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幹下斗的誰沒聽過你和他的名號?
但你不管這些,聽過也好,沒聽過也罷,他們總聽過長沙花鼓戲班子有個叫二月紅的名角,而這個,他也知道。
他去聽過一兩次,你在台上,他在台下,黑漆漆的一片,最亮的是你站著的地方。依靠著你的好眼力,能將視線短暫搜索到他的臉,停格一秒,接著隨著你的唱聲游移開來,而他雙眸卻能在黑暗中把你的身影囊得實實的。
有些時候你都覺得吃虧了。
你流連在妓院裡的時候偶而會遇到他,風流的身姿,你湊近他,輕聲似是戲謔:「喲,我都不知道張大佛爺也會來妓院。」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定在你身上,瞟了依偎在你懷裡的女人,沒吭聲,你嘻笑地走遠。
他這樣看著你幾次,最後一次,他看著你摟著女人,是你大婚的時候,那個女人他知道,是個麵攤老闆的女兒,名字叫什麼他忘了,你告訴過他幾次,ㄚ頭,ㄚ頭,他在那頭字發音收尾處輕皺了眉頭,從此沒有記起來過。
從頭到尾他只注意你,所以他知道你拎著酒瓶跑到了後院的梅花樹下,當時你已經被灌得差不多爛醉了。他遠遠地看著,聽你頹倒在樹下,瘋言瘋語,說什麼ㄚ頭的陽春麵真好吃,兄弟都來了很義氣,他靜靜地聽,甚至笑了,他都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酒後亂語也能這麼好聽,天作的嗓子,只是ㄚ頭二字出現的頻率太高,他走了過去,你看見他,對他毫不保留地笑。
「看到我娘子了沒?她叫ㄚ頭,你可記住了,我以後不到妓院去了,我二月紅一生只有ㄚ頭一個人,別的人我都不要。」你說完又倒了杯酒,準備一飲而盡,可他不給你這個機會,他握住你的手腕,接過了杯子,看了眼搖晃的液體,倒在了旁邊的花樹下。「你做什麼?」你攀住了他的手臂,雙手往前撈酒杯,「好好的酒被你糟蹋了......你還給我啊!」
「你喝多了。」低沉的嗓子,從前你就覺得他惜字如金,可惜了他那渾厚的,沒有像你那樣迷人,卻也令人心安的聲音。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他揹到了背上,「回去了,你夫人在等你。」「她叫ㄚ頭,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你迷糊地在他的背上,異常覺得犯睏,你覺得是自己喝多了。幾次睜眼,看見他髮間有幾點桃紅色,你吹了吹,桃紅色落到你眼前,是梅花。
他被你吹得癢,把你往上挪了挪,開口,「你夫人她......」「嗯?」「......她哪點把妓院裡的女人比下去了?」「啊?」你覺得不解,不過嘻嘻笑了幾聲,「ㄚ頭她的陽春麵很好吃啊,跟你說啊,從前我去她老爹那兒吃麵,她當時才那麼丁點兒大,」說著你對著他比了比,「後來遇見了,她煮麵給我吃,比她老爹煮得還好吃。」他聽得莞爾,「要是妓院裡的那些女人也會煮陽春麵呢?你還會娶ㄚ頭嗎?」「什麼話啊。」你聽完咕噥,眼前朦朧朦朧,睡過去之前,你依稀聽到他的最後一句,「那我煮的陽春麵,你要吃嗎?」
後來,你很少看到他。戰火中,他身負重職,你也沒有閒著。
一次你約了他到家裡,說要談什麼事情,當時有個書生在你家,書生紅著眼對你說國家大義,你覺得煩躁,對他說,「這個世界,能讓我犧牲性命來保護,只能是她一人。......」你不知道,他已經和他的屬下走到了你家門前,雪地裡聽不到步行的聲音,他站在風雪裡,字字句句聽得清楚,他看著眼前風雪裡的燈火,漫天無盡似的白雪,他說,「這雪下得真放肆。」接著他領著身後的屬下,沒有進門,轉身往回走。
後來的後來,你最後幾次看到他,是在樓下,你只問了他一句,當時ㄚ頭已經不在你的身邊,「值得嗎?」可你不想聽到他的答案。他拍了拍你的肩,走上了那不好走的樓。
戰火過後,你沒有看見他。你依舊唱戲,台下,你不想搜索到的人,從來沒有給你看到。昏暗的台下,明亮的台上,時間已經讓你快忘記他長什麼模樣。
那次你看完解雨花走場,看見窗外的景色,心一動,拎了壺酒往外頭走。
那梅花已經綻放得冷冽,你好像記得,曾經人生也有這麼一個相似的喬段。一壺酒,一場梅,還有一個故人。你倒了滿杯,一飲而盡,這次沒有人拿過你手中的杯子。你一個人對梅喝了幾杯,還沒醉,卻微醺。你清了清嗓子,唱了幾段你喜歡的段子。突然想到,他來聽的那一兩次,你唱的就是這幾個段子。那時你恨他,連其他人慌張過來跟你說他有危險,都寧可故作聾啞也不願插手。
那時還有一人,他見你不吭聲,只是靜靜地說,「有次在險斗中,當時我們都覺得無救了,有人亂出了聲,說要是能出去,就要去吃頓好吃的,魚翅燕窩,山珍海味,我們瞎說了一輪,問到了張大佛爺,他當時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會兒只是靜靜開口,『我要煮碗陽春麵。』沒聽過張大佛爺會下廚,當時連是生是是死都迷糊了,也沒什麼架子,大家哄笑,張大佛爺聽大夥兒不相信,只是神秘地笑,『很好吃的,吃一次,包準你不會想吃其他魚翅燕窩。』有人接著說,那出去後佛爺給大夥兒煮上一碗吧。張大佛爺又笑,『這不成,我的麵要他要先吃過,你們都得排在他後面。』誰啊佛爺,我們興趣全被打了起來,那快點讓他吃吧,我們才好吃佛爺的麵,佛爺又說,『這也不成,他只吃他夫人的麵。』他夫人是誰?佛爺停頓,『我忘了。』」
說完那人對你行了個禮,轉身走遠,你看著他的背影說不出話,好像正看著他的背影一步一步遠離你,怎麼他們那類的,走路都這麼方正呢?不由分說的氣勢,還有......永遠藏在沉默下的心裡話。
你的夫人,他從來沒記起來過。你那次酒醉,半睡半醒,也沒聽清楚他的話。
他不會來了啊,你看著空蕩蕩的酒杯,那次你記得他把你手裡的酒倒到了樹下,再之前,你好像習慣在台上搜尋他的身影,儘管你每次都覺得只有他把你看得實實的很不公平。
人生從來沒有公平過,沒有飛雪,梅花點點,你第一次覺得如此寂寞。
────
歡迎交流,御論或噗浪都歡迎。
閱讀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