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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
發表於 2015-7-19 19: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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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京城
長街喧,煙花繁,挑燈回望,人生杳杳。
初到京城時的感覺,就像那一次和安定去鎮市集,面對著滿街喧囂、萬家燈火,實在是目不暇給。
那段時間過得很快,剛開始他們沒有地方住,有時在巷尾歇腳,雨天就偷偷住在醫院的天花板夾層。
他們做的第一份營生是幫米行扛米,酬勞也就只是足夠餬口的米飯。後來有一段時間他們在市場出口設攤子,幫路過的家庭主婦殺雞拔毛,收取微薄的費用。
再後來他們用辛苦存下的錢加上沖田給那些的當做本金,批了些頭飾在橋頭擺起小攤,但是乏人問津。
「明明這麼可愛為什麼沒有女孩子來買呢?難道是我的眼光有問題?」
「啊,果然跟年輕男人買頭飾很彆扭嗎……清光,不如你扮個女裝吧。」
「咦咦為什麼是我,明明你比較適合吧!」
雖然沒有賠錢,可是這樣回本太慢了,所以好不容易把剩下的頭飾賣完之後他們還要另謀生路。
最後他們在靠近城外的墳場旁邊賣起了紙錢,先從鎮市集用比較低的價格買大量回來再零散的賣出去,一閒下來就折點紙蓮花,這樣一來利潤穩定,而且行事低調讓他們比較有安全感。
墳場外有一間破舊的小木屋,看來以前這裡是有專人看守的,如今已人去樓空,留得地板積灰塵、牆角結蜘蛛網。
如果只有一個人的話,要住在這種地方煞是恐怖,可是安定和清光兩個人一起,加上那種鄉下來的淡定,好像什麼也不害怕,打掃整頓了半天就搬進去住了。
直到那個時候他們才鼓起勇氣去見沖田先生。
他鄉遇故知總是高興,不過一貫開朗的沖田卻很有顧忌似的。
「京城不比芷戈那種鄉下,你們要注意安全啊,吃的用的,都還夠嗎?」
「沒問題的,您放心吧。」
「對了,沖田先生來京城到底要做什麼呢?」
「這個嘛,簡單來說就是為保護現在的大將軍出一份力吧。」
那一次見沖田,安定的眼神就有點不一樣了,清光也是知道的。然而他沒那麼早想到自己將要扮演什麼角色。
其實他們都一樣,只是洪流裡的小小砂粒,只有他們自己能記得彼此曾經多麼鮮明的活過。
那個時候,沖田先生還沒有披上淺蔥色的羽織,距離他開始與肺病糾纏、壯志難酬,也還有大半年無憂的追夢時光。
其實清光不懂這一切到底是怎麼開始的。
有些勝利靠兵甲和八陣圖,有些勝利靠匕首和夜行衣。一旦做了就不能回頭了。
先去的是安定,出門時還故作輕鬆,一個「我稍微出一下門」,一個「今晚做雞蛋羹哦」,就是第一次行刺之前的對話。
怕彼此拖累所以選擇個別行動,又怕心神不寧所以不敢道別。
日傾月沉星明滅,遙令吾等斬奸邪。
安定是隔天清晨才回來的,清光一雙眼睛早就煎熬得都是血絲,先是看傷哪了,要不要緊。
都不是致命傷,任務也確實完成了,清晨才回來是因為怕暴露行蹤,簡單擦一擦傷口安定就先睡下了。
沒想到下午安定開始發起高燒,清光簡直是慌了手腳。
也不知道是受了風寒還是傷口發炎。還在芷戈的時候清光曾經生過一次病,那時安定是怎麼照顧他的?
……好像只是放任他睡個幾天就自己好了,所謂賤命難折……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連續三天清光又是燒熱水又是煮稀飯,想說吹涼了餵給安定吃吧,不行,實在是太噁心了,不要說這種行為他做不來,安定哪怕還有一點意識一定也不會接受。
「稀飯裡只加了一點鹽,你坐起來,多少吃一點吧」,安定雖然難受,也知道不吃東西會更虛弱,迷迷糊糊中還是吃了。
清光十五年的人生中最提心吊膽的三天在安定體溫正常下來之後終於結束。
「三段式突刺好是好,可是如果要做這種事情,果然還是要用短兵器比較方便,」安定醒來的第一句話簡直讓他吐血。
「清光,我們來練匕首近身戰吧。」
那時紅底白字的誠字旗才剛剛在京城飄揚起來。凡是陽光燦爛之處必有陰影。
「新選組」的巨大陰影之下,日後令人聞風喪膽的一雙殺手,那時一個才大病初愈,一個尚不諳此道。
他們只是慘綠少年,試著和憧憬的對象擁有同一個夢想罷了。
清光不記得自己的第一個目標是誰、是什麼身份--他往往不知道,「你就當自己是一把刀,一把沖田先生的刀,刀想那麼多幹什麼,」安定是這樣解釋的。
確實,情緒使人迷茫,交給別人判斷會輕鬆很多。他們只要跟沖田先生有同一個夢想就好了、只要一起為保護將軍出一份力就好了,像這樣薄弱蒼白的理由連他們自己都不甚了解,像是一個符號,他們盲目服膺。
距離那天安定負傷歸來已經過了小半年,他們都聽說了,沖田先生現在是新選組的小隊長。
幾天前沖田拿了兩件淺蔥色的羽織來,安定和清光生得單薄,自然是不合身的,他們也沒打算穿,整整齊齊的疊好了收起來,象徵他們是新選組的一份子,不過是陰影裡面的。
其實,新選組也是時代的陰影,他們活在陰影的陰影裡。
時至今日安定和清光對新選組也有了粗淺的認知,在京城的權力角力中,新選組作為南紀派的劍,與效忠一橋的「見回組」抗衡。
誠如安定所說,有些勝利靠兵甲和八陣圖,有些勝利靠匕首和夜行衣。一做了就不能回頭了。
正是不能回頭的當口。手裡的鮮血還是熱的,後有追兵,前方,前方是醜陋而友善的夜色。
安定告訴過他,在黑暗當中切勿注視遠方的光亮,光亮將使你盲目。
要往最黑暗最恐怖的方向看去,和它相安無事,然後黑暗與恐怖會保護你。
常言殺人者必須要有被殺的覺悟。傷口的疼和胸口狂亂的心音共鳴,一陣一陣的鼓噪,是活著的證據。恐懼,讓他在戰鬥與生存的邊緣無比清醒。他從未如此深刻的相信自己遠離死亡。
回家之前他要繞一大段遠路,先過河、掩飾蹤跡之後,進入城外的森林轉幾圈再回去。
卻早已有人等在河邊,紙糊的燈籠不敢明目張膽的亮,只能勉強輝映一雙澄澄的藍眼睛。那眼眸卻在夜色裡清清朗朗,琉璃火似的。
「清光。」
安定低聲喚他,好像欲言又止。
「怎麼,你該不會擔心得待不住家裡吧。他也不算是什麼重要人物,護衛不嚴密,其實還好……」
「不,我是來看你有沒有確實完成了才回來,」安定被打斷他,「沖田先生說了,臨陣退縮者,就地正法。」
河上沒有橋,他們踩著石頭過去,聽到安定那一句話清光差點氣急攻心摔進河裡。
然而往後,每當清光必須知其不可為而為知,每當他筋疲力盡、想雙眼一閉,放任自己魚肉刀俎,總會恍見一少年,提著昏昏暗燈,站在河岸候他而來。
少年微帶笑意,彷佛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問他是滿手鮮血還是命懸一線,劈頭就是一句,臨陣退縮者,就地正法。
他就覺得死亡離他好遙遠。
04懸命
月明星稀,鴉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三年來,安定和清光沒回過一次芷戈,想都很少想過。
京城的雨特別精緻,年輕人不打傘原沒什麼,可安定堅持說要是受了風寒那是麻煩的要死,一定要撐傘。
這三年他們看了太多生死,多數是他們自己手起刀落,另一些是湮沒在京城固有的群鴉盛宴之中。
死是平等的,烏鴉啄食富人的眼睛如同牠們啄食窮人的眼睛。唯行惡者過三途川時水流特別湍急。
雨也是平等的,落在婦孺肩上也落在殺手肩上。雨不會為取人性命者洗去血污,只會點點滴滴沾濕他衿袖。
街頭有人正說書,清光說我們去看看吧,安定原本不願,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他們如今已經很少白日裡出門,機會難得。
今天是因為清光剛完成一個大案,於是想說好好的出去玩一天。說是玩一天,不能離開京城,也不敢輕易靠近新選組的活動範圍,能溜達的地方實在有限。
「這時齊彬公已是一身冷汗,外衣都沒來得及披,就摸黑逃到門廊,正待要喊人,不提防,驚雷一劈,四下裡都看得分明……這樑柱上已寫了兩行行草,聽官們可知寫的是什麼?」
說書的頓了頓,聽客裡有極小聲窸窣的,一陣也沒了聲音。
「正是『安知此夜僧入定,清風猶撫殘月光』啊,齊彬公曉得自己氣數已盡,雖不願束手待斃,然而按劍的手不住發抖。
「各位聽官可知道,安知此夜僧入定,清風猶撫殘月光,這詩賦聽來慈悲祥和,說的卻是殺人不眨眼的一雙殺手,一個使的是鋒利短刃,凜凜破空,枕畔微涼方知人頭落地;一個使的是秘藥奇毒,詭譎難測,雙手能開彼岸花。此二人殺人無數,什麼深深庭院他們都出入如無人之境,取人首級不過轉眼之間。」
聽到這裡安定臉一繃拉著清光要走,不行,這書聽不下去了,趕緊的。
清光倒是一臉樂呵,沒什麼,他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嘛,啊,好嚴肅喔你真無趣。
京城裡人確實是不能知道他們什麼。
齊彬公遇刺的時候清光和安定根本還在芷戈捉田雞、撿鵪鶉蛋,更何況齊彬公何等人物,即便是如今已經出道三年的他們,也輕易不敢動的。
安定和清光也從來不一起行動,他們分散風險做得非常徹底,必定是一人行刺一人在家,就連睡覺也往往是輪流睡。
毒藥和匕首,基本上殺手都用,並沒有誰用什麼的差別。他們之所以被認為同夥,大概是因為使的匕首路數都淵源于最初沖田教的刀法,故而相似。
至於安知此夜僧入定,清風猶撫殘月光云云,更是傳言裡雅致的編排,殺人哪有什麼閒情逸致在牆上寫字?
雖然無意于此,他們已然是有名的殺手,甚至被編入話本,在街頭巷尾,和齊彬公遇刺這樣的大案穿鑿赴會。
安定和清光行刺時往往極力隱藏身份,畢竟光是殺對南紀派不利的對象,勢必會有人懷疑到新選組頭上。
沖田先生也說過,見回組曾試探性的勘查新選組的屯所,當然是什麼也沒找到,不過還是提醒他們務必多加小心。
新選組上下都不會承認有安清二人的存在,他們若是落網,也絕不能說自己和新選組有關。
當天安定回家就把提議把羽織燒了,可是火點起來之後又捨不得,清光心一橫把自己的那一件丟進火裡,火舌迅速的卷來,羽織就轉黑、塌了下去。
在芷戈的時候火是溫暖而友善的,他們熟悉火,芷戈的火為他們帶來食物和安全。
京城裡的火沒有感情,何況是燒紙錢的火,看過太多悲歡了,哪管眼淚哪管愁楚,給它什麼都盡數吞下。
清光哪能不知道安定的心思,便說一件羽織留著也沒什麼,你藏遠點吧。
那時他們的家已經前後修整了幾次,有廚房、客廳和臥室,不過當然還要命的話就不能放家裡。
最後安定是裝在一個鐵盒子裡,埋進墓園的角落。若有朝一日被挖出來,說是誰的衣冠塚也不奇怪。
什麼都可以丟,只要兩個人還在一起,就什麼也不會忘。
「至少把這一段聽完嘛,我覺得很有趣啊。」
清光倒不是沒事找事,他是真的好奇,啊、而且說書人的鬍子好有趣。
「有什麼好聽的,沒一句說的對。」
安定不以為然,「況且,我們越是有名,越是危險,你曉不曉得糟糕。」
南紀派和一橋派的對峙幾年前就陷入膠著,其他勢力也趁勢而起。雖然這些小勢力追根究底大抵還是依附著南紀或一橋其中一派的,但是如此混亂的情況對暗殺事業反而有利,因為派系越複雜,越難判斷某人被殺對誰有利、從而推測是誰下的手。
結果還是把那一段聽完了才走。世事本來荒誕,何言話本無稽。
之後再買個小東西邊走邊吃,一晃就下午了,逛逛商店街、讓清光買個指甲油,天就要黑了。
最後還是忍不住想去沖田先生巡邏會經過的街道。
明目張膽的在街旁等太奇怪了,安定和清光翻身上了人家屋頂。街上燈火通明,不會有人注意到黑暗的屋頂上坐著兩個人。
算算時間,大概還得要半個時辰,清光開始塗他的指甲。
「真不懂你,一拿劍又要刮花了,有什麼好塗的。」
安定總是在旁邊看著的,也總要抱怨幾句,算是經年累月的垃圾話。
「這是情趣啦,情趣!」
清光最後往手指尖吹一吹,滿意的看看,總算乾了。
不得不承認,光采流溢的十指蔻丹,是驚心動魄的好看。
沖田先生曾告訴安定,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不可以絕望,絕望將使人愚蠢。
這一刻安定卻忽然以為,原來看著清光的自己,這麼絕望。
當然只是一瞬間的錯覺罷了。
「啊,沖田先生來了!」清光的語氣跟當年在芷戈的時候沒什麼兩樣。
沖田先生最近身體好像越來越差,安定和清光不懂的,只能瞎操心,這一見,看他氣色沒好起來也沒壞下去,心裡的擔憂也是浮浮沉沉。
見一面,還真的只是見一面而已,不好招手,不好叫住他,只能看他一下子轉身進了另一條街。
清光把頭一仰,深深的歎了一口氣。京城裡也是有星的,只是看得沒那麼清楚。
「……清光,如果我死了……」安定的眼神不知怎麼暗了暗,「沖田先生就交給你了。」
聞言清光差點要跳起來,「安定你突然間、什麼,在說什麼啊!你才不會死呢,怎麼突然……」
「啊,沒什麼,只是覺得還是要說出來比較安心。」
安定扯了扯嘴角,「總之,不管我們最後是剩下誰,都一定要保護好沖田先生。」
「這我當然知道,你幹嘛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啊?」
清光皺起眉頭,安定卻轉過頭不去看他。
安定的頭髮也不短了,草草紮起來,在夜風裡零零碎碎的飄,落拓裡透一股秀氣。安定乍看人畜無害,只有清光知道那表皮切開,底下都是黑的,黑的底下更有不會顯露的脆弱。
過了很久之後清光才又開口,「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希望剩下的是你,我怕……如果是我的話,我做不好,安定,你一定要小心啊。」
說是這樣說,說完之後發覺這樣好像不太妥當,這樣安定太可憐了。可是也想不出其他個說法,沉默一陣好像就過了再開口的時機。
安定把頭轉回來,定定的看了清光一眼,然後毫無預警的吻了他。
那是已經知道什麼是吻的年紀,吻像是冬日裡的陽光。
像是要被凍死在冰天雪地裡時,刺進他心口的熱刀子。
一。
啊,稍微感覺到有點冷有點寂寞呢 (′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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