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這個地方,在禁止言語的地方,曾經那名妖師因說出那名鬼族高手名字而被奪走了三年的壽命。
黑色的短髮下是時間與歷練洗刷過後的成熟,眼中不再是當年的莽撞和單純,取而代之的是穩重與摸不清的心思。
在黑長髮之人的默許下緩緩蹲下身子,將手慢慢往下放到一個空間。那一瞬間他知曉對方想要的目的,他知道的、他阻止不了。
可他還是忍不住往前跨一步,望著離自己有些距離的人,他脫口而出:「不可以,妖師。」
對方不可能看到他,但身體裡流著的血液不允許他眼睜睜睞著一切發生卻不為所動,他克制不了的放大自己聲音,「不可以!褚冥漾!」
激動之時他撞見那抬眸與他相對的墨瞳,眼中似乎帶著不可置信,但也在那瞬間夢境碎裂將他意識拉回現實。
睜開眼哈里亞伸手輕壓自己有些脹的額頭,感覺到臉頰上的搔癢,他偏過頭就見自家幻武用著困惑的清澈大眼盯著他。
「早安。」哈里亞笑了笑,隨後撐起自己的身子,摸摸小蜘蛛的頭。看到因為自己道早而開心的她,讓他不禁想起前世在藥師寺家那名替身旁看過的詛咒體,如果這兩個孩子碰在一起,應該可以玩得來。
感覺到小蜘蛛爬到自己手上,催促自己該起床,他淺笑:「等我一下,我去盥洗。」
進了浴室梳洗後,哈里亞看著鏡子中的倒影,自從妖師的言靈消失、記憶回歸,他花不少時間才在現況中找到平衡,可並沒有因此覺得比較輕鬆。
收攏下掌心,他感受現在的身軀,雖然沒有適應力問題,但有時候他會感覺心情很複雜。
更別說今天的夢境。嘆了口氣,他換好衣服後招來小蜘蛛爬到自己肩膀上,這才走出房門。
客廳裡颯彌亞早早就起床,坐在沙發上喝著剛煮好的咖啡。
「師父早。」哈里亞說。
颯彌亞頷首,隨後眼神往自己桌上瞟,示意早餐已經準備好了,「今天睡比較晚。」
「嗯,難得做夢。」端起為自己準備的精靈飲料,香甜入喉讓身子感到暖呼呼,喝一口後他分享給自己肩上的孩子,一邊回應:「夢到了『他』。」
手中的書又翻一頁,颯彌亞手中的咖啡沒有放下,「夢到什麼?」
「『時間』。」微微瞇起眼,哈里亞語氣稍冷。
颯彌亞一聽了然,勾起嘴角:「身為重柳,辛苦了。」不管是旁觀或者以當事人身分自居,都不好受。
撥了點餅乾餵食蜘蛛,哈里亞垂下眼簾,「身為重柳,該阻止的。」腦海裡閃過從夢中脫離前對上的視線,他不知道這一面是否為真,以能力來說應為真,但不同時空線理應無法碰撞:「那一眼是否為真?」他抬頭問向眼前者,也是唯一能知悉一切的精靈。
但颯彌亞只是將手中的資料翻頁、啜口咖啡,卻未回應。空氣如滯留、有種抹不開的沉重與沉悶。
哈里亞再次收回目光,又撥幾塊餅乾給小蜘蛛,隨後細嚼慢嚥起來。
待這份早餐吃得差不多,颯彌亞這才將手中的東西闔上,他看向自家徒弟,「走吧,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停頓幾秒,哈里亞問。正確來說哈里亞不會多問,因此這是以重柳身分問的。
雖然恢復記憶後生活大致不受影響,身分認同也已解決,但其實性格還是會有所波動,有時候一不小心會以重柳思緒所想、有時又會覺得應該以哈里亞的模式而為。
「妖師本家。」颯彌亞丟出四個字。
然而簡單的四個字卻讓重柳皺眉:「師父,我是重柳。」
「現在是千年後了。」簡單整理衣袖,颯彌亞似乎不覺得這有什麼,「更何況你又不是沒進入過。」
一句話就堵得重柳無話可說,颯彌亞瞥見他這模樣,輕勾嘴角走上前重重揉一把他的頭,就像以前他對那個人一樣。
「走吧!相信我,現在的族長對你沒有太大意見。」
聽言重柳看向已上千歲的半精靈,沉默數秒後頷首、招來小蜘蛛,「師父,那請您稍等,一分鐘。」
睞著那走入房間的背影,颯彌亞一個彈指,指尖點亮光影,光影成銀色光蝶尾端透著一抹紅、翩翩起舞穿過玻璃消失在空中。
沒幾秒一隻墨紫帶藍的光蝶自剛剛的路徑飛至颯彌亞指尖,翅膀慢慢闔起又張開,觸角顫動兩下散開成光點,讀取捎來的訊息半精靈微瞇起眼。
此時哈里亞已從房中走出,他走近颯彌亞身邊,小蜘蛛停在他的右肩上,神情看起來似乎很期待可以出去走走,「師父,我好了。」
「走吧。」話落兩人腳下就出現一個華麗的移動陣,眼前的視野也隨之改變。
清涼的風夾著些微的水氣和淡淡草香,這是這一世哈里亞第一次踏足妖師領地,與之前的記憶不同,附近可以聽到些許孩子們的玩樂聲,他所站的地方望過去也能見到一些設施或玩具,例如小木馬椅、搖搖車等諸如此類。
另外也有戶外搖椅,上面擺著幾顆抱枕。
「這是……主家內嗎?」哈里亞略微有些困惑,他抬頭望向冰炎,獲得肯定的目光後,有些詫異不禁好奇現在妖師族長何方神聖。
就算是現在,妖師主家也不是有重柳血緣的人想進就能進吧。
那就只能是這個族長知道他的身分?又或者冰炎做了擔保。
但就他所知現在的妖師族長雖然年紀很輕,可行事手腕上可說是公私分明,雖說脾性好可實則卻是極有原則之人,自上任後妖師在世界的地位扶搖而上。
就像商業版圖,族長則是商人,雖說千年前的白陵然已在原世界做類似的事情,但千年後現今的族長則是更上一層,上任五年後守世界許多種族與妖師皆有交好,背後勢力盤根錯節甚至密不可分。
可縱使如此,現任妖師族長在守世界卻鋪著一層神秘面紗,高調行事卻低調見人,無人知曉太多他的模樣。
這樣的人有可能因為冰炎的擔保而輕易使他進來嗎?可若是前者,那會是誰?
「師父,現在的族長該不會是——」
「不是他。」冰炎馬上給出答案。隨後一個簡易的移動陣出現在他們面前,冰炎上前踏出一步,哈里亞也趕緊緊隨其身。
「蒳孜閣下。」
「冰炎殿下,別來無恙。」低柔的嗓音帶著禮貌距離,來者一頭黑色短髮、身著薰衣草紫色日式長衫,目測約莫二十出頭,懷中抱著的娃兒則是月白色小和服,睜著圓潤的大眼盯著他們。
哈里亞行個見面禮,接著聽到冰炎開口:「蒳孜閣下,這是哈里亞,我的徒兒;哈里亞,這是現任妖師族長,蒳孜。」
「您好。」那一瞬間,哈里亞不確定是否自己錯覺,他好似在這位妖師族長的眼中看到一閃而逝的促狹。
「呀……啊啊!」蒳孜懷裡的孩子開口,小臉紅撲撲的、伸出雙手上下揮兩下。
「這是我弟弟,栖榑禹。」蒳孜開口簡單自我介紹,但若剛剛還有些距離、現在介紹起弟弟時,整個人像怕摔碎懷中小傢伙般柔情似水,「剛滿八個月、小古靈精怪還請見諒。」
哈里亞注意到一旁的冰炎輕笑一聲。
「光顧著說話,還沒請你們進屋喝茶,先入內再說吧。」蒳孜伸出一隻手指給栖榑楀抓著,小麻糬的臉揚笑發出呀呀聲音。
「弟控。」
這次哈里亞很肯定,自家師父絕對有開口說這兩個字。
「我聽得到喔!」任憑弟弟把自己手指放到口中,即便回頭蒳孜腳步也沒有因此而慢下,眼神掃過冰炎:「您也不遑多讓喔。」
「嘖。」
入屋後蒳孜先是抽了張紙巾仔仔細細把栖榑楀的小手擦了乾淨,這才放他在地上自個兒玩,客廳的地面都鋪上厚厚的地毯,四周家具的角也都被貼上防撞,甚至一些大型家具用法術加固,如此一來小孩就算跌跌撞撞學爬學走也能放一百個心。
「坐吧。」茶几上已放了壺熱茶,蒳孜邀請兩位入座,隨後替他們倒好茶,「這是精靈族改良栽種出來的白茶。」
「謝謝。」接過茶水,一杯放到冰炎面前,一杯放到自己面前,哈里亞感受到小蜘蛛的蠢蠢欲動,因此替她詢問獲得同意後,便讓小蜘蛛下地跟栖榑禹一塊玩,一人一幻武倒也相處得不亦樂乎,空間中偶爾會有孩子銀鈴般的笑聲。
「說吧,今日來找我有什麼事情。」蒳孜率先開口,可說這話時目光卻落在哈里亞身上。
可一時之間哈里亞也不知從何說起。
「千年前妖師現世,三位繼承者分別為先天能力繼承者、後天能力繼承者及記憶繼承者,其中先天能力繼承者在某日脫離了妖師一族,獨自攬起自身責任。不知您是否記得這件事情?」
蒳孜抿了一口茶,睞向冰炎後勾起嘴角,「記得,怎麼了嗎?」
「不知當年的三位繼承者離世之前,是否有留下遺言,請後世代為處理。」冰炎也喝了一口茶接著繼續回應。
「有。」蒳孜嘴邊上揚弧度增大,「當年確實除了族長外,確實還有一位對後代有所託。」他放下茶杯雙手十指交握、下巴輕靠在上頭,帶著若有似無的笑:「可只有命定之人才可知曉其內容。」
迎著二位的眼光,蒳孜輕語:「『以時之名,白血之友。』」
哈里亞感受到身為族長的蒳孜眼神凌厲,而他也無所畏懼回望。
「所以,是命定之人?」語落蒳孜的視線再次轉到冰炎身上,可比起剛剛的銳利這次帶著一點調侃。
然而冰炎卻只是瞅一眼對方,沒有回答。
「是。」見狀哈里亞開口,將蒳孜的注意力再次吸引到自身,隨後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些冒犯,因此又說:「說來您或許不信,但如果需要有什麼測試證明,我願意配合。」
他一臉的認真,蒳孜見狀忍俊不禁輕笑出聲,而雙方的生疏也在此刻消失。
笑意帶上真誠,蒳孜搖頭:「不需要證明,『我的祖先』曾說過,我們會認得出你。『種族之刃雖沾染我們的血液,人卻未沾附我們的血腥之氣。』」
「……他這麼說的嗎?」頓時之間哈里亞心裡感到有些複雜。
蒳孜單手撐著下巴,聽見此番話後斜睨一眼一旁的冰炎,嘴邊若有似無的笑意增加些許,視線再次轉回哈里亞身上,他直起身子端起茶杯抿一口後才開口:「流傳至後世所知曉的語句是如此沒錯。」
眨眨眼,蒳孜含笑伸出食指抵在自己的唇上,「但詳細內容我們並不知曉,需要你本人親自見到才會知其內容。」
「……親自?」
蒳孜點點頭,隨後在桌面輕敲兩下,一分鐘後便來了一名女孩,「族長。」
「沐恩,妳帶這位客人去吧。」
與沐恩對上眼時,冰炎簡單頷首,對方則是不多話,僅是躬身隨後讓哈里亞跟著她走,哈里亞招來小蜘蛛回到身邊後便跟上對方。
當門關上後,回過頭的蒳孜笑盈盈望著冰炎。
「——成為妖師後,你似乎變得更黑了,夏。」白對方一眼,冰炎薄唇輕啟,話語間兩人之間的關係多了些溫度。
「好說好說。」蒳孜噙笑替冰炎又倒了一杯茶,「你似乎養成遊戲玩得不錯啊,冰炎。」
「……你少囉嗦。」沒好氣的回應,冰炎斜睨一眼,拿起還算熱的茶,動用能力降溫後啜飲。
「真是可惜我這好茶。」妖師族長有些惋惜,但眼中的調侃卻未褪去太多,約莫兩分鐘後他才自行轉移話題:「她不記得。」
知曉冰炎注意力放到自己這邊,他看一眼栖榑禹確認對方仍自得其樂沒問題後,才繼續說:「她沒有那時的記憶。」
在剛剛沐恩踏進來時,他便知道冰炎已看出對方靈魂本質和狀況,雖然對方沒有提及,但蒳孜還是老實交代,「見到她時我也很訝異這世我們能重逢,而且不僅血脈依舊,我跟她還是同一條血系,只是她什麼都不記得。」
「可她卻仍走在當時的心願上,至今還守在『他』身邊。」冰炎的言語之間帶著一點感慨。
「很巧,對嗎?」蒳孜笑笑的回應,得到的卻是冰炎又一記的白眼。
「你真這樣想?你若真是這樣想,可就不是我認識的夏碎了。」
「嗯?我本就不是殿下您口中的夏碎,我記得我名為蒳孜,是一名妖師。」然後再一次獲得冰炎白眼攻擊,而獲得這攻擊的人眼中笑意又多增加幾分,隨後舉起手中的茶杯,「嘛!不過此時我不是妖師族長蒳孜,而是你的朋友——夏。」
冰炎嘆了口氣,嘴邊弧度上揚卻又帶著無可奈何,他舉起自己的茶杯與對方輕碰,「敘舊時間,好久不見。」
微涼的天氣喝著熱茶,冰炎看向窗外,幾隻鳥兒聚在一起、啾啾聲與翅膀拍打聲伴隨景色讓人放鬆,可他的心思去飄向自家徒兒。
起身餵了點小零食給自家幼弟,蒳孜起身後溫聲調侃:「這麼擔心?」
「……當年『他』從時間交際處回來後,確實跟我提到曾在那邊疑似看到重柳的影子。」蒳孜本想給自己取個餅乾的手在聽到這番話時停頓在空中,眼前的舊友繼續述說著,「一瞬之事,再加上曾有安地爾的先例,他也只是回來時隨口提起而已。」
「該說,精靈善記這件事,冰炎你沒個性扭曲變世界大魔王算不算一種奇蹟?」
「……彼此彼此,你我倆半斤八兩。」冰炎眼神有些死。
啊!不對!某人今生為妖師,某方面其實已是魔王了。
跟在沐恩背後穿過主家長廊來至後院山頭,微風輕拂哈里亞能感受到小蜘蛛接受自然之氣後的愉悅,他環顧四周隨後目光定在一棵稍遠處的楊柳樹,柳枝在風中搖曳輕晃,在陽光下增添了些悠閒。
可不知為何卻又與旁邊其他的樹木有些格格不入。
而沐恩腳步邁往的方向正是這棵樹,一邊開口介紹:「此樹林是祖先們親手所種,並由後世族人所護,最年輕樹齡也有千年。妖師在世界的位子穩定過後,也衍生了樹林醫護之責,負責保護與照顧家園自然植物。」
所有的種族與自然都是共生,曾經原世界因環境迫害嚴重,一度還因此差點面臨大自然反撲,耗費幾世紀才達到平衡狀態;縱使守世界的汙染並不嚴重,但各族群卻對這方面更加重視,因此當妖師一族確認基本的安穩後,便開始著手家園的復甦。
「雖然現在科技發達,但我們仍有許多族人選擇『入土為安』,因為這是深刻在我們血液裡的渴望。」沐恩淡淡開口,哈里亞則是低頭望向此時自己所踏足的土地。
也就是說腳下所處不只是泥土,哈里亞憶起千年前妖師的地位,當時那些受迫害、追殺的靈魂——在原世界的課程曾教導過,家族世代中只要有發生事件,例如離婚,無形中都會影響後代;更別說戰爭甚至迫害,不然類似猶太人對德國的憎恨也不會持續如此久。
「這幾百年妖師中也有在努力進行讓漂泊在外的祖先靈魂回歸,讓他們可以好好安息、治癒那些歷史造成的傷害。」
「……這些是可以對外說明的嗎?」尤其對他這個重柳族,哈里亞有些不解的停下腳步,恰巧兩人此時也很接近楊柳,他能感受到柳樹附近氛圍特別讓人放鬆,不知是否是因為芬多精影響。
沐恩回過頭,身影與腦海中一抹倩影重疊,哈里亞一愣。但相較之下沐恩給人的感受較為溫和,比起那曾經的記憶中強勢與強大,雖不弱可精神上較為輕鬆。
「因為這是祖先所交代的,若時之友來訪務必告知。」
「但蒳孜閣下說過——不知其詳細內容。」
沐恩淺淺一笑,「因為血緣。雖說我跟族長都是直系後代,但世代傳承下來大部分妖師血統都被稀釋,若不是我們都是主家的孩子,祖先們的遺言我們也許也沒辦法解讀。只是很剛好我母親一族為螢之森精靈,因此在血脈影響下,我能『聽見』的比較多。」
「比較多?」哈里亞有些困惑,隨後明瞭沐恩所說,「是寄託在自然之物?」
沐恩沒有明確回應,而是自顧自地說:「妖師失去的太多。」她走到柳樹前,掌心貼在上頭:「所以——」語氣間帶著一點數百年來妖師們的無奈,隨後轉了語氣,「我從出生就陪伴在此樹,長大後也成為照護者,我們負責聆聽也負責照料,今日我們收到你們要拜訪時,便知道寄託在此樹上的願望可以完成。」
語畢,沐恩往後退一步,示意哈里亞上前。而此時風吹來、柳枝搖曳之姿就向歡迎他的到來。
緩緩伸出手,指尖輕觸樹身,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他輕輕瞇起眼。
樹葬……嗎?至少,有入土為安,是嗎?
沐恩已退到遠處,把空間跟時間留給「他們」。
慢慢地將額頭靠在有些暖的樹皮上,哈里亞閉上眼不知該如何形容此時的情緒。拇指摩娑粗糙的樹身,「是想告訴我,想掃墓就過來……嗎?」
他不是妖師,又如何解讀。
嘆了口氣,他稍稍拉開與樹的距離後,突然感覺指尖一個刺痛,不知是碰到什麼,指尖凝結了白色血珠,想了想哈里亞不知為何一個念頭浮現,他輕輕將白血沾到樹身上,隨即白血轉紅,驚愕之餘他感覺到指間有暖流流淌過,腦海也浮出些許畫面,就像是呈現在他眼前。
可——眼睛所至之處仍未變。
調節呼吸他閉上眼,專注在腦海中的畫面。
漸漸的畫面越來越真實,場景也越來越熟悉,直到看清景色後他發現那是自己今早夢境之處。他看著對向的黑髮人影,那人眼神悠悠穿過自己,似乎在想些什麼。
嚥了口唾液,若是未見時心中纏繞的是對這人的生氣和虧欠,那此時所感受到的便是愧疚和說不上來的愁緒。
值得嗎?他想問。
可這問題似乎是沒辦法得到的答案。
還是這個畫面是想告訴他,那人對於重柳之死的悲慟與懊悔?所以才會花那麼大的心思把奇蹟帶到千年後?
哈里亞嘆口氣。明明可以不用對自己那麼愧疚做到這樣,還違反了時間規則,如果可以真想把這個傻小子敲醒。
驀然,眼前人突然淺淺一笑,本來望向遠方的目光定焦在他身上,哈里亞還沒摸得著頭緒,便見那人唇瓣動了動,幅度很小應該無法讓人看清,可不知為何他卻能清晰收到那無聲的傳遞。
『太好了。』欣喜輕染上清澈的墨瞳。
重柳瞠大雙目睇著眼前人。
『你有回來。』那人嘴邊上揚的弧度越來越大,掩藏不住心中所喜,『歡迎回來。』
輕輕偏過頭,重柳有些不敢置信,對方看得到自己?隨後像是理解了什麼,呼吸突然有些紊亂。
畫面裡的人眼中含笑,裡頭只有純粹的祝福,沒有任何負面情緒摻雜。
他想伸出手,想開口說些什麼;那人也緩緩舉起手,指尖在空中稍稍停頓幾秒、隨後放下,緩慢地眨了下眼,他看見那雙眼中的所蘊的是——道別。
重柳想開口,他想喚住對方,可那人仍在他的目光下轉身、離去。
睜開眼,他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翠綠,和感到有些刺眼的葉隙光。
也不知是否因為眼睛受了刺激,一道清淚緩緩淌過臉龐,剛剛的景色卻久久盤繞在心頭。
撫在樹身上的手緩緩攥緊,深深地深呼吸一口氣。
「十足的把握嗎?」哈里亞輕語。這之中又有多少是因為妖師的力量呢?「……傻瓜。」
掩去眼裡的心緒,他拉開自己與樹之間的距離,遠處的沐恩則對他比了手勢,讓他往回走。
踩在妖師的土地上,擁有著妖師所換的時間,哈里亞抿緊唇瓣,一步一步往前走著。
直到進到主屋,回到廳內,耳邊傳來孩子歡快的笑聲,他才回過神。
抬眸便與自家師父對望。
似乎意識到他的狀況,冰炎起身後直接對蒳孜說道:「那我改天再過來敘舊,先走了。」
而妖師族長似乎也沒被這突兀的行為影響,抱起孩童後將兩人送到門口,笑笑的對他們揮手,接著又輕輕抓起孩子的手也跟他們道別。
「來,跟大哥哥和大爺爺說掰掰。」
冰炎聽言,額邊青筋浮起,「白陵.蒳孜!」
「唉呀!我們大曾曾曾祖父生氣了好可怕,趕快進屋吧!」妖師族長帶著得逞的笑意在他們面前直接把門關上,絲毫禮儀都不給。
「嘖!這傢伙!」冰炎咬牙切齒,「哈里亞,你以後來了可別學壞。」
說完他調整呼吸便又回到了平時淡然的模樣,低頭看著明顯有心事的徒兒,溫聲問:「還好嗎?」
哈里亞抬頭,他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沉默數秒後才啟唇:「原來,他沒有賭命。」
這次換颯彌亞嘆息,他伸手揉了揉哈里亞的頭,對上那有些不明所以的眼說:「沒賭,也算賭。」
哈里亞的目光有些動搖,唇線也抿得死緊。
「他沒賭,是因為他賭了百分之百的機會。」
「也就是說,反之機會就是零。因此只有成功與失敗。」哈里亞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那——他所有生命的機會皆歸於零。」
哈里亞低下頭,雙拳握得死緊。擁有兩世記憶的他應該可以算是個大人,可他卻覺得自己此時無法像前世一樣,冷靜面對所有一切。
有種莫名的力量從胸口湧上鼻梁,呼吸中帶了點水氣,似乎有痠痠的感覺。
「也不是全歸於零。」望著從小帶到大的哈里亞,冰炎多少能明白那種感受,瞅著因這句話慢慢抬頭與自己對視的人,他反手一個傳送陣將兩人轉移離開此處。
傳送陣的亮光消失,兩人回到家,颯彌亞睞著眼角泛紅的人,再次揉了揉對方的頭:「你就是證明,不是嗎?」
略微濕潤的眼眸帶著不解,颯彌亞繼續解釋:「你,就是他的生命延續,褚冥漾親手創造的奇蹟。不是嗎?」
「可他、沒必要……」
「相信我,他有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在重柳死後,他有好好活下。」冰炎彎腰讓自己跟哈里亞的視線能成一直線,「他只是把自己來世的機會全數換給了你,並沒有犧牲。」
明明是時間種族,此時卻自己陷入死胡同,看來還是不能因為對方有兩世的記憶就忽略應該要經歷的成長。
顫抖地深呼吸把自己的情緒壓下,哈里亞問出自己此時最想知道的,「他的靈魂……安息嗎?」
面對這番提問,還有哈里亞那懸著的心,颯彌亞只是淺淺笑了下沒有正面回應,只是直起身後思忖幾秒後開口:「我只知道以他後來的個性,若沒有好好珍惜生命,那就真的別想再見到他。」絕對會連靈魂都氣死,落實個死都不相往來。
察覺到哈里亞的欲言又止,就像讀心一般,颯彌亞又給了定心針,「如果是想問當年他是否有好好走到最後,答案是有的,喜喪,壽終正寢那種,死前腦袋異常活躍。」就是差點死在冰炎手下。
聽見這番話,哈里亞眼裡的糾結散去不少,他笑嘆一口氣,「那就好。」
如此一來,至少重柳不欠褚冥漾什麼。
「師父,那我先回房洗把臉,整理整理。」獲得允許後哈里亞欠了個身,便回到房間。
可當關上房門,本該壓著的情緒卻又冒了出來,他慢慢走到床邊最後難得的放任自己直接鋪上床,似乎感應到他的情況小蜘蛛跑出來,小眼睛有些擔憂地落在他身上。
「過來,讓我抱一下。」哈里亞翻個身張開雙臂,帶著一丁點的請求,等到感受到小蜘蛛後他收攏自己手臂,將臉埋入自家幻武的小身軀,「……好重。」
原來生命的重量是如此沉重,重到讓人無法喘息。
他身為重柳,個性淡泊,一直以為對生死看得很開;可如今卻發現,自己似乎不得不承接這份重量。
身體不由自主地輕顫。
原來,這就是他曾經留給褚冥漾的嗎?只是現在褚冥漾留給了哈里亞。
所以,自己是褚冥漾……生命的延續嗎?
想至此,哈里亞一直抑制的情感化作一滴淚自眼角落下。
因此,他緩緩閉上了眼;而懷中的小蜘蛛則是以觸角輕輕抹去自家主人的淚珠。
《故人緣》END
特別預告:
故人系列會有三篇,目前為第二篇。這邊解釋一下,將遺言寄託在自然之物部分:因曾被追殺過,許多東西已無法流傳,如果寄託在石頭、大樹,那麼還有機會被後世所知,那怕機會仍然渺小。
相信看至此處已經知曉一些人的身分,但因有些人還會在下篇出現,因此讓我保密他們的名字含意與身分,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下篇會說明。
另外哈里亞的名字含意在故人系列一:《故人見》有做解釋,這邊就不說明了。
以下放上此篇唯一解答的人物。
沐恩:沐浴恩輝之中,同時也取自英文空耳Moon,月亮。
為褚冥玥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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