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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又蹺課了。
和往常一樣，妳輕輕地走到欄杆旁，嘆了口氣。側臉彷彿浮著一點水氣，天空就如每個濃霧的春季，陰陰的，像是要下雨一般。我不禁想起，初識的那天……
我一如往常坐在我的欄杆上，突然，往頂樓的門開了。
從這扇平常學校不准學生開的門中，妳走了出來。
我不驚訝，畢竟這五年來，爬上頂樓企圖一躍而下的學生也不少，並不是第一次看到。
有人只是一時受到打擊，站在欄杆旁沒多久，就又下樓繼續面對挫折的人生了，有些還引來老師和樓下圍觀的學生，最後還是作罷。
但妳不一樣，我認得那雙眼，不會閃爍，帶著一種悲戚的堅決，那是決定結束自己生命的人的眼神。
我曾有過的眼神。
妳緩緩地走到我身邊，掏出手機，打字。
「大概是遺書吧！」我這樣想著。
但妳竟然將手機轉向我。
「妳在這裡幹嘛？可以走開嗎？」
我懂了，妳無法言語，而且，妳是「看得到的」。
「妳要我走我也走不了啊！要跳就跳，多個伴我也開心。」
妳收起手機，沿著欄杆坐下，將頭埋進雙膝之間。
為什麼要叫我走，我能理解。
為了不要被人發現，好不容易到了校園最偏僻的舊樓，卻看到還有別人在。
「搞什麼？這傢伙在這裡又是要幹嘛？」
妳一定是這樣想著的吧！
我輕輕地哼著歌，前後晃著我半透明的雙腳。
妳只是坐著，沒有哭。
過了兩節課的時間，妳毅然決然站起身，我還以為妳下定決心要永遠和我做伴了，但妳只是慢慢地，下樓。
「所以咧？今天又怎麼啦？」
妳搖搖頭，打了個哈欠。
「只是不想上課？」
妳看了我一眼，又把頭轉回去。
只是不想上課啊……
一開始，我以為妳是生病，所以才無法說話，一直到某次，我聽見妳輕輕地哼著歌，嘴巴一張一闔，卻吐不出任何字句，我才知道，妳是「變得不能說話了」。
「唱個歌來聽聽吧！妳的聲音明明就很好聽的。」
妳瞪了我一眼，搖搖頭。
「無聊的話，就要唱歌啊！」
「那你唱。」
我晃著雙腳，努力感受著我幾乎感覺不到的風，輕輕哼起在你面前從未唱過的歌
「遙遠東方，太陽輕輕升起。楊柳之風，吹進我靈魂裡……」
自妳第一次上來之後，隔了一天，妳又出現在屋頂。
直長的黑色髮絲隨風飛揚，妳趴在欄杆上，歪頭看著我。
「妳長得這麼可愛，又活潑，應該很多男生喜歡妳吧？幹嘛要死啊？」
妳看著我俐落的短髮，和身上黑色的短袖水手服及膝上的短裙，這個學校的制服，這麼問。
我輕輕的一笑
「是啊……如果是女生的話，應該是吧……」
「但很可惜，我不是女生。」
妳稍稍睜大了眼，點點頭。
妳懂得，這番話背後的意思。
異於別人的話，似乎總是會走上這條路。
至今我仍然不懂，不同，有什麼錯？沒有錯的吧！
屈原也和別人不一樣，所以他死了。
但真正愚蠢的人，是誰？
漁父要屈原與世推移，和大家一樣，就好。
可是，可是，如果沒有錯的話，為什麼要改變？
「那你喜歡男生嗎？」
說話的話，沒人知道你用的是「妳」還是「你」，但是打在手機上的部首突然改變了，這就看得出妳的細心。
「喜歡吧……我也不知道。畢竟我唯一喜歡過的人，是個男生啊！」
還來不及知道自己到底是真的只喜歡男生，還是其實只是一種崇拜，我就失去了讓別人喜歡上我的權利。
世界，從來都不是公平的。
「你唱歌也很好聽啊。」
「我自己寫的喔，這首。」
「真的假的啊？」
「不相信喔？」
「沒有，很好聽，真的。」
「我以前都會晚自習到一半跑去大禮堂彈鋼琴，把平台那台蓋子全開，彈起來會有回音，很美。」
妳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原來那個晚上禮堂會有琴聲的鬼故事主角就是你啊！」
「蛤？我已經變鬼故事囉！哈哈哈哈哈……」
「不過大家都說沒有真的聽過，是之前回來學校的學長跟我們說的。」
五年前的學生，當然有聽過。
那些晚上我在禮堂中像是要把靈魂彈進鋼琴般，那像用盡全身的精力彈的那些曲子，那種衝進我身體的雄壯回音，彷彿，還聽得到。
「妳會彈琴嗎？」
「嗯，會。」
「妳下次帶紙筆來，我把譜告訴妳，妳就也可以跑去彈鋼琴了。」
妳很少見的，微微笑了。
暑假的時候，妳天天往學校跑。
夏季制服不能像長袖一樣將手上的傷口遮住，於是妳總是穿著外套上樓，但只要一關上門，妳又立即將外套脫掉，用手搧風。
妳說，那是妳確定自己存在唯一的辦法。
沒有聲音的女孩，連腳步都幾乎聽不到，妳，是被無視了吧！
我們很像，都希望自己可以被人看見。
那天，妳問起了我的名字。
「名字嗎？我叫宣允風。妳咧？」
「柳亭海。」
「很好聽的名字，我可以叫妳小海嗎？」
妳竟然搖了搖頭
「小海……是爸爸叫的……」
「爸爸？」
第一次， 妳在我面前掉下了淚。
「爸爸……已經走了……很多年。從他離開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說不出話了。」
十七歲少女起伏的肩，微微顫抖著。
「好像這一生所有的幸福快樂，都在爸爸離開以前的那十年，通通用掉了。」
我沉默了。
夏蟬叫得異常起勁，填滿了我們之間無語的空隙。
然後，妳輕輕地哼起了歌。
那是一首流水般的歌，如深山的一道清泉。
妳的聲音像是沁透進了我的靈魂中，慢慢渲出一枚纖細的圖騰。
那是，來自妳靈魂深處的樂曲。
「從這裡跳下去，真的就會像你一樣永遠待在這嗎？」
我聳聳肩
「我也不知道，我其實不是跳樓死的。」
「蛤？那你怎麼死的啊？」
「在這裡，被人活活打死的。」
「然後，他們把我丟下去，假裝我是跳樓身亡的，妳去查一查校史，一定會有。」
妳點了點頭，不再追問。
「不過就算他們沒有殺死我，我也會自己來這邊，跳下去。」
「總覺得，我們這樣有點像是在交往。」
「嗯？」
「我好像……我可能……是喜歡妳的吧。」
和那個時候一樣，內心深處，有一點酸酸的，痛痛的，卻願意為這分痛付出一切的感覺。
據說，那就叫愛。
「喜歡……我？」
「嗯。」
「我……不太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對不起。」
「沒關係啊，不用道歉，妳沒有做錯。」
「對了，我之前有去找到這個喔！」
你翻找著口袋，掏出一張紙，上面是報紙的複印。
「什麼啊……？」
私立淼玥中學 高二學生跳樓身亡
變裝癖男學生疑似不堪同儕排擠而走上絕路
日前本市私立明星高中宣姓男學生在校園中跳樓當場身亡。班上同學表示宣同學平日上學穿的都是女生制服，且對某位男同學抱有愛慕之情，因而遭到同學排擠及霸凌。前日上午疑似因不堪同學辱罵而從學校舊大樓頂樓一躍而下，晚間十點父母報警表示宣同學尚未返家，昨日早上被打掃的學生發現，已氣絕多時。詳細原因尚待警方調查釐清。
「哈哈哈……」
我笑了，大聲地笑了。
理應不該流出任何東西的眼中，滑下了淚。
一切一切，又在眼前浮現，一幕幕地跑過。每個落在身上的拳挨在背上的踢踹吐出的每口血斷去碎去的每根骨頭每聲尖叫每句辱罵，彷彿，都還在。
彷彿，看見自己被丟下樓，重重摔在草地上，染紅了周遭。
「算了吧……反正，都死了……」
我也，沒什麼遺憾的。
「真相，沒有人知道，沒關係嗎？」
「知道，不知道，有什麼差別？人死了，都是一樣的。」
沒、有、關、係
「我跟老師講過了，但是他們相不相信，我就不知道了。」
「你真的，很會為別人著想。」
妳微微一笑，又趴上欄杆。
圍牆外，停了兩台警車。
「學生鬧事喔？不會吧！」
「碰！」身後的門，被人撞開。
身穿白袍的校醫和兩名警員氣喘吁吁地衝上來。
「亭海，警察想要跟妳談談五年前的那個事件，妳要下樓嗎？。」
妳看了我一眼，搖搖頭。
「沒關係，在這裡就好了。只是宇文老師，麻煩你了……」
「妳可以說說，有關宣允風的事嗎？」
妳又看了我一眼，我點了點頭。
「跟他們講沒關係，信與不信，是他們的事。」
他們注意到妳回頭的這個動作，問
「他，在這邊嗎？」
「你們相信我嗎？」
「我相信，我知道世界上有這類的人存在喔！」
女警員笑著這麼說
妳點了點頭
「他在。」
「就像我之前跟宇文老師說的一樣，允風他，是被殺死的。」
「名字？人數？」
妳看向我，我嘆口氣，一一說出，他們的姓名。
「蔡家榮」
「陳予易」
「張孟」
「和……季夏之」
百般困難，我吐出最後一個名字。
曾經，我追逐著的人的名字。
「好，我們知道了，妳可以跟允風說不用擔心，我們會幫他查清楚的。」
「他其實，聽得到你們說的。不過，我可以代替他跟你們說聲謝謝。」
你轉過身，對我笑著。
某種刺痛的感覺，從腳底傳來。
明明，早就該沒有感覺了啊……
我往下一看，身體，正逐漸消失著……
你瞪大了眼，摀住嘴
原來，原來離不開是因為，內心深處，我是希望別人知道真相的。
原來啊……
我笑了，前所未有的，燦爛的笑了。
「小海，再見……」
淚，沿著你的臉龐滑下。
「別哭……」
你伸出手，試圖抓住漸漸消失的我
「允風！」
允風走了。
生命中有兩個很重要的人一聲不響的離開了我。
第一個一起帶走了我的聲音，第二個把我的聲音還給了我。
「宇文老師，你當初到底為什麼相信我？」
醫護室裡，我站在窗前，向校醫問到
「我也看得到。」
宇文老師很平靜的回答我。
「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會用那種方式再次看到允風……以前他時不時就跑來找我哭，通常是也需要上藥的時候，但是他從來不准我去教訓那些人，尤其是那個季夏之。」
他嘆了口氣。
「最後一次，我竟然沒能救到他……」
身為一個校醫，沒能救到在學校重傷的學生，確實是件會後悔終身的憾事。
「還有，你哼了他寫的，只唱給我聽過的歌。」
「生在風裡，長在風裡，一場安靜的雨，就把世界澆熄……」
那是，第一次遇到她時，他唱的歌。
是屋頂上的，一陣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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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發表於 2014-3-20 22:5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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