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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文] 【轉載】【全職高手】《任平生》 原作:脉脉(脈脈) 第4章 白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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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0 21:22:29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本帖最後由 詠夜雪道 於 2015-2-1 16:10 編輯

《原作者屬名同意之轉載授權書》

轉載人姓名    詠夜雪道

轉載圖文作品名稱    【全職高手】《任平生》

轉載圖文作品之作者名    脉脉(脈脈)

轉載圖文作品的原始出處    晉江文學網



由於一章文字過多,故本人把一章節分幾份,一星期發一章
番外篇等到時候在考慮要不要貼上來

本帖之轉載文章,已經過作者本人的同意
不知道這樣可不可以

所以將開始更新第一章節
如果還有什麼需要修改的,請版主大告知一下,謝謝


【全職高手】《任平生》作者:脈脈

本文角色和靈感來源於蝴蝶藍小說《全職高手》,我不擁有這些人物。

多CP,可逆,基本不可拆;

本文架空,這也就意味著有背離原著設定和(必然的)OOC;

人物關係有改變,大量私設;

本文CP: 雙花/喻黃/傘修/魏葉……等等。

======================================================================
文章類型:同人-純愛-架空歷史-小說
作品風格:正劇
所屬系列:同人集

第1章 聽雨(1)

“魏道士,來說說嘉世門近來的變故罷。”

那抹灰色的身影披著一身急雨竄進藍溪閣時,除了靠門口的兩桌客人,賓朋滿座的店堂內再無人留心到店裡多出一個人來。偏生不巧,其中一桌恰有認得他的,見到他來,便帶著三分酒意打起招呼來。

被叫到後,那人停下腳步,先伸手抹去臉上的水汽,涎臉道:“嘉世的變故麼,老夫確實知道個一點兩點,但一點還是兩點嘛……”

問話那人看著他嬉皮笑臉地故弄玄虛,也不多說,從懷裡掏出錢袋,揀出塊一錢上下碎銀子朝他扔了過去。接了個滿懷後,那被稱作魏道士的中年男子還是笑嘻嘻站著不動,問話的人無法,只好招手叫來店小二,點了半斤散酒送與他吃了,又說:“別婆婆媽媽,吃了酒,趕快說來聽聽。”

時值黃昏,又是夏日,本來正應該是天光好的時分,只可惜下了一天的雨,此時天色已經暗了大半。天氣雖壞,酒樓的生意倒比平常要好,而這家月初才開張的藍溪閣,因為常備各地來的美酒,酒價又較其餘酒樓低上一成,此時更是酒客雲集來賓滿座,乍一眼望去,兩層樓的酒樓裡竟看不到一張空桌。

雖然人聲鼎沸,但酒客與那滿臉疲遝下世相的中年男子之間的交談不多時還是引來了旁人的注意,很快的,臨近幾桌已經有人朝他們看去——問話的酒客看打扮就是常在江湖行走的,被問話的那個則穿著一身髒兮兮灰撲撲滿是補丁的道袍,胡亂紮一個髮髻,滿臉的碎胡渣,腰間不見兵刃,雖笑容滿面毫無銳氣,卻不知怎的,那笑容看了只叫人覺得厭煩,恨不得立刻就別過臉去。

留意的人多了,自然就有更多的人認出他來,打聽之後知道問的是嘉世近來的變動,無論是認得還是不認得此人的,都頓時打疊起精神想聽聽他要說點什麼了。

那魏道士早已留意到他人的目光,又笑了笑,拖了一張條凳坐下先把酒一飲而盡,又扯過袖子擦了擦嘴,慢條斯理地說:“你問罷。一錢銀子,可以說兩點。”

那人對他頗為熟悉,懶得廢話:“蘇沐秋是怎麼死的?”

“病死的。”

“什麼病?”

“急病。”

“他還不到三十歲,武功冠絕天下,能有什麼急病?”

聞言,魏道士一笑,撣了撣被雨水淋濕了的道袍下擺,再沒接話。

問話的人一愣,才想起這已經是第三個問題了。轉念又一想,這問了和沒問一樣,不由得有些氣結:“你這……全天下都知道的事,你也算答了?”

魏道士眼皮都不掀,反問:“全天下都知道的事,你還問?”

“你……”

酒客被搶白,一拍桌子正要發作,又被身邊的人拉住了,再扔了一錢銀子過去:“魏邋遢,你真是個錢癆,喏,接著。到底是什麼病?”

忽然間換了稱呼,那魏道士也不怒,輕輕一聲嗤笑:“蘇沐秋是什麼人,要不是病死的,總不能是被別人打死的吧。”

他的嗓音嘔啞低沉,語速不快,聽起來說不出的刺耳,話音剛落,已經有人低低吸了一口涼氣——在前任掌門蘇沐秋辭世之前,他掌管的嘉世門稱得上武林第一大派,不僅掌門兄妹武功獨步天下,更有年未而立就已然連任了三屆武林盟主的葉修。但不到六個月前,蘇沐秋陡然辭世,繼而葉修不告而別杳無音訊,這昔日江湖中的第一大派的巨大變故一時間引來多少猜測,半年間大小門派都在想盡辦法一探其中虛實好做下一步的佈置,偏偏嘉世上下對此避而不談,只推選了門內的大弟子孫翔為繼任掌門,而蘇沐秋一母同胞的妹妹蘇沐橙則被推為護法,協同資歷尚淺的孫翔處理教內大小事務。

問話的人一噎,再接不上話來,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又不甘心,整張臉登時憋成了豬肝色。這時忽又聽人問:“按資歷武功,怎麼不是蘇姑娘繼任掌門之位?”說話間又有一角銀子從不知哪裡飛來,魏道士動也不動,緩緩一伸手,就把那銀子托在手裡,只一掂,便說:“哎,死人的消息只值一錢銀子,蘇姑娘這樣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你倒好意思只出一錢銀子來問?”

零零散散的哄笑聲中,又有碎銀子從不同的位置飛來,看來是對蘇沐橙的近況感興趣的人不少,這邊魏道士一個不落地接住了,掂了掂銀錢的分量,又慢慢地說:“蘇沐橙病了,死裡逃生,做什麼教主。”

話音剛落就有人高聲反駁:“放屁。我上月從衡州來,怎麼沒聽到一點風聲。你這老無賴,一把年紀臉皮不要,滿嘴扯謊。”

衡州正是嘉世所在之地。魏道士被人當面辱駡,只是問:“你見到她人了?”

反駁那人遲疑了一下,眾目睽睽之下,只得說:“不曾見到……但也不曾聽說蘇姑娘玉體、玉體違和。”後半句話說得十分靦腆扭捏,說完眾人又是一笑。只是這一笑裡,揶揄之意多些:蘇沐橙在武林中芳名遠播,常有好事者為了爭她與煙雨鏢局的楚雲秀二人誰是武林第一美人爭得不可開交,據說爭到面紅耳赤之際,兵刃相見也是有的。蘇姑娘年滿雙十,依然雲英未嫁,又是這樣顯赫的身家淵源,江湖裡想一親芳澤做蘇家的乘龍快婿的少年俠客,絕不比那些讀了話本志怪便以為就能有佳人贈金紅拂夜奔的儒生們少些。

魏道士尚未開口,立刻又有人接話:“蘇姑娘與葉盟主青梅竹馬,早晚是葉夫人,還能出來接任這掌門嗎?”

這句話一時戳到多少人心裡痛處。之前那聲稱蘇沐橙沒有生病的酒客臉色果然一白,搖搖晃晃一下,兀自嘴硬:“……也未必就許了葉家。那葉不修若真是有意,怎麼兩家還沒有結親?”

倘若是聞者有心,不難從兩人的對話裡聽出幾分蹊蹺來:青州是霸圖門所在,霸圖門下弟子眾多,門主韓文清素有人望,在許多人看來,韓文清才是武林盟主最好的人選。但不管呼聲如何,安坐盟主之位的,還是為人散淡、愛武成癡的葉修。在親近仰慕嘉世和葉修的武林同道口中,儘管現在的盟主之位已由輪回盟的周澤楷接任,言辭上還是按舊例尊稱一聲“葉盟主”;但到了霸圖這邊,就是另一番稱呼了。

一聲葉不修一出,果然引發一陣小小的騷動。不一會兒又有人說:“話也不是這麼說,親事或許是沒辦,這好事嘛,未必沒成。葉盟主神龍不見首尾這一去,可憐蘇大美人獨守香閨,怎能不生病?嘿嘿,這位仁兄既然仰慕蘇姑娘,何不上門提親,蘇美人病中久曠,若是有幸許了親事,小兄弟不僅有蘇沐秋做舅兄,說不定還能認葉盟主做一遭靴兄呢。”

這話說得刻薄惡毒之極,除非是未經過人事的,聞者無不譁然,又有素來與嘉世不對付的,趁機竊笑。那年輕人仰慕蘇沐橙已久,聞言一張臉先是煞白,很快又漲得血紅,轉眼劍就出鞘,殺氣騰騰地向那出言不遜者揮去。

眼看著就要刀兵相接,一直在邊上伺候的一名茶博士忽地一抬手,黃銅茶壺的壺嘴不偏不倚正好與遞出的兵刃一撞,揮劍者只覺得虎口一麻,又全無防備,蹬蹬蹬急退了三步,站穩之後還來不及發作,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瀚文,把牆上貼的條幅慢慢讀一遍與客人聽。”

那茶博士立刻放下茶壺,又恭恭敬敬地退到一邊,輕聲道:“‘貪杯誤事,講茶敬免’。客官,本店小本經營,還望高抬貴手,動手請先出門。”

出手的青年自詡武功不弱,全沒想到竟被這麼輕輕鬆松地攔了下來,前一口惡氣還沒咽下,新氣又來,但他的同伴中有人眼光老道些的,已經看出這個年紀輕輕的茶博士這一下出手不凡,忙伸手先拉住同伴,又對之前那口出惡言的男人說:“我等與閣下無怨無仇,萍水相逢,何必出口傷人?”

那人冷冷一笑,並不答話,只是眼中毫無懼色,顯然是不把這一群人放在眼裡的。那少年人失了面子,正想再動手,之前那茶博士又已悄無聲息地滑到身邊:“不是說了店內不能動手嗎,茶酒錢小店不要了,雨天也不留客,客官不送了。”

字數:2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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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12-23 18:12:27 |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聽雨(2)

“不是說了店內不能動手嗎,茶酒錢小店不要了,雨天也不留客,客官不送了。”

之前兩人還相隔一丈有餘,眨眼間人已來到眼前,店裡很多人甚至都沒看清他是怎麼就飄過來的。這時那青年的同伴認清了形勢,知道強橫絕無好處,何況他們一群異鄉人,又在霸圖的地頭,何必爭這一時之氣。於是其中年紀最長的,便沉著臉說:“哪裡是小本經營,簡直是店大欺客。藍溪閣,哼哼,好大的氣派,我臨海幫今日領教了。他日還有機緣,必來登門受教。”

這話的言下之意無非是日後必來找回場子,但他的話說完,之前那輕聲吩咐茶博士之人只是一笑,客客氣氣寒暄道:“來日方長,若是諸位日後還想喝杯水酒,我等一定掃塵以待,恭迎閣下賞光。”

諸人之前看那茶博士的一手已經是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這時才留意到說話之人。那是個二十五六的年輕男子,面容端整斯文,衣著上不見什麼修飾,只讓人覺得甚是考究得體,談吐舉止間,既沒有江湖客慣見的莽氣,也沒有從商者的市儈,乍看上去,倒像個養尊處優的讀書人。

說話間已是在送客。店家已經不要茶酒錢,又有高手坐鎮,臨海幫一眾只能忍氣吞聲地走了。目送他們走後,店堂裡一時間一片寂靜,大多數人的注意力全在那面目斯文、不知身份的年輕人身上,他卻無知無覺一般往空出來的桌子邊一坐,而後輕聲開口:“瀚文,打一斤十年的杏花白,再讓廚房切一斤牛肉,配四個饅頭,送給道長下酒。”

這句話一出,之前還有疑慮的酒客們紛紛認定,這必是藍溪閣那難得露面的大東家了。

魏道士也不客氣,馬馬虎虎拱一供手,反倒是做了發問的那個:“東家貴姓啊?”

“免貴,鄙姓喻。”

“原來是喻大東家。久仰,久仰。”

且不說這 “久”和“仰”都是從何而來,喻東家聽完只是微微一笑,然後聽魏道士繼續問:“聽東家口音,像是京城人?”

“的確是京城出生。”

魏道士又笑,這一笑倒不似之前的笑容那麼滲人:“老夫記得,京城東市有間叫藍雨閣的酒鋪,總有上好的杏花白。只是老夫上次去京城還是十年前,也不知道那間鋪子還在嗎?”

“道長好記性。不僅還在,而且已經是東市規模最大的一間酒樓了。我等在此地謀生,就是東施效顰,借用了藍雨閣的名頭,沒想到就被道長看出了,真是慚愧。”

他們二人一來一去說得不緊不慢,甚是樂在其中,旁人卻哪裡耐煩聽這個,趁著一個空當,有人打斷說:“魏邋遢,你還沒說蘇姑娘得的什麼病呢!病好沒好?”

這時酒肉上來,魏道士也不客氣,一碗冷酒下肚,極愜意地長歎口氣,搖頭擺腦才接話:“相思病,一時半刻,怕是好不了啦。”

頓時滿座哄堂,連那喻姓東家也不能例外,笑完後也掏出一錠銀子,看來約摸有三四兩重,只見他起身走到魏道士身邊,把那銀子交給他,然後說:“我來青州做這酒樓的營生,雖然不是江湖人,但這些時日來也有幸聽了不少趣事。今日恰逢道長來,道長既然消息靈通,我也斗膽問一問,不知這點銀錢,可夠嗎?”

魏道士滿嘴都是牛肉和饅頭,半晌才模糊地開口:“……那要看你問什麼了。”

旁人見他吃得滿嘴油光還好意思收錢,鄙夷之餘,不由得說:“老魏,你吃人家喝人家的,人家問你個事,你還好意思要錢?”

魏道士又灌了半碗酒下去,把堵在嗓子口的這塊牛肉咽了,說:“規矩不能破。好啦好啦,不管你問什麼,都算我買一送一,多說一點,算是承東家的情了。”

喻東家倒不在意:“無妨。就是聽你們一口一個葉盟主。卻不知道這葉盟主又是什麼人?我初來乍到,做些小本生意,還請道長指教一二,日後也好叫夥計留心周到些。”

魏道士全沒想到喻東家竟是有如此一問,不由又看了他一眼,清清嗓子正要接話,座中又有人說:“老魏,你可別欺負東家不是武林中人不知道咱們的事,就亂說騙人家的血汗錢。”

這時眾人都看出這東家身上沒有功夫,兼之這魏道士貪財胡扯的本事遠近皆知,就有人生出俠義之心,不願讓魏道士平白占了便宜去。

說完果然有人接話:“東家,你這問題問得可外行,這葉盟主是什麼人,哪裡需要花錢來問?你隨便問上這裡任一人,恐怕三天三夜都說不痛快。”

聞言,喻東家又是一笑,依然是客客氣氣地說:“多謝指教。只是這送出手的銀錢沒有收回的道理。既然我問得外行,就煩請在座的哪位,替我問一問吧?”

這又哪裡有人不願意的。只是代人發問本不比自己發問,何況這東家眉目溫和,言辭有禮,不少人都對他頗有好感,正在考慮,忽然聽到二樓有人冷冷來了一句:“葉修離開嘉世時留下了卻邪,不知他現在,用的什麼兵器。”

問話之人是青州口音,問完之後,偌大的酒樓瞬間就靜了下來,不少人面面相覷,目光中或是敬佩或是恐懼,又無一不是隱隱飽含了好奇。

寶劍卻邪,葉修自初出江湖就隨身佩戴的兵器,十年間青鋒過處劍下亡魂無數,但這無數亡魂之中,從無一人是屈死枉死,更無一婦孺老弱,是多少人心嚮往之抑或是聞之喪膽的一支寶劍。

越是江湖聞名的人物,兵器越是廣為人知。除了葉修的卻邪,現任盟主周澤楷的雙刀荒火與碎霜、蘇沐秋的寶劍吞日、楚雲秀的長鞭劫風等等,無一不是赫赫有名的兵刃。江湖中人凡是用兵器的,都講究人劍合一,多少人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一件趁手心愛的兵器,就是武者的另一條魂魄,別說離身,就是旁人摸一下,在許多人看來都是天大的忌諱。

但這把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利器,卻在葉修隻身離開嘉世的那一天,留在嘉世的正堂、蘇沐秋的靈前,現今的主人,也已經換成了孫翔。

葉修下落不明,自是沒人知道他用什麼兵器。換言之,如果知道了他用什麼兵器,就算易容改名,也不難通過兵器將人找出來。這一問明裡是問兵器,但言下之意,又有誰人聽不出來?

魏道士已經猜得問話之人十之八九和霸圖脫不了干係,臉上還是在笑,心裡早已把問這問題之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當下哈哈一笑:“要問葉修現在用的兵器嘛,老夫恰巧略知一二。就看這位大俠出不出得起價了。”

只聽一聲巨響,一錠足有十兩重的雪花銀穩穩地落在魏道士身旁的桌上。魏道士照規矩把銀子往道袍下擺一擱,嬉皮笑臉地說:“那就請你下來,我附耳告訴你一人。”

旁人哪裡肯依,頓時亂糟糟的喝罵和抱怨聲響徹整個酒樓。問話那人動也不動,等四周的喧囂低下去一些,又說:“無妨。但說就是。”

此言一出,方才還鬧糟糟的場面又在片刻間靜了下來,百十雙眼睛全齊整整地盯著魏道士的嘴,要看他究竟說出什麼來。魏道士倒是不慌,又伸手給自己倒了碗酒,杏花白入口甘甜清冽,回味卻辛辣綿長,他又滿足地歎了口氣,環視了一圈四周,除了那不知來歷的喻東家滿臉淡定,其餘無人不是聚精會神。他放下酒碗,望著酒樓外無窮無盡的厚厚雨簾,開口說:“……傘。”

眾人見他一改嬉笑神色,鄭而重之地吐出這麼個字,一時之間也不疑有他,追問:“什麼?傘?什麼傘!”

只這一追問的眨眼工夫,已不知道多少碎銀子扔上了魏道士的道袍前擺。

但座中又有多少知道,這魏琛平日裡專靠販賣消息為生,走的還是三分真三分猜四分胡說的路子:人盡皆知的,他也知道;能按常理的,就以常理分析;要是死無對證嘛,反正死人不會說話,銀錢才是真的,胡亂說說,不信就去找死人對證唄……這些年來,就靠一張舌燦蓮花的嘴和一副七竅玲瓏心肝,竟是給他一路忽悠下來,有驚無險穩賺不賠。

此時他視線終點,並不是外頭那無邊無際的大雨,而是一個漸行漸遠的身影。天色早已暗了大半,但他素來目力驚人,還是能看出是個身形頗見挺拔的男子,一身淺色衣衫,背著個不大不小的行囊,這樣的雨天,行囊裡明明插著一把雨傘,也不見他拿來遮雨,真不知是怎樣的癡愚人。

但看著那人孑然而行的腳步,又是此般昏沉天色,只覺得他背影滿是孤獨之意,竟教魏琛看出了幾分蕭瑟嶙峋的殺氣。他不免一驚,再回神,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中,一個傘字已經脫口而出了。

眾人猶在逼問,銀錢也如急雨一般送來。魏琛忙收斂了心神,再不看那一抹不知何時而來又不知何時隱去的身影,同時急智頓生,振作起精神接話道:“好像是叫個什麼……千金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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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12-28 15:31:41 |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聽雨(3)

“好像是叫個什麼……千金傘。”

說完他就見到那喻東家微微一笑。魏琛委實不客氣,也對他一笑——踏進這藍溪閣之前,他早看見酒樓門口掛著一副連他這個半文盲都覺得狗屁不通毫不對賬的對聯,挑的是兩句唐詩,醉臥沙場君莫笑,千金散盡還複來。哪裡像個吟賞風月的酒樓,金戈鐵馬的錚錚之意簡直是撲面而來。

但管他是風月還是金戈,失口的一個傘字,就給他換了這麼多錢鈔,真真當得千金兩個字。魏琛自覺這將錯就錯甚妙,可惜還來不及自賞,已經有人不信:“滿口胡唚!哪裡有用傘做兵器的!竹子和油紙,還能殺人嗎?魏邋遢,少在這裡騙你家爺爺!退錢來!”

眼見喻東家無意拆穿,魏琛毫不客氣,繼續張口就來:“放你娘的屁!自己沒見識還說爺爺胡說!葉修是什麼人,殺人還非要用刀?滾回去問你家老娘,要不問問這裡坐著的霸圖的徒子徒孫——當年葉修從韓文清手裡接過武林盟主那一場比試,用的是什麼兵器?”

四年前葉修與韓文清爭奪盟主之位,兩人說好只比招式不用內功,韓文清擅長的又是拳腳功夫,葉修就折了一枝桂枝與他過招。

一戰而名動天下。

這場比試親眼得見之人不多,但流傳甚廣,桂枝奪冠更是江湖中近年來交口傳贊的傳奇。魏琛這麼一說,那人一時找不出話來反駁,只能聽他滔滔不絕地又說下去:“葉修這把傘,傘骨用的是天下掉下的隕鐵,傘面用的是精鋼,進可攻退可守,價比千金,這才叫千金傘!你這孫子眼皮子忒淺,還敢在老夫面前開口……”

魏琛越說越來勁,連自己都覺得葉修要是行走江湖,必然帶著這麼一把神兵,說得口沫橫飛眉飛色舞眾人也聽得真假難辨目瞪口呆之際,忽然只聽酒樓的一角響起一聲淒厲的痛呼,接著就是一聲重響,硬生生地把魏琛的話給打斷了。

事發突然,眾人都嚇了一跳,忙起身看個究竟。只見是一個魁梧的漢子,捂著半張臉橫在地上呼痛,斷了的條凳橫在他腿上,身上全是碎陶片,指縫間只見有鮮血汩汩而出。

他身旁人趕忙扶他起來,誰知道剛一碰他,就聽見一聲更為淒厲的痛呼,旁人這才發現這人的兩條小腿都被打折了,再去看他下半張臉,應該是酒碗碎了,碎陶片把唇舌割得血肉模糊,幾乎看不到一塊好皮。

這雖然不是什麼致命的大傷,但鮮血淋漓,有礙觀瞻之餘,再一細想要把這些細碎傷口一一收拾到位會吃些什麼苦楚,就算是流血受傷幾如常事的老江湖們,也不免有些膽寒。

這一角早已亂作一片,拿傷藥的,找兇手的,呼喊看戲的,忙得不可開交。酒樓裡有眼力好的,已經看出來受傷的就是之前與臨海幫的少俠言語不對付之人,沒想到翻覆手之間,報應就到了。

受傷之人在地上痛得打滾,他的同伴又羞又怒,連呼三聲:“哪個動的手?”偏偏無人應聲,這樣當面打耳光的惡氣如何能忍得下,正要找店家發火,之前攔架的茶博士又閃了出來,旁若無人地打掃著滿地的血跡和碎瓷,同伴伸手要抓他,幾抓不中,愈是氣惱,唾了一口罵道“邪門”,正要抽刀,只覺得背心一緊,接著天旋地轉,全無招架之力地就這麼被茶博士從窗口扔了出去。扔出去後茶博士還笑了一笑,對其他幾人說:“客官,煩勞讓一讓,我好把碎片掃了,免得傷人。”

這一抓一扔間,有點眼色的早已看出是極精妙的擒拿功夫,加上之前拿銅壺的一擋,諸人就知道這是個劍術和拳腳的行家。他們一行四人,一個已經受傷,另一個被從二樓摔了出去,聽聲知道沒死,但要回來幫手,恐怕是不太可能了。二打一不僅沒勝算,更不占理,百十雙眼睛看著,也斷沒把同伴的受傷推給店家。這無名邪火只能硬生生地壓下來,不知不覺之間,之前強加給臨海幫的唾面之辱,不僅悉數奉還,連利息都吃盡了。

動手已無勝算,眼看著眾人裡絕不會有人相幫——他們之前辱了臨海幫事小,辱了素有俠名、聲望高遠的葉修與蘇家兄妹,在座之人不落井下石,已經是看在這裡是霸圖所在竭力克制了。形勢強於人,這幾人只好忍氣吞聲扶了受傷的同伴,摔下一句陳詞濫調的狠話,在眾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往外走。走了幾步,那受傷之前牽動了筋骨,痛得醒了,模模糊糊吐了幾個字,他同伴聽不真切,停下腳步,問:“你說什麼?”

“……有……人……過……”

聽了半天勉強聽出這幾個字,又仔細想了半天,忽然想起就在喻東家問葉修是誰之前,是有人從他們身邊走過,走過時衣袖依稀在桌面上輕輕一拂……

念及此他不免一驚,只是一拂就傷成這樣,要是真的出手,他們這一行幾人,還有命嗎?

他想不到究竟是在哪裡接下的仇家,想了半天,也只能模糊記得那人好象是穿一身淺色衫子,年齡長相則是毫無印象。心煩意亂忍氣吞聲向門外走時,恰好經過喻東家身邊,正聽見那東家正溫文爾雅地說什麼“一路順風”之類的客套話,一時之間邪火又起,瞥一眼那茶博士正在幾丈之外,就算是長了翅膀,也不可能瞬間來救一臂之遠的東家,當即不動聲色手上聚力,準備惡狠狠地教這東家吃一記耳光,剛抬手,就感到背後一陣疾風襲來,他忙推開受傷的同伴,自己低頭一躲,險險避開那貼著頭皮飛過去的暗器,接著頭頂一涼,就有什麼液體滴在了額頭上。

那人頭皮一痛,以為是血,順手就去抹,定睛一看發現手上無色,原來只是水,正松了口氣,還來不及有所動作,頸項上已是一緊,接著密不透風的掌風襲來,眨眼工夫,已經吃了七八道耳光,掌掌毫不留情,直把他打得天暈地轉目黑口甜,等對方好不容易鬆開手,他一個踉蹌,彎腰哇地吐出一口血,赫然就見自己的幾顆牙也跟著這口血痰出來了。

偏這時有人在耳邊說:“哪裡來的瞎了狗眼的混帳東西,想打人耳光,小爺先教教你!”

字數: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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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12-30 17:58:04 |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夜探(1)
幾記耳光打得俐落之極,座中總有些看出殯不嫌死人多的,雖不至於喝彩叫好,但都覺得精神一振,自然而然地看向了動手之人——就見一人披著蓑衣站在喻東家身邊,戴的斗笠先一步擲了出去,露出一張神采奕奕的年輕面孔,本來是望之則喜的面相,這時因為怒氣漫溢,直叫人覺得寒氣撲面,分明就是動了殺機,連帶著那張年輕英俊的面孔仿佛也在瞬間變得難以直視起來。

不同於那難得露面的大東家,藍溪閣這位二東家不僅不少人見過,而且和在座的有些人還可說得上頗有幾分交情。就是這份交情絕不是說這位二東家如何八面玲瓏地照顧著自家生意,而是能飲酒會馬球、精通圍棋雙陸、尤好牽鷹跑馬,滿身的富貴人家氣派。這不是剛搬來青州個把月工夫,早已與城裡許多豪富之家的子弟們廝混作了一團,今日怕就是不知道從哪裡圍獵回來,緊趕慢趕,偏趕上別人對他家兄弟出手。

認識他的人只道他也就是個親切近人略有幾分聒噪的紈絝少年郎君,見他忽然發作,都看得呆了;倒是不認識的人,驟見這樣一個鮮衣怒馬的青年身手俐落如此,反而暗中稱讚的多些。這時之前那被他抓住打耳光的人眼見事已至此,索性打個痛快,說不定還能挽回幾分顏面,就沖另一個同伴使了個眼色,一左一右攻將上來。

見狀黃少天微微一側,然後腳下一勾一踏,先有一人被他踩在了腳下;另一隻腳輕輕一抬,就把腳下那人的兵器抄在了手中,也不見怎麼動作,劍鋒已穩穩地停在了另一人的頸邊。這一手以一敵二俐落得很,在不少人看來,簡直是不費吹風之力。就真的叫起好來。被他踩在腳下之人辱無可辱,不由大喊:“你這小畜生,仗著自家地頭,恃強淩弱,算什麼好漢?”

黃少天的一隻手還圍在喻文州腰上,聽到這話當即一皺眉,極鄙夷地看著那兩人一眼,說:“且不說你們以多打少,我大哥不會一點武功,手無寸鐵,從來待人都是客客氣氣絕無不周,你還對他出手,難不成還是替天行道,反倒是我恃強淩弱?不過弱是真弱,快滾吧,別在我家現眼。你們不嫌丟人,我還嫌你吐出來的狗血髒了我家的地。滾!”

言罷忽地一喝,圍在他近旁之人都覺得這一喝滿含暴烈之意,耳中幾有金石互相擊打的聲音,有些佩戴了兵器的,都能感覺到兵刃在鞘中隨著這一聲呼喊微微顫動。待那幾人連滾帶爬地走了,黃少天這才鬆開手,又把蓑衣解了,露出一身騎射時穿的勁裝,見喻文州目光中頗有不贊許之意,只當沒看見,招手叫那茶博士:“小盧小盧,快找人來把地給擦了,髒死了,看得膩味。”

說完委實不客氣地往喻文州之前的位子上一坐,又端起他的茶杯咕嚕咕嚕一氣把半盞冷茶喝了個乾淨,這才驀然露出個爽快的笑,問喻文州說:“大哥,我出門兩天,怎麼回來就這麼熱鬧,那邊坐著的道士,是來說書的不成?說的是什麼?說到哪裡了?”語氣又輕又快,說話間神色柔和,眉眼彎彎,好似之前出手逐客以一敵二之事根本沒發生過。

店裡的兩名東家既然不把這一場事放在心上,那些行走江湖多日的俠士們自然也就跟著一起把這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揭過了。一時間眾人目光的重心又轉到這位二東家身上。好些人正想著這位少年英才真是深藏不露,難怪這藍溪閣敢開在霸圖的地頭上,又聽見他繼續問:“所以是說唐還是說晉?兩漢還是三國?這些都老套得很,要是能說一說春秋就好了,這個老不聽人說了……”

一番話給他說得飛快,偏偏咬字清楚,教人不得不聽分明。喻文州不緊不慢等他說完了,才說:“道長在說江湖的事。還沒說完,就給你打斷了。”

“哦?”黃少天一挑眉頭,雙眼發亮地轉向魏琛,“這個新鮮。江湖有什麼好玩的事?摘花折葉就能殺人,這是有還是沒有的?還有那個什麼化骨水散屍粉、菩提生滅丸陰陽和合散,到底是真是假?……”

他兀自問個不停,眾人起先還覺得有趣,後來發現這位少東家真是未免太能說了點,要是不打斷,也不知道怎麼才能有個盡頭,漸漸的之前因他身手俐落而起的讚歎不知何時起已轉作了厭煩,只希望他停一停才好。

後來還是喻文州推給他一盞新續的茶,趁著他低頭喝茶的瞬間工夫把話頭接了過來:“你一個外行人,就不要賣弄了,聽道長說吧。”

他這麼一說,之前還言辭一如流水的黃少天立刻靜了下來,就坐在喻文州身旁,笑嘻嘻地看著魏琛,也不再說話了。

但這時距之前那個話題已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總歸是當有人再問起“你是在哪裡見過葉修那把千金傘”時,天色已全黑了。魏琛看看天色,一欠身,剛說了一句“天色不早了,改天再說”,眼前一道金光閃過,他伸手一接,一翻手,見是一錠一兩重的金子,忙先用牙咬了咬,下口果然是軟的,足金。

他還沒來得及笑,金子也還叼在嘴裡,一個年輕的聲音追了過來:“道長既然生死通知,那我也問一問吧。道長還急著走嗎?”

這人的口音旁人不覺得有什麼,喻文州和黃少天倒是飛快地對望了一眼,然後一前一後地找到了聲音的主人:那是個面目平乏的男人,聲音聽來年輕,年紀卻是說二十歲可以,說三十也不為過,整張臉上看不見一絲表情,冷冰冰活像個僵屍,惟有那一雙眼睛,在這一刻的燈燭之下,說不出的幽深明亮。

魏琛本來已經站了起來,聽到這句話,身形微微一晃,又站定了:“哥兒這麼大方,那老夫也就勉為其難,再答你一個問題好啦。問吧。”

眾人看他這不死不活的賴皮樣子,不免狂噓;噓聲中,那面無表情的大方客人已經不為所動地問出了他的問題:“孫哲平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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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12-31 18:41:42 |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夜探(2)

“孫哲平是死是活?”

“死了。”

“怎生就死了?”

“這位大俠問得奇了。”魏琛眉毛一挑,“莫不是大俠這三年裡去了蓬萊島,不知道百花上下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孫哲平?生要抽筋扒皮,死要挫骨揚灰。所以孫哲平此人,不死,也是死啦。”

說到這裡,他把這一下午賺來的碎銀子統統倒在桌上堆作一堆,然後就好比小兒玩泥沙一般把那些碎銀捏作一團,打點好後把銀團把懷裡一揣,對著喻文州一揖:“多謝大東家的酒和吃食,我老魏這裡承情了。天黑路滑,先走一步。”

說完邁步就走,不料黃少天伸出手虛虛一擋,興致盎然地問:“道長,我到得晚了,前頭的錯過了,你剛才說的百花什麼的聽來有趣得緊,能不能再說上一說?”

魏琛看著他面孔上毫無心機的笑容,也笑了,笑罷搖頭:“少東家,天黑啦,我老婆孩子還在家裡等米……”

話沒說完就被無情地打斷了:“我呸,就你這個老光棍還有女人願意給你生孩子。你這邋遢鬼到底有幾句真話?”

這話不出意外引來一陣哄笑,想必是略知魏琛生平一二的人發出的。笑歸笑,眼見了魏琛這一出徒手捏銀的功夫之後,又有幾個願意與他為難,只能就這麼看著他沒個正形地同黃少天再告了個罪,就這麼施施然地帶著好幾十兩銀子飄飄灑灑地走出了藍溪閣的大門。

他這一走,酒樓裡的氣氛起先冷清了一刻,但隨後又有別的說書唱曲的接上,儘管少了魏琛在時那人頭湧動熱火朝天的氣勢,也還算是熱鬧。喻文州略待了片刻不見了蹤影,倒是黃少天跑去後頭換了身衣裳,又回到酒樓裡揀了一桌有熟人的桌子坐下,滿不客氣地吆五喝六地喝起酒來。

喝到興高采烈處就有人過來寒暄,言語中不乏結交之意。黃少天喝得半醉,支著手臂倚在桌旁,甚是豪爽地請人喝酒,也問些江湖上的趣事。有些有心探探底細的,試探了幾句發現他當真不是武林中人,問的全是江湖中人盡皆知的事,被他的爽快有趣感染,也就答了,答完見他一如開蒙的學童般對什麼都好奇得很,不免也問:“二東家這一身功夫,也不知道是哪裡學的?”

黃少天醉得東倒西歪,說話倒還算清爽:“……我兄弟二人之前在關外行商,關外不太平,我大哥身體不好,家裡請了些鏢師看顧著生意,我就跟著他們胡亂學了點拳腳鞍馬,見不得人,見笑啦。”

“哪裡話,這功夫俊俏得很,想來是名師啊。”話雖如此說,剛才見他出手,也是當真看不出師承。問話之人想了一想又問,“這麼說來,二東家與喻大東家這是……姑表兄弟?”

黃少天聽人提起喻文州,不由一笑,然後才答:“正是。我從小死了爹媽,跟著姑姑姑爹還有這個表兄長大,雖然是表兄弟,也和親兄弟一樣了。”

“原來如此。二位這般兄友弟恭,真是難得。”

接著又互敬了幾輪酒,眼看著黃少天越來越醉,話題也越說越亂,最後不知怎的,黃少天忽然放下酒盞,憤恨不已地說:“哎呀,我差點忘了,那個道士一走也不說幾時再來,那千花什麼的,還沒說呢!”

旁人見他這樣不甘,不由好笑,但也只是一笑就收住,同他說:“黃二東家說的是百花?”

黃少天斜著醉眼覷他:“千花百花……花花草草又有什麼分別,百花就百花吧,這裡面有什麼好事?”

那人卻搖頭:“二東家既然不是武林中人,也就不要細問了。並不是什麼好事,硬要說來,實在是這幾年來武林各大門派間最大的一遭慘事了。”

“……哦?”

這話倒勾起了黃少天的趣味,因為飲酒而渾濁下去的雙眼隨之一亮。可話說到這裡,那人卻無論如何不肯說得再詳細些。恰好這時又有別人來找黃少天喝酒,幾番周旋,再過不了多久,就到了藍溪閣打烊的鐘點,那未說盡的言語,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藍溪閣只是酒樓,並不兼做客棧的生意,一打烊,客人便做了鳥雀散,又兩刻的光景,燈火通明的酒樓吹燈拔蠟,徹徹底底地安靜了下來。

這場連綿終日的雨到了後半夜依然不停,淅淅瀝瀝地沿著瓦棱一點點地滴進青州城家家戶戶的深閨夢裡,也掩住了不眠之人有心收斂的腳步聲。夜深人靜,一抹身影出現在藍溪閣的後院,來人顯然輕功不差,落在雨地裡也聽不見絲毫聲響,只見他翻牆入院,如入無人之境,四下漆黑一片,他也還是不費什麼工夫就摸到了正堂臥室的窗下——這倒不是真的有什麼神鬼莫測之能,而是在如此萬籟俱靜惟聞雨聲的夜裡,那震天的鼾聲,簡直是一張請君入甕的請柬了。

來人貼牆靜靜站了一炷香左右才離開,來時如何悄無聲息,去時更是猶勝一籌。待他前腳離開藍溪閣的後院,只過了半刻不到,那驚天動地的呼聲就收住了,臥室裡人聲悄悄,卻是一無醉意二無睡意——

“如何?”

“高手。吐息、身法都是一流。”

“瞞過去了?”

“瞞不過去又如何?手都動了,那就不瞞了,霸圖的人早晚是要來探個虛實的。說不定我不在這幾天已經來過了。”

“少天……”

“要是動手的事就不必再說。只要我活著一天,絕不叫人再動你一根指頭。”

只聽屋裡一聲極低的歎氣,之後交談聲又起:“還有那個父母雙亡,又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胡話。”

接下來的對答裡多了幾分咬牙切齒:“又是小盧多嘴,這混小子,到底誰才是他家主子……我娘那邊我又沒說謊,至於我爹,七子八婿還嫌不夠,非要多你一個做女婿?就是嫌我們礙了他的眼,真真老厭物。再說他命那麼硬,哪裡是能咒死的。要是真能咒……”話沒說完,就被不知什麼堵住了。

那廂模模糊糊不清不楚的聲響好一會兒才止住,再聽見人聲時,語調裡已經添上幾許繾綣之意,聲音也更低了:“……哥哥,你去邊關我就去邊關,你來青州我也絕不離開你。我們生生世世都要在一道,再不分開。”

良久後,無盡的雨聲裡,輕之又輕地傳來一個“好”字。

絮絮的交談聲終漸漸融化在雨裡,而那不速之客的身影,也已由藍溪閣來到了城北的霸圖門總壇。一進正門,他再不刻意隱瞞氣息和步法,巡夜的門人聞聲而來後見是他,見過禮,稱呼了一聲“孫堂主”邊再不攔他,任他穿過三四道院門,直往最後一進庭院的正堂而去。

這一處小院的正廳燈火依舊。他掀簾而入,一見堂上坐著的兩個人,長驅直入的腳步都跟著頓了一頓——不僅門主韓文清在,連平日行止作息最是一絲不亂的掌教張新傑也是赫然在座。

這極罕見的破例讓他靜了片刻才開口:“門主。掌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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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7 15:34:36 |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夜探(3)

“門主。掌教。”

韓文清見他一身夜行服濕得七七八八,就說:“這一日你辛苦了,也該換身衣服再來,不急在這一刻。坐吧。此處只有我和老張,再無外人,你也松泛些。”

韓文清是何許人,他說此處再無外人,恐怕連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那人便依言坐下,後半句話卻沒聽,也不多寒暄,徑直說:“藍溪閣的喻文州不會武功,黃少天倒是個高手。我看不出他的師承來歷,但招式開闔之間頗見氣派,應是得了名師指點。他二人都是京師口音,黃少天有些涼州腔調,京城和關外常有高人隱居,因緣際會,受了指點也不足為奇。不過我看他對敵的陣勢,以實打實,全無一點花哨,如若不是有意隱瞞自己的來歷,那教他功夫的人恐怕教的不是防身健體,而是怎麼有效殺人……”

韓張兩人若有若無地交換了一個視線,目光相觸,均知對方想的和自己一樣:武術之道,先在健體修身,再是行俠仗義,最後方為克敵求勝,哪有什麼門派是教人專門殺人的?

兩人間的這點小舉動並未被堂上的第三人見到,他繼續若有所思往下說:“再就是喻文州,要說是個生意人,談笑舉止未免也太斯文了些。京洛音說得這般好,別說是酒樓的東家,就算裝個世家子,也有八九分像了。”

韓文清便問:“你是說,他不是生意人?”

對方輕輕搖頭:“也未必不是。京中有些商人附庸風雅,學的一口好官話,也是有的。”

張新傑略一點頭:“你既然這麼說,自不會錯。且不管到底是什麼,既然他們不動,我們也來者是客,姑往觀之,再謀後手吧。”

“自當如此。”韓文清輕聲附和,又說,“哦,你去夜探藍溪閣時宋奇英來過一趟。那魏琛的來歷有些古怪,你問他孫哲平的下落,未必是上選。”

那孫堂主始終面無表情:“試探一二罷了,也探探他的底細。這人有些古怪。不過他說的不錯,百花上下懸賞千金買他屍骨不得,一兩金子,又能問出什麼。”

“佳……”

“門主,屬下是霸圖拾夜堂的孫千華。”

韓文清被驟然打斷,也不見怪:“千華說的是,是我失言了。”

孫千華又把魏琛所說的嘉世和葉修的動態說了。他並非霸圖今日在藍溪閣的唯一一人,他說的這些,早有人對韓張二人說過,但兩人還是仔細聽他說完,韓文清徐徐說:“淨是鬼扯。葉修此人,既然是隻身退隱,怎會隨身帶著獨一無二的神兵利器。”

葉修雖然平日裡深入簡出神龍見首不見尾,尋常人難得一睹真容,可人在江湖總有幾個相熟的朋友或是相知的對手,而無論是他的朋友還是對手,韓文清都可忝列一席。於是他此言一出,引得張新傑和孫千華皆是點頭,而後張新傑又說:“信者自信。那魏道士,雖然玩的是些蠱惑人心的伎倆,也難得他擅於此道……此人的真實姓名和來歷,明日我就派人暗中打聽。”

兩件大事說完,孫千華無意多留,臨走前忽地想起一事,心裡覺得無甚緊要,但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關於藍溪閣,還有一事。”

韓文清知他素來謹慎周密,自從投入霸圖身任拾夜堂堂主,三年來凡是交派下去的事項從無遺漏,難得有什麼要再添補一番的時候。收到韓文清投來的目光,孫千華只說:“也不是什麼要事。就是那喻黃二人雖是兄弟,不知為何夜間睡在一張榻上。日後門主若要對藍溪閣有所圖謀,先擒得喻文州,或是上策。”

說話時他臉上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雙目間一片平和坦蕩。但也不知為何,說完這點在他看他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坐在一旁的韓文清與張新傑誰也沒有說話,甚至連看都沒有看著他。他滿心不解,等了片刻,才聽見韓文清接過話來:“……兄弟之間抵足而眠,不足為奇。千華心細如發,我知道了。”

“那我告辭了。”

韓張二人目送他離去,過了半晌,韓文清目光一偏,見張新傑端坐在旁,神色如常卻目光微垂,火燭之下,若不仔細看,斷然看不出他耳廓早已紅成一片。兩人心意相通甚久,韓文清又怎會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索性陪他靜坐片刻,才走過去坐到他身側,低聲說:“他心如赤子,省不得。”

張新傑轉過臉來看他一眼:“把他問孫哲平的下落之事挑開也好。當年他易容來投,本就說好了各取所需,索性坦誠相見,這還少了猜忌。就是可惜這樣的人才,志比淩雲心如赤子,卻身在霸圖心懷百花,終是不能全為霸圖所用。”

韓文清沒想到他是說這個,想一想接著說下去,神色間並不見太多遺憾:“本也不必全為霸圖所用,牽扯糾結太深,到時候他真的要走,反而難了。”

“你覺得孫哲平未死?”

“不論生死,百花血仇早晚要報,到時就再沒孫千華,只有張佳樂了。”說到這裡他略一頓,又看向咫尺之遙的張新傑,“更何況,霸圖已有了‘石不轉’,其他的繁花蒲草,就算是再好,也只能開在別家門庭了。”

……

張佳樂從內院出來,也不知怎麼,張新傑聽說自己說完喻黃二人同睡一榻時那異樣的神情始終在眼前徘徊不去,這讓他心裡暗暗生出幾分戒備,他抬頭看看天色,雨是小了,可夜深得更重,而身上的夜行衣也幹了大半,他便想,既如此,那就再行一趟吧。

這第二次造訪自然是輕車熟路毫不費勁,再來到院內,還未走近,就聽見有極輕的聲響從臥房那一頭傳來。這聲響陌生之極,其中飽含著又是甜蜜又是焦灼的喘息與低語聲,可張佳樂雖然耳聰目明,這時也聽不清到底有什麼蹊蹺。他既不明所以,便乾脆無聲無息地走近了幾步,離得更近些,竟給他從中聽出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痛苦來。

這古怪的聲響聽得他莫名其妙,凝眉再聽,忽然就聽見雨聲中多出一道淩厲的破空聲——張佳樂本是武林中一流的暗器高手,聽聲辨位,只一抬手就把那破窗而出的暗器給接住了。黑暗中看不出究竟,隔著手甲覺得此物形狀渾圓,小小一件分量卻不輕,從擲出的聲音來聽,不是常見的暗器,又是雨天,不可能是霹靂彈硫磺球這類能引爆之物。他正想借著這一點極勉強的光亮看看這件新奇的玩意兒到底是什麼,耳旁猛地響起一聲嘶啞焦慮的怒駡:“下流胚子,偷聽了一次我饒了你的狗命,你還偷聽別人的壁角上癮了!”

這響動讓張佳樂一驚,頓時收了好奇心思,足下一蹬輕飄飄地就過了圍牆,眨眼工夫飛出了十幾丈遠。但儘管嗓音裡滿是煞氣,黃少天並未追出,張佳樂遙遙看了一眼那間亮起一盞燈火的屋舍,到底還是沒有再近前,而是轉身馬不停蹄地回到霸圖。

這一次他沒有驚動任何人,直接回了住處。脫了衣服撕掉人皮面具就急急點了燈,想看看黃少天擲出的暗器到底是什麼。

他自認於暗器一門知之甚廣,但眼前所見,卻是前所未有:那是一隻做工極其精巧的圓球,外層鏤空,浮雕的石榴葡萄活靈活現,滿目活色生香;內層就是個實心的圓球,靠著燭火近了,不一會兒竟自發微微顫動起來。張佳樂起先以為要炸,掌上運力幾乎是懸空地托著送到窗前,但那物件一旦離開熱源,又蟄伏了下來。

他試了幾次皆是如此,到後來發現不管靠近光熱多久,那物什也只管微微發顫,別無其他動靜。張佳樂本想拆了一看究竟,又怕這其中有什麼別的關竅,就索性掛在了窗外一角,由著冷風吹苦雨打,只打算等天亮之後交給張新傑看上一看,或許能知道是什麼東西。

兩次夜探都不算空手而歸,就是後一次那古怪的聲響任張佳樂想破了腦子也不知道所為何來。百思不解之餘不知不覺已經天色將亮,他便放任自己打了個盹。

張佳樂睡得安逸,自然不知這一刻的藍溪閣後院,當喻文州終於點燃燈火,發現黃少天情天欲海沉浮中隨手扔出去的是什麼時,卻是一人苦笑一人暴怒,直至兩相對視的那一刻,又無論如何也按捺不住火一樣的情思,再一次地廝混作一團。

而這一晚的張佳樂,做了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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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7 15:35:21 |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傾蓋(1)

“王師兄,這湖叫什麼名字?”

“張師弟問得好,這湖名叫鴛……”

“南湖。”

這一道低沉的聲音瞬間又把他帶回那水光瀲灩的湖邊,荷葉亭亭,水面清圓,船娘的歌聲從荷叢深處高高低低地傳來,也只是依稀罷了。

既然能聽見歌聲,他也就知道,這不過是在一場褪色了的舊夢裡。

張佳樂從未想到還會回到那一年的南湖——大抵是當初痛得過了頭,全忘記了。金針封住周身大穴,不能運氣不能動武,五感消退,連痛都不真切了,臨湖的屋舍裡清風不斷,他卻渾身汗濕,渾似剛從南湖裡被撈出來;又好似被逐出門牆的那一天,暴雨潑天而落,北樓一支的師兄弟們無人敢送,他忍著無邊無際的痛楚走下山門,終於支撐不住連滾帶爬摔了個狗啃泥,爬了半天爬不起身,直至一把傘遮住了他。他抬起頭來,雨水混著血水沿著傘把滴在他的臉上,執傘之人卻若無其事地把他扶起來,背上身,轉身就走:“閉嘴罷,你不再是北樓首徒,也不用守百花南北兩樓的戒律了。”

這話字字不假,又字字勝過入體的金針,他伏在他的肩頭,面上一片濕熱鹹苦,但那並不是自己的淚。

他們又去了南湖,兩人初遇的、有荷花有歌聲的南湖,療傷、拔針、脫胎換骨,置死而生。

荷花淡淡的香氣,混著血腥氣和那人身上清苦的藥味一併輕輕撫上面孔,他聽到響動,知道他要走,就輕輕地動了一下剛好的左臂,拉住了來人:“……你要去哪裡?”

“北樓有難,師父命我我同其他師兄弟前去救援。”

他聞言大驚,一時忘卻了渾身傷痛,掙扎著要從枕上起來,舊日稱呼自然而出:“孫師兄,我也……!”

“你去不得。”

他心中大慟,自從領罰,還是第一次落下淚來:“……廢人一個,不必去了。”

溫熱而乾燥的手輕輕在按在他的手上,一觸就分開:“南北同枝,北樓既然求援,我等一定竭力為之。你安心養傷,我去去就回。”

被困在這樣稀裡糊塗的夢裡醒不來時,張佳樂卻模模糊糊地想,那幾個月裡,他從沒好好看一眼南湖,而師門覆滅噩耗傳來之後,他跌跌撞撞手足並用地離開那間養傷的屋子趕去百花,也就這麼離開了南湖。

從此再不得見,不敢見,誰知終有一日,還是夢裡相逢了。

……

——在下百花樓北樓弟子張佳樂,奉師命攜來薄禮獻與南樓掌門師叔賀壽,不知這位師兄如何稱呼?

“孫哲平。”

張佳樂腳下一空,只覺得兩鬢冰涼,登時醒了過來。夢裡那種牽筋動骨的痛楚似乎還纏繞不去,他一轉頭,見兩扇窗子大開,才記得原來是自己睡前沒有關窗,夏雨雖不比秋雨那般刺骨,但對他這個新舊傷交疊的人來說,這一夜也是夠了。

張佳樂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總算是知道了這一場夢從何而來,披衣下床關好窗,看一眼窗外天色,竟是投入霸圖這幾年來第一次起遲了。

他匆匆換了衣裳,又忙中不亂地易了容,取了只木匣把黃少天扔來的東西裝了便去找張新傑。只是他起得晚了,張新傑為人板正,作息從來分毫不差,他撲了個空,才想到這一茬,一面自嘲竟是連這個都忘了,一面又朝著韓文清去了。

韓文清這邊剛見過兩個堂主安排下門中事務,聽人通傳“孫堂主”請見,立刻就把人請了上來。兩人相見也無甚客套寒暄,張佳樂把自己昨天夜裡又去了一次藍溪閣之事說了,然後把匣子遞給了韓文清,韓文清看了一眼立刻微微皺了眉,又看了幾眼張佳樂,看得連張佳樂都覺出了古怪,反問:“門主,這東西是有什麼古怪不成?”

韓文清盯著他半晌,終是說:“千華真癡氣,閨中私物也不認得麼?”

張佳樂一愣,老實地搖頭:“不認得……”

說到這裡恍然大悟:“……他二人不是……?”說到這裡覺得這兄弟二字頓時變得難以啟齒,就再不說了。

“如此看來,就是託名而已。”韓文清看著那緬鈴,“既是這樣,那千華說得不錯,若真有與藍溪閣動手一天,必是要先制住喻文州了。”

說完他又望向張佳樂。韓文清就想,百花易容之術天下一絕,就是可惜再好的面具,眼睛也是藏不住的。但一個人若是眼睛也變了,那易容與否,實則可有可無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也沒放過張佳樂聽完自己後半句後眼中一閃而過的不以為然甚至是厭惡之色,輕描淡寫地說:“千華這兩趟辛苦了。方才石城分壇的蔣壇主飛鴿送信來,說是雷城那邊近來有些人事異動。恐怕還要勞你再跑一趟。”

石城在幾個州的交界之處,背山面水,風景和風水均是一流,也是幾大門派勢力交匯所在。蔣遊雖然只是個分壇的壇主,按教中職位在張佳樂之下,但他是霸圖的嫡門弟子,是張新傑的心腹,做事素來穩妥,如今他寫信來,恐怕不是小事。

聞言張佳樂也不多說,領命之後就辭了韓文清回拾夜堂收拾東西,準備即日出發。過去的路上正好碰見考完弟子功課要去見韓文清的張新傑,兩人均有公務在身,招呼一聲也就散了,走出幾步後張佳樂想起今日本是要先見他的,一時間連人皮面具都覺得在微微發燙了。

張新傑進了正廳,還沒落座,先隨意看了眼他手邊的匣子,登時就別開眼皺了眉:“……什麼醃臢東西,光天白日地拿在外頭。”

這難得的不自在讓韓文清抿了抿嘴角,反而把東西推到他眼皮底下:“張佳樂昨夜又去了一趟藍溪閣,黃少天扔出來的。”

“他們……?”

“九成不是姑表兄弟。且不論他們是什麼關係,你看這東西,不是市面上能買到的。”

張新傑聽完,還是依言去看了一眼。純銀鎏金,光材料錢就夠得上尋常人家小半年開銷,更不必說雕工之靈巧,簡直稱得上是精美非常了。

但再怎麼做工精巧用材昂貴,一想到這玩意的用途,張新傑哪裡好意思多看,只兩眼又收回了目光,望著韓文清,見他似笑非笑正盯著自己,還是正色說:“我讓拾夜堂多派幾個人手,盯住藍溪閣。”

誰知韓文清聞言只一笑,說的卻是:“我倒想會一會這位喻大東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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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7 15:37:04 |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傾蓋(2)

“我倒想會一會這位喻大東家了。”

韓文清口中說想會一會喻文州,還是拖了幾天,才拉著張新傑輕裝簡行地坐在了藍溪閣二樓一隅。這一日天光晴好,他們到得又早,酒樓裡大半是空的,兩人就揀了個能看到青江的座位坐下,招了茶博士來要了一壺清茶。

茶只是一般的炒青,但新茶當季,入口甘甜,再對著這滿目浩瀚江景,別是一番氣象。張新傑照例先替韓文清倒了茶,方不緊不慢地端著杯子,不動聲色地打量起這家藍溪閣來。

近一個月前酒樓開張時下屬早已與他們通稟了這一動靜。當時說的是“開了間極大、極氣派的酒樓,把街上其他酒樓統統比了下去”。但韓張二人俱沒放在心上——霸圖在各地開有當鋪和銀鋪,京中的一間尤大,就開在最為繁盛的東市。韓文清要在門中坐鎮,去京中收盤銀錢、探聽消息之類,早年還是張新傑去的多,什麼繁景不曾見過?

但今日在藍溪閣一坐,張新傑覺得氣派二字固不能與京中比,但論氣象,倒真是沒有商賈氣。雖然也如尋常酒樓裡貼些不得講茶之類的告示,但再仔細看樓內的書法條幅,多是王高岑李的詩歌,坊間常見的南朝宮體樂府辭章反而沒了蹤跡。

霸圖在青州一帶根基深厚,除了事先知曉這事的霸圖門內弟子,其餘人見到張新傑已是一驚,待看清坐在一旁倚欄觀江之人不是別人,正是不苟言笑到遠近皆知、以至於在青州城內一提其名就能止小兒夜哭的韓文清,駭得一時間連上去寒暄客套一番的念頭都絕了,恨不得離得越遠越好,眨眼工夫,方才還有四五桌酒客的二樓已經空了。

鬧出這樣的動靜,韓張二人不會不知,偏偏不動聲色安坐如山,滿面悠閒地靜觀江景。二樓的人下來之後,一樓本有些不知道樓上坐的是誰的,現在知道了,也全沒了喝酒的心思,趕快結了酒帳做鳥雀散,再一頓飯的工夫,整座藍溪閣上下就只剩他們一桌客人了。

張新傑直搖頭:“門主威名猶在,還是少出門得好。”

在外頭韓文清不見一點笑容,聽到張新傑這句似是感慨似是抱怨的低語,也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又繼續遠觀江水奔騰、青山連翠的勝景去了。

不過明明只有他們這一桌客人,藍溪閣的茶博士和酒保也不見什麼詫異之色,一切如常,既不熱絡也不冷淡畏縮,頂多過來問一句要不要些茶食,聽韓張二人說不要,又退下去,絕不多說一句話。

兩個人靜靜坐了大半個時辰,樓下忽然有了動靜:“大東家,今日只一桌客人。”

那掌櫃是本地人,言辭間雖有怨意,也不敢真的發作,只能低聲老實通報。

“這倒難得。”

“是……本城內的霸圖門的韓門主和張掌教。東家還記得嗎?開張前,我們專程送禮知會過的。”

“原來是貴客?”

“呃,貴客、貴客,東家是外地人,著急開張我忙糊塗了也沒講清楚,這霸圖的韓門主,是比本州的司馬老爺還要貴的貴客呢……不過您……”他聲音驀地低下去,可韓張又是何等的耳力,字字句句都聽得一清二楚,“您看是不是上次招呼一聲,請二位別處坐坐?這幾日的銀錢正好留在櫃上,有一二百兩……他們坐在二樓。”

片刻後只聽喻文州說:“既然是貴客,自然是要拜會的。他們是點了茶還是酒?”

“要了一壺新茶。炒青。”

“瀚文。”聽到這裡喻文州揚聲招呼,“沏一壺紫筍,再備三隻新茶碗,送到二樓來。”

喻文州剛一出聲,韓張便確認這人絕無一點武功,並非什麼當世高手故意隱瞞蹤跡。果然片刻後上樓的腳步聲雜亂無章,倒是跟在他身後的那個茶博士步法自有法度。喻文州上樓之後一見倚欄而坐的二人,立刻一笑著說:“掌櫃說有貴客臨門,原來是韓門主與張掌教,久仰大名,在下喻文州,京城人士,來貴寶地行商謀生,做一點小本生意,還請二位多加拂照。”

他說得客氣,說完只一拱手,並不作揖,見禮之後就讓盧瀚文沏了新茶,其中也有自己的一盞。

韓文清冷冷抬眼望了他一眼,不曾作聲;倒是張新傑起身拱手回禮:“喻東家客氣了。我們早聽說藍溪閣生意興隆,又有好風景,早想來喝一杯茶,再看看江景。今天恰好得閒,就來叨嘮了。”

喻文州又一笑:“這又是哪裡話。來者是客,何況還是貴客。肯光臨敝店,真讓我這裡蓬蓽生輝了。雖是簡陋小店,但也備了少許新茶,二位既然不飲酒,我就以茶相陪了。”

他站著相陪,先飲了茶,其中未必沒有以示茶水清白之意。放下茶盞後韓文清也端起來喝了一口,眉毛略鬆動了一些,還是沒有出聲寒暄,依舊是張新傑繼續說:“我見酒樓裡掛了好些書法,筆意高遠剛勁,不知是何處來的墨寶?”

“見笑了,胡亂幾筆,不過塗鴉而已。”喻文州笑著自謙,“閣下也練字?”

“和東家的字一比,那才叫塗鴉畫符。”張新傑指著對面牆上掛著的一幅字,念道,“‘長安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真是痛快,喻當家有這樣的氣派,窩在青州這小小一隅開一爿酒樓,真是屈才了。”

喻文州緩緩搖頭:“我不比二位武功蓋世又心懷遠志,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庸人,就只想同舍弟一道做個溫飽營生,若能勉強安然度過此生,也就是萬福了。”

聽聞此語,韓文清放下手裡的茶盞,淡淡向他投來一瞥。喻文州卻恍若未聞地對著張新傑說下去:“我但有一問,也不知是否冒昧?”

“請講。”

“貴門派的寶號‘霸圖’二字,依我看志向極是廣大——王圖霸業……”

未等他說完,張新傑便輕聲打斷了他:“我們這些粗人,習武修身,略做一些營生養活一班子弟,哪裡敢想這四個字,只是開山祖師仰慕諸葛武侯忠義,犬霸圖各未立’,勉勵我們忠義謹慎而已。”

“魚水三顧,風雲四海,原來如此。”喻文州緩緩點頭,還是溫言笑語,不見一絲銳氣,“果然是我見識短淺了,還以為取的是陳子昂‘霸圖今已矣,驅馬複歸來’之意……多謝指教。”

這話直說得張新傑臉色一變,倒是韓文清狀若尋常,徐徐把這一杯茶喝盡了,也不要茶博士再續,站起來說:“好茶。多謝東家,既然你我都在青州城內,定有再會之日。今日就不叨擾了。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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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25 09:32:55 |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傾蓋(3)

“果然是我見識短淺了,還以為取的是陳子昂‘霸圖今已矣,驅馬複歸來’之意……多謝指教。”

這話直說得張新傑臉色一變,倒是韓文清狀若尋常,徐徐把這一杯茶喝盡了,也不要茶博士再續,站起來說:“好茶。多謝東家,既然你我都在青州城內,定有再會之日。今日就不叨擾了。告辭。”

“這就要走?我雇的廚子是京城人,有幾個家鄉菜做得頗地道,還想請二位賞光留下用個便飯的。”

說歸說,送客的腳步倒是一刻也沒落下。韓文清丟下一句告辭已經走在了前面,還是張新傑在後周旋:“門主已經說了,他日定有機緣。東家的美意這裡先謝過了……哦,剛才東家說還有個弟弟,我們都耳聞令弟少年英傑,今日不知是否有緣一見?”

“小孩子好動,略會些拳腳罷了。他生性頑劣,這幾日不知又和那些朋友哪裡跑馬玩鷹去了。”至此,喻文州才知道和自己說了這麼久話的人是張新傑,再開口總算帶上了稱呼,“得張掌教抬愛,實在是折煞小孩子了。日後有機會,我帶家弟登門,要是能蒙二位不吝指點一二,才是不勝榮幸。”

“好說。”

說話間三人已經走到了門口。酒店外本來還有些好事圍觀的,見韓文清率先走出來,還是一貫的淩厲神色,全忙不迭散了。他負手站在門邊,聽張喻二人又是客套又是招呼掌櫃裝二兩紫筍地折騰了片刻,終於送到了門邊。再一次告辭完畢,邁步之前韓文清忽地轉身看了一眼喻文州,說:“東家既是京城人,那想必去過京郊的南湖?”

喻文州略一頷首:“少年時也是去過的。”

“我聽聞南湖又有個別稱,似乎是叫鴛鴦湖……‘聞有鴛鴦綺,複有鴛鴦衾’,也是陳子昂詩意,雅意回贈東家,多謝好茶。”

就在韓張和喻文州言者有意聞者更有心地拉扯著陳子昂和王摩詰的詩意時,黃少天正坐在石城興欣酒鋪的門口和剛剛認識就夥同著打了一架的張佳樂分飲一壇石城特產的煙霞酒。胭脂色的米酒瞬間就讓他想起了曾經喝過的另一種酒,但和酒麴釀出的酒漿到底不是大勝歸來後涼州城裡的葡萄酒,粗陶大碗公也不是那只被他們不小心砸了個粉碎的夜光杯,惟有在滿身大汗之際冷冽的酒水落入肚腹那一刻的辛辣和灼熱、以及隨後泛上的甘甜與快意,還是一如既往地迅速席捲了全身,幾乎讓他有些不分今夕何夕了。

一口飲盡這一碗酒後,黃少天轉過臉來看向張佳樂,年輕的面孔上有一種天然的風流快活,映得他眼角眉梢一片閃亮:“哎哎哎我們是在藍溪閣見過的對吧?我叫黃少天,就住在藍溪閣。你是石城人還是青州人,要是回青州,來藍溪閣找我喝酒啊。還有看你武功不錯,有空也可以切磋一下……要不揀日不如撞日,喝完這壇酒我們過幾招吧?誰贏了誰再請一壇,你覺得怎麼樣?”

張佳樂和黃少天的這場相遇純屬偶然,出手就更是無巧不成書了。五天前他獨身一人來到石城,與蔣遊互通了有無之後,得知就在這一個月內,輪回與嘉世都在城內開了武館開門收徒。石城按轄歸在青州地界,幾十年間一直都是霸圖勢力所在,因其是連接各州的通衢要地,其他門派或有暗地派人來一探根底的,或有乾脆設個暗樁的,但明目張膽到把武館開到霸圖眼皮底下,還是多少年來的第一樁新鮮事。最蹊蹺之處不僅在輪回,更在嘉世:蘇沐秋離世,葉修神隱,孫翔還需歷練,嘉世的聲勢早已不比往昔,且不說正如日中天的輪回,連以往蘇葉在時矮了一頭的霸圖和微草,此時也隱隱有了東風壓過西風的跡象。

但即便是如此,輪回和嘉世,偏偏一前一後,在這石城的地界上開起了武館。

張佳樂叮囑蔣遊不要動作,自己用幾天工夫摸了摸這兩家武館的底細,倒是沒見到什麼太大的動靜,想來是對方也都有意試探,不急於一時,而是存了徐徐圖之之心。在石城的幾日他另換了張人皮面具滿城亂逛,倒是無意間發現一家還沒開張的藥鋪正請人刻匾,白底黑漆,柳體字清雋非常,赫然就是“微草堂”三個字。眼看著諸路故雨新知都在這小小的石城用了動靜,若要硬說巧合,那真是鬼都不信。就這樣把這幾家的動靜都探聽仔細了,到了臨走這一天張佳樂換回孫千華的形容,出城之前又去看了一眼微草堂的新店鋪。

再去看時字型大小已經掛上,鋪面外還掛了一副對聯。絕不像藍溪閣那樣充滿了肆意為之的格格不入,他家的對聯也有特色,教人一看就知道是個藥鋪。但又不同於一般的藥鋪,寫些什麼杏林妙手華佗再生之類的老套話,微草的統共不過四個字,上聯“蓮子”,下聯“當歸”,配著一筆柳體,竟把張佳樂看得微微出了神。

他看得入神,街那頭的喧囂突起一時都沒有驚動他。直到亂糟糟的哭喊呼救叫駡聲炸雷一般響作一團,他才發現是一群壯年男子抬著一頂輕便的步輦橫衝直撞地快步走在街上,步輦上一個年輕女子哭得梨花帶雨,這一群人身後則是有人一路哭求追趕,又被惡狠狠地打倒在地上。

此般架勢看得張佳樂再無多話,身形一閃便擋住了那一行人的去路,尚不及詢問,耳旁已經傳來“慈悲”、“救人”、“搶親”之類的哭訴,他剛作勢要攔打算問個分明,那邊已經有人毫不客氣地一拳招呼了過來。

這拳法粗鄙,張佳樂隨手收拾了,搶人的強人沒料到竟然有人阻擋,光天化日之下先亮了兵刃,分出大半人手圍住張佳樂,另小半抬著女子繼續走。這一行粗粗數來三十上下,張佳樂正在猶豫要不要出暗器制敵,忽然耳邊一陣痛呼聲吵得人簡直是震耳欲聾,鬼哭狼嚎也就算了,偏偏痛呼聲中還有人口齒清楚氣息平穩地在說話,直如閒庭漫步一般:“……這朗朗白日還有人強搶活人,是看多了汙糟話本豬油蒙心要過一過欺男霸女沒有王法的幹癮,還是覺得石城上下都是死人,能任著你們這些活畜生胡作非為了!”

張佳樂從未見過有人與人動手還嘴上一刻不停的,有那麼一兩刹那個的光景,直忍不住去看身邊不知何時起出手的另一個仗義而為者了。待看清出手之人的面目,他不禁又是一愣,愣歸愣,手上並不停,手肘一抬,直接卸了向他沖來的凶徒的匕首,又順腳把要抱住黃少天小腿之人的左臂給踩了個粉碎。

不到一盞茶工夫,兩個人已經聯手把那二十多個人收拾了個乾淨,滿地的痛呼呻吟聲中,張佳樂和黃少天這唯二還直身而立的,才總算是看了看對方。尚未來得及開口說一句什麼,此時街那頭又是一片全新的喧囂叫喊的動靜,間雜著開道的鑼聲,這次卻是官差到了。

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不與官府牽扯素來是不二法則。眼看著官差片刻就到,之前還甚是愜意自在打得幾可說是樂不思蜀的黃少天低低說了一聲“不好”,扭頭就對張佳樂說:“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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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25 09:34:33 |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傾蓋(4)

“快走!”

“走”字還噙在舌尖,人已飛出去一箭遠,張佳樂本已有心要走,聽見他這一喊,轉念之間也跟了上去。兩人腳程都快,身後官差哪怕是有心要追,片刻間就追不到二人蹤跡,只好再折回去,料理起那一眾當街行兇卻被收拾得恨不得滿地找牙的惡徒去了。

他們先是一前一後,漸漸又齊頭並進,從城的一頭跑到另一頭,遠遠連城牆都可見了才肯停下腳步。停住後黃少天回頭看了一眼張佳樂,猛地放聲大笑,笑聲中多少快意瀟灑縱橫流淌,毫無一點隱瞞掩飾。笑罷後他指著一旁一間小小的酒肆:“來,我請你喝一杯酒去!”

黃少天好酒,說是請張佳樂喝一杯,一壇酒自己倒喝了七七八八。酒罈空後他意識到這點,正要再叫一壇,張佳樂忙攔住他:“我不善飲酒,不能再喝了。”

他既然說了,黃少天再不勸酒,又是一笑:“不喝就不喝吧,喝酒全憑盡興,強求有什麼趣味。不過既然酒喝完了,那就走兩招?”說笑間露出雪白的牙齒,在此時的天色下一如一隻初長成的猛獸,心無芥蒂,滿身鋒芒。

要是面對黃少天的是百花樓的張佳樂,他未嘗不可欣然受邀,就算不使出全套的百花繚亂,也必定是一場痛快的大戰。只可惜張佳樂已經死了三年,如今受邀一戰的,只有霸圖的孫千華了。

撇去這一層因由,石城這一趟探訪他始終未明身份,如今人地生疏,出手實屬不智。黃少天倒也罷了,要是暗中叫人看出什麼端倪,未免得不償失。張佳樂只猶豫了片刻,真心懷著幾分歉然說:“還是改日在青州我們再行切磋吧?剛剛那一番風波還沒過去,引來官差總是麻煩。”

“那去城外打?反正現在城門沒關,我們趁早出城,打完了回青州,不是正好?我出門這些天,也該回去了。”黃少天抬頭看看天色,“還是你要在這裡多留幾天?那個,你到底怎麼稱呼啊?”

張佳樂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沒通報姓名,忙說:“孫千華。”

“哦,也是霸圖的嗎?”

他輕輕點頭,見狀黃少天一笑,又說:“那就要叫一聲孫大俠啦。不過這個稱呼忒見外也沒意思得很,看你面相這樣老,那就……老孫?”

其實他與張佳樂年歲相仿,張佳樂被這麼一叫,倒不生氣,反而生出點難得的玩笑之心,就是人皮面具沒有喜怒,總是冰冷僵硬:“什麼叫面相老,我年長你不少,當不得一聲孫大哥嗎?”

他本意只是說笑,不料黃少天微微笑著搖頭:“我家裡兄長甚多,義兄弟更是多得數不清楚。但這聲大哥,叫不得。”

張佳樂看他神色,一下子想起幾日前藍溪閣所見所聞,一時心中頓感尷尬,心想早知有今日結交,那夜就絕不會往藍溪閣再夜探第二遭。他心緒翻騰,偏偏不能言之於口,好在黃少天善言,早已把話揭了過去:“老孫,你怎麼說?”

這樣自作主張換了稱呼,張佳樂也只能隨了他去,但到底是心喜他這坦蕩心性,說:“我的確是今日就要動身趕回青州。不如這樣,拳腳比試暫時收了,聽說少東家好鞍馬,不如比一比馬術,看看誰先到青州……不過你要是有什麼千里良駒,還請先說了,我也好先認輸。”

先頭黃少天聽他說“拳腳比試暫時收了”,正覺無趣,後又聽到騎馬,眼睛一下亮了起來,連聲說:“好好好!不是什麼名馬,就是匹有些年齒的老馬。那就這樣,我們各自去牽馬,就在這裡會合。半個時辰夠不夠?”

“夠了。”

由是二人暫時告別,張佳樂去霸圖的分壇交待蔣遊先以靜制動待自己回去稟報了韓張再做圖謀,就兩廂作別,牽了馬去城門口和黃少天會合。

來到城門外時黃少天已經先一步到了,正在興欣酒鋪外給馬飲水,遠遠見到張佳樂一人一馬走近,倒是先笑了出來:“隴州的馬,老孫你可以啊。”

張佳樂少年起被送到隴州學藝,隴州與涼州相鄰,都產馬,一在佳雍關內一在關外,所產的馬匹大多是充作軍用,後來他被逐出師門離了隴州,幾年間四海零丁,也不是不曾刻意與隴州的一切斷了聯繫,但兩年前在南方的集市看到這匹隴州的馬,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

被認出馬的來歷張佳樂倒也不隱瞞:“我的騎術在隴州學的,非隴州馬不敢與少天一較高下。”

黃少天聽了只是沒心沒肺地一樂:“那巧得很,我這是涼州馬。”

張佳樂早認出這是涼州的馬匹——隴州在關內,所產的馬匹身形較小卻性格剛烈,衝鋒陷陣一無所懼;而關外的涼州的馬種要高大溫順得多,除了供作軍馬,涼州官員每年都要專門精挑良駒朝奉大內。

黃少天的這匹馬雖然產自涼州,並不是什麼特別好的馬種,可張佳樂為人仔細,一眼就望見馬臀有個小小的烙印,分明是軍馬。

這目光沒有逃過黃少天的眼睛:“老孫眼力不錯,這是軍中變賣的軍馬。離開涼州時軍中正好賣馬,我和他一見投緣,就買了。他年歲雖長,卻是匹好馬。”

前幾年間戰事頻繁,涼州守軍的軍馬淘汰更迭甚緊,譬如隴州的馬匹,有幾年根本是禁了私人買賣,當年張佳樂曾想給孫哲平挑一匹馬,別說是什麼良種,就是再尋常的劣馬,都不可得。

但自去年大勝了西梵,西梵割地稱臣又自退五百里,想來軍中再不要那麼多馬匹,便把些老弱的軍馬折價賣了。張佳樂心裡飛快一算時間,全都對得上,就不再多想,翻身上了馬:“那就走吧。”

黃少天對自己的馬甚是愛惜,待馬匹飲完水,從鞍邊掏出一塊豆餅喂它吃了,這才俐落地上了馬,本來已調轉了馬頭,忽地又停下,對面露不解之色的張佳樂略帶歉意地一笑:“抱歉抱歉,你再等我片刻。”

說完他揚聲朝酒鋪內大喊:“陳娘子,勞煩你再送一壇煙霞酒來,越陳越好。”

喊完後才說:“這酒我大哥沒喝過,我帶一壇回去與他嘗一嘗。”

張佳樂已知道這兩人名為兄弟實為愛侶,他從小就在百花樓學武,門中戒律森嚴,自己又一心向武,與這些情愛之事從不上心,自從被韓文清一語挑破喻黃二人的私情之後,想的也不過是這兩人一靜一動倒是般配,心裡反而是為那一夜的自己壞了他們的好事隱隱有些歉意。

現下黃少天又提起喻文州,他覺得不接話未免有些生硬,想了一想,說:“少天與喻東家真是兄弟情深。一路鞍馬顛簸,這酒帶得不易。”

這話說完他也覺得不妥,但一時間找不到更妥貼的詞,好在說話時真心實意,也就這麼說了。黃少天正在等酒,聽到他說話,靜了一靜才接話,語調中滿是言之無盡的歡喜和隨意:“他是我手腕、眼珠子,一壇酒又算什麼。”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可張佳樂長在隴州,全聽懂了:這兩州地處邊關,兒郎們多去投軍,軍中人用的無非是刀弓劍戟,再沒有比手眼更寶貴的,久而久之,兩地的情侶慣拿這兩處發誓賭咒,就好比中原、東南諸地的情人間用自身性命起誓一個道理。

張佳樂也不知為何,被這句話說得禁不住輕輕勾起嘴角。可這邊笑意還沒入眼,一件舊事不期而來:那年他和幾個北樓的師兄弟去南樓賀壽,筵席散後,兩派的少年子弟們圍坐在一起閒聊喝酒,門戶間的瑣碎清規全暫時拋了去。不同於地處隴州苦寒之地的百花樓北樓,南樓就在南湖之濱,京畿左近,坐擁多少繁華風流,說到兩地差異之大時,忽然有人說,京中有一處叫藍雨閣的酒樓,別的都罷了,有一種叫杏花白的酒,幾位師兄要是沒嘗過,那就真是可惜了。

此言一出,南樓的弟子們紛紛附和,讓他們這些北樓來的遠客聽了無不好奇,可他們第二日一早就要動身返程,京城離南湖幾十裡地,又到了宵禁時分,這一次只能錯過了。

誰知道等到了下半夜,差不多所有人談笑甚歡醉了個七歪八倒之際,張佳樂忽然感到有人在輕輕拉扯他的袖子,轉頭一看,是不知幾時起消失不見又莫名回轉的孫哲平。他的發間還有夜露,手裡卻多了一個酒罈,泥封一掀,皎皎的明月就這麼落進了滿滿的酒罈裡。

幸好在有面具遮掩,張佳樂這一刻的神色連自己都不必看見。他再回神時,酒鋪裡的夥計已經出來、正給馬上的黃少天遞酒。心煩意亂之下張佳樂隨意瞥了一眼那夥計,因為他正低頭把酒罈系在馬鞍上,只能看見一身漿洗得退了色的淺色布衫子。

他看了一眼就不再多看,從未覺得酒味這樣刺鼻,恨不能一抽馬鞭,即刻揚塵而去;倒是一旁的黃少天雖然歸心似箭,閒情卻不改,心想生了一雙這樣好看的手,可惜也就是個夥計。

付了酒錢又打賞了夥計,黃少天對張佳樂說:“老孫,那我們出城就比?”

張佳樂勉強一笑:“由少天說了算。”

兩人紛紛揚揚打馬向城外而去,那送酒的夥計目送他們走遠,一時間除瞭望著他們的背影,再也沒了別的舉動。夕陽下雙人雙騎漸行漸遠,留下的那個形只影單,孤影拉在滿是塵土的路上,落下偌大一片陰影。這時,酒鋪的老闆娘陳果陳娘子忙得恨不得生出四雙手臂來,見好不容易招來的夥計送個酒半天沒回來,簡直是恨得銀牙盡碎,立刻大發獅吼神功:“君莫笑!你又躲在哪裡偷懶鬼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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