他們,哈,誰不知道過得最不舒坦的就是我。」父親邊走邊道。「看照片他們都笑着,反倒是我一直苦着臉。」似是自嘲般,父親露出了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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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經過兒時常光顧的小吃店,我和父親剛好也餓了,便進去歇了會兒。一路走走停停,到達公園時已是午後四時多。恰是週末,在公園裏的家庭為數不少,兒童遊樂場那自是不用多述的人聲鼎沸,半大孩子的笑聲、尖叫聲,間雜學步稚兒不慎跌倒時的哭聲,彷彿融進了不遠處的噴泉池水裏,和潺潺水聲一道傳遍了每個角落。
噴水池後方遍植樹木,數十載以來已是葳蕤成蔭,也棲了不少鳥兒。加上附近的魚池面積甚大,一年春秋之際,間會見到不知名的水鳥在水面上悠然而過。
「還記得那長椅嗎?小時候你在吃過晚飯後總央着我和老白帶你下來遛達,然後就丟下我們倆在這椅子上,自己四處亂跑去看鳥。」父親比着不遠處樹蔭下一張紅色長椅,其上剝落不少的油漆使其斑斑駁駁。
我當然記得。那個時候不知看了什麼電視節目,對雀鳥入了迷,總在夏天趁着日照長,日落晚央着父親晚飯後帶我下來乘着薄暮,觀此林間百鳥歸巢。
父親總是帶着無可奈何的神色,說着「又看?」之類的話,卻每一次都和一臉縱容笑意的白叔叔一人牽起我一邊的手,帶着興奮得蹦蹦跳跳的我下樓。
而在身後為我們關上門的母親也總是帶笑嗔着「三個小孩」等等的話語,搖了搖頭關上門去看她的連續劇。
然後到了公園,白叔叔和父親便會坐上那張塗着鮮豔紅漆的長椅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任我四處竄溜找鳥看。斜陽餘暉下,並肩而坐的兩人背光的剪影彷彿地平線上的山嶺,蜿蜒成一道近乎永恆的風景線。
終於,當最後一隻飛鳥都回歸了巢穴,本來橙黃的天幕都已經差不多蛻變成墨色了。啁啾啼聲不再復聞,只剩不知何處傳來的蛙鳴,以及繚繞樹間的蟬音,在漆黑的公園裏,熱鬧卻冷清的響了整夜。
同樣是那張長椅,同樣是那些大樹。
只有剝落的油漆,刺目的昭示着韶華易逝。
不知不覺過了五時,太陽漸漸收了熱頭,不遠處嬉鬧着的親子也相繼離開了公園。
父親半閉著目在長椅上假寐,此刻的時光依舊靜謐而美好。
只是那座夕陽下的山嶺從此形單影隻,家裏也少了個等待三個大小孩子歸來的身影。百鳥歸巢的景色依舊在,我卻沒有了四處奔跑去找鳥的勁頭。
空中飄過了幾顆泡泡,大概是剛才在附近玩的小孩子吹的吧。一個個圓球狀的薄膜倒映著暮色四合的天幕,交織着一個個夢幻易碎的童夢。
「爸,天黑了,該回家了,蚊子都飛出來了。」我輕輕拍了拍身邊父親的肩膀,他頓了頓,睜開了惺忪睡眼。「嗯……?好。」說罷他便站起了身,挺了挺因長期維持同一姿勢而顯得有些僵硬的背脊。
蹣跚着與我踏上歸家之途的父親臉帶倦容,分不清是因為驟然被吵醒的緣故,還是因為已經找不到打起精神的理由。
靜靜走著,沿途不時有鳥兒從我們上方掠過,倏倏振翅聲不時入耳。看著一抹抹悠然飛過的剪影,不禁想起了曾掛在嘴邊的兩句詩:「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多切合啊,我和父親,好比正在人生途上奔波的旅人。
一個個熟悉的旅伴都已經奔赴他們的歸處,我尚且還有妻兒同行,父親呢?
他是否,對那方棲着他的摯友、他的妻子的舊林無比嚮往?
這肉體、這人世,此刻,於他而言是否僅是樊籠?
這些問題的答案,我興許窮盡此生也難以得知,也興許,我在某個時刻便能領悟。
誰知道呢。
我和父親步出公園正門,樹林、飛鳥、魚塘……通通被我們拋在身後。不遠處的馬路上車水馬龍,不過睽違一個多小時後的再見,竟生隔世之感。
到了住處附近商場的酒樓,看見飆升起來的輪候號碼,才覺已是晚飯時間。
和父親在某家酒樓裏入了座,便撥了個電話給妻子,著她和兒子下來吃飯。等待兩人的當下,我和父親之間瀰漫著沉默。
約莫十分鐘左右他們倆便到了,兒子乖乖的叫了聲「爺爺」,父親微微笑著,摸摸他的頭。兒子又興高采烈的說著今天早上在卡通片上看到的搞笑情節,席間總算有了歡笑,化解了之前那陣讓我們在人聲鼎沸的酒樓中格格不入的靜寂。
畢竟兒子翌日要上學,我們也不好太晚回家。吃過飯後,應他的意到了商場地下的玩具店逛了一圈便徑直回了家。
回家後妻子和兒子在最後核對明天要帶到學校的物品,我又和他把星期二的默書範圍默了一遍。最後,在電視機播放著的遊戲節目主持人浮誇的聲音中,把呵欠連連的兒子趕上了床。
順路給說著口渴正要起身的父親倒了杯溫水,走到電視機前交到他手中,我便坐回了沙發上。明明坐著三個人的客廳裏,除了電視節目的喧鬧聲和不時從父親處傳來的啜飲聲,再無其他聲響。
晚間新聞的片頭音樂響起,父親說他累了,便慢慢起身回了房間。身後,傳來陶瓷杯被哥在餐桌面的悶響與房門關上的「啵」聲。
我與妻子依偎著看了一節新聞報道,漸也覺得沒趣,便乾脆關了電視,離開了一片漆黑的大廳回了房。
經過父親門前,我似乎聽到父親低低嘆了句「你終於來了?」。
心中疑惑,凝神再聽,卻是靜謐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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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
早早起了床的我走在空無一人的客廳裏,打算到廚房去準備早餐。
昨夜忘了放回廚房的陶瓷杯依然在餐桌上,紋絲未動。不再冒著絲絲縷縷的蒸汽,傳達着幾分人走茶涼的感慨。
心中懵地升起一陣不祥預感,我放下了手中杯盤,推門走進了父親的房間。
只見父親的雙眼緊緊閉著,已然冰冷僵硬的手擱在床邊,指尖微微曲起,似是輕輕握住了什麼。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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