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褚冥漾終於拖著疲憊的腳步踏上Atlantis終年如春的土地時,已經接近傍晚七點左右,理所當然翹滿了整整一天的課自然也沒有進教室的必要,因此褚冥漾十分果斷地決定直接轉往宿舍當作給自己一個清閒的假日,四周提著熹微螢火的大氣精靈見了落單一人的他,紛紛聚攏而來照亮了通往黑館的石磚小徑,彷彿沙岸上色澤粉柔的貝殼,在皎潔的月光下閃爍著若有似無的煢煢磷光。
「啊……謝謝你們。」
靜謐幽深的林間通道清寂無人,褚冥漾小心翼翼地伸手碰觸眼前一明一滅的朦朧光點,同時放慢腳步輕聲道了聲謝,大氣精靈纖細如鈴鐺的呢喃在耳際輕靈響動,那紛雜微小的耳語褚冥漾聽不懂,他不是他強悍得近乎無所不能的帶導人冰炎,單單傾耳便能解讀所有構成世界的語言,不管再怎麼努力追逐卻仍徒勞無功,只能遙遙躲在那人後方欣羨地望著,偷偷、偷偷地想著……
觸手不可及。
「學長……」
無意識張口呼喚的瞬間褚冥漾自己也不禁悚然一驚,連忙緊緊摀住迅速褪去血色的蒼白雙脣,一雙黯下光芒的墨藍色眼眸卻不自主地飄向聳立於草坪間宏偉華麗的黑館,一二三四五……數過了他的房間再過去便是冰炎牢牢上鎖的窗,褚冥漾不須特意觀察也能以指尖輕易描繪每一寸線條優美的輪廓,過去曾藉著各種大小理由踏入無數遍的空間如今一點燈火也沒有……或許是出了任務還沒有回來吧?褚冥漾只能這樣一遍又一遍地說服著自己,努力忽略沉澱在心口一絲絲酸澀的落寞。
褚冥漾已經有長達一整個星期沒有見到冰炎了,對方所肩負著多少險象環生的機密任務他沒有立場也沒有勇氣過問,唯一能試著撫平心頭焦躁的辦法便是偷偷默念著那人優雅的名姓,近乎虔誠地朝著眼前緊閉的窗戶,想像冰炎長長的白色髮絲如瀑飄揚,宛如漫天飄轉而下的雪。
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颯彌亞……
回憶著在最心慌意亂的無助時刻,冰炎微笑著搭著他顫抖不已的肩膀,悄聲吐露自己封印許久埋藏秘密的名。
那是個很美好很美好的笑容,透明一如睜眼所能看見最清朗的明媚晴空,卻就此成為褚冥漾揮之不去的執著夢魘。
如果心能說話,那就是咒語般的言。
得不到也無力靠近分毫,疼痛至極卻根本難以鬆手的.....
學長。
「漾漾?」
一聲帶著驚訝的溫和呼喚令褚冥漾陡然回過神來,連忙急急回過了頭,他深知自己這樣怔怔佇守在冰炎窗前的行為在旁人看來究竟有多變態,一片混沌的腦袋卻完全擠不出任何一句可供解釋的話語,只好驚慌失措地望著快步踏過石徑的安因迎面走來,身後罕見地跟著面色肅穆異常的蘭德爾與尼羅,更遠處則聚集著幾名或陌生或僅有一面之緣的黑袍,被單薄月色稀釋得格外蒼白的臉龐隱匿在微微搖晃的樹影間,幾乎看不真切。
「安因……?還有蘭德爾學長跟尼羅……?」
「你怎麼會在這裡?」
斷然打斷褚冥漾囁嚅問句的安因緊緊蹙著秀雅的眉梢,似乎完全沒有回答對方的意思,一張口便是凌厲得近乎咄咄逼人的尖銳質問,總是勾著一抹溫暖微笑的柔美臉龐褪去了從容,彷彿厚重烏雲夾縫間灰翳的槁白陽光,隱約帶著不祥的陰影。
「我、我陪千冬歲去執行任務……剛剛、剛剛才回到黑館來……」
從未面對過神情如此緊繃焦躁的安因,毫無心理準備的褚冥漾一時之間也有些懵了,只能支支吾吾地誠實回應著他沒頭沒尾的強烈詢問,明明理由正當卻莫名其妙地越答越心虛,欲蓋彌彰。
同時不知不覺團團包圍住自己的陌生黑袍也紛紛冷下了面容,四周恣意嬉鬧飛舞的大氣精靈害怕地隱去閃爍的螢火,回歸幽深的樹林隱隱透著壓抑卻不容忽視的強烈殺意。
「褚同學,失禮了。」
幸而一旁的尼羅及時打破了這尷尬的氛圍,他含蓄地輕柔道了聲歉,伸出覆著純白手套的指尖平貼著褚冥漾的額頭,彷彿母親細細測量著孩童的體溫一般,無視於四周瞬間躁動起來的微弱驚呼,轉動著手指又仔細檢查過他的下顎、緊張吞嚥的頸部以及因錯愕而點點潮紅的耳垂,彷彿專注查找著病患任何微小病症的沉默醫生似的,甚至微微拉開褚冥漾的衣領,小心翼翼地按壓著他線條溫潤起伏的鎖骨,碰觸時尼羅始終一點表情也沒有,天藍色的瞳孔眸光沉穩,彷彿冰凍湖面反射的淡薄天光。
「嗚……尼羅……?」
「真的很抱歉,請再忍耐一下。」
震懾於對方太過嚴肅的審視目光,褚冥漾緊咬著脣動彈不得地任憑對方撫觸過自己身上所有裸露在外的部位,只有在真正忍耐不住時才輕微抗議性地喘了一口氣,但尼羅也沒有多做任何解釋的打算,僅僅是最後安撫地曲起食指輕碰他手足無措的泛紅臉龐,並嚴謹地重新整理好他的衣領,而後姿態優雅地站了起來,搭著褚冥漾的肩膀昂首轉向一片死寂的眾人。
「沒有任何問題,並沒有感染的跡象,請各位放心。」
「聽到了吧?全部退後!不要嚇到學生。」
隨著他朗朗出口的明確話語,褚冥漾能輕易感知道周遭原本緊繃肅殺的氣氛瞬間放鬆了下來,安因也迅速轉頭朝始終一語不發的眾黑袍厲聲命令道,他垂下柔美的羽睫很勉強地朝褚冥漾笑了一笑,輕靠向他耳際的低語極輕,帶著一貫不捨的溫柔。
「漾漾,很抱歉……我們必須先走一步了。」
腦中一片混亂的褚冥漾根本搞不清除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能本能地抓緊那隻憐惜地輕撫著自己的修長手掌,焦急且語無倫次地問道:
「為什麼?請問……發生了什麼事了嗎?還有剛剛尼羅所說的感染到底、到底是……?」
「我們……」
「安因!」
蘭德爾猛然暴起的一聲厲喝打斷了黑袍天使試圖艱難吐露的解釋,接收到明確警告的安因只得苦澀地咬緊下脣,屈身淺淺地吻了吻人類妖師的前額,柔順的燦爛金髮輕巧地垂墜而下,宛如流光飛濺的金黃色瀑布。
「不要擔心,我……學院黑袍會盡力保證所有學生的安全,漾漾,這段時間你就乖乖待在這裡,別亂跑……會沒事的,好嗎?」
「安因!尼羅!該走了!」
遠處彷彿已經喪失所有耐性的某位黑袍粗暴地吼道,像昭示災厄的沉重警鐘,敲響了整座學院一觸即發的戒備氛圍,安因聞言立即流暢地撐起身子,藉著距離的落差讓尼羅得以迅速低下頭,以無比細微的嗓音悄悄耳語:
「褚同學,若有需要,伯爵房內的床底下有通往學院外的密道,請務必一切保重。」
「我……」
褚冥漾眨了眨墨藍色的惶恐眼眸,蒼白的脣辦開闔著卻來不及傾訴些什麼,只能眼睜睜地望著眾黑袍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消散於風中,總是安然矗立著接納自己所有疲憊恐懼,另他又愛又恨但又忍不住傾心依賴的黑館也跟著暗去了最後一盞撫慰的燈火。
重歸寂靜。
褚冥漾在作夢,清晰得異常真實的凝滯畫面中,他望見冰炎皎潔如霜雪的尊傲身影,昂首獨自立於殺意畢露的大批黑袍人影之前,掌間散發著隱隱寒氣的烽云凋戈染滿了腥紅濃膩的鮮血,他俊美非凡的側顏卻仍顯得那樣自信,凜然一如漫天蒼茫炫目的大雪。
「……!」
領首的黑袍似乎厲聲說了些什麼,褚冥漾聽不清楚,他昏昏沉沉的耳膜只明確捕捉到了冰炎鎮冷的嗓音,白髮精靈在唱著歌,很輕很柔地細聲哼唱著,無懼眼前如履薄冰的艱困戰況,旋律極美,帶了點柔軟的惆悵,以及悠遠的懷念。
「夕陽下你微笑低語,寂靜的側顏
一日破碎成一刻,一刻便是一生想你入夢的安眠......」
而後冰炎高高舉起了烽云凋戈,閃身投入慘烈漫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爭鬥中,什麼也做不了的褚冥漾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嗆咳出鮮血;看著他拖著被無數武器死死貫穿的殘破身軀,拚盡全力掙扎廝殺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看著他撫著不斷漫出殷紅液體的胸口,咬緊牙關不肯洩漏一絲痛苦的痕跡……即便如此冰炎仍舊唱著,一遍又一遍,繾綣纏綿。
「是誰牽起稚氣的我們,笑談傷痕之後
還有無數四季能攜手,走過寂寞的荒原」
終於他瑰麗若清透水晶的眸還是漸漸渙散失焦,喪失了一切驕傲蓬勃的生氣,然而在呼吸停止的前一刻,冰炎卻艱難地轉過了頭,準確地捕捉到理應不存在於戰鬥間的褚冥漾,緩慢勾起了一抹無比愛憐的淺淺微笑,微微瞇起的眼底有坦然的依戀,彷彿在最絕望的漫漫長夜下伸手擁抱了最溫暖的燦爛黎明。
非常美麗。
「褚......對不起我可能回不去了......請原諒我......活下去吧。」
「我愛你。」
明明應該是期待許久的很溫柔,很溫柔的美好話語,卻讓褚冥漾卻狠狠自夢中醒了過來,按著死死抽疼的心臟貼在冷硬的牆壁前,默然聆聽充盈整座房間的蒼白寂靜。
而後在自己也不明白的強烈悲傷中,熱淚如傾。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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