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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ousands of Other Worlds
在其他千百個世界的陌生天光裡，我會找到你，我會拯救你。
你並未死去。
你活在他有如旋風的身法與不曾顫抖的刀鋒裡，你活在他黯然的灰眸與抿緊的薄唇裡，你活在他每一個斬釘截鐵的命令與驚鴻一瞥的溫柔裡。你說戰爭結束之時戰神也終將銷亡，然而你並未死去。
他卻在山嵐俱靜的明媚陽光下哀慟，在你許諾過的那片水色之前軟下雙膝（多像終於得知自己失去翅膀的鳥兒）——只因你曾經許諾過。
何必憧憬海洋，明明他擁有過你的凝望；豈需呼吸牆外的空氣，明明他嚐過你的吻；為何追求自由，明明他棲身於你的擁抱。
他遙遠征途的幟上是你，他艱苦足跡的印上是你，而今這些都已經結束。
他踩進那片湛藍，踩進你的眼睛裡；他漂於那片湛藍，漂於天空，漂於你的眼睛裡。
他試著一點一點的，停止愛你。
關於艾爾文的傳說不勝枚舉，他在這些傳說中成為滄桑的英雄或奸險的小人，他活在婦孺與稚子的耳語裡，被崇拜或被鄙棄，利威爾懶得一一聽過、更懶得糾正其中的諸多謬誤，不過作為極少數「事實比傳言更荒誕」的事件，糾正與不糾正的差別不大。
在調查兵團第十三代團長犧牲之後，其繼任者與利威爾兵長持續與巨人作戰，最終贏得屬於人類的勝利——大部分的公民只要知道這種程度的事實就足夠了。
利威爾沒有夢見過艾爾文，他本來就鮮少作夢，畢竟睡眠時間可貴。
戰爭結束後的那個初夏，利威爾終於看見了海，他才想起了艾爾文的眼睛，獨自作戰的這幾年，這個荒唐的世界不斷沖刷著他，試圖洗掉他身上曾與他一樣的顏色，像是讓踽踽獨行的旅者忘記自己的故鄉，就不會察覺流離失所的痛苦。如今這片廣袤的、艾爾文的顏色映在利威爾眼中，誰也無法將其奪走。
他徜徉於他們只屬於彼此的片刻。
利威爾躺在海面上，他打算好好睡一覺，或許，做一個有艾爾文的夢。
Cook a meal
利威爾在金屬器具的碰撞聲中睜開雙眼，身體的本能告訴他正處於急迫之中，但並不是攸關生死的急迫。
「那牛排最多再煎二十秒！」他聽見自己吼，「你打算端上一盤木柴嗎！」
「是，主廚！」被他吼的少年立刻應答，順從又敏捷的調整火候。
利威爾的手自顧自的攪拌著醬汁，他用細小的湯匙沾了一點放入嘴中試味道（他其實沒嚐出究竟是什麼味道），然後另一隻手已經迅雷不及掩耳的捻了一小搓紅褐色的粉末（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玩意）並且分兩次撒入鍋中。
他身旁的黑髮少女沉著的擺弄邊緣透明的肉塊（利威爾猜是某種魚類），用一把有著些微彈性的薄鋼刀進行細緻的切割，她手腕的協調性無可挑剔，像是在與食材共舞——利威爾這才醒悟這荒謬之感，她是三笠．阿克曼，她的刀不該用來切人畜無害的魚塊。
站在另一個火爐旁的是高大的米克，他分毫不差的削著豬腳的皮肉，油花與恰到好處的焦酥在他手裡燦然生華，米克看似隨意的在瓷盤邊擺上薯條，但利威爾知道那些薯條不論是寬度、長度、多少根，都是反覆推敲之後的結果。
他轉頭，剛剛被他吼過的艾倫．耶格爾已經讓牛排離火，分秒必爭的放上餐盤，利威爾看出艾倫避免在餐盤留下指紋的動作是被自己罵過好幾次才鍛鍊出來的。
流理臺另一端是心靈手巧的佩特拉，她剛小心翼翼的為一盤馬卡龍擠上內餡，然後遞給利威爾一碟裝飾用的零碎花瓣、紫洋蔥碎屑、還有一些他認不出的東西，利威爾看見自己的手動得飛快，調整食物的角度、精準美觀的擺上那些可有可無的零碎。
原來他在這個世界也帶領著一支用刀、用瓦斯的軍隊。
推門進來的是衣冠楚楚、一表人才的艾爾文，利威爾正抬頭審視送進來的點單，餘光瞥見了那個玉樹臨風，心中一陣驚慌，正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情緒，所幸他在這個世界的表情也寡淡，五官不輕易出賣他——直到這個衣冠楚楚、一表人才的艾爾文不由分說的吻了他。
那是一個高效率的吻，大概只有一兩秒吧，艾爾文的氣息溫和的漫延進他的鼻腔，但不試圖干擾他嗅覺的判斷力，廚房裡眾人波瀾不驚的繼續忙活，似乎習以為常（也可能是真的太忙了所以沒看到），艾爾文甚至舔舐他的舌頭，行徑明目張膽而不激怒他，顯然對他瞭若指掌。
「放輕鬆一點。」這句話進入他耳裡的時候艾爾文早已走出廚房。
「上菜！」他聽見自己喊。
▽
在這一天結束之前，利威爾多次試著打破這個詭異的狀況，他試著搞清楚自己身處何處、他想告訴廚房裡的眾人他不是他們以為的那個利威爾，但話到嘴邊全成了無聲的冷顫——如果他不是在作夢，這一定是某種詛咒，他沒辦法告訴任何人他不屬於這個時空。
他的記憶很錯亂，他清楚記得他參與的每一場戰鬥，記得高牆、記得瓦斯的呼嘯、長刀的凜冽和巨人的腐臭，他還記得他失去他的班，記得每個他握著手、許下承諾的臨死的士兵。
但他居然也記得如何調製濃郁的蛋黃醬、記得高湯和油醋的用法，他甚至知道怎麼把雞肉與醬汁封進塑膠袋裡「低溫烹調」——這絕對不是在一個要與巨人戰鬥的世界可以得到的記憶。
屬於這個世界的利威爾呢？是不是跟他交換、去了那個人類剛從巨人贏得慘烈勝利的世界，去了那個早已沒有艾爾文的世界。
一動念則心如刀割，不忍細想。
於是在每個人恭敬的跟他說完「再見，主廚！」（除了沉默微笑的米克）之後，利威爾一個人五味雜陳的留在廚房。這個團隊確實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即使挑剔如他，也無法在這個廚房發現一點值得皺眉的油漬。
「你還沒走。」艾爾文說，逕自走向他。
此處利威爾有心如死灰的糾結，他不能細想「他的艾爾文」（那是他心口的窟窿），於是「眼前的艾爾文」這種親暱一時無從比對。
對他的糾結一無所知，艾爾文環住了他，利威爾不習慣他有右手，下意識抗拒著，艾爾文抓過他的雙手，一根指頭一根指頭的摩娑，利威爾感覺到自己手上繁複的繭，這也是一雙習慣拿刀的手。
他在原本的世界拿刀斬殺怪物、在無數的千鈞一髮裡撿回性命，而這個世界的他煩惱於細微的味道差異，在刀俎與魚肉間的縫隙裡精益求精。
「在想什麼？」艾爾文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利威爾低聲感嘆，心力交瘁的垂下眼神。
「你只是太累了。」艾爾文再一次擁抱他，讓他把腦袋靠在他肩膀，動作輕柔得可笑。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利威爾是真的想知道，但他不覺得這個艾爾文有他想要的答案。
「你想聽什麼。」艾爾文擔憂的看著他，利威爾覺得他的擔憂很有趣。
他仔細打量這個艾爾文，認真觀察他金色髮絲裡細碎的光影有沒有他陌生的部分，然而這些從容自若他都似曾相識，「說說看我們怎麼認識的。」
艾爾文當作是在說笑，「你高中剛畢業，在快餐車打工，你做的總匯三明治非常好。」
油煙、搖晃的車身、鬆脫的水龍頭和太小的砧板，相關的記憶浮上他的心頭，像是冰淇淋融化在冰水中。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臉上還有瘀青，應該是跟街訪鄰居過著敦親睦鄰的生活吧。」
他在遇見艾爾文之前是很會打架的，那是因為把他扶養長大的舅舅欠了一屁股賭債後丟下他跑路，他得讓那些催討的混混知道他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當年我真是慧眼識英雄，畢竟你不只臉上的傷很精彩，整個人都兇神惡煞的。」
艾爾文那時候也還年輕，只仗著是總裁的獨子如魚得水，在飯店沒什麼實權，居然很中二的說什麼「要不要跟我做個交易」、承諾給他快餐車的十倍薪水，就要求同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利威爾向料理界進擊……隨著記憶浮上，利威爾的眉頭越皺越緊，這麼勵志的故事發生在他們兩人身上實在是說不出的詭異。
「那最近呢？」他覺得之後一定有發生什麼悲慘的事。
「半年前這裡被燒了。」
今天是重新開張的第四天，簇新的廚具和剛粉刷過的牆壁告訴利威爾。
艾爾文給他很長的沉默消化這段回憶，利威爾輕微的發抖，他知道自己沒有必要，明明更可怕千百倍的場面他也見過。
「馬可．波特，那個新來的學徒，他……被卡在掉下來的燈架下面，利威爾，你盡力了。」艾爾文在他的手心畫很小的圓圈，盡可能用客觀的語氣，像在解釋，像在弄順被雨打濕的羊毛。明明他見過那麼多死亡。
「那是瓦斯和排氣管……還有偵煙裝置同時失靈，那不是你的錯，利威爾。」
那不是他的錯，他為了把馬可拉出來嗆進了濃煙，他沒有放棄，直到消防員把半昏迷的他拖出去，吸入性嗆傷幾乎殺死了他。
「但我還是得了PTSD。」利威爾麻木的說，他想起被他送上黃泉路的那些士兵，他握著他們的手、看著他們的眼睛直到那些眼睛失去光彩，他在那個世界睡得很好，因為隔天還要斬殺巨人。他從來沒有「生還者的負罪感」，因為生還只不過表示繼續戰鬥。
他想起艾爾文。
「你會好起來的，不用著急。」這個艾爾文說，雖然利威爾覺得自己不會，「對不起，我當時不在那裡，但我現在在這裡。」
當時他也不在那裡，不在艾爾文身邊，他叫他放棄夢想去死。那是艾爾文自己的願望。
又過了很久，艾爾文開始吻他，多安全就有多絕望，利威爾躲開，那些吻便落在他頭髮上。艾爾文不堅持。
利威爾隱約的想起來，艾爾文在這個廚房的每個角落吻過他，在熬煮醬汁的閒暇裡，在為牛排點綴上紫藍色花瓣之後，在他舉起湯匙餵給艾爾文一小口通透的比目魚之前，他們曾經熟練的接吻，像是眨眼時上下睫毛輕快的碰觸著彼此。
▽
利威爾在這個世界待了七天，他善用這副身軀與生俱來的技能，完成這個世界的自己原本正在做的事情，他研究一種用來搭配牡蠣的醬料，嘗試加入磨碎的洋蔥或蘋果汁，放鬆全身的感官去體會靈活的酸和醇厚的甜。
他曾把一杯不加糖的紅茶當作奢侈——任何與生存無關的風花雪月都是枝微末節、都是奢侈，他叫那些養尊處優的王族「豬玀」，但這個世界的每個人都像家畜一般安逸。
沒有巨人的後頸要切、沒有城牆的秘密、沒有誓死將他們趕盡殺絕的敵人，他招待的客人並非來求一餐溫飽，而是來享用一個美好的午後，來蹉跎時光。像高貴的綿羊、群聚的白鴿。
利威爾指導艾倫煎出更完美的牛排，他有天份也肯努力，缺少的只是自信和冷靜；利威爾觀察三笠的刀工，這個世界的三笠也有些像他，專注、寡言，他不用指出三笠的缺點，她自己鞭策著自己。
這個世界的佩特拉似乎與他親近一些，他甚至知道她是家中的長女，孤身來大城市學甜點，一邊還做著正職工作只為了定期給家裡寄錢，她的一絲不苟是他教的，但她對美的直覺是天性，佩特拉是這樣的女孩，她生來靈敏而撫慰人心。
米克自己也帶了一個學徒，有著奶金色的頭髮、孔雀色的眼睛，幾乎和米克一樣不說話，只會微笑著叫他主廚，用噴火槍炙燒豬肋和明蝦。
艾爾文是極好看的風景，他品酒、給利威爾的菜單搭配，他不沾廚房裡的油腥（但樂於抱一身油腥的利威爾、樂於把臉埋進他滲著薄汗的頸窩），艾爾文像所有餐廳經理的典範，總是一套剪裁合身的西裝，在舊雨新知中游刃有餘，食客的味蕾臣服於利威爾，眼睛震懾於艾爾文。
艾爾文只當他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也許真是），七天來發乎情止乎禮，唯一一次把他按在牆上親的喘不過氣，作勢要脫他褲子，利威爾表情一滯他就停了手，繼續吻他頭髮、吻他眉梢。
「我們有所有的時間。」艾爾文說，利威爾很可能會死在這暗潮洶湧的溫水裡。
他悲切的、素昧平生的愛著這個艾爾文，他在情感的處理上一片混沌，在廚房裡德高望重、冷靜清醒。或許這才是適得其所。
第七天中午，利威爾在廚房聽見外面的騷動，照理說他不該聽到，廚房裡長期兵馬倥傯。但他就是聽到了，想叫佩特拉出去看一下，佩特拉正全神貫注的在蛋糕上擠奶油花，想到她極少有機會在餐廳裡做真正的甜點，捨不得打斷，遂使喚艾倫出去。艾倫兩分鐘後還沒回來。
利威爾知道不對了，他甚至有預感，這就是他為什麼要來。
餐廳裡的尖叫聲已經平息下來，剩下的是承受不了壓力的忍耐著的啜泣聲。
地板上有兩個服務生倒在血泊中，都是四肢中彈，應該不至死亡，但在沒有人敢報警或叫救護車的情況下，他們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的流失。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波特太太。」艾爾文對持槍的婦人說。
「道歉不會讓我兒子活過來。」淚水爬滿了婦人滄桑的面孔，「我唯一的兒子。」
「……夫人！」艾倫聽說過她，他跟馬可同期，「請您冷靜……」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聲音是抖的，但他覺得如果沒人說話的話，她就要對餐廳經理開槍了。
「你不知道我兒子經歷了什麼。」槍口轉向艾倫，婦人緩慢的走向他，「火燒遍了他全身，你是誰？你想試試看嗎？在身上燒出一個洞？」
「我，我……」忽然之間瀕死的人變成他，「我叫做艾倫……艾倫．耶格爾，我老家在瑪利亞舊城區，我，我媽媽叫做卡爾拉，她一直支持我成為好廚師，所以我和三笠來這邊、來這邊學……學技術，我們從小就很要好，雖然她一直比我厲害……我還有個好朋友，他叫做阿明．阿諾德，現在在托羅斯特區讀大學，我們每兩個禮拜見一次面。」
整個餐廳的人都被艾倫的嘮震驚住了。好像有個傳聞說對持槍者講大量個人訊息可以降低自己被射殺的機率，因為當你說出自己的資訊，你在持槍者面前就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僅僅是芸芸眾生裡隨機挑出來的一個靶子。
波特太太回過神來，想起罪魁禍首艾爾文，「你必須死，你是餐廳經理，走火和偵煙失靈都是你的責任。」
當時利威爾站在廚房門外，艾爾文和婦人在餐廳中央對峙，艾倫雙手高舉以示無害，距離艾爾文有五六個人的距離，圍觀者是搖曳的蘆葦叢。
利威爾跑，他不可能跑得比子彈快，但他不是超越時空來這裡失去艾爾文的。
婦人扣下板機，在此之前他已經握住手槍，子彈衝進他的手臂，在他的血肉中披荊斬棘，至少沒有機會抵達艾爾文的心臟。
他知道自己將屈服於中彈後的休克，他聽見艾爾文慌張的跑向他、姍姍來遲的保全制服了聲淚俱下的婦人。他會陷入昏迷，但是沒關係，他知道艾爾文會接住他。
他也接住了艾爾文，這就是他為什麼會來到這個時空的原因，如果是原本的利威爾，反應會像他一樣迅速嗎？如果是不曾與巨人作戰的利威爾，可以跑得像他一樣快嗎？
如果是沒有失去過艾爾文的利威爾，反握上膛的槍口的時候，手可以像他的一樣穩嗎？
利威爾終究不會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他猜想他大概快要把這副身軀還給原本的主人了。
艾爾文隔著雲霧喊他的名字，利威爾不合時宜的笑出聲，這什麼微不足道的小傷……不過也許對這個世界的他來說並非如此。
利威爾感應到一股強大的抽離力量，他就要離開了，他得對這個艾爾文說幾句話，至少說一句，他想再叫他的名字，再看他的藍眼睛。
「艾爾文。」痛楚不能傷害這個利威爾，但生理反應讓他的聲音泯滅在顫抖中，「這不是你的錯。」這不是你的錯，利威爾咬牙切齒。
他確定艾爾文聽見了，然後他眼前的世界渙散成無數粉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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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發表於 2016-7-4 19:3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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