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蔥玉指壓著琴弦,一手套著銀製甲片撥弄著,錚錚響著的音色正欲擴散在空氣中,卻被那雙手以手扶弦,輕輕地壓停。
摸著琴的末端,熟練的將弦扭緊,復又撥了一下聽著那樂聲,又鬆了點,手的主人總算是滿意了,繼續撥弄下個琴弦,重複著前一次的動作。
即使那音色聽在常人耳裡並無相異之處,他還是要操弄好半天才肯罷手,沉浸於音色中,一旁低聲談論的話語卻仍未能逃過他的耳朵。
然而他只是淡漠一笑,將那些話語當作是聽了些汙穢的東西,正欲繼續調校音色,卻一時不察往一旁倒去。
來不及想像那地上的觸感是什麼感覺,他只知死死抓著琴怕它傷著,卻在正感覺他的腦袋要磕到地上的時候,那上半個身子落入了一個人的懷裡。
聽著對方的聲息,他只是困惑地發出了一聲單音,便失了意識,再醒來時不知道正躺在哪邊的軟墊上。
他只能掙扎的、四處摸索著去試圖找出那琴,還未能找到卻被人搶先一手抓住了手腕,壓著肩膀將身子往軟塌摔,背脊被摔得極疼但他也是發出輕聲的「啊」了一聲,困惑地下意識地眨眼。
「不要動。」一個低沉的聲音撞進他的聽覺,他只能下意識的辨出音色,帶著有些焦躁又困惑的他在剛醒來的這個時間幾乎是無法思考的,直到被拉起身子,那人將東西塞了他滿懷。
一時之間他只能摸著琴上光滑的漆,這才終於放鬆下來,嗅著琴上桐木和著生漆的味兒,安安靜靜地任由那人擺佈。
隱約查覺到被扒去了外褲,任由那人按上他的腿,疼痛使得他只是張開嘴卻未能發出聲,興許是習慣了,也是懶得喊叫了。
反正疼了叫出來也只會更疼而已,他不知道他的腿是怎樣的慘狀,從調音那刻跪著將琴擱在腿上時,他便不怎麼動了,那被杖打過的雙腿從疼到麻木,除非特別去按也不會有什麼感覺。
大概是如同雙目一樣廢了吧,他那麼想著。
然而當那人替他的腿敷上膏藥的時候,那冰涼的觸感叫他有些瑟縮,卻也驚奇在這樣殘酷的世界中,居然還有這麼溫柔的怪人存在。
他一直都不懂自己是誰,從有記憶以來他的視覺就像是被蒙著布似的,起初他的眼還可以捕捉到點光影,然而當年紀漸長,他的視力彷彿被布蒙死了一般,無論睜眼閉眼都未能得到點陽光的施捨。
他的兒時記憶裡沒有色彩,只充斥著長長的嘆息、悔恨以及滿滿的嫌惡。
然而他其實記得,當年被送進了族學開始學習,教書先生要他們寫個字,可他連眼前的筆哪兒是頭哪兒是尾都看不見。
目不識丁大概就是那麼說他了吧,他連個一字要寫都歪歪扭扭的,他在被他的親生父親處罰後丟入柴房,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個瞎子。
應該說,誰叫他生在這書香世家,本來是嫡長子的他直接被剝奪了名分,除了名當成家中恥辱似的,不許他人與他交談,連飯食都是隔著門遞進去的。
直到後來有次他聞到了嗆鼻的酒氣,掐著他喉嚨對他怒吼著恨不得他斷氣的話語硬是灌進了腦袋,說他是不應該存在的,甚至是該死去的。
小小年紀的他卻不懂他到底是犯了什麼錯,只是因為想要吸取些氧氣而用著根本使不上力的小手想掰開那雙強而有力、懷著恨意的手。
那想殺他的居然是他的爹,他還記得那刺入心中的話語對他來說是多麼的疼,像是要震碎五臟六腑一般。
後來,他便像被賣出去一樣丟給了侯府中的樂師,拜了師從此便在這活了。
那樂師雖管教嚴厲,彈錯的時候少不了罰,卻沒少疼過他。
樂師還替他取了個名,叫做絲竹。
絲竹絲竹,多麼棒的樂器名字,然而他卻發現自己越發不能說話了,張口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既然目不能視,口不能言,便只有樂器可以表現他的心情,初時那樂師抓著他的手讓他一個一個辨樂器,選自己所想要的樂器便一路練下去,將來若只專精一種在侯府客人前演奏也不會鬧出笑話,畢竟貴在精不再多。
絲竹本想照著樂師給自己的名選絲竹,豈料那琴卻彷彿有吸力一般,讓絲竹的手一擺上去就再也不捨得拿下來。
於是學琴的事兒就那麼訂下了,樂師搬來自己的琴,抓著絲竹的手練著辨音,壓哪兒音是宮、撥弦跟止弦的法子以及樂曲的調子全是樂師一遍遍彈給他聽的。
好在絲竹本就不怎麼愚笨,樂師一曲奏畢他便可記住七八分,再彈幾次換著他彈,錯的音也就十來個,而那耳朵更是精的可以,若是音偏差了點絲竹立刻就會皺起眉頭。
久了,便將許多樂譜記在心上了,絲竹終於是出了師,第一次在人前演奏的當天,樂師送上了他做的琴當給絲竹的賀禮,然後摸摸他的頭,帶點感傷地笑著告訴他要加油。
絲竹點了點頭,心裡暖滋滋的,抱著琴到前堂去奏了,那傑出的琴藝受到了主人及客人們的讚賞,但絲竹並沒有多言,他只是抱著琴向他們的方向服了服身,便又退到後頭了。
從此他已經成了一個獨當一面的樂師,雖口不能言,但那高超的琴藝使得音色像是能感染人心似的,若奏起喜樂之曲便叫人歡欣地想要舞蹈、奏起悲嘆的小調便會使人忍不住潸然淚下。
這侯爺的琴師是何其特別,白皙又俊美,又常是身著白衫風度翩翩,若不是那黑布將琴師的雙目給遮掩了起來,聽著那高妙的琴音還真以為他是天上下凡來的仙人!侯府的客人聽罷了曲,歸了家向鄉親說著絲竹的好,這一傳十十傳百,甚至驚動了天子微服前來查探。
但絲竹才不管他們是誰,他只管彈好自己的告退了便是,卻也沒想到他竟因此被送進了王府。
他也才知道世界上殘暴而冷酷的人非常多,包括那個人人稱頌的仁心仁德的皇上,其實只是維持著表面上的作態。
第一天,皇上指名他捧著琴彈一首即為困難的曲子,而且必須是站著。
絲竹皺了皺眉,努力地想用手勾著琴弦,可惜這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沒人能在抱著琴的情況下彈琴的。
於是絲竹被拖下去打了,打了幾十大板的腿幾乎是廢了,一開始還會覺得疼到睡不著。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一連過了好多天,皇上都是叫他這麼做的,大概是想看他為難、也或許是想讓他求饒,但是絲竹連話都說不出來,更何況求饒?於是絲竹後來已經是拿著竹杖拖著腿往皇上取樂的宮殿而去,終於皇上讓他跪著彈琴時,他那腿青青紫紫的,可能連骨頭都裂了,放下竹杖時更是連站都站不起來。
他不是很懂皇上那種施暴欲,像一隻豹玩著關在籠裡的食物一般,看他掙扎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兒時的那個時候,被掐得幾乎窒息,然而這次卻發現並不是自己的錯。
而是對方本就不想給自己希望,只是單純想看一個正常的人徹底崩潰發瘋的樣子。
絲竹因此亂了心緒,原本的喜樂之歌讓他彈卻帶著悲傷的情緒,輕柔的小調被他用力地撥弄琴弦而打亂了步調,他幾乎可以聽見皇上嚐著葡萄諷刺的笑著,然後又被拖下去打了五十大板。
絲竹彈的樂音從哀傷激憤一路又回歸了平靜,然而這平靜卻是帶著死寂的,即使讓他奏個慷慨激昂的戰歌,都可以彈的像是沒有波瀾的池塘。
沒有波瀾,也再也激不起波瀾。
心一寒,原本該疼的也不怎麼疼了,即便日日挨打,絲竹還是可以拖著沒什麼好的腳,抱著琴一拐一拐地走。
時間久了,甚至連宮裡不知哪來的才人都笑他是個討人嫌的瘸腿樂師。
於是他更加的發不出聲音了,面對著皇上的問話也更加地抿緊了嘴。
在日日被殘暴對待的情況下,絲竹已是不想活的了,睡得不好也日日食不下嚥,絲竹身形漸漸單薄了起來,無奈那皇上真打算將他玩死,見他如此居然還派了侍衛看著他防著他咬舌自盡。
在某日輕忽忽的又準備跪著彈琴時,他見琴的聲音變了,低頭一弦一弦的調著音,有些恍惚卻仍然保持著專注的,聽著嘲弄的話語他全不當一回事,甚至是笑了出來。
琴呀琴,你真是我此生唯一的依靠了,抱著自己心愛的寶貝琴,絲竹在心中那麼說著,將他人的話語當作穢言,拒絕聽見也再也不肯把話聽進心裡。
後來,他昏了過去,在醒來卻發現世界好像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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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與皇上是截然不同的人,皇上的善只是裝裝,而太子的善則是發至內心。
這樣的人其實不適合在朝廷上生活,但皇上說讓他立了太子,他也就只好日日習著治家治國的學問。
也因此,當他見到那已經透明近乎消散在空氣中的人,才沒忍住上前求皇上將這人賞賜給他。
一身白皙的絲竹渾身的力氣似乎都放在了竹杖上,一跛一跛的克難地搬著琴,若不是黑布遮蓋了眼,他會以為這是落難的仙人。
「啊——」看絲竹嘴唇微張,發出一聲嘆息般的聲音,似是呢喃也像是疼痛無比的呻吟。
又瞧瞧皇上一副嘲弄的樣子,他終於懂了,皇上不過是把這樂師當作弄臣而已。
於是他藉口討要了樂師。
看樂師倒下而上去接住他的時候,那皇上詫異而不屑的神情印在他眼底。
草菅人命,連一樂師的性命都未必比路邊的丫頭重要,這父皇其實一直叫自己很不喜歡,但是沒辦法,誰讓他是自己的生父呢?誰讓他立自己為太子?
他自嘲輕輕一笑,隨即轉過頭字正腔圓的報告:「孩兒既得父皇賞賜,兒臣謝過父皇,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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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將樂師帶回了自己的寢宮,召來太醫診治,也吩咐下人煎了藥,正要扒下外褲替他上藥時,他醒了。
拿下黑布的他睜著無神的眼,茫然的沒有看向任何一處,慌慌張張摸著四周,明明是點著燈的寢宮對他來說卻彷彿黑暗一般。
太子正要阻止他的行動,卻聽得從他不斷念叨著什麼。
「琴……我的琴……」哆嗦似的聲音,像失了理智一般重複著相同的話,摸著一旁軟塌,絲竹只能一直顫抖著。
他抓著絲竹的手腕,輕輕一摔讓他倒在軟墊上,連忙拿來放在一旁的琴塞了他滿懷。
「不要動。」他是那麼說的,低下頭來脫去了他的外褲,看著那嚴重變形的雙腿被打的青青紫紫的,皺了皺眉,取了藥便替他敷了上去。
這本來就不該是太子親手做的事情,然而他在做的時候卻沒有多想,只是想幫那一臉死寂的樂師做些什麼而已。
耳邊聽著那哆嗦的聲音逐漸安定下來,按著他的腿也只是掙扎了下,卻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他瞧了瞧絲竹的臉,除卻疼到落了點淚,依舊還是那個平靜到死寂的表情。
後來他問了他的名,絲竹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我叫璟邵。」他只好向他自我介紹了,然而回答他的只是輕聲的「啊」,那樂師還是死命地抱著自己的琴,沒有任何的動作。
看起來就像個孩子,璟邵忍不住摸了他的頭,「以後你就跟我一起住吧,不必給皇上彈奏了。」
「……啊?」回答他的依舊是這個單詞,這次卻是感到不可思議的,眼珠子骨錄地轉了一圈,卻還是沒有看向他那裏。
「安心吧。」又拍了拍他的頭,璟邵沒有多說,只是盯著他的眼瞧。
那眼還是空洞的,好像是看不見一樣。
看不見要怎麼撥弄琴弦?常人如璟邵,不敢相信這樂師竟是盲的,於是他適著撥了其中一條弦,卻被絲竹一把按住,擋了下來。
「嗯……」看他拼命搖頭的樣子,從喉頭生出警告的悶聲,璟邵自是知道那琴是碰不得的,便移開了手。
「不會再碰了,來,喝藥吧。」璟邵看著絲竹還是死命搖頭的樣子,連忙說道。
接過宮女遞來的碗,璟邵舀起一勺遞到他口邊。
這也本不是他該做的,但絲竹聞到那藥味兒,一開始有些抗拒,卻不知道想了什麼,便有些嘲弄的笑出來,然後順從的吞下一口。
璟邵看他吃的不像有苦味的樣子,偷偷摸摸地嚐了口。
這分明是苦的啊!璟邵差點沒把藥給吐出來,疑惑的看了看對方,又遞了一勺上去。
絲竹順著意思將藥給全喝完了,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就摸著琴窩在角落,平靜地閉眼。
怎麼了嗎?璟邵摸不著頭腦,只覺得這看起來像仙人的樂師居然像個鬧脾氣的孩子,正想要問問,喊了幾次卻發現樂師並不理他。
倒也不生氣,想來他大概只當自己是哪個僕從吧。
想來也挺有趣的,加上樂師現在應當靜養,璟邵沒說什麼,只是起身離了寢宮,反正床榻大著呢,讓他睡在那也沒什麼不好。
後來璟邵他令人去查了,才知樂師的名字叫絲竹,是被送到侯府家學藝的盲眼人,這被原本的家族悄悄廢去的嫡長子,疼他的只有那作他師父的樂師,又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口不能言,一開口便被當成傻子。
但當他奏起樂來,即便只是撥動一弦、一音也能讓人落淚。
若不是被送入這裡被父皇凌虐,指不定現在他還是城下出了名的樂師。
於是他決定了要好好對絲竹,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樣的感情。
或許,是因為從小就對著兄長們的陰謀算計,大了還是承著朝廷那名利為上的風氣吧,璟邵他能被封為太子,也還是靠著自己狠下心來的算計。
也或許是被絲竹那股純粹氣息所吸引吧,也或許只是因為一種互相取暖的心理。
璟邵每天退了朝,學習完畢,回宮就只顧著看他、同他亂說一氣,也不管絲竹有沒有在聽他的話,即使絲竹只是躺著、看起來在發呆也好,將琴弦亂撥一氣也罷,他就只是同他說。
慢慢的,璟邵發現絲竹開始變了,從一開始總是窩在角落抱著琴不放,到後來只要聽見他開口,就會挪著身體慢慢地靠近。
偶爾奏起的樂曲也不再死寂,絲竹甚至可以用琴來與他溝通。
璟邵越與他相處,就發現絲竹越來越多有趣的地方,即使對方只是彈著琴也能傳達自己的想法,那本來淡然的表情也越見豐富。
直到某天,絲竹終於是主動靠在他的背上,不再對他保持距離,執意將琴遞給他的同時,嘴角揚起了一抹淡笑。
璟邵不知絲竹想做什麼,愣了下還是將琴接了過來。
「給你……」從絲竹的嘴裡傳出細微的話語,讓絲竹自己也愣了下,隨即笑得更開懷。
想想,或許是從當初見到他的時候就動了情吧,當絲竹靠在自己身上時只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聽他終於開口說話並遞給他琴的時候,內心的激動更是無以復加的。
對於絲竹接受了自己,那生了根的情種更是快速的長了起來,在心底悄悄蔓延著。
絲竹開始日日艱難的學著說話,而璟邵就是他練習的對象。
聽太醫說因為長久以來心思鬱結使得絲竹未能言語,至於為何到現在心結才解,也沒人說得清楚。
絲竹說起話來彷彿初學文字的孩童似的,口齒因為還不太習慣說話而有些不清,有時會因為聲音過小而讓本該說出來的話在口裡消失,也曾用氣不當,話說到一半便喘不過氣,但他似乎覺得能說話並不是很重要,就算璟邵同他談天也只是偶爾回個一兩個字,大約是覺得說話很累吧。
絲竹是越來越有人味了,原本那被折磨的半死不活的顏色再也不復見,雙腿也已經可以正常的步行。
那仙人之姿是只存在絲竹彈琴的時候了,每回璟邵見到他總覺得自己養了一隻隨興的貓兒,有時開心時就只管彈琴,睏的時候躺在榻上大辣辣的睡了,也不管璟邵是否有地方可以睡。
有時甚至把璟邵當作靠枕,往往在璟邵處理皇上派下的奏摺時直接睡到他的背上,睡得熟了更是直接攤在太子身上。
璟邵拿他無可奈何,只覺得是越來越喜歡他了,從沒有人可以那麼肆無忌憚地對他耍賴,甚至是隨自己的意回話。
待他發覺的時候,他已不小心脫口而出,那拿著璟邵給的絲綢正擦拭著自己的琴的絲竹微微一愣,沉默了半晌不知在思考什麼,最後撥動了琴弦。
那是一曲情歌,描述著女子對男子綿綿不絕的情意,那琴聲伴著些微的慌亂、甚至還彈錯了音、亂了步調,卻不減曲中帶著若有似無的蜜意。
當樂聲響起,璟邵還沒反應過來,瞧見絲竹的臉染上緋紅、抿著唇勉強維持冷靜地彈奏著,這才想起絲竹表達情感的方式。
他欣喜若狂,當即上前抱住了絲竹,絲竹張口正欲出聲卻被璟邵的唇給封了去。
最終那曲未能奏畢,璟邵哄著絲竹將琴奪了,拔去了彈琴的銀指甲,輕鬆抱起了對方往榻上走去,只留那殘音散在空氣中,伴著曖昧不明的聲響消失在深深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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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擦上傷藥的那刻,絲竹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的,但長久以來已經寒透了的心也只當這是誰多事給予的一點慈悲,或者是臨刑前那唯一一點恩惠。
他是不怎麼相信在皇上面前有人敢救下自己這個被刁難的弄臣的。
但他卻還是有些驚訝,驚訝於為何那手是如此地溫柔。
後來他被餵了藥,那苦澀的味道讓他險些吐了出來,卻還是順從地喝了下去。
喝完便是解脫了吧?那麼一想,心中那本就淡薄地生存慾望竟包含著悲從中來的情緒。
想來那溫柔的雙手果然也只是使自己更加絕望的方法而已,溫柔欺騙著要拉他脫離地獄的話語或許也只是自己癡心妄想所產生的幻覺罷了。
他只是在喝完藥之後,躺到了地面。
抱著最心愛的琴闔起看不見的眼,接下來再睜眼不管身處在牢房還是地獄都無所謂了。
只要有琴,無論身處何處他都無妨。
然而他並未死去。
再次醒來他還是蜷在軟榻上,身上蓋著軟被,伸手可及之處放置著自己的琴。
當他終於緩和了情緒時,他抱著琴坐起了身子,感到有些茫然。
為什麼自己沒死?絲竹正困惑著,一旁輕輕地鼾聲便傳到他耳裡,吸引了他的注意。
皺緊了眉整理了下思緒,喝完藥前有人以溫柔的聲音告訴自己的話、太不真實,讓他實在是無法相信。
雙腿依然在作痛,稍一移動便如針刺,疼的他輕輕喊出了聲。
身旁的人也許是聽到了動靜而起了伸,那慵懶的聲音帶了點緊張的詢問著,隨即又告訴了自己什麼。
他的聲音很溫柔,停頓了一陣子將帶著熱度的藥又餵給了他。
那人叫他摸不著頭緒,這人居然是真心想給他療傷嗎?
那他怎又敢在皇上面前做出這種出格的事?
一邊如此想著,一邊又被對方哄著睡下了。
後來的日子裡,不管他是躺著還是隨意地撥著琴或是做了什麼,對方都沒有生氣。
倒不是有意與對方保持距離……也許是因為對皇上的恐懼,所以只要一聽到其他聲音便想逃得遠遠的,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待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然後,他開始聽到那個人對自己說話。
也許是知悉自己是啞子,他並沒有強迫自己回話,即使自己正在亂撥著弦或是擦拭著琴,那人像倒豆子似的,將他的一切告訴自己。
即使沒想搭理也會傳到自己的耳中,久了絲竹也習慣了聽他說話,偶爾拂了拂琴弦回答他,他好像就會很開心。
也在下意識中將身體越靠越近,在與那人談話時心裡泛起了奇特的感覺。
後來真的靠在璟邵身上的時候,便是絲竹自己的心思了。
對於一個盲人而言,急切希望認識對方的方法便是觸摸對方。
將琴拿給他的時候,絲竹自己將話說出口的時候也是嚇了一跳,然而執意想認識對方的心情卻讓他顧不得為自己能與人溝通而欣喜,只是一心一意地想摸摸對方的臉。
對方也的確是笑著讓自己摸了。
絲竹永遠記得摸著那人臉的時候,那個人的肌膚與自己的不同。
帶著那麼點粗糙,然而摸著眉宇間似乎又可以感覺到那個人性格上的溫和。
感覺上若是只要靠在璟邵的身上,絲竹便可以感到安心,於是每當璟邵回來寢宮的時候,絲竹總是抱著琴撲過來,霸佔著他的背部。
平和的日子消磨在平凡的談天中,絲竹明知璟邵是太子卻待他如常,除卻知道太子不希望他如此做之外,絲竹也知道站在朝堂上對他而言實在是太過沉重的負擔。
若有人是平等對待他的話便別無所求了,那個人是那麼告訴絲竹的。
要是連你都得對自己俯首稱臣,那他真不知還有誰可以與我談天說地了。
可在這樣悠閒的日子裡生出了別樣的情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絲竹早早在自己過於甜膩的琴音中查覺到異樣,卻不願去多想,甚至有陣子是棄了琴整日就只是睡了又醒,醒了便又睡過去,只未排除那不正常的心思。
他很害怕,若是那心意被對方察覺到了,璟邵會做何感想。
卻未料到對方也抱有相同的情意,搶先將愛意說出了口。
聽到對方心意地當下,絲竹愣了半晌,完全沒想到事態會如此發展,手指不禁聽從心意動了,彈著的是少女對公子的愛慕之曲。
他很清楚自己那時彈著的曲子有多慘不忍賭,舉凡亂了拍錯了調,該犯的錯都犯了,這曲給客人聽見怕是要笑掉大牙的。
但這卻是此刻絲竹自己的真切心情。
他的思緒在彈琴時陷入慌亂,一向靈敏的耳竟未捕捉到璟邵走來的聲音,直到唇被堵住,那溫暖的懷抱硬生生阻斷了自己的手勢才讓他意識到,這對他而言如同妄想一般的感情竟有成真的一天。
當被抱到床榻上如貴重寶貝般地愛護、對方在自己耳邊低喃著情話時,絲竹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化在對方的溫柔裡。
再後來,他們的事自然是被皇上給知道了,卻意外並沒有想將絲竹趕走的心思。
或許只是將絲竹當成太子的玩物吧,也可能是摸清了太子的性格,總之他只召了太子說了幾句,便放璟邵走了。
有人傳言道太子好男色,卻被太子將傳言親自否定。
但凡是跟著太子的下人都知曉,這仙人一般的樂師是太子他最珍惜的戀人,若是傷了他這一向溫和的太子便要大發雷霆的。
他們的事只在下人間傳著,不知為何傳到了市井裡樂師的耳邊,竟被編成了曲傳為膾炙人口的民謠,聽到那曲地當兒還讓絲竹不住地發笑。
太子不好男色也不好美人,最喜愛的獨有那盲眼樂師。
他們牽著手度過了很多個日子,也不是沒遭到刁難,只是全靠他們的意志撐了過去。
他們在悲傷時相互擁抱,喜樂時彈琴高歌一同歡欣,走過了很多個日子,伴過了很多夜晚。
直到太子成了皇上,從年少輕狂一路走到了白頭,闔眼時陪著他的依然是那個叫絲竹的盲眼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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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多年後的某天,已然充滿年歲紋路的手指仍熟練的調好音,一弦一弦,耐心的拉緊又鬆開了,也許在他人耳裡辨不太清差別,他卻是辨得一清二楚。
然後,手指的主人輕輕地彈起了一曲,那是首情歌,如當初地一次表明心意般,節拍卻不再混亂,也未曾錯過一音。
如同多年來絲竹對璟邵的感情一般,年少時青澀急切的心情經過時間的琢磨,已轉換成穩重而深沉的愛。
一曲奏畢,絲竹手上抱著的琴還在隨意地撥弄著,卻已不是如此執著於琴。
靜了半晌,絲竹又奏起了一曲。
那是首送葬曲,如此多年來他未曾彈過這曲,卻只為那人而彈。
睜開無神的眼,絲竹輕輕地勾起唇,那奏著的哀傷語調乎地一轉又成了略帶甜膩的情歌。
琴曲一變再變,音調立成高山又化為流水,一下成了熱鬧的小鎮又立刻變為遠遠的邊塞,琴聲漸漸弱了下去。
絲竹並未彈完那曲,取而代之的是已經嘶啞的嗓音。
他將琴緩緩放下,一邊唱著,璟邵的氣息伴著自己的歌聲早已弱了下去,只是手依然還執著地抱著自己。
聽在耳中漸漸失了氣息的情話那麼多年依舊動人心弦,絲竹笑著也閉上了眼,與璟邵一同停止了呼吸。
此曲只為你一人所奏,無論身處何處,有你在側,此生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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