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做記號的路走回去,尤歌撥開草叢堆,看到仍然躺在地上的男孩,毫不客氣的踢他一腳。
「喂,醒來,我把水拿來了。」男孩張開眼,原本是深藍色的瞳孔隱隱約約閃著亮光,讓尤歌不由得內心嚇一跳,但仍裝作滿不在意把瓶子丟了過去。
「把粉丟到裡面再喝下去,你不會連這樣都要我幫你吧?」
「……我中的毒,會產生四肢發麻的作用。」意思是還要本小爺幫你?
尤歌望天,決定好人做到底,把粉末丟入瓶子,幫男孩把上半身撐起來,有些笨手笨腳的把小瓶口塞到男孩口中。被粗魯對待的男孩安安靜靜的嚥下解藥,又被尤歌丟回草地上。
「好了,既然我幫完你了,那我可以走了吧。」不想再被麻煩事纏身,尤歌把瓶子拋到一邊,不耐煩的想走人。
「……你叫什麼名字?」男孩的聲音糯糯軟軟的,慢條斯理咬字卻很清楚,聽得尤歌超級不爽。
「尤歌。你呢?」或許是心血來潮,對於這個忙了一整個晚上救治回來的傷患,尤歌難得多問一句。
「我叫葛洛德。」男孩的手指微微動了,接著勉強將手臂抬起揉了揉眼睛,在尤歌吃驚發楞的目光下,男孩用手臂撐起身體,可以活動了。
「你騙我?」尤歌憤怒低吼,第一個反應是被騙了。最好有人可以才吃完解藥瞬間就能痊癒?當每個人都是神嗎?
「我沒有。這個配方是強制性藥物,有副作用的,現在情況不容許我慢慢等。」男孩撿起白色瓷瓶,搖了搖,露出淡淡的一抹笑容,視線瞥向尤歌。
「尤歌,謝謝你救了我。欠別人的,我葛洛德一定會還。」
尤歌撇嘴,不耐煩揮手:「不用,太麻煩了。而且我要往月蘭國去,才沒空閒跟你瞎扯淡……唔嗯!」
男孩看著被手下打暈的救命恩人,低頭嗅了嗅瓶子中的解藥,張著被藥物影響、已經褪色成淺藍色的雙眼,慢悠悠的下命令。
「把他帶回去。告訴父親,我找到製藥人了。」
香料世家中人人皆知梅萊是下任繼承者,因其極高的藥草領悟,及嗅覺極佳的天賦。可沒有人知道,小時候梅萊因其褓母疏忽,發高燒,導致聽覺反應緩慢及視覺上的缺陷。
梅萊有綜合色盲症。
「這片葉子,要是中央的黑點被看成褐色,那就不妙了。」男孩喃喃自語,尤歌暴怒的手握著欄杆嘶啞大吼。「你隨便找個手下看不就好了!憑什麼抓我!」
「……」男孩空茫的視線呆了好幾秒,尤歌的聲音才傳入腦海中,他緩緩開口。
「剛才服下去的解藥,出乎我意料的多倍效果,意思是你找到是純黑的分炭草,不是淺灰、不是深灰,不是那種含有雜質的雜炭草。這說明你的視力絕佳,分辨藥草的能力極高,幾乎是無師自通的天才。」
尤歌啐了一口,大罵他才不想當個製藥狗屁天才。
「你的手下在那哩,幹嘛不叫他們帶你回來就好?害小爺跑了半夜!」
「那個毒藥不能移動傷者,另外,我想嘗嘗你製藥效果。我之所以被暗殺,就是因為我徘徊在各國尋找製藥人才,才會被四弟擁戴者威脅。」男孩轉了轉專門放藥的白色瓷瓶,仍舊平淡的面無表情。「如果你的手藝不好,再讓我的手下殺掉也沒關係。」
尤歌暗暗打個冷顫,又朝男孩方向罵了幾聲從市井接上學來的髒話,被男孩冷不防伸手捏住下顎,淺藍色眼睛飄了過來看著尤歌褐色的雙目。
「我的耳朵對什麼都不靈敏,但唯獨我在意的事,無論多小聲都可以聽到。」
「你就是只是選擇聽你要的東西而已啊!喂!你要去哪裡!給小爺滾回來!」
尤歌氣悶的待在監牢中一天,才又見到男孩。
「吃飯吧。待會你要開始製藥了。」尤歌呸了一聲,一隻手打翻飯菜。「我才不吃敵人送的東西。」男孩靜靜地望著他,良久才吐口氣。
「里奈。」他身後原先隱藏在夜色中的侍衛,顯露出身形,比男孩大上兩倍,但男孩只是眼皮都沒抬的下命令。
「給我塞。要確保我們的客人一粒米飯都沒落下。」
……
尤歌死死捶著眼前在木箱裡的藥草,牙齒咬的發疼卻不想鬆口。
他怕一鬆口,眼眶中屈辱的眼淚就會落下。
「尤歌。」已經熟悉的男孩嗓音,在監牢外響起。「你也製藥半年了,怎麼還是不會搗藥草?」
老子本來就不是來給你搗藥草的。尤歌悶聲不吭,只是越發加大手勁。
「里奈,說些外面的事情吧。」男孩也習慣眼前同齡的小孩,從大嗓門到對自己視而不見,近來甚至一個月都不說話的情況了。
「是。聽聞葉芽城十二聖騎士要開始甄選下任聖騎士,從這個月到年底都可以報名,年後人選便會選出。聽聞四少爺的母親有意讓四少爺參加寒冰小騎士的甄選。」
男孩啪的一聲闔起書,若有所思,喃喃自語。
「聖騎士啊……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呢……」
十二聖騎士……?
尤歌已經死機空白的大腦,稍微開始運作,擠出當年還在葉芽城時,偶爾會陪自己玩的某一個聖騎士的情景。
尤歌總是窩在巷子角落抹著受傷流出的血,某次要躲起來時,被路過聖騎士的大嗓門喊住,他只記得那個人三步併兩步到自己身邊,動作看似粗魯卻小心翼翼的施展治癒術。
他還記得,後來那位聖騎士遞給自己冰淇淋,對方也拿一支,跟自己一起蹲在巷子小角落,滿不在乎的聊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後來偶爾再遇到,那個聖騎士會偷偷翹班陪他,一起抱怨或著笑著聊街上的大小事。
『要不是我沒有小孩,依照你的個性我還真會以為你是我的小孩。』
啪答!
尤歌裝作擦拭汗水,抹抹濕潤的眼角,原先已經屈服被抹消的不甘心又燃了起來。
憑什麼我要待在這裡?
憑什麼我要被囚禁?
憑什麼我做了好事、卻要被這樣對待?
『如果你來當我家小騎士,我一定選你。』
想要到那個人的身邊。
尤歌忍著眼角搖搖欲墜的水珠,心中不停用力迴盪著絕望的哭喊。
好想要、好想要見到那個溫柔的人。
里奈又繼續說著一些葉芽城的趣聞,除了低沉的嗓音迴盪,只剩死寂的沉默。
「好了,時間也不晚了。尤歌你休息吧。」尤歌沉默地把裝著枝葉與藥草混雜的箱子用力推出去,撇頭不看那個他最恨的人。
平日轉身就走人的男孩沉默地看著尤歌,今天難得開口說話。
「我說過我不習慣欠人,你救過我的命,又製藥讓我們家族揪出臥底,你的恩情我一定會報──」
「我不希罕你的虛偽。」尤歌一個月整整沒開口,說話時喉嚨感到撕扯的疼痛,大概是上次里奈塞東西、誤吞下竹籤留下的傷口尚未癒合。
「葛洛德‧芬多科,就算你換了臉換了心,我這輩子永遠憎恨你。」他帶著這輩子最大的恨意,帶著內心湧上的厭惡,用最濃烈的語氣說著詛咒般的話。
我恨。
我好絕望。
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那天夜裡,有著一頭深紅色頭髮的男孩,歷經逃了又被抓、抓了又被逃,被侍衛僕役暗地裡虐打施暴在不明顯處,每天被當作試藥對象喝下十幾瓶不明藥劑等等事情,終於受不了精神上自尊心屈辱的折磨,撕開一直當作護身符珍惜的通訊符,隔過一大片森林和許多座湖泊,驚醒了熟睡的聖騎士。
過幾天,殺過半個大陸的烈火騎士,威脅芬多科家族交出有著深紅色頭髮、淡褐色眼珠的男孩。一時間,芬多科家名下產業因聖殿阻擾,產值下滑,雖不致破產,卻也損失不少。
烈火騎士坐在床緣,看著男孩。
雖沒有骨瘦如柴、雙頰凹陷等,但雙臂上佈滿大大小小裂痕、嘴唇發紫、頭髮乾枯毛躁,身體前後也多有不同顏色的瘀青,烈火有些明白為什麼每次暴風聽到修伊斯被欺負的消息都那麼生氣。雖然每次都是誤傳,修伊斯哪可能被欺負啊。
「嗚……」脆弱無助的呻吟拉回烈火飄走的注意力,他轉頭看著男孩張眼,迷茫的褐色眼中帶著軟弱,不忍的彎腰抱住男孩,輕聲笨拙地溫柔哄著。
「乖,你現在安全了。」許久許久沒有感受到來自別人溫暖的男孩,聽到陌生又極為熟悉的聲音,鬆懈肩膀的僵硬與情緒的緊繃,從三歲之後再也沒哭過的尤歌,在他視為如親人存在的男子懷中,放聲大哭。
「我一直不懂烈火騎士為什麼會知道你在我們家,不過事情過了那麼久,再多詢問也沒用。」梅萊低頭撿起白色粉末,淡淡說著。「我之前偷聽到烈火騎士說你呼吸道不好,是當初被囚禁時因為地下室空氣太髒造成的嚴重過敏,所以我才會吩咐下人在你的房間每天撒上伯敦沙,這是可以治──」
「不用!」尤歌狠狠抓住衣襟,一股神似當年被里奈扼住脖子的窒息感源源不絕湧上,他喘幾口氣,低吼。「我不要你虛偽的同情!你滾!」
回憶猶如狂風暴雨中挾帶無數的針,每針每針都刺在尤歌被扒開的傷痂上。
他不要事後的道歉,也不要事後的彌補。
他一直以來都憎恨著名為葛洛德‧芬多科的人,打算成為聖騎士後展開對芬多科家家主的報復──結果是他視為這輩子唯一惡夢的人、卻成為他的同伴。他一直以來像是小丑般、過往被赤裸裸攤在對方面前,自己卻毫無所知的愚蠢活著。
對方一定一直在笑自己的白痴和愚昧吧。
當尤歌發現下人總是在房間裡散著粉末時,危險自動偵測就響起警報,他觀察一小段時間,發現那個被聖殿收留的下人,身上帶有芬多科家族的家徽。
然後他看見梅萊對著那名下人慢條斯理口齒清晰的下命令,而尤歌終於正視那雙淺藍色眼睛帶給自己的熟悉感。
從小就是富家公子,又當上聖騎士,接下來難道對方所有對自己的做的一切惡事都可以被抹殺、被一筆勾消嗎?
不公平、這不公平!
梅萊沉默,半晌才輕輕開口。
「你不是說想要知道我當聖騎士的原因嗎?」
尤歌一掃梅萊桌上所有雜七雜八的東西,發洩的搗亂所有梅萊的東西,一雙充血的褐眼睜得大大的,充滿憤怒與絕對的憎恨。
「不用!」
「我說過,就算你換了張臉、換了不同以往的心,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打開門,眼眶微紅的尤歌憤而離去。僅留與童年不同臉孔的梅萊沉默地坐在床緣,淺藍色眼睛帶著空白情緒望向遠方。
良久,他才閉上眼,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隔天,聖殿裡的人皆知,寒冰小騎士與烈火小騎士撕破臉,不相往來。
「你的存在就像惡魔般令我憎恨。」
可我在乎你。
你的存在就像光明神般給予我光芒,讓我為之瘋狂。
所以我才會囚禁你。
---TBC
*嗯,算是突如其來和中途越打越偏的劇情
*其實一開始設定 兩人之間的關係不是敵人而是朋友
*不知道為什麼就恨上了呢_(:3」ㄥ )_ (拍飛
*雖然是筆下的作品 也十分期待結局的走向呢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