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玖之章
克莉撥弄自己璀璨的金髮,松青的雙目在忘夭略帶青澀的面龐上流連片刻,感嘆著許久沒有這麼年輕的孩子來到這裡──傳說中世界樹的母株長眠之處。
「妾身就直說吧!汝之記憶與真名受到言靈拘束,因此並非你遺忘了過往,而是你被封印了過往。」語畢,雪白的羽睫為顫,她嘆口氣續道;「妾身本不該告訴汝此事,命運即會帶領你認知到真相,只是時間已經開始流動,禍災不可避免,世界將你帶到妾身面前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等等等──請您先等一下!」少年再也無法保持鎮定,漆黑的眼眸瞪得老大:「救我的人是白師傅、給我名字的人也是白師傅…他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沒有理由啊!」
曾經被某物貫穿的胸口又在隱隱作疼,遭到背叛的屈辱感與悲哀一擁而上,但更多的依然是不可置信,內心微妙的平衡往崩潰的那端傾斜,雜亂的疑惑充斥腦海,灰色的長髮一瞬間與纏綿的黑髮交錯,白那張冷淡的面容也與某張模糊不清的人臉重疊,胸口的劇痛愈來愈清晰。
明滅不定的水藍色光芒滲透出來,龍神精靈哀戚的歌聲卻無法平復他滿溢的痛苦茫然。
漫天漆黑的箭羽、傷痛絕然的淚水、交織冰冷與溫暖的地牢、鬼燈草果實般鮮豔的瞳眸,無數紛亂無章的記憶飛速閃過,他卻抓不住任何一個片段,就像記憶迴廊的盡頭存在著吸進所有光明的黑洞,把那些無論痛楚或是歡愉的生命碎片全數收納。
過隙白駒的時間他根本抓不住什麼,什麼也、無法擁有。
『蒼茫記憶自尋處,妾身命爾等速速歸位!』克莉溫和中不失凜然的聲音解救忘夭離開心痛的水深火熱,然而他眼睛一眨,石蒜花般濃烈的悲慟滑出眼眶,刺痛著溫柔羽靈的心。
「我…我不懂…為什麼…難道白對我做的一切…都是假的?」少年沙啞的聲線極其疲憊,遍體鱗傷而無法再負荷更多傷痛的模樣帶著一種決然的美感,空茫的視線映無一物。
「孩子,妾身很後悔讓汝知道這些事情。」縱然為年輕的孩子感到不捨,克琳克席菲仍舊硬起口氣說道:「汝之心智尚嫌稚嫩,但評斷事情是非本不該以單一角度──」
「那是因為妳不懂──!」少年紅著眼眶大吼,連敬語都忘記加上去。
「所以妾身才說汝只是孩子。」擰起眉頭,美麗的羽靈神情凝重嚴肅:「請不要受點傷就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可憐的人,全天下多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而汝不過失去記憶。」
聞言,忘夭沉默了,通紅的眼眸死死盯著上頭那張凜然美麗的臉龐,皓齒扎進淡色的唇瓣,一綹鮮紅緩緩落下。
克琳克席菲掩住滿眼不忍,軟下口吻輕輕地說道:「知道嗎?汝還活著,還好好的活在世界上,記憶可以靠未來累積,悲傷可以靠時間來淡忘,如僅所需的只是好好珍惜眼前汝所能攫取的事物。」
「我、還活著?」他茫然的重複女子所說的話語,手指下意識撫上胸口,隔著衣料能隱約摸索到那顆嵌在肉裡的寶石,那麼驕傲高貴的龍誰精靈竟願意委身於自己體內,做默默無聞的人柱──對於自尊心甚強的幻武精靈來說這簡直是種恥辱。
「汝無須置疑──」克莉用詠唱般的語調溫柔地說道:「如仲夏夜之夢,實實虛虛,虛虛實實,夢也罷、現實也罷,夜已過三更,汝將歸之汝所在。」她突然接了一串語焉不明的話語。
「!?」少年來不及反應,他身邊再次竄起了那些美麗的羽靈,他們各個睜著琉璃般澄澈水潤的眼眸笑望,鬢角軟細的羽毛輕輕蹭過他的手指,隨著他們翅膀拍動的頻率逐漸一致,周圍空氣產生微妙的共鳴。
令人耳鳴的鼓譟聲讓他聽不清楚克琳克席菲接下來說了什麼,只能看到兩瓣優美的豐唇開開合合,愈來愈多的白色碎光包圍住他,忘夭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將被扯離這個空間。
「等等!我還想知道──我還想知道、更多與我相關的事情!拜託、只是一點也好!我不想什麼都不知道!克莉──!」他不顧一切的扯開喉嚨放聲大喊,雙手鋪藤著試圖揮去擋在面前浮動的光點,奈何他怎麼像傻子一樣手忙腳亂,呼嘯的轟鳴聲愈來愈大,從纏綿的耳語漸漸變成低宛如溪流潺潺的歌聲,與他來之時聽到的透明樂聲無異。
呼叫無果,他瞇起眼睛盡可能在僅有的時間內讀出克莉的唇語。
──親愛的孩子、時間……到了,請勿留戀。
──來到…代價就由…汝懷中的……代替。
──親愛的、親愛的…黑色種族……
──最後妾身能給予的…只有如此而已……
忘夭黑眸圓瞠,克琳克席菲最後的話語停留在一個夢幻慈愛的笑容上,那對笑盈盈的綠松石眼眸含著點點水光,金色美麗的捲髮顏色緩緩褪去,那張端莊的容顏成了一片不明的色塊,顯目的白色淹沒了視野。
他可以感覺到有甚麼東西從白為他準備的空間裡滑了出來,一個不陌生的深綠色包裹無聲落到那只布滿羽毛的手掌上,纖長白皙的指尖神聖的令人不禁想獻上虔誠恭敬一吻。
忘夭不得以地闔上雙眼,水藍色翩飛衣襬瀟灑的拂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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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空間已無外來者。
克琳克席菲垂眼看著自己掌心的包裹,旋即抬頭只是自己的子民拆開,一雙雙白皙稚嫩的手掌解開最外層象徵高貴的金色長繩,帶動下方得流蘇晃蕩出柔波,垂掛的玻璃鈴鐺悅耳地叮噹作響,一層層絲亮光華的裹布攤開來,雕著逼真藤蔓的扁平目褐安靜的沉睡,像是凝聚了千年光陰那般沉穩柔和。
她身長手臂,兩旁的幼小羽靈彷彿心有靈犀地托高木盒,讓鑲嵌在古老世界樹上的守護者能夠碰到盒子,柔軟的指腹按下彈簧紐,盒子發出一聲輕響後揭開它神秘的面紗。
那是一幅畫──晦澀陰暗的月光下,慘淡的銀白朦朦朧朧勾勒出一個寂寥的背影,蓮星光也沒有的黑暗裡只有一枚衰弱的明月,簡單不加修飾的厚塗筆法卻構成一股濃烈無助的淒涼哀傷。
「銀月的天使,這是汝想表達的東西嗎?亞那瑟恩•伊沐洛,汝等死了,那孩子卻依然痛苦的活著,若是真的心疼他,又為何不在初次見面就執刀揮下呢?」羽靈幽幽地嘆息著,手指描過右下角那小小的「A」,屬於精靈的花體字似乎還有那人當時書寫下的那份力道。
「快要見面了,請再忍耐一下吧──」不知對何人訴說的低語,吹散在淡雅的清風之中,悄悄地被揉碎、碾轉。
羽靈森之夢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