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半世逍遙 於 2013-10-7 21:16 編輯
歸塵
那一年,微暖的冬。
那一天,卻好冷好冷。
「爹,娘親……睡著了嗎?」
「……」
「都已過了晌午,不用叫娘親起床嗎?娘親,已經好久沒有好好地,吃過一頓飯了耶。」
「孩兒……娘親已經睡了,永遠地睡了。」
那時我年紀尚幼,聽不懂爹的意思。
「孩兒,你以後,要代父親作一個留名千古的大將軍,報效國家,爭戰沙場……男兒,就是死也要戰死。知道了嗎?」
「……爹?」
「千萬、別像爹一樣窩囊。答應爹好嗎?」
我聽話地點點頭,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自己答應了什麼,壓在生命上的,又是多重的擔子。
也不知道爹為甚麼,要笑得這麼難過。
「……好孩子。」
為甚麼,爹,你跟你說的不一樣?
那年冬,微暖。
那年,尉遲將軍之妻因病亡故,尉遲將軍含淚服毒自盡,留下他們的兒子──尉遲義。
我知道,我在伯父家一直很不受歡迎。總是有人,看到我便講起爹,他們視他為家族之恥,為了女人而拋家棄國,是謂不義。堂兄姊總嘲笑我的名字,說,一定是我爹缺這字,才會給我取這名。
那時,我一拳揍上某位堂哥的鼻子,霎時,血流如注。
他先是愣了愣,就哭著跑走了。肯定是告狀去了。
一定打小就沒吃過苦,第一次見這麼多血,嚇著了。明明尉遲家是武學世家,結果後代居然都是這種不經打的公子哥兒。
我嗤之以鼻,眼神掃視堂兄姊,一個個竟然不敢與我對視。
大家都走了。
後來,我被伯父給打了一頓,目無尊長、目無法紀之類的被拿出來數了一輪,我卻從未低下我的頭顱。
我始終沒有忘記,我要替爹,當一名能夠流芳百世的大將軍。
大將軍才不會向任何人低頭。
「伯父,我要從軍。」
「你還沒放棄嗎?」
「家父遺願,不敢不從。」
「……」
「還望伯父成全。」
「……罷了,你要去就去吧。」
「謝伯父。」
後來我進了軍營,幾個月才能回家一次。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在這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想要往上調不容易,但是也許是上級賞識,我是同袍中升遷快的,為此,我也付出了不少努力。
幸運的是,當那年老的將軍告老還鄉後,我便成了副將。
「義哥哥,你黑了好多。」
「是啊,軍營要操練呢,耍棍耍槍耍刀劍,其實很容易受傷……啊,糟。」
「……義哥哥,很疼嗎?」
「不疼、不疼。」
「……真的嗎?」
「真不疼啦……欸,別哭了啦。」
「對不起,我止不住嘛。」
「真是的,明明受傷的是我……啊,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喔。」
我笨拙地替她抹眼淚,她展顏而笑。
那年春,兩小無猜,很溫暖。
時間過得很快,也很慢。
表妹與我是青梅竹馬,在爹娘仙逝之前,我倆便認識了,感情十分要好。
我以為,等年紀到了,我們會順理成章的成親,生兒育女。我們會互相扶持,直到華髮漸生,直到有個人先走了,然後在奈河橋前重逢。
就像她所說的,「我們相約百年,誰要是先走,得在奈河橋頭等才行。」
我點頭答是,那時候的她,微紅著臉頰,露出了非常美麗,像朝陽一般燦爛的笑容。
情不自禁地,我撫上她的頰。然後,依依不捨地收回手。
發乎情,止乎禮,她的名節可不能壞在我手上。
她依然笑得很美,直到她老了,我也會對她說,妳的笑是我見過最美的。我以為我能看一輩子的。
我真的,是這樣以為的。
那年,漠北的異族沒有預兆的突襲邊塞,像是說好一般,西域蠻族同時先起戰火,圍了最西邊的城鎮。
瞬時,烽火連天、狼煙四起,太平天下被煙燻得,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樣貌。
興許是因為打起仗,我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將軍。那天,憑著一腔熱血與在故鄉等待的伊人,我殺出重圍。
那天,我朝大敗,十萬大軍只有近萬人歸。
大部分的將領都在那場戰役中為國捐軀了,只剩我。我不知道該慶幸,或是該難過。雖然有些大逆不道,但我真的是想,我沒有死真是太好了。因為我不想看著她,只能領走我的衣衫,一步一殤地為我建起一座淒涼的衣冠塚。
我不忍的,所以我活下來了。
那場戰爭打了很久、很久。
無情戰火,把我從一名新任的副將,煉成臨危不亂的大將軍。月夜時,我總坐於床前,看那娟娟小楷書成的噓寒問暖,心頭不禁暖和起來。
我不能捎信回去,但她的書信卻一直沒斷過。
直到那一天。
「尉遲將軍,您的信。」
那是一封純白的素箋,反折。
「……」
我以為,我會哀慟欲絕、痛如斷腸,或者是無言落淚、痛哭失聲。
可是我都沒有。我只是,默默放下箋,道,「本將知道了。」
什麼感覺都沒有。
沒有。
那場戰爭,前前後後打了十年之久。出外征戰的我,算的上是衣錦還鄉。
但我沒進伯父家門,也沒進皇上欽賜的將軍府。
我來到,郊外的那墓碑前。
「我早該知道的。」
「堂兄他,對妳有意很久了吧……」
「為甚麼做這種傻事?我不會高興的。」
「真的,一點也不高興。我寧願妳嫁予他人,快樂地活過一生。」
「也不要、只留這樣一座墓碑給我追念哪……」
我緩緩低下頭,額前的髮遮住臉。
「我早該明白,家國,從來不能兩全。」
「妳看,我肩上又添了新傷……」
「妳不是總愛哭著問我疼不疼嗎?這次……好疼吶。」
這時,我才明白,就是將軍,也一樣是人,是在普通不過的人。而人在面對天時,只能剔去一身傲骨,彎下高傲的頭顱。
「我求妳,再看我一眼,可好?」
「再罵我一聲,可好?」
「……再等我一刻,可好?」
驀然回首。
這才發現,那時,爹的兩難,爹的惘然。
麻得空泛的胸口,什麼都不在了吧?
爹,我果然,是您的兒子呢。
「我如願以償,當上大將軍了。」
「而現在,又是天下太平。」
「這樣,也許就不算違約了吧。」
「爹一定能體諒我的,對吧?」
「妳瞧,我把妳送的信箋都帶來了呢。」
「我一直惦記著,妳有多怕黑。」
「我怎生捨得,讓妳獨自一人。」
「所以。」
點點鮮紅的飛沫,濺上石碑。
緋紅在草地上渲染開來。
一陣強風拂過,吹散了片片素雅的箋。上面有著娟秀的蠅頭小楷,和細密的關心。
「伊人、倚門、望君歸成。」
八個字,配上一點一點的紅,看起來格外艷麗。
那一年,常勝將軍尉遲義,自刎於愛人墓前。
THE END
好吧,說悲其實也沒有很悲。
沒有大虐真是太好了((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