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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十一 境界線的無限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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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傾聽到的人類的願望,大多是些骯臟的東西。
人類用外表掩蓋住了內心的真實,用心之壁將自己與他人隔開。
人與人之間是沒法相互徹底理解的,因為各自的經歷不同想法也不同,所得到的對於世界的觀念也有所不同。
於是在那樣的隔閡之下,陰暗的情緒便由此滋生。
嫉妒也好仇恨也好。
懦弱也好逃避也好。
無法公之於眾的黑色的感情,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肆意生長。
這其實原本是沒有什么的。
只要不將那份慾望付諸於行動,他人的想法又與己何干?以超我約束本我而表現出自我,這才是人類應該擁有的姿態。(*注一)
如果連這種程度的自我約束也沒法做到,那“人”便也無法被稱之為人……差不多就是這樣的意思。
——但是,只有他而已。
能夠無視他人的行動和言語,直接傾聽到其他人的內心真實。
他見過形影不離的好友,在利益上起了糾葛的時候卻想著相互出賣。
他見過貌合神離的夫妻,在同榻而眠時,卻做著投入並非彼此懷抱的夢境。
他見過其樂融融的父女,在繼父滿面慈愛的擁抱著未經人事的女兒時,腦內轉過的念頭,卻骯臟的令人作嘔。
人類的願望竟也會如此的扭曲——他也是首次意識到了這點。
最開始的時候還不是那樣普遍的現象,就算是難以見人的想法也不過是輕描淡寫的程度。但若是他在某個地方待的太久,他人的願望也會被逐步濃鬱的黑暗扭曲,直至徹底暴露在人前。
是他的錯嗎?
魔王之身匯聚了此世之惡,因此只是存在於此便會給周圍帶來災難。即使他本心並非如此,也會在無意識間將周圍的人心汙染。
是他的錯吧。
所謂絕對清白的罪孽之身,也不過如此了。
只是這魔王之力是他從其他人身上繼承而來的,在他將這股力量奪走之前,那個人過的究竟是怎樣的生活……只有這一點,他無法想象。
……一定十分辛苦吧,就像現在的他一樣。
只是在地上停留便會給周圍帶來災難,所以必須一刻不停的在各地間移動,這就是魔王,被所有人所厭惡和敵視的東西,孤獨和罪惡感正在一刻不停的折磨著自身,到了最後說不定連自己也會被這樣的力量侵蝕。
不……大概是遲早的事情吧。
就算是他的話……對這世上的一切不抱希望,眼中所能映出的只有黑暗……他說不定也會變成這樣的人吧。
狹小的甜品店被昏暗籠罩。在大約十分鐘前,這裡還是一片鬧騰的樣子,人走了,生機便也不復存在。
他偶爾也會懷念那樣的過去,掛著毫無陰霾笑容的少年們從走廊上跑去,被世人冠以邪惡之名的宮殿裡卻一刻不停的充滿著歡笑——說來也是諷刺,分明是他人眼中的罪惡之都,卻被金色的陽光灑滿,輪廓柔和的像是尚未成熟的少年面龐。
在復古的純木質地板的中央,他正尋找著的那人正昏睡不醒的橫躺著。他一邊想著“果然是這樣啊”一邊快步走去。
早在剛踏入這裡的時候,他便已經發覺了籠罩在這附近氣氛的不對勁。並非來源於黑暗或者其他,而是種……像是游離於時間之外的虛無感。只是現在已經沒有精力去管這些了,首要的問題是盡快離開這裡。守護在甜品店外周的結界正在逐漸減弱,王城的守軍搜查到這裡來也只是遲早的事情。
“格裡西亞?”
他蹲下身,推了推疑似昏迷中的那家伙的肩膀。比起想象中還要更加結實一點,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年那副有點柔弱的模樣,他記得有誰說過,外貌這東西會受自身屬性傾向影響,在徹底將黑暗屬性摒除在身體以外之後,連氣質都徹底的變了。
只是這昏睡不醒也很令人擔憂……
他清楚的聽見了逐漸靠近帝國侍衛的腳步聲,無奈之下只好將整個人打包了夾在胳膊下。
沒想到,在他的手指接觸到對方胳膊的瞬間,理應是沉睡著的人卻睜開了眼睛。
“……”
仿佛在打量著周遭環境的,陌生的視線。
想要伸去的手指像是被燙灼了一般縮回,搭在了腰間的劍柄上,手指一點點的收緊。
——他確實在恐懼著什么,可能被汙染的身周的人,已經可能早已被汙染的自己。
然後,那家伙轉過了頭來。
分明是閉著眼睛,卻像是正常人一樣將眼睛的部位轉了過來。在“視線”觸及了自己之後,仿佛相當興味一般的揚起了一邊的眉毛。
他說了什么呢?
佩劍幾近出鞘,卻被橫伸出的手指按住。那人貼近了自己,沒有表情的面孔迅速靠近,甚至到了能在對方無神的眼裡看見自己倒影的距離。
他問:“你是誰?”
♢♢♢
“你……真的不是格裡西亞嗎?”
在距離地面超過千米的高空,穩穩的托住了身體的狂風內部,希歐終於代替所有人將疑問說出了口。雖然難以看清五官,氣質也不那么相似,卻在現身的瞬間給了所有人那樣的錯覺。
不是因為外表……而是某種難以用語言說清的直覺。
“當然不是。我說過了吧,我只是忘記了自己的樣貌,才借用了那孩子的外貌而已。”
“希歐,如果他是格裡西亞的話,雷瑟不會用那種語氣說話的。”
伊希嵐淡淡的說了句,卻也是幅疑慮未消的表情,不過看樣子姑且是信了。希歐似乎是還想問些什么,卻被按下了肩膀,便不再開口了。
“姑且問下,你是格裡西亞的朋友嗎?”
“不,我是他的敵人。”
“……”
“開玩笑的,不用露出那種表情吧。我們只是利益交換的關系。我回應了那孩子的願望,並且從那孩子手裡獲得了想要的東西,只是這樣而已。”
在沉默之後,伊希嵐突然開口:“之前你說的【是他的敵人】這句,其實是實話吧?”
沒有回答,只是嘴角又抿緊了些。
“我不知道為什么雷瑟會相信你,但是——既然是敵人,為什么又要來幫我們?”
“我——”
全世界的聲音都離的很遠,他用力的深呼吸,卻也沒能緩解並不存在於胸口的悶痛。
好像變得有些奇怪了,自從那以後開始。連自己都快要搞不懂自己的想法,過往的信念正一刻不停的動搖著。
明明早就決定好了的,可是,為什么呢?
“……我只是,不想以後的自己後悔罷了。”
“什么意思?”
“不要盤算著試探我了,這部分內容我不會明說的。這是我和那孩子的私事,和你們沒什么關系,我也不打算把你們卷進來。……不如說,知道的少些才比較好吧。”
單是同時維持著飛行術和結界兩樣就讓他稍感吃力,甚至沒有餘力去思考敷衍那些人的話。這和過去的自己完全不同,從某個時候開始自己突然失去了全部力量一般迅速衰弱下去,有時連維持自己的形體都變得困難了。他心裡清楚一定是發生了什么,卻沒法和任何人傾訴自己的煩惱。孤獨像是跗骨之蛆一刻不停的侵蝕著自己,可從很久以前自己便早已是孤獨一人了。
……為什么會感到如此的寂寞呢?
從一開始艾爾梅瑞便拿懷疑的眼神盯著自己的後背,那銳利的視線仿佛能將自己心臟射穿。背後滲出了冷汗,連手腳都開始變得氷涼。在撒下第一個謊言的同時便做好了用更多謊言彌補的覺悟,可當真到了箭在弦上的時刻,腦袋裡卻像是徹底凝固了,當初想好的應對的話一句也沒能說出口。
簡直像個笨蛋一樣。
“……你們……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
帝摩斯從巨大的包裹後面探出了半張臉,弱弱的說道。
“聲音?”
“好像是……有什么東西靠近的聲音。”
“……”
背後靈突兀的收回了飛行術,只留下托在腳下的風。他們這才能看清周圍的景色,仿佛某種建築的殘骸林立在龜裂的地面之上,而他們正漂浮在斷裂的殘骸間,腳下是幾乎被黃沙覆蓋的路面。
目光所及之處並沒有可疑的東西,就連感知也是。空蕩蕩的世界,被黑暗充斥的世界,荒無人煙的……不,是【早已滅絕人跡】的世界。
“你聽錯了吧,帝——”
他這時才聽見了悠長而尖銳的長嘯聲,劃破了空氣鑽進了耳膜裡。那不是生物所能發出的聲音,高頻率的振動超越了聲帶的能力范圍。他擡起頭,在鉛灰色的高空裡目擊到數十的黑色小點時,耳邊便瞬間炸裂了……仿佛什么連續炸裂的聲音。
那是什么?
白色強光交替閃爍,爆炸時産生的衝擊波差點將人從半空中掃了下去。雖然及時的架起了聖光壁障,某個討厭陽光的家伙還是慘叫一聲拿斗篷帽子把臉給捂上了……
聖光的結界壁正在被撼動著,熾熱白光閃爍,刺的人眼睛生疼。他看不清攻擊來源,擴散開感知也沒有任何結果,似乎是超遠距離攻擊,超出了他的感知范圍。
到底是誰……不,到底是什么東西!
從頭頂的位置傳來了震動感,架起的盾牌在一瞬間同時破碎……最開始目擊的數個黑點接二連三的落下,其中一枚擊中了聖光盾牌的頂點之後稍稍的嵌了進去。盾牌上以肉眼難以捕捉的蜘蛛網蔓延開來,沒入盾牌內部的細長金屬從體部迸發出了耀眼的白光。
要爆炸了!
這樣的認知出現在腦海裡的瞬間身體便反射性的向後掠去。雙手掌心裡甩出數道鎖鏈纏上眾人腰身,在和黑點迅速拉開距離的同時往四周架起了數道聖光盾牌!但即使如此依舊慢了一步,白光在眼前驟然膨脹開來,超越人類聽力極限的高頻音爆像是席卷了身周!
他所能做的事情,只剩下用手裡的鎖鏈把其他人從爆炸的范圍內扯出來。
這種程度的傷害還不能將他置於死地,但是對於其他人來說便未必如此……他是這樣想的。
不……大約只是不想自己後悔吧。
自己已經後悔了太多次,在世界的終末一遍又一遍的歎息著自己的無力……那樣的事情,自己已經不想再來一遍了。
至少在這裡……在這注定不屬於他的時間裡,做些什么——
“嗚……”
好像是流血了呢。
被極致的高溫點燃,膨脹到極限的空氣幾乎要將內臟擠壓成碎片。到底有多久沒有受傷過了?這點就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了。自從身體停止生長以後他就很少投身戰場了,記憶裡最近的一次還是在月蘭國和基辛格的戰爭裡……
……每當那些記憶重新被挖掘出來,他便會被無所適從的恐懼包裹。那是對於他來說過於殘酷的現實,無論多少次閉上眼睛捂上耳朵,想要對那一切不聞不問,那些記憶卻會自己跑出來,覇佔著腦袋,一刻不停的盤旋著。
“我還真是個……差勁的男人啊。”
自以為能拯救別人什么的,結果到頭來,還是會被所有人討厭不是嗎?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視網膜被爆炸時釋放的光芒灼傷,視界裡被斑斑點點的灰暗佔據。耳朵裡只剩下了嗡鳴聲,所以連那些呼喚著他的聲音像是被深海隔開。
不過,沒關系的。
感知代替了視力擴散開來,從右手掌心的位置召喚出了金色的光電。那是代替他曾經的佩劍而投射出的影子,現在的他已經沒法將那把聖劍從體內召喚出來。
他在林立的廢墟間高速穿梭,而那些黑點便扭轉了方向緊跟著自己。果然是衝著自己來的嗎,只是其中原因已經無從知曉了,他破開了煙塵,筆直的衝入了高空,手裡聖劍的代用品高舉過頭頂。
以前總是有人笑著說他的劍術很爛,不帶惡意的,只是拿著揶揄的口氣。只是當他去刻意鑽研了,終於讓劍術稍微能看一點之後,連想要向誰炫耀的對象都沒有了。
“……是報應啊。”
聖光聚集在劍上,在劍尖觸及那些流線型的細長金屬的瞬間將那些東西盡數掃開。爆炸是不可避免的,他所能做的只有在盡可能遠離自己的地方點燃那些東西。
當火雲和熱風將自己完全卷入的瞬間,架在身周的聖光盾牌在同一時刻全數碎裂,血裹著內臟的碎片幾乎要從嘴裡湧出。
真弱啊。
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意識模糊的一瞬間,甚至都想嘲笑這樣狼狽的自己了。
在那孩子——在格裡西亞被怪物卷走的時候,自己連出手幫忙都做不到。當然也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只是那時候的自己,面對那種怪物是否能全身而退這點都不清楚。
如果貿然出手的話就會被看出端倪,抱著這樣想法的自己徹底掩藏了身形。
沒關系,一定不會有事的,因為那孩子總是被其他人守護著。
啊啊,真羨慕呢。
說是嫉妒也不為過吧,畢竟自己和那孩子——是一樣的構造啊……
“……”
待到意識回歸之後自己已經落回了地上。應該是摔的很慘吧,刺痛感從背後爬滿全身,說不定脊椎也裂開了數條縫隙。他用了治療術減輕了痛覺,掙扎著坐起時似乎看到了艾爾梅瑞擔憂的臉。
……看來視力還沒有完全恢復啊。
“你……”
從聲音聽來開口的應當是希歐,很有精神的樣子……應該是都在吧,沒受傷真是太好了呢。
“雖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伊希嵐的嗓音聽起來一如既往的冷靜,不過不用眼睛確認也能大概明白對方臉上的表情,“你其實就是格裡西亞,對吧。”
“……才不是呢。不要總是把我和那孩子弄混,這樣會讓人很為難啊。”
“你在撒謊吧。”
“……”
“你撒謊的時候總是會移開視線,看向稍微偏左的方向,手指也會不由自主的卷著衣角。之前我還不怎么確定,看到這個動作的時候就有八分肯定了。”
“……”
“雷瑟不知道你是格裡西亞?還是說其實有兩個你?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和其他人說明你的身份?你認為沒有這樣的必要嗎?還是說揭露身份會發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
不,不是這樣的。他只是……
雖然想要習慣性的露出笑容,垮下的嘴角卻紋絲不動。
其實自己的心早就壞掉了吧,從離開了那個迎來了終焉的世界開始。流浪著,流浪著,在不同的時間線裡無數次的移動,最後連自己的名字和外貌都全部抛棄。他是誰?誰又是他?在逐漸模糊的時間和世界觀念之中,就連存在本身都快要徹底消失了。
視力正在不斷恢復,那些曾經熟悉的面孔卻依舊模糊。沿著下頜淌下的溫熱液體一定是血吧,只是他連確認的勇氣都沒有。
“這么說來……那天晚上找我喝酒的人是你嗎?難怪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艾爾梅瑞恍然大悟的敲著手掌……你也太遲鈍了吧,在這種方面上。
“既然已經被發現了,那就沒辦法了啊。”
最近的自己似乎總是在搖擺不定著,簡直就像是過去的那個自己回到了身上一般。
“——草莓,稀爛,死喔……還有帝帝。”
他站起身,拍去了身上霑著的沙土。
自己一定是在強歡顏笑吧,不過就算被發現了,也已經沒關系了啊。
“你那個稱呼……好吧,你確實是格裡西亞沒錯。”
希歐很不合時宜的打岔了一句……就當你是在轉移話題好了。
“我確實有很多不能表明身份的理由,而我確實和那孩子……和過去的我是敵人,這一點我沒有說謊。”
“但是為什么——”
“我說過了,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和你們無關。我有我的原則,有我想要保護的東西,只不過在這裡和他的目的不謀而合罷了。”
所以。
“……對不起了,諸位。”
他的身份不能讓任何人知曉,所以就算是你們……也不可以。
他將剩餘的精神力一口氣釋放出來,在片刻的寂靜之後氣氛逐漸的變化了……原先擔憂的故作輕松的眼神不復存在,圍在他身邊的四人疑惑的盯著彼此的面孔,似乎想從對方的眼睛裡讀出什么。
“我剛才——”
“稍微出了點狀況,走吧。”
他將手裡聖劍的投影抹去,重新卷起了風,升入天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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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稍微引用了一點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就是自我、本我和超我的那個理論
◆寫high了,捏造了許多東西,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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