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陵湘 於 2020-4-9 06:24 編輯
刺鳥的詠嘆
『居爾特人的傳說中有一種鳥,一生只唱一次歌,牠們從離巢的那一刻便不斷尋找帶刺的樹,直到尋獲,才肯歇息,只有當牠往最長的刺撞去時,才會唱出一生中最為動人的歌曲。
美好的事物都是需要以代價換取的,如同刺鳥以生命換取天籟。』
*
舞台的燈光再度亮起,演員們伴著觀眾如雷的掌聲從布幕後走出來謝幕。
漢莉葉塔不經意的瞥向最前排中間的位子,又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位拿著手杖的老紳士。
漢莉葉塔不知道他是誰,但是只要她們劇團演出『荊棘鳥』時,都會坐在最前排中間的位置,戲劇結束後他也不急著離開,總是等到人潮逐漸散了,才慢吞吞的起身離去。
她對此感到十分好奇,於是在下了舞台之後,問了團裡經常出席社交舞會的西碧。
「噢,你說那位啊,是伊凡斯子爵,安德烈伊凡斯,就是『荊棘鳥』作者賽希莉婭伊凡斯子爵夫人的丈夫。」
「他好像都自己來看演出,從來沒有攜伴。」
「是啊,自從子爵夫人過世之後,子爵大人便沒有再娶了,也逐漸淡出社交圈。」
*
(三十年前,伊凡斯宅邸)
「夫人。」
賽希莉婭嚇得一顫,將手中的樂譜全撒在地上。
是她的貼身女僕安娜。
「非常抱歉,夫人。」安娜趕忙上前把散落一地的樂譜拾起。
「什麼事?」賽希莉婭眨眨眼,神情有些呆滯。
「爵爺大人回來了,現在在書房。」安娜把手中的樂譜整理好遞還給賽希莉婭。
「替我收著吧,我先去找他。」
*
安德烈被一陣騷動吵醒,身旁的人不知是否是因作惡夢而不斷翻來覆去。
「莉婭?」
「嗯?」
「怎麼還沒睡?」
「在想一些事,睡不著。」
「什麼事?」
「前幾天將我作的幾首曲子寄給巴恩斯先生,想請他評論,但是他把所有的曲子退回來,並附上一封長信,內容大概是女人不適合當音樂家之類的,也許因為我是子爵夫人的關係,他的措辭還特別委婉。」賽希莉婭頓了頓,歎道:「真是令人感到不爽啊。」
「安德烈。」
「嗯。」
「我想舉辦一場演奏會,邀請各地音樂家以及貴族們前來。」
「好。」安德烈翻身轉向賽希莉婭。「什麼時候舉辦?」
「兩個星期之後好嗎?」
「只要你想,什麼時候都可以。」安德烈在黑暗中露出微笑,輕聲說道。
*
賽希莉婭慌忙地翻找著鋼琴旁一疊一疊的樂譜,奇怪,她把費加洛婚禮放去哪了,很重要......很重要?
練這首曲子是為了......?
莫名的失落像棉絮一般堵住胸口,她艱難地呼吸著,隨手將琴譜扔回櫃子,走出琴房。
「安娜!」
「夫人。」安娜從走廊的另一頭走過來,微微行禮。「有何事吩咐?」
「你有沒有看見費加洛婚禮的譜?」
「您昨天似乎拿去書房了,需要幫您拿來嗎?」
「好。」賽希莉婭咽了口唾液,「安娜......我是否有說過費加洛婚禮是表演曲?」
「是的。」安娜有些奇怪的看著賽希莉婭,「您要更改表演曲目嗎?」
「沒事。」她撒了謊,「你先去幫我把譜拿過來。」
「是的。」
賽希莉婭隨即轉身進入琴房,關上門。
沒有起疑,很好,她心想。有些頹喪的坐回鋼琴前,後天演奏會大概要看譜演奏了吧,畢竟原本背好的費加洛婚禮,已經幾乎全忘了,明天也不知道會不會忘記哪一個樂章......一切都是因為阿茲海默症。
明明才三十六歲,還很年輕,卻患上老人癡呆症,使賽希莉婭極度無措,她正在漸漸失去記憶,總有一天會忘記自己所譜的曲,所以,一定要在還記得怎麼彈鋼琴的時候,將那些曲子全都發表出來,才不會在以後,自己嘔心瀝血之作,被當成一疊廢紙燒掉。
叩叩。
「請進。」
「夫人,您的譜。」
賽希莉婭伸手接過安娜遞過來的樂譜,對她露出一抹微笑,「謝謝妳,安娜。」
安娜愣了一下,也回以微笑。
「不用客氣,夫人。」
*
才沒彈幾個小節,窗外便淅瀝淅瀝的下起小雨。
賽希莉婭瞬間沒了練琴的興致,她起身走到窗戶邊,看著雨滴從眼前劃過,回想其二十幾歲,那時才剛冠上伊凡斯這個姓氏沒多久。她常常拉著安德烈在雨後的花園散步,看看雨過天晴、拉上一道彩虹的天空,沾著雨珠嬌嫩的玫瑰......。
一個想法驀然浮上心頭。
如果以後失憶症狀越來越嚴重,他們兩人之間會變成什麼樣子?
也許安德烈會因為太過忙碌而將她送到阿爾卑斯山附近那座清幽的宅邸修養,讓安娜陪著她,閒暇時間會去看看。
而她將會忘記安德烈是誰,那些他們共同創造的美好回憶只會剩下零落且模糊的碎片。每次安德烈來看她時,她總會問:「請問您是哪位?」
他會朝她微微一笑,答道:「我是妳的丈夫,安德烈伊凡斯。」
想到這裡,賽希莉婭突然愣住。
丈夫對失憶的妻子不離不棄,只會是童話故事中的情節吧?
她知道很多男人在妻子生病或過世以後便另娶更年輕、漂亮的姑娘,才沒有所謂一生的摯愛。
賽希莉婭望向黑色的鋼琴表面上,自己的倒影。
卷曲的棕色長髮,綠色的眼睛,整體五官還算清秀,但眼角已經出現細紋,她正在老去,賽希莉婭體認到這個事實。
沒了年輕的外貌與音樂才華,她就什麼都不剩了。
賽希莉婭不敢告訴安德烈自己的病情。
因為,沒有人會喜歡一個失憶的老太婆。
也許在忘記一切之後,安德烈會再有另一個女人陪伴,那一位一定比她還漂亮,性格溫柔,也會彈鋼琴。
他們可能是在某一季的社交舞會上認識的,然後漸漸彼此熟識,最後相愛,甚至生了屬於他們的孩子......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一道閃電打了下來,隨之而來的是轟隆隆的雷聲,驚醒了賽希莉婭。
她關上窗戶,坐回鋼琴前,繼續彈著費加洛婚禮。
得想辦法,讓安德烈不會忘記自己,讓世界不會忘記自己。
*
賽希莉婭按下《安娜塔西亞之歌》的最後一個音,熱烈的掌聲從台下傳來。
她優雅的拉起白色的裙擺,向台下的觀眾敬禮,再度直起身,賽希莉婭掃了一眼觀眾席,看見了埃斯特伯爵夫婦,坎貝爾侯爵夫婦與他們美麗的女兒,甚至巴恩斯先生,他依舊板著他那張國字臉。
賽希莉婭心裡偷笑,臉上還是維持得體的笑容。
「接下來是壓軸曲目,將為各位帶來我的作品《美麗的世界》,感謝各位賞臉前來。」
賽希莉婭坐回鋼琴前,準備從位子左方放琴譜的椅子拿出表演曲目,卻發現那份譜不翼而飛。她冷靜的轉回來面對鋼琴。
罷了,不見就不見,即興演奏吧。賽希莉婭如此想道,雙手放上琴鍵,彈下起音。
她想著自己的一生,無憂無慮的童年,叛逆的少年時期,參加過的社交場合,以及遇見安德烈的那場舞會,與安德烈的婚禮,一起走過的鄉間小路,發現自己不孕時安德烈安慰的話語,被診斷出阿茲海默症時的心情。
樂曲隨著賽希莉婭的回憶,時而高亢激昂,時而低沉悲傷。
還有好多事情沒去做,好多靈感還沒寫出來,好多地方沒有去過。賽希莉婭將對未來的所有期盼編織進樂曲中,她從不後悔來到世上,縱使這場人生有許多遺憾。
她想要安德烈與這個世界記得自己最美好的一面。
樂曲歷經高潮片段,又回到中間和緩的音調,該結束了,賽希莉婭餘光瞥向坐在觀眾席最前排的安德烈,她露出微笑,毫不遲疑的咬破事先藏在嘴裡的毒藥,然後盡全力按下最後一個和弦。
『獻給美麗的世界。』
*註:文中除了費加洛婚禮,其他曲目皆為虛構。時代背景為架空十八世紀的歐洲。文中前序參考柯林·馬嘉露的《刺鳥》。不太嚴謹,請見諒。
這又是我投社刊的作品~希望大家多多留言喔,請給我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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