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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格里西亞慣性地眨了眨蒙上水氣的蔚藍眼眸,優雅地打了個哈欠後,才發現今天的早晨出現了點異樣。
十二聖騎士的房間均有一張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床,但給一個人睡已算是卓卓有餘,即使滾來滾去也不會滾到地板上,只是為甚麼今天感覺這麼擠迫?
西亞不安分地扭動著身體,突然腰際有陣不容抗拒的力度把他納進一個帶著熟悉溫度的懷抱中,鼻間一呼一吸全是令人放鬆的味道。他立即抬起頭……雖然不用這個動作,他已經知道身旁的男人是誰。
雷瑟正面面對著格里西亞,即使在睡夢中,一雙劍眉仍輕皺著,羽睫下的黑眸閉上了,冷酷性感的薄唇微啟,每一個呼吸,也有溫暖的氣息吐到西亞臉上。方才仰頭的動作令兩名騎士長之間的距離縮短至極限,幾乎到達頭碰頭、鼻碰鼻、嘴碰嘴的地步……幸好,那只是「幾乎」。
格里西亞鬆了一口氣,然後大膽地直視著對方的俊顏。
這是雷瑟.審判,他從小時候玩到現在的同伴,從進入聖殿後至今的愛侶。他們是同性,這點他很清楚,只是,既然都喜歡上了,還有甚麼辦法呢?嗯,雖然太陽騎士只能愛神,但誰知道他的神名叫雷瑟.審判?
愛情永遠都是難以預料的事,想當初他就是在不知不覺間深陷泥沼,一不小心也會被雷瑟那雙眼角上揚的嚴厲眼神勾了神,連自己正帶著情意凝視對方也不知道……現在,他已失去視覺,但眼球仍記得雷瑟的容貌,雖然還有很多未完的遺憾,他還想睜著眼與雷瑟一起達成,但他已感到滿足。畢竟,在他的感知中,屬性越單純的東西在他眼中越是漂亮,雷瑟對他那份單純的愛,足以讓他知道這個人,很漂亮──至少,那種情感真的很單純、很美麗。
回想起,他們年少時,就在一個純粹的晚上、沒有光明神照耀的天空下,互相表達心述吧?
那時的他們正值十六歲這花漾年華的時期,可是身為第三十八任太陽騎士的他只能愛神,對「女人」這生物他只能說一句「有緣無份」。而且,剛剛派發了騎術和劍術考試的成績,看到那十年如一日、永遠低於及格分數的成積,格里西亞只想非常不優雅地對著房間喊一聲:「幹!」
當然,這只是「想」,畢竟光明神的下任十二聖騎士不知為甚麼,開門從不叩門,如果剛好被他們目擊這一幕,相信他的身體真的要被第三十七任太陽騎士一分為二了。
因為煩惱悶在心裡實在不太好受,剛好粉紅沒空派些不此生物給他解悶,西亞只能在夜幕低垂的時候,走到中庭看花看草看星星,順道放鬆一下心情。
深夜,銀月微光灑遍大地,西亞緩慢地走過一條又一條走廊,最終走到聖殿中殿,他走近放置於庭園中央光明神雕像,輕輕躍上環繞其四周的大理石圍牆,雙腿懸在半空,在純白色騎士服下擺晃來晃去,西亞靜靜地抿起唇,凝視著墨黑夜空的圓月。
西亞那頭彷如流金的及腰長髮披散在香肩上,金黃映襯著白晢透明的臉蛋,一雙像大海般湛藍、森林般深邃的碧色大眼反射了明月的銀光,閃亮彷彿收納了天上所有的星塵。清秀的眉間因成績不理想而聚在一起,那張從小便能隱約看出的絕美容貌此時被添上一分憂鬱。在他背後,過百朵色彩斑斕的鬱金香選擇在此時一同綻放,那個白與金交織的身影彷彿在千萬片葉子間的一朵紅花,突出、奪目。
西亞仰頭靜坐,突然聽到窸窣聲響,他沒有掛上「太陽式」的笑容,只是淡淡地望向來者。他不想在這種笑不出來的情況下露出虛假極至的笑靨,也知道如果來者是老師的話他可能會死無全屍,但他只是淡淡地撇向來者,所以望見居然是雷瑟時,他也嚇了一跳。
看來雷瑟暫時也不想理會「全大陸都知道」的事,他跟著西亞坐在大理石圍牆,然後友善地打了聲招呼:「晚安,格里西亞。你這麼晚也未睡嗎?」
先是苦笑一下,接著西亞重新擺出仰望明月的姿勢,淡淡地說道:「當太陽騎士太大壓力了,剛好粉紅沒空弄些不死生物來,所以便出來散散心。」
「……因為騎術和劍術的考試成績不理想?」
無奈。西亞瞥了眼身旁的黑衣人,「知我者雷瑟也。」
雷瑟露出一抹不乎合「第三十八任審判騎士長」的淡笑,伸手撫過西亞滿頭燦爛的金髮,道:「格里西亞你不用傷心嘛,即使你的騎術和劍術成績不太好,但其他科目你都很棒喔。別憂鬱了,下一任太陽騎士居然會目無表情,這已經能嚇死一海票的人。」
「那麼,下一任審判騎士居然會臉帶笑容,這個的驚嚇程度不比你說的差。」西亞說完,認真地望向雷瑟,然後不知是誰開始笑出聲,他們都掩著嘴大笑起來。
西亞勉強止住笑聲,接著回復剛才仰望圓月的動作。他沈默著,突然吐出一句問話:「雷瑟,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話畢,他耐心地等待著雷瑟的答案,也期待著雷瑟的答案。
──嗯,打從兒時開始,他已喜歡上這名裝酷的審判騎士長。
但過了好一會,仍然聽不到回覆。西亞疑惑地轉過頭,卻看見雷瑟用著一雙黑曜石般的瞳仁直直地凝視著自己。
──第一次在這種距離望進雷瑟的眼睛,西亞發現在他眼中只反映出自己的臉容,沒有其餘雜質,只有自己燦金的髮、白晢的臉和湛藍的眸。他的雙眼單純如一面鏡子。
西亞不自覺被雷瑟的瞳眸中的黑洞吸引,深深淪陷。令他回過神的,是雷瑟溫柔地把一朵剛採下的紅色鬱金香別在自己髮上的動作。
「……西亞,你知道嗎?」雷瑟用著他那獨特的磁性嗓音低語,一隻長了薄繭的大手撫上西亞滑嫩的臉頰,另一隻手則搭上西亞放在大腿上的小手。「紅色鬱金香的花語。」
臉部和雙手同時被人用微溫的手掌覆著,西亞知道自己的身體開始發燙,但他沒抗拒雷瑟的動作,只是溫順地搖了搖頭。
雷瑟寵溺地露出淡笑,身體湊近西亞,直至他們之間的距離僅剩下數厘米時,他才停下,透著愛慕的眼神直接傳至西亞的腦海。
「──愛的告白。」
聽見這露骨的答案,西亞瞪大了碧眼,望著愈趨放大的俊臉,他更是感到全身繃緊、臉頰燒紅,卻也無能為力。
雷瑟在雙方只有數毫米距離時停下,西亞在迷糊間,發現了暗藏在他黑眸深處的熾熱情感,便不自覺地露出淺笑,放鬆身體任由雷瑟擺佈。
雷瑟笑了。就著現在雙唇間的距離,他把手放在西亞的後頸,把對方的頭部按向自己──
──二人在光明神的雕像前,親吻了好幾遍。
纖長的手指順著眼前人分明的輪廓描繪著,從一對劍眉眉間至方正的下顎,西亞努力回想烙印心上的容貌,隨著指尖的觸感,回憶中的影像也愈是清晰。
西亞凝視著雷瑟那張由各種屬性堆積而成的面孔,然後把頭窩進他溫暖的懷中,尋求被需要的感覺。
雷瑟.審判曾經離世。
即使戀人已經復活,「曾經離世」這是不變的事實,西亞很清楚,也心知肚明。如果撤去滿頭的金屬性,便能發現被掩蓋於屬性下方的是一層如絲綢般柔順的白髮──施展起死回生術的代價。
只是,用髮色換取一條活生生的生命,怎樣想也有點不太合理,西亞總是覺得,光明神不會這麼便宜地讓雷瑟重返陽間,自己身上必定失去了一種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只是在晚點才浮現出來而已。
如果,只是如果啊,光明神拿取的是自己的感知能力,那……
摟著自己的男人又開始蠕動,打斷了他的思緒。好笑又好氣地嘆了口氣,西亞正想在雷瑟睡著時說幾句他的壞話,但那隻放在自己腰側的大手倏地收緊,在他還未來得及反應時,他們的嘴唇已經碰上。
……氣氛尷尬。
西亞繃緊著身體,連呼吸也嚇得停止了,他猛力睜大藍眸瞪著臉前數毫米處仍然緊閉著眼睛的審判騎士,正想尖叫救命,突然一種溫熱濕潤的觸感從唇瓣傳開,他的心臟停止跳動一下,下一秒立即驚愕地捂著嘴向後退開,只見那名數秒前仍在睡夢中的黑髮男人睜開了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珠,笑得像隻偷腥的貓,並在西亞感知的同時舔了舔嘴。
格里西亞愣了愣,臉蛋瞬間漲紅,他近乎惱羞成怒地喊著:「雷、雷雷雷雷雷瑟!你裝睡!」
「是的,我剛才在裝睡。」雷瑟仍舊帶著笑,再度收緊放在戀人腰部的大手,額上的審判之月貼上懷中人的額頭。「怎麼了?這次可是西亞主動獻吻耶。」
賭氣地別過頭,西亞幼稚地噘起嘴唇。雷瑟失笑地把頭埋進戀人的頸窩,毫無誠意地說:「好啦,抱歉抱歉,西亞不要生氣了。」
西亞「哼」了一聲,把臉擠向男人的胸膛,仍在思考代價的問題,正想開口詢問,但雷瑟卻搶先抬起頭,開口:「西亞,小時候你不肯告訴我的那個秘密是甚麼?」
「……秘密?」
「在八、九歲時,你被甚麼人打到混身瘀傷?」
西亞愣了愣,才明白對方在說甚麼。他垂下頭,但下一刻便被人硬生生地抬起下顎。
正想吃痛地低喊數聲,但在看到對方眼中的認真時便停下。西亞抿了抿唇,放輕聲量道:「那段時間,我認識了一名聖騎士,經常隨他到光明神殿玩耍。那名聖騎士很溫柔,但不常露出笑容,即使有也只是幾乎沒弧度的淺笑,只是他看著我的表情總是很慈祥,就像……父母看著子女的樣子──因為這樣,我很信任他。」
頓了頓,他續道:「那天他說要帶我到一個聖騎士才知道的秘密場所,我想也沒想就點頭答應了,畢竟當時下著豪雨,我也不好意思去找你玩耍。他牽著我的手,一直走到葉芽城的東面,眼見四周的景色愈來愈荒涼,我正想問他要帶我去哪時,他突然轉身,一拳打在我的後腦,我就暈倒了。
之後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在我醒來時身處於光明神殿,身旁站著那名聖騎士,而面前則坐著第三十七任審判騎士──雷瑟你的老師。他說了很多事我也不太明白,而那時我也聽得不太清楚,總之就是忘了,我只記得他說,因為這件事關係到神殿在民間的聲譽,所以要求我不要說出去。
我被審判騎士嚴厲的臉色嚇到哭了,點點頭後就哭著離開。」像是回憶起兒時的樣子,西亞露出淡淡的微笑,只是下一瞬間,他又壓下嘴角,別開了頭。「我跑出來時還在下雨,我坐在一旁抽泣了會,便打算回家。但那名聖騎士突然出現在眼前,不斷說些很難聽的話,還對我拳打腳踢。我想用魔法反擊,但他不知從那兒找了條繩子綁住我的雙手雙腳,接著拖我進後巷後繼續施暴。
我一度被打到失去意識,如果不是羅蘭剛好出來找我,我可能已經在那時死掉了。羅蘭在附近找了好幾個成人幫忙,那名聖騎士見狀,立即轉身逃跑。我的身體很痛、很辛苦,好像也哭壞了嗓音,但我沒有理會別人對我的關心,使勁地跑出小巷。當時,被打至頭昏腦脹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兒,只是不斷地擺動雙腿,到累了時,便靠著一旁的牆壁,哭了好一段時間。」
西亞沈默了會,才繼續說道:「……然後你發現了我,問我為甚麼會在這兒……因為審判騎士的要求,我才沒有告訴你。回孤兒院後,羅蘭不斷追問剛才的事,我也沒有告訴他。我不打算向那名聖騎士追究,所以也沒有到神殿找那時的審判騎士長。」
雷瑟沒有答話,他用著複雜的眼神望著西亞,正想開口說些甚麼,便被西亞打斷:「不用說安慰我的話,我不接受、也不需要別人的安慰。」
話末,他不自覺用改用煩躁的語氣。
雷瑟見狀,立即收緊擁著戀人的大手,力度大得彷彿要把之捏碎。他把頭埋進懷中人的頸窩,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西亞,對不起……」
金髮人兒默默聆聽,然後伸手扶著對方粗實的腰枝,讓他們一起坐起來。
接著,抬手,環過戀人的頸項,鼻間嗅著對方的氣息,開始放聲哭泣。
哭聲之外,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阻止悲傷的漫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