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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
發表於 2016-7-30 17: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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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前一天 正文(上)
「如果知曉明日的一切,你待如何?」
「如果知曉明日即是末日,你又待如何?」
七月十八日,早晨。
第一道曙光灑在他臉上,幾乎是同一時刻,他睜眼,黑水晶一般的瞳清澈見底,沒映出分毫從睡夢中醒轉的迷濛,僅有幾分厭惡沉澱,深埋一絲絕望。
「又是……新的一天了……嗎?」撐起身子,月隱低聲喃喃著,扯唇帶出自嘲的笑,「呵,連陽光都是同樣燦爛,燦爛得……令人生厭啊。」
稍做盥洗後,月隱坐在案前,執起擱在筆山上的狼毫,蘸了蘸昨晚未乾的墨,不加思索地振筆疾書,似是在抄寫什麼深刻烙印在腦海的東西一般,直到單薄的熟宣上布滿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他才落下最後一筆,將紙疊好收入懷中。
披上一旁的玄色外袍,並將隨身的佩劍掛在腰際,他稍頓,又返回案前,隨手拿紙迅速寫下一小段文字,裝進殷紅的小錦袋裡,方走出房門。
這個時候,丫鬟大約還在服侍公主洗漱吧。如此想著,他推開膳堂的門,無視旁人的驚訝,從木櫃裡翻出滿布灰塵的煮茶小爐,拭淨後熟練地滾起水,並揀了一些竹葉和燈心草放入正冒著細碎泡兒的水中,注視著紫砂壺裡頭的翻湧。
成為寧安公主雲想容的貼身侍衛,已然六年光陰。
雖說身為貼身侍衛,但也是個大男人,在雲想容成婚後仍住在公主府中,不僅禮法上過不去,私底下的碎言碎語更是難以入耳,可都讓皇帝以雷霆手段給封了嘴,從此以後沒人敢說一句她的不是。
說到當今聖上,那就是個傳奇。當年十幾個皇子明爭暗鬥,最後脫穎而出的卻不是呼聲最高的太子,而是似乎對皇位一點兒也不感興趣的二皇子。
原以為大約就是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庸碌之君,可出乎意料之外,在登基為皇後,他一展軍事長才,接連吞下了周邊數個小國,打破先皇束手無策的僵局,與大一統的美夢更近一步。
然而,他雖手握半壁江山,卻沒有廣納後宮佳麗三千,反倒只取一瓢,立蕭氏為孤后,除皇后之外,後宮再無第二人。數年後,蕭后為他誕下一女,但身子一直不大好,沒有幾年便因痼疾撒手人寰。從此,他廢棄後宮,只問國事,讓百姓不禁大嘆癡情。
雲想容是聖上唯一的掌上明珠,如此看來,保護得嚴實些似乎也無不妥。
故月隱,皇帝手下的第一暗衛,便被派來她身邊了。
滾開的水霧夾著竹香裊裊,讓月隱頓時清醒,將自己從回憶的泥淖中拔出,見茶湯顏色漸濃,朝掌廚吩咐幾句,便端著紫砂壺去到餐桌前。此時,寧安公主雲想容已經洗漱完畢,一手搭在身旁丫鬟的胳膊上,緩步走進飯廳。
今日的她身著嫩綠長裙滾白邊,裙襬刺繡雅致的芙蕖,袖口有些短,露出裡頭一大截純白的裡衣,偶爾能見著銀白絲線繡成的暗紋,看起來高雅中帶著清新。
「隱?」雲想容微微上揚的語調顯示出她的驚訝,但旋即轉為淺笑,「真稀奇,不上父皇那兒嗎?」
「今日不必早。」月隱替雲想容拉開椅子。
「哦?為何?」她好奇地問,但他只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由丫鬟扶著入座後,雲想容抬手讓她下去用早膳,待飯廳只餘月隱及雲想容二人,她才開口問:「是不能說的事情嗎?」那白玉般的纖纖十指交疊,她饒富興味地看著月隱,
「倒也不是。」雖是這麼說,可他也不打算解釋,目光掃過餐桌上精緻的早點和一小鍋粥,正散發著鹹中帶甜的香氣,令人食指大動。
「不說就不說……」她幽幽輕嘆,便要拿起手邊的銀筷,但月隱倒了一些茶遞到她面前,「公主請先用茶。」
「茶?」雲想容眨眼,接過薄得有些透明的白瓷杯,裡頭是澄澈的茶湯,沒有一絲茶渣,足見用心,「什麼茶?」
「安神茶。」
「……」聞言,她微微睜大眼,轉過頭去看著月隱,瞳裡滿是驚訝,「隱,你怎知我近來總是難睡得安穩?」
他只是故做神秘地微笑,「或許還有些燙,公主仔細些。」
見他什麼都不答,她懊惱地輕咬紅唇,索性不再理會他,就著清香,慢慢啜飲竹葉茶。在雲想容嚥下最後一口香茗時,月隱亦替她盛好粥,縈繞著白色的薄霧,鹹香的氣味竄入鼻中,令人食指大動。
她湊近嗅了嗅,正要開口問,卻被月隱搶先一步,「公主食慾不好,所以今日我吩咐廚房加了點豆腐乳,開胃。」
「……隱,你改行做半仙嗎?」
月隱沒有應,只是自顧自地道:「公主先用吧。」
雲想容軟和的鼻音輕「嗯」了一聲,便專心用起飯來。自幼嚴苛的禮儀教育讓她的動作都是緩慢而優雅的,用膳更是專注,絕不說一句話。
因此,月隱可以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的側臉而不會被發覺。看她不點自朱的唇;看她半斂的眼及纖長的睫毛;看她紅潤的臉頰好似丹柰,散著香甜的芬芳;看她柔順的青絲挽成漂亮的婦人髻,卻有一小撮頑皮的髮絲掉了下來,襯著雪似的細頸,使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看她的一切。
「公主。」他似是呢喃地喚道,聲音幾不可聞。
但雲想容沒漏下這聲叫喚,端著碗轉過頭,如清晨薄霧的瞳正好對上他,令他急忙撇開視線,「月隱……有一事相求。」
一個清脆的聲響,雲想容將空碗放下,「說吧,只要能允的我便允。」她朝月隱微微一笑,帶著初夏玉荷的清甜芬芳,「畢竟是隱提出來的嘛。」
聞言,月隱頓了頓,「今日,無論如何,請公主勿去定王府。」
「……為何?」錯愕過後,她沉默一會,眉心微蹙,「與父皇近日的動作有關嗎?」
皇帝這幾日緊縮全京的戒備,不僅城門的審查嚴苛許多,連宮裡的侍衛人數都翻上一倍,疑神疑鬼的,不曉得是在擔心什麼。
月隱頷首,「因為今日是熒惑守心,皇上很擔憂,亦不想公主受到牽連。所以,公主今日還是別出門為好,特別是定王府。」
「熒惑……守心?」
「熒惑留於心宿,謂熒惑守心。然,」他抿唇,「『熒惑守心,帝有大難』。所以……」「那、為何是定王?父皇有難,又與定王何干?」雲想容打斷他的話,「他沒有理由害父皇呀?待父皇百年之後,理當由他繼承皇位,不是嗎?」
儘管有無數次心理準備,但見她如此焦急地辯駁,他的心口仍是感到抽疼,只是那麼一瞬,卻疼入骨髓。
也是呢,畢竟定王季破軍允文允武,出將入相,自幼便隨著季老將軍征戰沙場,立下無數軍功,不僅深受皇上喜愛,更受百姓愛戴。
何況,他是雲想容從小便指腹為婚的駙馬爺,縱使兩人沒有濃情蜜意,但也相敬如賓,更別說雲想容打小便偷偷戀慕著季破軍,雖因羞臊沒有明說,可他知道。
從婚前到出嫁的隨侍在側,他怎會不知?
「定王待我極好,就算成婚四年無出,他也沒有罵過我一個字。」
無後乃七出之一,就是一朝公主也沒法抗衡禮教,多少女孩子家因為生不出兒女而被休棄,但雲想容逃過一劫。
「他沒有抬小轎子回府,亦沒有流連花柳巷。」
尋常富貴人家少說也有一兩個小妾或通房,但季破軍寧願擔著妻管嚴的名兒,一個小的都沒納。即使雲想容因膝下無子,做主要給他納妾,都被他拒絕了。
「他明明、明明……」
然,雲想容不知道的是,季破軍有個幾乎無人知曉的情人,愛極護極,卻不願迎回家。就連消息靈通的月隱,也僅知這情人的存在而不知其名,對其他事更是一無所知。
「月隱沒有資格評斷定王。」他斂眸掩住心緒,不讓疼痛溢出,「月隱,只想公主平安無事。」從懷中拿出小錦囊,交到雲想容手上,「公主現在不相信月隱也無妨,到定王府後打開它,或許公主會改變心意。」
「這是?」她一臉疑惑地問。
月隱扯出笑容,沒有說明白,只是提醒道:「去定王府之後再開吧。」
雲想容神色複雜地摩娑手中的錦囊,沉默,久久不語。
∞ ∞ ∞ ∞ ∞
步出公主府,街道上有馬車緩行,行人也不少,畢竟太陽已經高掛,兩旁的鋪子早就開張了,小販亦紛紛出來佔個好位子兜售玩意或點心,叫賣聲此起彼落,與馬蹄和對話的聲音相和,聽來很是熱鬧。
月隱大白天的一身黑衣在街上走,惹得不少過客側目,用或是好奇、或是懷疑的目光盯著他瞧,但他絲毫不在意。離開大街道,他越走越偏僻,甚至穿過一座樹林中的羊腸小徑,方在深處看見一座院落,大門掩著,上方掛一塊匾額,狂放不羈的字體寫著「月隱門」三個大字。
「門主。」院落的大門兩側各站著一個身著黑色勁裝的人,見到月隱便微微躬身。
「嗯。」月隱朝兩人點頭,抬腳跨過門檻進了院子。
「月隱,你今日晚了。」一個男子倚在主廳門邊,冷著一張臉,語氣淡然。男子容顏姣好,不僅皮膚白皙,眉眼硬是比容貌中上的月隱還秀氣幾分,但一道長疤卻橫過左頰延伸至下顎,硬生生毀了一幅景致。
那是從前因容貌被欺負得慘,自個劃上去的。雖然刻意淡過,在陽光下卻仍是看得出痕跡,可見當初傷口之深。
「處理些事,耽擱了。」
「嗯。」男子沒有多問,替月隱推開門,隨著他一起進了主廳。
雖說是主廳,卻只有約兩丈見方,擺張檀木案和數個貼壁大書架子,便顯得有些擁擠。即使陽光穿過窗欞映在檀案和地面上,形成一格格的光線,但裡頭仍是稍嫌幽暗,只得點上蠟燭。
月隱在桌子後面坐了下來,而男子則是立在一旁,一面拉開案上的卷軸詳閱,一面道:「你準備一下,等會……」「切磋嗎?我一會去去就回,五個人一起不必費時太久。」
「……你知道?」男子看向月隱,聲音中帶著一分訝異,「想不到消息傳得挺快的。」
「算是吧。」月隱扯唇,彎出似笑非笑的弧度,轉頭望男子,「拾玖,今日讓人去接管四個城門,只許出不許入,明日再還回去。」
男子,也就是拾玖,面露奇怪之色,「甚麼?」
「接管城門。」月隱重複後,頓一下才繼續說道:「定王今晚要逼宮造反。」
聞言,拾玖一愣,但又很快恢復正常,形如遠山的眉打了結,「你怎麼知道?門裡沒收到相關情報。」
「私人情報。」
「相識二十年,還真不知道你有別的情報來源……可靠嗎?」
「絕對可靠。」月隱將外袍脫下扔在椅子上,按開主廳通往地下訓練場的暗門,「若是有誤,我頭擰下來給你作板凳。」
月隱門,乃直屬於皇帝的暗衛探子,只有皇帝及其親近之人知道它的存在,專門處理上不得檯面的骯髒事。
門裡頭的人皆是與父母未曾謀面的孤兒,其中,月隱便是因為武學天賦極高,才被選為第七代門主,夠資格擁有「月隱」這名字。除了門主能被賜名「月隱」外,其餘皆以數字相稱,尚未通過那嚴苛訓練的人更是連稱呼都沒有。
雖然門主能號令月隱門上下,僅需聽命於皇帝,權力甚大,但因月隱門尚武,門內人不論地位皆能挑戰門主。說是切磋,不至非得打殺對方,可門主若輸了,「月隱」這名兒很快就會易主。
因此,「月隱」,只會是強者之名。
莫約一柱香後,月隱汗了滿身地走出暗門。拾玖手一滑,案上的書卷掉了滿地,「……你當真一個打五個?」
「說切磋言重了,不過打鬧罷。」月隱赤裸上半身,露出不壯碩卻精實的肌肉線條,脫下的衣衫拎在手中,用手背抹去額上的汗。
「沒受傷吧?」拾玖上下打量他。
「你開玩笑嗎?」月隱輕笑一聲,走至案旁,隨手拿起筆寫下幾個數字,又劃掉了幾個,「拾玖,幫我找這傢伙來這兒一趟。」
拾玖伸長頸脖,見紙上只留有一個數字——既然說要找人,那應該是月隱門內的代號吧。
「你確定他現下在門裡嗎?」
「確定。」
看月隱斬釘截鐵的樣子,拾玖鎖緊眉頭,「……月隱,你瞞了什麼?」
「沒有。」月隱應得極快。
「你今日不大對勁。」拾玖盯著月隱,緊鎖他每一個臉部變化,不放過任何一個表情,「到底瞞了什麼?」
「你多慮了。」月隱偏過頭,鬢邊的髮掩住了臉,「總之,那人拜託你帶來,我去稍微沖洗一下。」
「……你給我說清楚。」拾玖瞇眼,臉色可比深秋寒霜,「還有,我是你的副手,不是雜工。」
但月隱沒理他,只是擺手表示聽到了,便走出主廳,去到附近的小溪洗淨身上的汗水。
將水從頭上澆灌下來,冰涼的溪水從頭頂滑過臉龐,延著身體的曲線流下,晶瑩的水珠在陽光下顯得熠熠生輝,亦使他的腦袋冷靜不少,「呼……再來,就是他了吧……」低聲自語著,他隨意擦乾身體及濕髮。
等他再踏進主廳的時候,拾玖已經不在裡頭了。
月隱坐至案前,提筆草擬手諭,寫成四份紙卷子,並在最後蓋上皇帝賜予月隱門的印鑑。以皇上的名義發出手諭,總沒有人敢不給面子吧?何況他弄得全京草木皆兵,讓暗衛接管城門似乎也不甚突兀。
此時,主廳的門被推開了,拾玖帶進來一個與他差不多身形的人,「月隱,就是他吧?」
「門主。」那人微微彎身,眼皮半垂,目光飄動著,不敢直視月隱。
月隱沒應,只是慢慢踱去,眼神淡漠中帶著凜冽,宛如蝕鏽得極鈍、用來凌遲的小刀般剜著那人每一寸皮膚。月隱不道一個字,硬底鞋在木頭地板上擊出聲音,也似敲在他的心頭,一顫一顫的,使他更加惶恐,汗出如漿。
但他沒有不安太久。
腳步聲在他一步外停了下來,卻聞利刃破空之聲,唯見銀光一閃,月隱迅速抽出腰間的佩劍,在尚未有人反應過來時,狠狠刺進他的左胸膛,速度之快,連就站在一旁的拾玖都沒來得及阻止。
那人瞪著眼睛,眼裡寫滿震驚,可沒能發出任何聲音、做出任何動作,便已斷氣。
拔出劍,尚還溫熱的血花隨著劍身飛出,濺了幾滴在月隱的臉,和拾玖繡有梅花暗紋的黑色外袍上。
「月隱?」拾玖愣一會,回過神抓住月隱使劍的手腕瞪著他,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出現難得的慍怒,「你瘋了嗎?」
「若我現在不殺他,今晚被燒的就是月隱門!」他定定地看著拾玖,劍眉倒豎,話裡藏著三分痛,卻字字鏗鏘。
拾玖表情一滯,「……你在說什麼鬼話?」
「拾玖,你我相識多年,打從訓練時便是好友,你覺得我會在這種時候玩鬧?」月隱甩開拾玖的手,擦掉臉頰上的紅點,「那傢伙是內鬼、是定王的細作!定王都敢造反了,還會不敢燒月隱門?」
「你、你到底是從哪知道的……」拾玖面色鐵青,比死了父母還難看幾分。
月隱門裡的情報流通極廣,天下大小事幾乎無所不曉。定王要逼宮,必定得集結兵馬。這麼大的動靜,月隱門不可能不知,更不可能就讓一個內鬼遮去這般事關重大的情報。
「我說我看到的,你信嗎?」月隱自嘲地笑。
「什麼?」
「等會,國師會來。」
拾玖張嘴正要出聲,主廳的門卻被推開,「門主,國師求見。」
「真是……見鬼了……」
月隱只瞥了一眼兀自低喃的拾玖,「請他進來。」話才方落,國師就自個進了主廳,見裡頭一片血泊,愣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門內自己的事兒,不勞國師費心。」月隱淡淡回道,「敢問國師有何貴事?」
「好歹也算同僚,這麼冷淡……」年輕的國師咕噥兩句,咳了一聲才正色道:「說來,近日星相有些異動……」「若是要說熒惑守心的事,我已經曉得了。」
「啊?」國師一怔,「這事除了我和皇上,還沒第三人知道……你打哪聽來的?」
「無可奉告。」
「……罷了。」碰一鼻子灰的國師扭過頭,「現下情況很詭異,熒惑守心早該在七日前結束,但硬是拖到現在……總覺得不大妙,你們小心點就是。」
「慢,」原先不怎麼專心的月隱聞言,突然喊道:「您說什麼?」
「呃,什麼?」
「早該在七日前結束……什麼意思?」
「熒惑本該在七日前離開心宿,但不知為何,它還留在裡頭。」國師摸摸脖子,看向別處,「許是哪個神祇在干涉天命吧,動作太大導致星相不正,痕跡也太明……」他話說一半猛然頓住,改口道:「……不,當我沒說。」
「誰在干涉天命?」月隱追問。
「我哪知啊。」國師大翻白眼,「能干涉天命的不是講話夠份量,就是靠山夠份量,刪來刪去也沒剩幾個啦。」但他眼神一轉,變得嚴肅起來,「再多的我不能說了。折壽事小,若是……我們都擔不起。」
「……失禮了,對不住。」月隱低下頭,眼中閃著不明的情緒。
「沒事的話,我走了。」國師擺手,拖著長長的衣襬步出主廳。
國師離開後好一段時間,月隱低頭思忖他的話,拾玖則是看著月隱,不知在想些什麼。兩人都沒有說話,沉默在整個空間緩緩蔓延開來,凝成冰。
「知道你有許多問題想問,但,」許久後,月隱出聲打破沉默,「我不能說。」
拾玖盯著他,視線中的心緒紛亂得讓人讀不懂,好一會才微微點頭,「……嗯。」接著便喊來外面的人,將屍體拖了出去。
「拾玖。」
「嗯?」拾玖轉頭。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能不要嗎?」
「替我送公主出城。」
「……什麼?」拾玖一愣,「駙馬爺定王要逼宮,你讓我送公主出城?」
月隱偏過頭,「我……無論如何都想護她平安。」
「那你呢?你打算上哪兒去?」
「去皇宮。」
「你……真的瘋了。」拾玖扶著額頭,「別去皇宮。我可以幫你帶公主出城走避,但別去皇宮。你是人,不是神,你真的會死的。」
「擔心什麼?我是去救皇上出來,又不是要跟定王手下的羽林軍殺個你死我活。」
「定王……當皇帝,有糟到要你拿命去拼嗎?」
「定王若登上位,必定征戰四方。」月隱看向窗外,太陽已經越過頭頂,緩緩向西,「現下,公主受不了的。」
「……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說的話?你會死的!」拾玖抓住月隱的肩膀,十指緊緊地嵌入肉中,似乎打算掐醒他,「就為了雲想容,為了一個有夫之婦,你要賠上自己的命嗎?啊?」
拾玖少有起伏如此之大的時候,令月隱微訝,卻仍是無視拾玖的警告,唇角勾出笑容,「守護心上人,沒什麼不對的吧。」那笑其中甚至漾著幸福,蜜糖似的甜味,與他說出口的話語、品嘗一遍又一遍的苦澀截然不同,「即便是拿命去換。」
「即使她永遠……也不可能屬於你嗎?」拾玖的眼神似乎沁滿了什麼。或是苦,或是痛,抑或是月隱也不明白的東西。
「是的,即使她永遠不可能屬於我。」窗外一陣微風吹來,月隱嗅到拾玖身上淡淡的梅花香,才猛然想到,「對了,事後,我贈你一柄新的梅花劍吧,就麻煩你替我送公主出城了。」
拾玖酷愛梅花,不僅用的是梅花薰香,外衣繡著梅花暗紋,連使的劍都是特製的,血槽開成梅花枝的樣子,染血時就像開了紅梅一般。
梅是挺襯他的。思及此,月隱輕笑。
「……真不知你和我,誰比較蠢。」拾玖推開月隱,撇過頭,看不出表情。
「畢竟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啊,吾友。」
∞ ∞ ∞ ∞ ∞
「嘶。」一聲抽氣聲,「又刺著了。」雲想容如平時一般待在公主府中繡花,大朵大朵的牡丹開在布上,奼紫嫣紅,雍容非常。平時都沒出什麼岔子,今日卻不知怎的,頻頻扎到手指。
指腹冒出一顆嫣紅的血珠,在繡布上染了個紅斑,煞是刺眼。
她微蹙娥眉,伸手去拿放在桌邊的茶杯想潤喉。指尖觸及,可手一個不穩,「匡啷!」瓷杯摔在地上碎成好幾塊,杯上雅緻的荷花雕紋再也拼不回原貌。
坐立難安。
想到月隱早晨的言行,她便難以靜下心來,焦躁得無法做任何事,連呼吸都有些不穩。
「公主,定王來了。」大約酉時時分,丫鬟朝雲想容稟報。
「嗯。」雲想容放下手中的繡框,抬起手讓丫鬟扶起,走進會客用的主廳。
廳裡,定王季破軍早在那兒等著了,他身穿閃著淡淡金暉的月牙白袍,頭戴羊脂白玉玳瑁,眉眼如劍般銳利,薄唇雖然掛著笑容,卻有不怒自威的氣勢,令人不敢造次。
那淡淡的肅殺之氣,許是久經沙場磨練出來的吧。畢竟在封王以前,年僅十二的他都是和季老將軍一同征戰。後來季老將軍死於與他國的戰爭,季破軍一怒之下,領著旗下三千精兵橫掃敵軍,最終將之併吞,報了殺父之仇,也因此受封為定王。
儘管許久未領軍,眉間的戾氣已被時間磨去,但威儀卻依然不減。
「寧安公主。」季破軍笑笑,「本王在府中備下晚宴,可否請公主賞光?」
面對笑臉迎人的季破軍,雲想容本想出聲答應,可想起月隱今早那堅定到啟人疑竇的語氣,便覺有些不放心,「多謝定王邀約,定王有心了。只是想容今日……來小日子,身子不大舒適,許是沒法赴宴了。」她露出帶著抱歉的笑容婉拒。
「公主,恕本王無禮。」季破軍笑意依然,但放輕了聲音,不想讓她太難堪,「公主的月事,不是在兩日前就該結束了嗎?」
聞言,雲想容的臉倏地刷紅,也不曉得是因謊言被點破,抑或是被季破軍的孟浪給羞的,「我、我、那個、呃、那個……」
「公主就別推託了,若是真有不適,在本王那兒歇下便是。」季破軍拉起雲想容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
∞ ∞ ∞ ∞ ∞
至定王府後,季破軍扶著公主下馬車,「今日本是沒要舉辦宴席的,但有人向本王獻了幾尾新鮮的魚,聽說生食便十分美味,便想讓公主嚐一嚐。」
「生食?」
「生食啊,但還要配一種嗆鼻的綠色醬料,連本王都有些受不了,待會公主可要斟酌著吃吶。」
「不會吃壞肚子嗎?」
「這魚新鮮的很,從撈上來時就凍著呢,再等上一個時辰就可以開宴了。」
邊走邊隨意搭話,兩人來到了廂房門口。那廂房是季破軍給雲想容在定王府留的,全按著雲想容在公主府的閨房布置。
「公主若是玉體微恙,便先在這兒稍做休息吧,等開宴時,本王會差人來帶公主過去的。」季破軍淺笑著送雲想容進了廂房,隨即離去。
雲想容打量著廂房內部,整理得十分乾淨,床鋪亦整齊得像每日都重新鋪過一般,即使上次來這兒大約是二旬前了,仍然一塵不染。
她坐到軟榻上,正想揀本書來讀,殷紅的小錦囊卻從懷中掉了出來,使她猛然想起還有這玩意。
「隱……到底在裡面放了什麼呢……」她小心打開錦袋,發現裡頭是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有些凌亂的字,她小聲地念出來:「今日……但有人向本王……」雲想容臉色慢慢刷白,雞皮疙瘩爬上背脊,冷汗涔涔,打濕了內單。
紙條上,寫著的是方才季破軍與雲想容的對話,一個字都沒漏下,還在最後附註,「速回公主府。別以月事為由,定被拆穿。」
「為甚麼、隱會知道……」她面色慘白,強烈的不安在血液中流竄,使得她頭皮發麻。
「來人,備馬車。」她故作鎮定,但指尖卻在顫抖,幾乎就要拿不穩錦袋。
「公主?」
「本宮有東西落在公主府。」簡短地丟下一句話,她逃離定王府,甚至不敢面對季破軍,哪怕只是知會他一聲。
∞ ∞ ∞ ∞ ∞
回到公主府的時,月隱正提著油燈在公主府的大門口焦急地四處張望,看雲想容乘的馬車停了下來,急忙迎上去,卻不是扶她下地,而是打橫抱起,惹得她一聲驚呼,他才道:「公主,對不住了。」
雲想容平時很少見他使輕功,被他抱在懷裡,看周圍的景色飛快地晃過,可以想見速度之快,但她卻異常安心。興許是因他的懷抱比季破軍暖上許多,興許是因她相信,將她抱在懷中的這男人必定會護她周全。
月隱進了月隱門附近的林子,又往深處走了些,才看到拾玖等在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旁。
「來了。」月隱將雲想容輕輕放下來,對著拾玖說話。
「晚了些,不過還行。」拾玖的臉色比平時冷上幾分,情緒在眼中穿插交錯,如同線團般纏在一塊,卻從沒自眼底褪去,「你真的非去皇宮不可嗎?」
「嗯。」月隱頷首,將油燈掛上馬車,「公主就拜託你了,羽林軍會先從最靠近皇宮的北門進來,但城門已經被月隱門封鎖,他們會分成三批,分別突圍北、東、西門,因此從南門出去較為妥當。」
「知道了。」拾玖掉頭先上了馬車,拉緊韁繩。
「公主,上馬車吧。」月隱對雲想容微微笑道。
「隱、不一起走嗎?」雲想容雖然鎮定下來,但聲音還是有些發顫,「羽林軍……定王,真要逼宮?」
「我得先去皇宮一趟,至少得把皇上救出來才行。」月隱仍是笑笑,卻有些歉意,「但定王……我可能無法保住。」
「隱、你……」她的聲音帶了點哽咽,「就不能為自己想想嗎?救出父皇後你絕對要追上來,沒有你的話,誰來護我呢?」
「公主,上馬車吧。」月隱撇過頭,扶住她的腰,將她抱上馬車。
「隱,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一個就好,」雲想容在馬車上按住月隱的肩,指尖因用力微微發白,「對你來說,我到底是什麼?只是……主子嗎?」
月隱聞言一愣,沉默了一下,再出聲時卻好似說起不相干的話題,「公主修佛嗎?」
「修佛?」
「在佛經裡面,『世』為遷流,『界』為方位,因此,『世界』又代指萬物。」他將雲想容放在肩上的手拿起,將它貼在唇邊,結著厚繭的手指摩娑她的手心,帶來輕微的搔癢,卻又熾如烈焰,「公主就是我的『世界』。」
她怔了一瞬,「隱,我……」「剩下的,就等今夜過完再說吧。」月隱的表情難得柔和,從懷中拿出信籤,「寫了好幾回,這次終於有機會交給公主了……路途上若是無聊,便拿這個解悶好了。」
「隱……」
「拾玖,晚了,你們出發吧。」月隱後退幾步,朝坐在車前的拾玖道。
「……嗯。」拾玖深深地看他一眼,微微點頭,甩了韁繩便駕車離開。
月隱看著馬車逐漸遠去,逐漸被黑夜吞噬,久久沒有移步。
「祢該出來了吧?」突然,月隱道,但身邊沒有任何一人,看不出在與誰說話,「我知道祢一直看著,該出來了吧?」
「哼哼。」帶有幾分玩味的笑聲從樹上傳出,一身著紅色錦袍金線鑲邊的男人慢慢浮現,「是看了許久沒錯,真是一齣好戲吶。」
「這樣,就算是結束了吧?」月隱抬頭看祂。
「沒錯,在你讓他送雲想容出城的時候,」男人的笑容加深,唇彎出很大的弧度,周遭突然狂風大作,吹得兩人的長袍唰唰作響,「天命底定。」
「祢到底是何方神聖?」月隱斂眉,「好歹讓我曉得自己是幫誰做事吧?」
「嗯……這個嘛……」男人黑色的指甲抵在唇上,紅寶石般的瞳仁漸轉幽深,成了乾涸的血色,「沒法直接告訴你,但給你個提示——明日,不,今日,是本座生辰。」
「七月……十九?」月隱思索一陣,卻毫無頭緒,「罷了,我也該去皇宮,結束這一切了。」
「是啊,去結束……這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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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奔馳的馬車上,雲想容發了一會愣,才打開月隱給的信籤,細讀起來。
寧安公主想容親啟:
究竟是第幾次寫這封信,屬下已記不清了。您一定很好奇,屬下為何知定王要逼宮造反,一切都得從第一次說起。
七月十八,一切如常,但在大約戌時,月隱門走水,屬下的舊友活活被燒成焦屍一具,當時在門內的人一共五十九人,除縱火的內鬼外,全數葬生火海,月隱門則盡付祝融。
屬下當時極為震驚,此時又傳消息,羽林軍從北門進城,往皇宮去,帶頭之人竟是定王。
待屬下趕至皇宮,羽林軍與禁衛軍正廝殺,可公主與皇上均已永眠,屬下悲憤難當,奮戰至最後一刻,終於殺出重圍,卻因傷在外頭的林子內失去意識。
可神奇的是,屬下睜開眼睛,時間又回到了七月十八早晨。同樣的晨光、鳥鳴,使屬下感到錯亂。
這時,一位神祇憑空出現,據祂說法,那日本不該如此,但祂無法自行修正,唯有借助凡人之力。因此,屬下便替祂導正天命,試圖讓定王無法逼宮。只要天命仍舊偏斜,屬下便會輪迴在七月十八及十九,重複過著那兩日。
故,屬下幾乎知道七月十八會發生的一切。屬下曾整日和公主待在一塊,可最後關頭總是被沖散;曾等在北城門口,設法誅殺定王,但他總臨時改了地點,使人料想不到;曾在月隱門暗處觀察,試圖得知誰為細作,卻始終沒有答案。
屬下試著改變七月十九的結局,卻都徒勞無功,只能一直、一直重複著這兩日。
但若屬下能將這信交給公主,就表示天命已定。
最後,只盼屬下能活過七月十九,再與公主相逢。
後會有期,公主。
雲想容嚐到一抹鹹澀,一些字跡模糊了。信末沒有署名,但她知道那是月隱的字跡,蒼勁卻沉穩,令人心安的字跡。
一會後,馬車停了下來,傳來拾玖低沉的聲音,「公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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