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頭(1)
興欣的老闆娘陳果日來有些煩躁。
倒不是有何不順當,恰恰相反,自從某個無錢付酒帳的酒客當了幾天酒保以勞抵債、後來又乾脆留下來做夥計,半年間她不知省了多少心力——工錢低、能幹活、不多事,雖然喜歡喝酒,但從來沒誤過正活兒,連別的酒鋪知道他力氣大出更好的工錢要雇他,也全被他以喜歡興欣釀的煙霞酒給乾脆地推辭了。這樣合用的夥計在整個石城,簡直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
平心而論君莫笑幾可說無可挑剔,所以陳娘子正煩心的事情,歸根到底還是出在她自己身上:這幾日也不知道隔壁的劉媒婆哪門子豬油蒙了心,找上門同她合計要不要乾脆招贅君莫笑,徹底把他留在店裡。
“一勞永逸,一舉兩得,兩廂歡喜啊!果姑娘。”
劉媒婆興高采烈地說。
陳娘子自從九年前倉促接過突然離世的父親留下的店鋪,一路竭力支撐到現在,早就絕了嫁作人婦的念頭。耐不住街對過住了個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劉媒婆,從最初給她說良家子做原配,到給人當續弦,說著說著念頭動到酒鋪的夥計身上,眼看是誓要在兩眼閉上之前看著她出閨做一回新嫁娘了。
陳娘子一聽火冒三丈,二話不說一口回絕,劉媒婆當場被拂了顏面,轉念一想,又問:“那……以前那個會來喝一壺的魏道士……?”
“老娘這就剃頭去做姑子也絕不嫁給這個老邋遢!”
要不是看在親娘在她幼年離世、吃過她劉媒婆幾天奶水的份上,陳果藏在櫃檯下的那把鋼刀,早就劈過去了。
她這聲吼直有劈山裂石之勢,叫得就睡在酒窖裡的君莫笑迷迷糊糊地推開門板探出半張臉:“老闆娘……?”
見到他一張清晨起來睡得浮腫的臉,陳果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連連揮手說:“沒你的事,快睡你的去!”
君莫笑老老實實地縮回頭,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人已經收拾妥當,再不用她吩咐,熟門熟路地掃塵灑水,拖地抹桌,把今日要賣的酒按數提到櫃上,然後照例問一句:“老闆娘,可以下門板開店了?”
這樣恭敬而和順的態度叫陳果一腔惡火再發不出來,只能惡狠狠地剜一眼恨不得眼睛都笑眯起來的劉媒婆,硬是把胸口的這團氣咽下去,點點頭說:“下吧。”
石城城南的興欣酒鋪,十來年間如一日,準時開張。
位於青州、衡州和商州交界處的石城,一直是個不怎麼熱鬧的小城。青江與衡水在城外匯合,並作一股後浩浩湯湯地向東入海。兩條河流在此地匯合,雖然帶來了絕佳的勝景,也使得石城的春夏兩季易發洪訊。城裡人口不多,本地人多做是漁民,要不然就外出行商,很少見到外客,這樣的日子過得不慌不忙也溫飽無憂,好比陳果的興欣酒鋪,一年裡除了年關前後和清明,光顧的全是叫得上名字的熟客。
直到半年前的一個冬夜,她剛送走這一天的最後一個客人,正要落門板,才發現酒鋪一角的陰影深處竟有一個人無聲無息地伏在桌面上。萬籟俱靜的時分,本以為再無他人的店鋪裡忽然多出了個人,饒是陳果再潑辣大膽,也給驚得不輕,遠遠地看了一會兒見那人沒有動靜,就放輕腳步走了過去要一看究竟,手則輕輕地搭在腰間暗藏的一把匕首上。
“這位郎君……”
只叫了一聲,她已經聞到那人身上沖天的酒氣,正是自家釀制的煙霞酒、還是最便宜的一種。這樣的酩酊之態看得陳果直是不耐,只能忍耐地伸手把那人推醒:“這位客官……公子……哎,我說,你且醒了,小店已經打烊了!”
一邊叫一邊想這人到底是幾時來的。時近年關,大家手上有了余錢,加上總有些趕路回家途經石城的旅人,酒鋪的生意比平時要好,陳果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竟是記不得幾時有人點過這麼多的酒了。
她叫完這幾聲,那人總算抬起頭來,明明渾身已經是一股剛從酒罈子裡撈起來的味道,他說的卻是:“店家娘子,再來一壇酒。”
可陳果做的是酒鋪的生意,偏偏最恨人醉酒,當即皺眉說:“今日不賣了。”
一面飛快地數了酒罈子和桌面上下酒菜的碟子,無甚好氣地說:“四十七文。客官明日再來吧。”
說完因害怕他醉酒鬧事,一直按著匕首的那只手更是握緊了刀把,眼睛也緊緊地盯住了他。可他聽說打烊,只是點點頭,接著坐起身子來找錢袋,摸了一會兒摸不出什麼,又轉身往擱在牆角的行囊裡翻找。
在他翻找之際陳果始終不脫戒備地看著他。店內的火燭這時差不多都燃到了盡頭,但也還算明亮,很快的她看見這人只穿了一件單衫,已經洗得退了色,身影也甚是清瘦,整個人看起來又是單薄又是寒酸,分明是一付落魄下世樣。
陳果本來還滿腹怒氣,見狀也有了點憐憫之意,再不出言催促,只由著他慢騰騰地翻找出銀錢,權當讓他多烤片刻的火,也是好的。
他找了片刻,兩手空空地抬起頭,對著不知何時起已經不再橫眉冷對的陳果歉意地一笑,倒是說了一口本地難得聽見人說的好官話:“店家娘子,我的錢袋不知道哪裡去了。”
那是張年輕的臉,鬚髮有些時日沒打理過,愈是襯得臉色蒼白毫無人色,要不是這一笑略略抹去了臉上的疲遝之色,簡直像是什麼志怪書裡鑽出來的孤魂野鬼,趁著年關將近出來吃一吃人間的香火。
聽得他說沒錢,陳果也沒發怒,本想叫他走了拉倒,權當施捨了這異鄉人一樁善事。不料還沒開口,他已經先開口說:“店家娘子,我髒活累活全做得,也能替店家守夜,要是娘子不嫌棄,就賞我一套被褥安身,我替娘子做幾天工,還了這酒錢吧。”
陳果看他這個蒼白如鬼、弱不禁風的樣子,根本不信他的話,正要拒絕,忽然覺得背後拂來的風夾雜著一縷濕意,回頭一看,不知幾時起已經下起雪來了。石城近水,冬季又濕又冷,是一年裡最難熬的季節,陳果想到他那褪色了的單衣,話到嘴邊就成了:“……那也要得。”
想一想,又說:“這幾日我店裡的夥計正好辭工,我要年後才能招到人,你能做完正月嗎?要是能,我還能再倒付你些工錢。吃住都管。”
“那就謝謝店家娘子了。”火光下他的雙眼明亮,雖然還是一例的疲遝閒散神氣,但並沒有一絲的醉意。
“沒什麼謝不謝的。”陳果倒不好意思受這樣的客套,揮手道,“我姓陳,石城人都叫我一聲陳娘子,要不然就是老闆娘,你呢?”
那個年輕人輕輕地笑了一下,徐徐說:“君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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