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五:月宮(中)】
恩格萊爾一如既往地靜靜坐在椅上,不同的是,最近會有一個人默默站在身邊陪著他。細細地擦拭四弦劍,恩格萊爾薄唇微勾,露出難得一見的笑靨。那爾西在一旁看著,沒做什麼表示。
他會笑,大概是因為終於能把自己的武器拿在手中吧?雖然,天羅炎的上頭還是有那一層又一層的封印。
即使幾乎日夜都伴在恩格萊爾身周,那爾西卻覺得自己越來越無法了解對方……尤其是在跟天羅炎、以及那名不務正業遊手好閒的鑽石劍衛相處時。在他看來,那兩個女人應該都歸類在腦袋有毛病的範疇,只是一個想變性、另一個成天耍花痴,他不懂為什麼恩格萊爾要對她們兩個這麼溫柔──當然他總是都默默地看,天羅炎跟鑽石劍衛不會知道那爾西的想法。
要是知道的話,他的性命大概就不保了吧,嗯。
「恩格萊爾──」
說人人到,繼恩格萊爾手上的天羅炎後,月璧柔也一邊大喊一邊衝進門內。
「怎麼了?愛菲羅爾?」隨著聲音來源處,恩格萊爾偏過頭,不解地問。這時蒙在眼上的布條已經解下,但即便如此,恩格萊爾的瞳眸依舊映照不出任何東西,好似琉璃珠一般的精緻,卻虛渺空洞。
他並不是天生的殘疾缺陷,而是從恩格萊爾剛進聖西羅宮開始,為了使他能夠靈活運用擅長術法的天羅炎,長老們便奪去他的視力,好讓他能潛心修煉術法中最重要的一環•純粹想像──如今恩格萊爾確實得到天羅炎的認同,前陣子也心靈相通了,能夠在心裡與天羅炎對談,這對一心想掌控少帝的長老院來說,不知道算好事還是壞事。
話說回來,恩格萊爾這傢伙居然大剌剌地在他面前說出愛菲羅爾這個名字……那爾西漠然,長老院絕對知道這回事,但他可是不知情的人。不過第一次知道的時候他也沒什麼驚訝過度的反應,或許是早就猜到……恩格萊爾只對兩個人好,其中一個是他的武器,另一個多半就是防具吧?
「最近好多男人死纏爛打窮追不捨,真的好煩喔──你可不可以幫我想辦法?」月璧柔傾身站在恩格萊爾的身旁,語氣充滿了不愉快。說起來,男人還真是用下半身思考的生物,明明月璧柔蒙面看不出臉的美醜、身材也不是一等一,卻還是有一堆人追求。
「咦?」恩格萊爾愣了下,隨後苦惱地撓撓頭:「不過……我沒有相關經驗呀……」
廢話,你天天關在聖西羅宮又是個小男孩,哪個男人會來纏你?不,而且你還是少帝,誰會沒事來找死?
臉上努力維持面無表情的那爾西,在心底不斷吐槽。恩格萊爾這個人沒受傷、健康的時候總是有很多吐槽空間,是天生就這樣還是……?
「也對啦,恩格萊爾你還小,怎麼可能會知道要怎麼做呢……討厭,好想把那些臭男人一招躺地。」
長大了也不應該知道要怎麼做!而且妳一定要用這種撒嬌的語氣說出這麼恐怖的話嗎?要裝可愛就貫徹始終不要半途而廢!
「愛菲羅爾,妳是女孩子,怎麼可以做這麼粗魯的事?」
「對不起嘛,可是人家不知道要怎麼做啊。」
「不然……告訴那些人,妳是我的未婚妻怎麼樣?反正主人和武器護甲之間,本來就是接近伴侶的關係……」
「咦咦?」
夠了,一個比一個不切實際又搞不清楚重點。那爾西無語地將視線轉往遠方,為什麼他非得待在這裡聽兩個智障的對話不可?今天已經把長老交代的書唸完、將天羅炎送達、恩格萊爾身上舊傷的繃帶也全數換新,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其實他根本就可以一走了之吧?
如果他動念欲離去時,恩格萊爾沒有拉住他的衣襬的話。
……唉。
他應該要恨對方的。
而恩格萊爾對他……又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
有時回到住處自己關在房內,他會不由自主地拿起一塊布,纏繞在自己臉上、覆蓋住上半臉,讓自己置身於黑暗之中。四周一片死寂,木然坐在床邊的他,試著依照習慣尋找他所需要的物件,卻發現困難重重。
當年僅有四歲的恩格萊爾,就被迫適應這樣的生活。
心中湧起的感受,他不敢去理解……可這樣的舉動,卻從認識恩格萊爾以來,從未停歇。
想要進一步理解對方的衝動,總是被他埋在最深的底處。某一天,他驚覺到這個事實;而未來的哪一天,恩格萊爾也會發覺?
「太好了!恩格萊爾謝謝你!你長大一定會變成好男人的──」這時,兩人似乎已經討論出結果,月璧柔開心地拍掌,隨後俯身在恩格萊爾的頰邊落下一吻。
「──愛、愛菲羅爾?」
「這是謝禮嘛,那我先走囉,掰掰。」
一旁默默觀望兩人舉動的那爾西,在月璧柔哼著小曲離開後,瞧見恩格萊爾臉上不知所措的泛紅時,眼皮和嘴角瞬間抽動,同時也有種自暴自棄的感覺。
那種女人你也要?那種女人你也要──?待在聖西羅宮太久都不挑了嗎?
「我也要走了。」
「咦?那爾西不要走嘛……」
雖然很想回頭放話說「誰理你」,不過侍讀對主人有這種舉動也太超過了點,因此那爾西沒說什麼便逕自離去。離開時,本來想說明天又要去面對恩格萊爾跟天羅炎……月璧柔那個女人應該會出去玩。沒想到恩格萊爾立未婚妻的消息以非常快的速度傳到長老院耳中,翌日那爾西在平常的時間來到恩格萊爾門前,守衛卻告訴他目前裡頭沒有人。
「不在房裡?陛下上哪去了?」那爾西皺著眉頭,抬頭問比自己年長許多倍的守衛。
「幾個小時前才被長老院的人帶走,我無權過問他們的行動,你要是想找就自己去找吧。」守衛站在門前,漫不經心的回答。就是因為有這種不負責任的守衛,西方城才會亂七八糟成這個樣子吧,還是該說上樑不正下樑歪,都是長老院的錯?
那爾西不發一語的離開恩格萊爾門前,一面走一面思考。除非他帶恩格萊爾出去散步,否則對方應該整天都會靜靜坐在房內才是。也就是說,恩格萊爾多半又被長老們關禁閉,原因八九不離十是昨天那個「未婚妻」事件──想到連帶關係,那爾西對月璧柔的厭惡程度又更上一層樓。
為了自己的方便,沒思考過求助別人會對對方造成多大的困擾甚至傷害,這種人實在差勁無比。
偏偏恩格萊爾就是這種願意犧牲自己去換取別人笑靨的傻瓜。
帶上簡易的醫療用品以及食物與水,那爾西走進禁閉室。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經很習慣這種生活,發現恩格萊爾不在時,一定可以在禁閉室、或者特殊牢房找到他,明明傷痕累累卻一個痛字都不說。
有人走進禁閉室,恩格萊爾是完全沒反應的,但當那爾西將水杯湊到恩格萊爾唇邊,讓他緩緩飲下後,對方的神經明顯地緩緩鬆懈下來,以蚊蠅般的音量輕喚他的名:「那爾西……」
那爾西沒有回話,只是簡單處理恩格萊爾身上的傷痕,將比較大的傷口止血消毒,小傷痕就放置不管──通常之後還會有新傷,因此那爾西多半是等恩格萊爾能回房,才一併處理所有傷口。大致做完動作後,那爾西撕開一塊小麵包塞進對方嘴裡,等恩格萊爾咀嚼吞下,才又送出下一口麵包。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
服侍、照顧著自己的仇敵……那爾西對於怨恨恩格萊爾這件事,似乎越來越沒個底。若真的討厭他,爲什麼還要來替他療傷、餵他進食?這並不是長老的要求。就算說是要讓對方取信於自己,日後好下手的策略,也無從解釋。顯而易見地,恩格萊爾對那爾西早就形成一種奇妙的依賴。
要是有一天他忽然消失,恩格萊爾會不會如同失去父母的幼鳥一樣死去?畢竟在他看來,恩格萊爾縱使強大、縱使有金線三紋的實力、縱使貴為少帝……還是被人操控於股掌之間,脆弱地彷彿一捏就會碎成細沙。
恩格萊爾根本什麼都還不懂。什麼都還不懂……連痛的時候該哭喊這種自然會做出的動作,都不明白。
手上的麵包餵完,那爾西卻還是盯著恩格萊爾發愣,直到衣角被輕輕地拉了下,那爾西才回過神,將東西收拾好,淡淡地說:「我走了。」
「那……」
沒有理會恩格萊爾遲疑的呼喚,那爾西逕自離開禁閉室,將拿回來的盤子、水杯送回膳房,再補充完藥箱裡頭缺少的醫療用品,他今天的行程就宣告終了,準備回房。缺少恩格萊爾,他也沒有閒情逸致去天頂花園散步,一個人隻身前往只會突顯自己的空虛,何況……
去天頂花園的話,有機率會碰到黑桃劍衛。
只有黑桃劍衛,是由先皇親自任命的……不知道先皇──也就是那爾西的父親──生前是否交代過黑桃劍衛一些事情,當那爾西獨自一人坐在天頂花園長椅上發楞時,只要遇上黑桃劍衛,他總是會默默地站在那爾西身邊。
什麼話都不說,僅僅注視著他,反而讓那爾西覺得更難受。
嘲諷他也好、為了沒有守護好先皇而虛偽地道歉也罷,為何連隻字片語都不肯透露?
或許是想逃避那名讓他完全摸不透的魔法劍衛,那爾西若非陪著恩格萊爾,基本上是不會去天頂花園的……黑桃劍衛只有在那爾西一個人的時候才會走近。
疲憊地走回自己的臥室,那爾西整個人躺進柔軟的床中。
對他而言,疲憊的一直都是精神,不是肉體。而被派去夜止隱姓埋名收集情資的兄長,又是怎麼想的?
修葉蘭他……真的有機會回來嗎?
小心翼翼地捏著兄長寄來的信,一字一句地讀著,那爾西越看,情感越發沉重。上頭寫得很簡單,就是慰問及敘述自己在東方城的種種,像是在看文科範本一樣生硬。
修葉蘭一定沒有把真正的心情寫在上面吧。
總是,什麼都不願意告訴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