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老的等待。無悔著，白首不相離。

川決

他對她說：
「我等妳，等妳到了來世，我還會在這裡，我們向佛請求一百年，然後我們用這個一百年，白首不相離。」
她聽完哭了，握著他的手，微笑地嚥下最後一口氣。

※

那個村莊後面便是森林，村裡的孩童之間流傳著，那座森林中有許多鬼魂，以前的戰爭死去的人。他們管森林叫「塚森」。

村中有個女孩，她一直到初中都在村中度過，之後全家搬到城裡，她已經三年沒有回去過了。
今年，高三畢業後，女孩難得的擁有較長的假期，她回到了村裡，她很高興，因為眼前的村莊，跟她久遠的記憶裡的村莊相去不遠。
女孩順著路，找到她的老家。
這是祖父留給父親的，據說這棟房子父親是捨不得賣的，這就是她現在能回來的原因。
堆開木門，只有淡淡的木頭香，沒有霉味。女孩覺得奇怪，房子裡面乾乾淨淨的，不像是無人居住的樣子。
思考半晌，屋內飄過一襲白衣，隨後一位小孩出現在眼前。
白色頭髮，青色絲帶綁在右側，白皙清秀的臉盡是驚訝。
「是人……阿泊哥哥！有人來了，阿泊哥哥！」
小孩尖聲地跑了進去，女孩愣住，倒是那位小孩又出現在眼前，只是身後跟著一位青年。
小孩拉著青年的衣擺，指著女孩說：
「阿泊哥哥，是人！」
青年淡起一抹笑容，輕輕把小孩的手移開他的衣擺，柔聲道：
「小倉，沒事的，你先去小央那兒吧，這裡有我在。」
小孩遲疑地看了青年，終於點點頭，小跑步地消失在屋內。
青年望過小孩的背影，之後轉過頭，對著女孩略帶抱歉的笑道：
「不好意思，嚇著妳了，請別介意，小倉他很少看過別人。」
女孩搖搖頭，還是有點僵著，看著熟悉的舊家出現不認識的人，她倍感奇怪。
青年微微一笑，又道：
「想必妳就是之前住在這裡的人吧，現在是我們住在這裡，沒打聲招呼就住了下來，多有失禮之處，請你包含了。」
青年口氣有禮，想到女孩站著已經有段時間，連忙讓女孩先到屋內。

房裡一塵不染，小的茶几旁坐著兩個小孩，其中一位是方才的小孩，另一位長得跟他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唯一的不同處是另一個小孩的絲帶是紅色的，綁在左側。
看到女孩的出現，兩位小孩大驚失色，青年見狀連忙安撫道：
「不用緊張，她是之前住在這房子的人。」
女孩跟著青年坐在茶几旁，青年向女孩介紹：
「青色絲帶的是小倉，紅色絲帶的是小央，而我叫阿泊。」
女孩道：
「我的名字叫小尋。」
青年微頓，淡笑道：
「小尋是要回來住麼？」
小尋搖頭：
「只是幾天而已，大學馬上要開學了，住不長。」
一直戒慎看著她的小倉對阿泊問道：
「這樣我們要搬走麼？」
阿泊揉揉他的頭髮，眼睛卻看向小尋，不是疑問的神情，卻只是看著她。
小尋忙道：
「我想是不用的，我們家現在也沒有再住了，不過電費什麼的就……」
不待到她說完，一旁的小央開口：
「放心，水電費我們有付。」
阿泊微笑補充：
「老實說，我們已經住了兩年多，府上沒有收過任何帳單吧。」
小尋想想，真的沒有印象父親有再繳過這房子的任何帳單。
阿泊滿意的結語道：
「那麼一直到小尋上大學為止，這個家就多了一位成員囉！」
像是認證似的，阿泊語剛落，小倉和小央一改剛才敵視態度，對小尋漾起笑容：
「歡迎回家。」


一個月過去了，小尋發現她很自然的就融進他們的生活中，餐點由阿泊打理，而家事則由小倉和小央負責，傍晚的時候小尋會和阿泊到最近的超市買晚飯的食材，因為阿泊說，小倉和小央怕人，所以食才都是由他張羅的。
「能有人陪伴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走在田野小徑中，阿泊仰頭看著彩霞，微笑地說。
小尋看著阿泊恬然的表情，整個人跟著柔和起來，她道：
「阿泊的廚藝真的很好呢，尤其是飯後點心。」
阿泊笑道：
「以前也有人這麼跟我說過。」
「小倉麼？」
她記得小倉也特愛阿泊做的點心。
「不是，小倉是第二個，第一個跟我這樣說的不是他。」
小尋感覺到阿泊語氣中的回憶，更深的，是思念。
「第一個人……對你是很重要的人吧？」
阿泊微頓，勾起了笑容，卻是淡淡的憂傷：
「……非常重要。」
兩人不再說話，阿泊只是看天，晚鴉掠過天邊，成群的，就是不會單隻飛翔。

夜深了，阿泊在洗碗，小尋坐在走廊上，迎面而來的夜風，吹亂著她的心湖，她不知道為什麼，當下午聽到阿泊說的那些話後，她感到特別的難受，像是一團特大的棉花，堵在她的心裡。
「小尋，吃西瓜。」
小倉端著一盤西瓜，咚地坐在她身旁。
「謝啦！」
小尋那起一塊西瓜，小倉微笑，也拿起西瓜，咬了一口。
「小倉，為什麼你和小央的頭髮是白色的呢？」
小倉停止了吃西瓜，突然問：
「小尋知道村莊後面的森林又被稱為什麼名字麼？」
「塚森。」
小時後村裡的小孩都這樣叫。
小倉點點頭：
「許多人死在戰爭中，然後被埋在森林裡，無法泅渡，我和小央就是。」
小尋驚訝地看著小倉，說不出話來。
「小尋不用害怕，我們不會害人，我和小央都是，只有阿泊哥哥不算是。」
「阿泊不是？」
「不算是，阿泊哥哥不是亡靈，卻也不是完全的人。」
小倉繼續吃西瓜，小尋卻是目瞪口呆。
阿泊就是在這時出現，他坐到小尋旁邊，也拿了一塊西瓜，微笑道：
「小倉和小央才要怕妳，因為人的氣場會使他們衰弱。」
「小倉說你不是人也不是鬼。」
小尋現在知道她這一個月來到底跟什麼人相處了，喔不，是什麼人或鬼。
「基本上我還是人，只不過不是普通人，我活了一百多歲了。」
「看不出來。」
阿泊笑笑：
「我的時間停在許久之前，所以也算是鬼吧。」
小央也跑過來。
「我把棉被鋪好囉！」
「小央好乖。」
阿泊微笑地說，小央一臉開心地坐到小倉身邊，晃著雙腳，也拿著西瓜吃了起來。
小尋也不好繼續剛剛的話題，只是她知道，她很好奇。

三天又過了，再過五天，她就要回去了。
「小尋不要回去了，跟我們住在一起吧。」
小倉知道他就要跟小尋分開，失落溢於言表。
「放心，我會常常回來看你們的，而且我還有五天才回去。」
小倉聽到後綻放笑容：
「小央和阿泊哥哥也會很高興的。」
小尋想到之前，連忙問小倉：
「阿泊也是無法泅渡的人麼？」
「不是，他是自願這樣的。」
「自願？」
「因為他……」
小央跑了過來，打斷他們的對話：
「阿泊哥哥要去買菜了。」
說完他看向小尋，小尋對他微笑：
「我知道了。」

一樣的傍晚，兩人的影子拉長在小路上。
「真快呢，以前還不覺得，轉眼間妳就要離開了。」
阿泊提著菜，嘆笑道：
「很驚訝吧，關於我們。」
「一開始是很驚訝。」
但是就是不會怕他們，是因為已經跟他們產生習慣感了麼？
「一百多年真的很長，不過這一個多月，因為有小尋，所以感覺很快呢。」
小尋聽完，內心砰咚一聲，隨後一陣酸楚。
為什麼？她已經不知不覺間，陷入太多了。

這天晚上，小尋睡不著，她悄聲走到庭院，坐上一陣。
「小尋？」
小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小尋轉頭，看見小倉對她微笑。
「睡不著啊？」
小尋點頭。
「小倉也睡不著，想到小尋要離開，就睡不著了。」
小尋揉揉他的頭髮。
「小尋也是因為要離開而睡不著麼？」
「應該不是。」
小尋安靜地看星空。
「小倉，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該怎麼辦呢？」
小倉歪著頭，問：
「為什麼不該愛呢？」
「因為……是錯的事情。」
因為喜歡的他，有喜歡的人，而且就算喜歡了，也不能在一起，只能徒傷悲，這樣是不是算是錯的？
「愛情沒有對錯，因為喜歡上了，就喜歡了。」
小倉很認真的說。
小尋聽完微愣，然後笑了：
「說的也是。」

即使不能在一起，即使只是一廂情願，我都會用飛蛾撲火的決心，好好去愛你。
就算最後換來的是一把灰燼，也沒關係的。

最後一天，阿泊說要為小尋舉辦祝福會，祝福她在大學生活中能夠充實和快樂。
在小倉和小央佈置的時候，小尋到廚房幫阿泊的忙。
說是幫忙，她也只是站在一旁和他聊天。阿泊說她是主角，忙的事情讓他們來就好了。
「很小的時候我就戴著一條項鍊，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它很重要，洗澡睡覺的時候都不離身，問母親我什麼時候開始戴的，母親也沒印象。」
小尋微笑得說自己的故事，阿泊的手卻是一震。
「妳的項鍊……能給我看一下麼？」
小尋微怔：
「好啊。」
她拿下來，阿泊看到後，久久不能說話，小倉和小央跑到廚房，說可以開始了，看到小尋手上的項鍊，兩人也怔住了。
小倉木木地開口：
「阿泊哥哥……我們都沒有注意到……其實小尋正是她。」
阿泊苦笑。
小倉和小央開始變得透明，像是沙子塔化掉一般，記憶開始回流，等她想起一切的時候，小倉和小央已經消失了。
「小倉和小央保有妳的記憶直到妳再度出現，因此現在他們得以泅渡。」
小尋再次看向他時，已經淚眼模糊。
阿泊緊緊地抱住她：
「我一直等著妳，現在妳終於來了，可是我的等待已經蒼老了。」

她想起來了，那晚，她已經要死亡，而他握著她的手，跟她說：
「我等妳，等妳到了來世，我還會在這裡，我們向佛請求一百年，然後我們用這個一百年，白首不相離。」
然後她安心的去了，輪迴後回到人間，而他跟著兩個小孩，兩個保有記憶的小孩活了一百年，就在這個時間點上，她沒早一步，也沒晚一步，就在一百年整的時間點上，她找到他了。

今夜是一百年的終點，她趕上了，茫茫人海中，她誕生在這個生前住的村莊，然後他後來到了這個村莊，選中了這棟無人居住的房子。因緣際會，原本是該幸福快樂。上天很厚待他們，他無悔著等待，她蒼老了他的等待。

百年之刻，待到第一道曙光照向大地，他消失在她的懷中。

※

女孩從公車上下來，沿著一條長長的小徑，走向一棟陳年的老房子，路的兩旁是野花一片，遠處的晚霞綴著幾點黑點，是倦鳥歸巢。
女孩仰頭望向彩霞。
她用當年的飛蛾撲火換得今日的，不能說是灰燼，也不能定義任何東西。但是她沒有遺憾。
一百年的時間，她最後是等到了。
她知道，自己會很想念他。假如能早個幾年呢？可是她不去想這樣的問題。愛過的時候，已經很甜美。而她願意用這樣的刻骨銘心，活到那一天，然後他會在那裡和他相逢。

用另一種方式，白首不相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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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們會以為自己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
也許那人已有了喜歡的人，那麼這叫單戀，或是暗戀。
也許那人與自己素未謀面，可能是筆友或是網友的關係。

在這個故事裡，先不談前世的約定，小尋當初認為自己的喜歡是「錯誤」的，阿泊不是人，而且有了心上人。這怎麼想都是悲劇的。可是，就像小倉說的，喜歡上了，就喜歡了。

我在這裡想要表達的，便是這種無須壓抑的情感，因為情感騙不了的，而且那是世上數一數二珍貴的事物。喜歡人的感情是可貴的，思念別人是高貴的，至少我是這麼想的，然後我把它們寫進這個故事中。

最後，感謝看完的人，各位如果能有一點點的漣漪，能對自己的感情在看完後更堅定，對我就是最大的讚美與肯定。

祝福正在戀愛的，能夠終成眷屬；祝福單戀的、暗戀的、苦戀的，有一天能夠擁有，到時候要好好珍惜；祝福失戀的，未來一定能夠遇到對妳或你很好很好的人，幸福會降臨在你們身上。

jenny60582

挺感人的~
淡淡的故事風格,結局不是美好的,但也不會太令人傷懷

火狐

這種淡淡的感人結局我喜歡~~
百年的等待終成良果
真的是很棒呢

風舞雲霄

百年的等待，換來無悔的結局。
他們所求不多，就是在離去之前再看到對方一眼吧。
他會活在她的心裡。
是否就是川所說的，用另一種方式，白首不相離呢？
很喜歡這一篇，淡淡的。
卻令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