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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文] 【轉載】【全職高手】《任平生》 原作:脉脉(脈脈) 第4章 白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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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0 21:22:29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正序瀏覽 |閱讀模式
本帖最後由 詠夜雪道 於 2015-2-1 16:10 編輯

《原作者屬名同意之轉載授權書》

轉載人姓名    詠夜雪道

轉載圖文作品名稱    【全職高手】《任平生》

轉載圖文作品之作者名    脉脉(脈脈)

轉載圖文作品的原始出處    晉江文學網



由於一章文字過多,故本人把一章節分幾份,一星期發一章
番外篇等到時候在考慮要不要貼上來

本帖之轉載文章,已經過作者本人的同意
不知道這樣可不可以

所以將開始更新第一章節
如果還有什麼需要修改的,請版主大告知一下,謝謝


【全職高手】《任平生》作者:脈脈

本文角色和靈感來源於蝴蝶藍小說《全職高手》,我不擁有這些人物。

多CP,可逆,基本不可拆;

本文架空,這也就意味著有背離原著設定和(必然的)OOC;

人物關係有改變,大量私設;

本文CP: 雙花/喻黃/傘修/魏葉……等等。

======================================================================
文章類型:同人-純愛-架空歷史-小說
作品風格:正劇
所屬系列:同人集

第1章 聽雨(1)

“魏道士,來說說嘉世門近來的變故罷。”

那抹灰色的身影披著一身急雨竄進藍溪閣時,除了靠門口的兩桌客人,賓朋滿座的店堂內再無人留心到店裡多出一個人來。偏生不巧,其中一桌恰有認得他的,見到他來,便帶著三分酒意打起招呼來。

被叫到後,那人停下腳步,先伸手抹去臉上的水汽,涎臉道:“嘉世的變故麼,老夫確實知道個一點兩點,但一點還是兩點嘛……”

問話那人看著他嬉皮笑臉地故弄玄虛,也不多說,從懷裡掏出錢袋,揀出塊一錢上下碎銀子朝他扔了過去。接了個滿懷後,那被稱作魏道士的中年男子還是笑嘻嘻站著不動,問話的人無法,只好招手叫來店小二,點了半斤散酒送與他吃了,又說:“別婆婆媽媽,吃了酒,趕快說來聽聽。”

時值黃昏,又是夏日,本來正應該是天光好的時分,只可惜下了一天的雨,此時天色已經暗了大半。天氣雖壞,酒樓的生意倒比平常要好,而這家月初才開張的藍溪閣,因為常備各地來的美酒,酒價又較其餘酒樓低上一成,此時更是酒客雲集來賓滿座,乍一眼望去,兩層樓的酒樓裡竟看不到一張空桌。

雖然人聲鼎沸,但酒客與那滿臉疲遝下世相的中年男子之間的交談不多時還是引來了旁人的注意,很快的,臨近幾桌已經有人朝他們看去——問話的酒客看打扮就是常在江湖行走的,被問話的那個則穿著一身髒兮兮灰撲撲滿是補丁的道袍,胡亂紮一個髮髻,滿臉的碎胡渣,腰間不見兵刃,雖笑容滿面毫無銳氣,卻不知怎的,那笑容看了只叫人覺得厭煩,恨不得立刻就別過臉去。

留意的人多了,自然就有更多的人認出他來,打聽之後知道問的是嘉世近來的變動,無論是認得還是不認得此人的,都頓時打疊起精神想聽聽他要說點什麼了。

那魏道士早已留意到他人的目光,又笑了笑,拖了一張條凳坐下先把酒一飲而盡,又扯過袖子擦了擦嘴,慢條斯理地說:“你問罷。一錢銀子,可以說兩點。”

那人對他頗為熟悉,懶得廢話:“蘇沐秋是怎麼死的?”

“病死的。”

“什麼病?”

“急病。”

“他還不到三十歲,武功冠絕天下,能有什麼急病?”

聞言,魏道士一笑,撣了撣被雨水淋濕了的道袍下擺,再沒接話。

問話的人一愣,才想起這已經是第三個問題了。轉念又一想,這問了和沒問一樣,不由得有些氣結:“你這……全天下都知道的事,你也算答了?”

魏道士眼皮都不掀,反問:“全天下都知道的事,你還問?”

“你……”

酒客被搶白,一拍桌子正要發作,又被身邊的人拉住了,再扔了一錢銀子過去:“魏邋遢,你真是個錢癆,喏,接著。到底是什麼病?”

忽然間換了稱呼,那魏道士也不怒,輕輕一聲嗤笑:“蘇沐秋是什麼人,要不是病死的,總不能是被別人打死的吧。”

他的嗓音嘔啞低沉,語速不快,聽起來說不出的刺耳,話音剛落,已經有人低低吸了一口涼氣——在前任掌門蘇沐秋辭世之前,他掌管的嘉世門稱得上武林第一大派,不僅掌門兄妹武功獨步天下,更有年未而立就已然連任了三屆武林盟主的葉修。但不到六個月前,蘇沐秋陡然辭世,繼而葉修不告而別杳無音訊,這昔日江湖中的第一大派的巨大變故一時間引來多少猜測,半年間大小門派都在想盡辦法一探其中虛實好做下一步的佈置,偏偏嘉世上下對此避而不談,只推選了門內的大弟子孫翔為繼任掌門,而蘇沐秋一母同胞的妹妹蘇沐橙則被推為護法,協同資歷尚淺的孫翔處理教內大小事務。

問話的人一噎,再接不上話來,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又不甘心,整張臉登時憋成了豬肝色。這時忽又聽人問:“按資歷武功,怎麼不是蘇姑娘繼任掌門之位?”說話間又有一角銀子從不知哪裡飛來,魏道士動也不動,緩緩一伸手,就把那銀子托在手裡,只一掂,便說:“哎,死人的消息只值一錢銀子,蘇姑娘這樣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你倒好意思只出一錢銀子來問?”

零零散散的哄笑聲中,又有碎銀子從不同的位置飛來,看來是對蘇沐橙的近況感興趣的人不少,這邊魏道士一個不落地接住了,掂了掂銀錢的分量,又慢慢地說:“蘇沐橙病了,死裡逃生,做什麼教主。”

話音剛落就有人高聲反駁:“放屁。我上月從衡州來,怎麼沒聽到一點風聲。你這老無賴,一把年紀臉皮不要,滿嘴扯謊。”

衡州正是嘉世所在之地。魏道士被人當面辱駡,只是問:“你見到她人了?”

反駁那人遲疑了一下,眾目睽睽之下,只得說:“不曾見到……但也不曾聽說蘇姑娘玉體、玉體違和。”後半句話說得十分靦腆扭捏,說完眾人又是一笑。只是這一笑裡,揶揄之意多些:蘇沐橙在武林中芳名遠播,常有好事者為了爭她與煙雨鏢局的楚雲秀二人誰是武林第一美人爭得不可開交,據說爭到面紅耳赤之際,兵刃相見也是有的。蘇姑娘年滿雙十,依然雲英未嫁,又是這樣顯赫的身家淵源,江湖裡想一親芳澤做蘇家的乘龍快婿的少年俠客,絕不比那些讀了話本志怪便以為就能有佳人贈金紅拂夜奔的儒生們少些。

魏道士尚未開口,立刻又有人接話:“蘇姑娘與葉盟主青梅竹馬,早晚是葉夫人,還能出來接任這掌門嗎?”

這句話一時戳到多少人心裡痛處。之前那聲稱蘇沐橙沒有生病的酒客臉色果然一白,搖搖晃晃一下,兀自嘴硬:“……也未必就許了葉家。那葉不修若真是有意,怎麼兩家還沒有結親?”

倘若是聞者有心,不難從兩人的對話裡聽出幾分蹊蹺來:青州是霸圖門所在,霸圖門下弟子眾多,門主韓文清素有人望,在許多人看來,韓文清才是武林盟主最好的人選。但不管呼聲如何,安坐盟主之位的,還是為人散淡、愛武成癡的葉修。在親近仰慕嘉世和葉修的武林同道口中,儘管現在的盟主之位已由輪回盟的周澤楷接任,言辭上還是按舊例尊稱一聲“葉盟主”;但到了霸圖這邊,就是另一番稱呼了。

一聲葉不修一出,果然引發一陣小小的騷動。不一會兒又有人說:“話也不是這麼說,親事或許是沒辦,這好事嘛,未必沒成。葉盟主神龍不見首尾這一去,可憐蘇大美人獨守香閨,怎能不生病?嘿嘿,這位仁兄既然仰慕蘇姑娘,何不上門提親,蘇美人病中久曠,若是有幸許了親事,小兄弟不僅有蘇沐秋做舅兄,說不定還能認葉盟主做一遭靴兄呢。”

這話說得刻薄惡毒之極,除非是未經過人事的,聞者無不譁然,又有素來與嘉世不對付的,趁機竊笑。那年輕人仰慕蘇沐橙已久,聞言一張臉先是煞白,很快又漲得血紅,轉眼劍就出鞘,殺氣騰騰地向那出言不遜者揮去。

眼看著就要刀兵相接,一直在邊上伺候的一名茶博士忽地一抬手,黃銅茶壺的壺嘴不偏不倚正好與遞出的兵刃一撞,揮劍者只覺得虎口一麻,又全無防備,蹬蹬蹬急退了三步,站穩之後還來不及發作,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瀚文,把牆上貼的條幅慢慢讀一遍與客人聽。”

那茶博士立刻放下茶壺,又恭恭敬敬地退到一邊,輕聲道:“‘貪杯誤事,講茶敬免’。客官,本店小本經營,還望高抬貴手,動手請先出門。”

出手的青年自詡武功不弱,全沒想到竟被這麼輕輕鬆松地攔了下來,前一口惡氣還沒咽下,新氣又來,但他的同伴中有人眼光老道些的,已經看出這個年紀輕輕的茶博士這一下出手不凡,忙伸手先拉住同伴,又對之前那口出惡言的男人說:“我等與閣下無怨無仇,萍水相逢,何必出口傷人?”

那人冷冷一笑,並不答話,只是眼中毫無懼色,顯然是不把這一群人放在眼裡的。那少年人失了面子,正想再動手,之前那茶博士又已悄無聲息地滑到身邊:“不是說了店內不能動手嗎,茶酒錢小店不要了,雨天也不留客,客官不送了。”

字數:2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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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2-1 16:10:27 |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白頭(5)

“要是當真如此,到了九月,這麼多故人齊聚石城,葉不修你是繼續當你的酒保賣你的酒呢,還是再折一枝桂花,從周公子還有輪回手裡,再把這位子奪回來?”

丟下這句話,魏琛頓覺神清氣爽,再不管他,拍拍手心滿意足上樓睡覺去了。

這一夜雨大風急,驚了多少人的美夢不得而知,總之等陳果醒來準備開店時,發現魏琛不僅還賴著不走,更乾脆毛遂自薦起來:“陳小娘子,老夫昨晚夜觀天象,覺得此地風水正好,正適合老夫清修。不如這樣,老夫也不要小娘子的工錢,就讓我在店裡給你打幾天零工,如何啊?”

陳果一張臉都青了——昨晚下了一晚的雨,看你娘的天象啊!

她正要開口趕人,不料一旁灑水拖地的君莫笑竟也給他幫起腔來:“老闆娘,這個月店裡客人多,他又會說插科打諢、幫閒磨牙,留個活寶逗趣,也是好的。咱們不差他一口飯錢。”

“可是……”

君莫笑又說:“不過魏道士,你插科打諢裝神弄鬼騙來的錢,要分一半給老闆娘。”

說完閑閑補一句:“場租。”

“哦,還有你的酒錢。”

魏琛頓時一臉眼珠子掉下來的表情:“……一成了不得了!”

“四成吧。酒錢另算。”

“兩成。我要至少二十年的煙霞酒。酒錢就不付了。”

陳果忍無可忍果斷拍板:“三成。最多給你十年的酒,再好的酒給你糟蹋了。不成拉倒,再別來了!”

前一刻魏琛還在和君莫笑扯皮扯得熱火朝天,一聽陳果開口,立刻答應:“好!就依小娘子的。”

魏琛說是在店裡幫閒,其實十天裡倒有七八天不知在哪裡鬼混,餘下兩三天裡又有大半時間窩在角落裡睡覺,偶爾喝足了酒養夠了精神,才說一說那些九假一真的掌故賺些銀錢。好在這段時日裡石城裡剛剛涉足江湖的人夠多,一些無足緊要的舊事也足夠他賺的,就益發神出鬼沒,也益發胡說八道起來。一日店裡來了幾個嘉世武館出來的年輕人,大概是喝不慣南方的酒,交頭接耳說這酒難喝之極,氣得陳果正要理論,前一刻還在邊上睡覺睡得鼾聲不斷的魏琛忽然來了一句:“少俠,你們這就不對了,還是嘉世的弟子呢,沒聽說當年葉盟主和蘇掌門就專門在這間酒鋪喝過酒嘛?”

嘉世的門人忽然見這麼個邋裡邋遢的中年男人睡意未消地來了一句,哪裡肯信:“這樣的酒,葉盟主和蘇掌門能看得上?”

陳果這下真的火冒三丈,從賬上找出一本陳年的帳簿,啪的一聲擲在桌上,帳簿一頁頁翻得脆生生的響,一直翻到三年前的某一頁:“一壇三年陳的煙霞酒,一碟新藕,一碟櫻桃——櫻桃是給蘇姑娘點的,喏,清清楚楚!老娘還騙你們不成!”

忽然間竄出個橫眉冷眼的半老徐娘,這幾人嚇了一跳,其中一個看了一眼,立刻說:“上面又沒有他們的名字。”

“那也是他們點的!”

“你當時在?”

這一下說到陳果心頭的痛處——她仰慕葉修和蘇家兄妹這麼多年,終於有一天他們從她的酒鋪經過,喝了她家的酒,她卻被那該死的劉媒婆拉去相親去了!還是個新做了鰥夫的屠夫!

陳果一時間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好不嚇人,外人不明就裡,但都知道這個老闆娘頗是潑辣,還只當她要出手打人,就互相使眼色,示意那幾個人算了;魏琛見狀,懶洋洋地一笑,清清嗓子,對那幾人說:“幾位哥兒,別著急,你且聽老夫說,那一年——就是葉盟主勝了霸圖韓門主的一年,他還不是什麼武林盟主,蘇掌門也不是你們嘉世的掌門,就兩個少年郎,帶著也還是個小丫頭的橙姑娘,打馬經過了石城,在這裡喝完一壇酒,歇好了腳,然後就去了青州,從此才有了葉盟主和蘇掌門——哎,君夥計,快給我打一碗三年陳的酒來,就葉盟主和蘇掌門當年喝過的。”

君莫笑動也不動,只當沒聽見;魏琛又提高聲音叫了一次,他這才慢騰騰地倒了酒,慢騰騰地走過去,用身子遮住諸人的視線,把這滿滿的一碗酒重重地拍在了魏琛的面前。拍下去時整個酒碗裡的酒紋絲不動,可就在魏琛要端起來的瞬間,那粗陶的大碗,就這麼在他的眼前生生地裂開了。

碗雖裂開,人卻沒事,魏琛咋舌,故作痛惜搖頭晃腦地說“哎呀,這手一滑,就喝不到二位當年喝過的酒了”;而這時回到櫃上的陳果也沒心思管這個,她出神地望著那陳舊的帳本,對著已經回到她身邊的君莫笑,也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語的輕聲說:“……也不知道葉盟主和蘇掌門,喜歡咱們的酒嗎?”

君莫笑瞥了一眼帳本上那四仰八叉的字,也一樣輕聲回答:“自是喜歡的。”

這樣的安慰讓陳果又展顏,這才看見魏琛面前那灑了一桌子的酒,不由皺眉道:“還說什麼在酒鋪幫忙,淨給人添亂。”

“他麼,只是不上心。真論起酒鋪這個行當,他可比我在行多了。”

陳果這時全不信,倒是反問他:“呃……你們早認識?”

“十年了吧。”

“這麼久?一點也看不出來。”陳果這下真的震驚了。

君莫笑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白頭如新罷了。”

陳娘子一怔,表示自己沒聽明白:“啊?這是什麼意思?”

可她並沒有從君莫笑那裡知道答案,一個年輕、歡快、同樣也是陌生的聲音解答了她的疑問:“這是說有些人認識一輩子等到頭髮都白了,還和不認識一樣;另一些人嘛,可能只有三五天一兩面的交情,可這就勝過別人的一輩子了。哎陳娘子,快把你這裡最陳的酒給我來一壇,我可想死了!”

說話間,黃少天笑容滿面地走進了店裡,他的身後,則是面無表情的張佳樂。

字數: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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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2-1 16:08:49 |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白頭(4)

“那就更要小娘子發慈悲心,收留我一晚了。再說了,都是江湖兒女,我坐在你家酒鋪,難不成你還要我去客棧打尖嗎?說出去真可有損了‘女孟嘗’陳娘子的美名了啊。”

他巧舌如簧,高帽子一頂又是一頂,陳果哪裡是他的對手,情不自禁地往君莫笑那一側看去,想聽他怎麼說。君莫笑片刻後似乎才覺得到她的目光,微微一挑眉:“魏道長要借住,店裡多的是桌椅,拼一拼湊合一下,就不知道道長是不是嫌棄了。”

他說話時正對陳果,但言下之意,全是對著魏琛說的。他這一開口,陳果再不動搖,點頭道:“那就讓他自己拼個桌子,胡亂對付一夜。”

說完又對魏琛說:“我正好有新的鋪蓋,等一下雨小點也麻煩你去洗洗,這一身醃臢道袍,到底是多久沒換過了?要不……君莫笑你把自己的鋪蓋給他,新鋪蓋我換給你吧。”

這明目張膽的偏心聽得魏琛又想抖抖面皮,只忍住了,謝過陳果,趁著她去後院自己的住處端鋪蓋時,見四近再無他人,忍不住說:“君夥計。”

“魏道長。”

“我三個字裡好歹有一個是真的。”

“那可巧,比你多一個真字。”君莫笑從善如流地回敬。

“嘿嘿。”魏琛摸摸鼻子,“倒真做起夥計來了?戲文裡有句話怎麼說來的,白龍魚服,所謂哪般啊?”

“你道士做久了,還管別人家的香火?”

兩個人一來一往皆是寸土不讓,魏琛依然嬉皮笑臉,君莫笑照例懶散沖淡,就是少了陳果在場,彼此間的雙眼都像是被什麼人忽地在深處點起了火燭,湛然生光,全不見之前閒聊時那鬆散勁頭。

“我披張道士的假皮,做的還是往日的事。你倒好,還真以為身上貼的就是夥計的真皮了?我都不知道,原來葉修在石城住下,就能回到少年打馬去找老韓打擂的三年前啊?”

葉修垂首而坐,只看背影,當真說得上有嶽峙淵臨之勢。他極輕地動了一動嘴角:“承讓,魏琛生了一張能換來真金白銀的巧嘴,也不曾見買回了大名鼎鼎的藍雨閣。”

話說到此陳果臥房的門聲一響,兩個人飛快地望了一眼對方,頓時喝酒的喝酒,吃瓜的吃瓜,再不交談。片刻後陳果抱著鋪蓋又回到酒鋪,見兩個人還是和自己離開時一樣,就把手裡的東西擱在一張桌上:“魏道士,那你自己收拾吧。君莫笑,你晚上留心點,不准他下到酒窖裡偷我的酒喝。”

“陳小娘子,我老魏幾時是這樣不知道好歹的人?放心吧,這一夜我給你守著店,保證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陳果白他一眼:“別第二天一早我們開張,你就是那只醉死在酒缸裡的蒼蠅,我就謝天謝地了。”

有了之前的閒扯和這一來一往的折騰,不知不覺之中時候已經不早了。陳果交待了一聲注意火燭就回去睡了,魏琛與君莫笑一直等到院子另一頭的房間裡傳來吹燈聲,才由魏琛先開了口:“我老人家了,這桌板太硬,睡不得。”

“地上軟些。你睡好。”

葉修說完繞過他準備下酒窖,魏琛老不客氣地跟在後頭,下去之後裝模作樣歎一口氣:“全武林都在找的葉盟主,居然住在這麼個地方,真是令人……好不唏噓啊……”

話說到一半時,人已迅疾如電地閃到酒窖的一角,朝著葉修擱在壁邊的那把雨傘抓去。

他勢起突然,眼看就要把傘握在手裡,忽然憑空斜來一隻手,穩穩地先把傘掠了過去,還順手一敲魏琛的手背:“這是什麼規矩?”

葉修全沒用內力,魏琛的嗷嗷呼痛也就聽來一分真九分假;一擊不得,兩個人暫態已在這昏暗的酒窖中隔開半丈遠,魏琛呲牙裂嘴地甩了甩手腕,皺眉對葉修說:“你這傘又沒啥古怪,還看不得了?”出手時他已看清那就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油紙傘,大概是年歲久了,傘面破爛不堪,怕是連遮風擋雨都不能了。

“既然沒古怪,有什麼好看?”

魏琛雖然還掛著個笑臉,但不知不覺之間,早已是渾身戒備起來。他與葉修對視良久,還是先松下口氣,說:“老夫一把老骨頭,現下又沒了內力,葉不修你不尊老就算了,殺氣都出來了就沒意思了啊……我沒別的意思,那天不知道那人是你,同小輩們開個玩笑,如今既然歪打正著,你乾脆讓我參詳參詳,讓我多賺一點銀錢,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隕鐵傘骨,精鋼傘面,”葉修一面笑,一面緩緩道來,“承老魏吉言,我就認了吧。不過千金這個名字不好,換一個字,千機罷。”

他這一笑,連魏琛都覺得毛骨悚然,心想世人皆說霸圖的韓文清一笑可抵千鈞之重,卻不知道有的時候葉修笑起來,那才真的是嚇人多了。

但他口頭上從來也是不肯吃虧的:“好啊,葉盟主親口這麼說,我就欣然受命了,這也算是投桃報李,真是皆大歡喜,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他這是說如果真的有人按照他的形容去找葉修的下落,必然是一輩子也找不到他的人的。念及此魏琛覺得自己既然這麼知機,怎麼也該再找事主要個添頭:“葉不修,這名字又有什麼典故沒有?”

葉修看他一眼:“由你胡扯就是了。”

魏琛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那就真的多謝了。”

這時兩人才收了招式各自坐下,魏琛與他多年不見,記憶中還真是當年青州城裡桂枝奪魁的少年俠客。而今兩人都是滿面塵灰風霜在鬢,不免生出一點極難得的物傷其類,遂正色問:“我說,你這突然一走,要真是一心求武就算了,窩在這小地方,又是圖個什麼?”

葉修還是笑:“魏閣主都能慨然賣掉藍雨閣,怎麼反問起我來?我這個不過虛名的盟主位子,還比得過你費盡心血的全副家當不成?”

這輕輕的一句話,真是戳了魏琛那一付千錘百煉銅筋鐵骨的老心肝。魏琛心裡忍不住把葉不修的祖宗八代都罵翻了,偏生想不到還能拿到他什麼把柄也回敬一遭。正在出神,忽聽得葉修說:“老魏,這幾個月嘉世、輪回還有微草,怎麼都來找韓文清的晦氣?”

魏琛一聽反而樂了:“喲,我當你真的一門心思做夥計,原來也還是留心得很啊。”

葉修不理他的嘲諷,淡淡說:“酒鋪裡多了這麼多學武的人,我也沒瞎,還是知道的。”

魏琛簡直是幸災樂禍地沖他一笑:“叫你以往平日深居簡出萬事不管,現在什麼狗屁門派的徒子徒孫,都要你親自給倒酒了。嘿嘿,老韓是能吃晦氣的人嗎?就算他能吃,張新傑怕是無論如何也要把這晦氣雙份奉還了——好啦,別說老夫瞞你,聽說今年盟主的擂臺,要在石城打。”

眼看葉修神色平靜如昔,他越發眉飛色舞:“要是當真如此,到了九月,這麼多故人齊聚石城,葉不修你是繼續當你的酒保賣你的酒呢,還是再折一枝桂花,從周公子還有輪回手裡,再把這位子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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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2-1 16:07:04 |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白頭(3)

“這還不是想你……家的酒了嗎?”

話轉得及時 ,陳果只能硬生生把一句咒駡再咽下去。罵不出口愈發氣苦,也愈是相看相厭,正在盤算著怎麼把他請走,偏偏不巧,一個驚雷炸完,暴雨傾盆而來。

君莫笑還沒回來,魏琛又在耳邊說什麼下雨留客,陳果心煩意亂,想來想去說了一句:“魏道士,我送你幾錢銀子,只求你快走。”

魏琛見她心急如焚,益發安安生生穩坐釣魚臺,慢吞吞呷了口酒,反問:“娘子這話我越是聽不懂。當年你求我說葉修怎麼在青州打擂、怎麼從霸圖的韓文清手上奪下武林盟主之位,可不是這麼不耐煩啊。”

聽到葉修二字,陳果態度稍緩:“難道你有葉盟主的消息?”

“要是有呢?”

“有就快說。”

魏琛見她雖還是一付不耐的樣子,神情間卻比方才已經不知道熱絡多少,不由笑說“陳娘子還是對葉盟主滿懷仰慕之意啊。”

陳果答得理所當然:“武林中人,誰不仰慕葉盟主?魏道士,你要知道他的消息,趕快說,我沒閒心與你囉嗦。”

魏琛便清了清嗓子:“那就說一點,謝陳娘子的這一碗酒……”

“快說快說。”陳果急切地催促他,眼中滿是期待之色。

“就聽說葉修……”

“葉盟主。”

“盟主已是周澤楷了。”

“現在龍椅上坐著個聖人,那之前文皇帝武皇帝就不是聖人了嗎?”陳果理直氣壯地反問。

“好,好,就聽說那葉盟主從嘉……”

“老闆娘,還有客人?”

聽到君莫笑的聲音,陳果才猛地意識到自己一聽見葉修的消息,竟把之前對君莫笑的牽掛之意都暫且拋在了一邊。她側過身,見他一身濕透地站在門邊,登時不高興起來:“說了多少次了,這裡夏天多雨,要是出門,別忘了帶傘!你行裝裡那把傘還真是拿來擺設的不成……”

陳果一面說著,一面起身找了塊乾淨的布丟給君莫笑擦手臉,也就錯過了魏琛萬年一見的眼睛珠子都要掉下來的錯愕神色。伴隨著噴酒聲和咳嗽聲,魏琛指著門邊陡然間面無表情起來的君莫笑,問陳果:“陳娘子……這就是你在等的,呃,情郎?”

陳果很不高興地看著君莫笑那濕淋淋又毫不上心的死樣子,聽見魏琛發問,也懶得看他,更不高興地說:“嘴巴乾淨點,去你的情郎。這是我店裡的夥計,叫君莫笑。”

魏琛這下咳得一張鬍子拉碴的老臉都要發白了,也不知道是想笑還是想叫,古裡古怪盯著君莫笑的側臉,半晌總算把那口噎了他一喉嚨的酒咽下去,接著說:“……哦,君莫笑。好哇,好名字。君莫笑。”

君莫笑瞥他一眼,丟開手裡的帕子,也不理他,徑直對陳果說:“出門的時候沒下雨。”

“石城這地方天奇怪,沒下雨也要帶著傘。”

“以後記得了。”

“記得個鬼。說了一萬次了,從不見你記得。快去換身衣服,不要著涼了。”

兩個人一問一答,渾把魏琛當成了個死人。好在現在魏琛兩隻眼睛全盯著君莫笑,也理會不得這點冷遇了。片刻後,他抓到一個間隙,低低地笑了一笑,對著陳果又把之前那沒說完的事說了下去:“說到葉盟主,聽說他離開嘉世門時,留下了卻邪,帶了一把新的兵器,叫什麼‘千金散’。”

這廂君莫笑的一頭一臉的雨水擦得已差不多,陳果聽他老調重彈,到底還是難以掩飾對葉修的仰慕之意,不僅自己老老實實地坐了過來,還拉扯了一把君莫笑:“來聽魏道士說葉盟主的事。”

君莫笑垂著眼,看也不看魏琛,只問陳果:“什麼葉盟主?”

陳果大驚小怪地看著他:“你……”

說到這裡猛地想起君莫笑會武的事情只有彼此之間心知肚明,從沒挑破,就硬收住了,說:“就是我們江湖上的武林盟主,武功出神入化,是個了不得的大英雄、大豪傑。他這半年來不知神隱去了哪裡……哎,你在興欣幹了這麼久,葉盟主的事怎麼能沒聽過……算了算了,趕快一起來聽。那個千金散也是劍?”

他就真的拉過一張條凳坐下,始終一臉無精打采的樣子耷拉著腦袋,心不在焉地聽著陳果滿懷興奮地等待著魏琛繼續往下說。魏琛再瞄他一眼,嘿嘿笑了笑,真的說了下去:“對,就是一口寶劍。”

君莫笑掀起眼皮,輕聲說:“魏道長,怎麼換詞了?說得和那天的不一樣啊。”

至此,魏琛再無疑慮,那一日他在青州藍溪閣外瞥見的身影正是今日的君莫笑。只是不想五六年不見,兩人不僅再不是相知時的身份,連形容神色,俱已改換了頭面。

陳果聽他突然開口,滿面不解:“你什麼時候見過他,聽他說過這個了?”

君莫笑定定看著魏琛,目中一片幽光,懶洋洋說:“前些時日不是向管家娘子請了幾日假嘛,就去了一趟青州,正好聽見魏道長在酒樓裡說書,說得痛快,我也聽得痛快,就是不是這麼說的。”

“你去了青州?去青州做什麼?”

“搭錯了驛車,醒來就到青州了……看到有間很大的酒樓,就進去看了看。”

陳果不免生出一點比較之心:“很大是多大?比咱們這兒好?”

君莫笑著對陳果微笑搖頭:“沒咱們這兒好。酒也不好喝。”

陳果聽君莫笑也說“咱們”,心裡說不出的高興,當即起身給他切西瓜去;倒是一旁的魏琛覺得牙酸得很,抖了抖臉皮正要反唇相譏回去,忽然想到那一日君莫笑離開藍溪閣時,自己根本沒說千金傘,心頭不由一驚,又不免一黯,還是假模假式地歎了口氣:“這樣貼心的夥計,陳小娘子好福氣啊。”

陳果聽他陰陽怪氣,本來要遞給他一塊好的西瓜,臨陣縮手,只把邊邊角角扔了一塊給他。魏琛不在意地接了,胡亂咬了兩口,嘿嘿又笑說:“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了啦,我又趕了一天的路,小娘子心腸好,讓我在店裡湊合一晚吧。”

“我借你把傘,長街走到頭,拐角就是客棧……城西還有個道觀,不過你一個野道士,唬唬別人就算了,真上了三清殿胡唚,我都怕老天一個驚雷收了你……”

“那就更要小娘子發慈悲心,收留我一晚了。再說了,都是江湖兒女,我坐在你家酒鋪,難不成你還要我去客棧打尖嗎?說出去真可有損了‘女孟嘗’陳娘子的美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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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25 09:37:28 |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白頭(2)

“君莫笑。”

“名字倒不錯……那就幫我把門板上了吧,咱們打烊了,君莫笑。”

陳果留他本也沒指望能做什麼事,說是做完正月,其實是想讓他在這一年裡最冷的日子有個地方落腳,順便再替她在夜裡守店——陳果雖然比尋常男子還更多些擔待,到底是個沒嫁人的姑娘,孤身在酒鋪裡守夜諸多不便,如今有個青年男子,雖然看起來不怎麼頂用,但石城這地方從來風平浪靜得很,他這樣的,也就夠了。

她抱著慈善之心雇下君莫笑,全不曾想到當日他那句“髒活累活都能做得”並不是急於有地方安身的託辭,於是到了正月底,陳果反而不捨得他走了,真心實意地出言挽留,沒想到君莫笑竟然答應了。

她就沒要當初他欠下的四十七文酒錢,還給他漲了一成工錢,又在地下的酒窖裡專門給他理出一角作為住處,從此那飄萍冬雪一般無聲無息出現在石城的閒散人君莫笑,就暫時紮根在了興欣酒鋪裡。

但和他相處得越久,陳果反而越看不懂他:起先以為他窮困落魄,不然何至於連幾十文的酒錢都付不起,但給他漲了工錢,也不見如何開心;初見面時一臉病癆鬼相,可店裡常常要卸些柴米,百來斤的木柴扛在肩上,從來連聲粗喘都聽不見;說他懶散吧,沒誤過事,沒有精氣神吧,也真沒客人抱怨過,就連清明時候陳果去郊外給父親上墳,托他暫管了一天帳,回來一查,帳目清爽平整,比她自己做還要好些。

陳果也知道他身上有功夫,比她還略強那麼一點半點——她試探過一次,君莫笑也沒有隱瞞。不知道為什麼,知道他有功夫陳果並不害怕,倒還隱隱地有些說不出的開心。

等陳果意識到這一點時,她才發現,原來只半年光景,這個來歷不明的年輕人,早已被她在不知不覺之間當成了她從未有過的幼弟了。

於是開心之余,有時又害怕,害怕哪一天這樣一個人又一聲不吭地走了,正如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自己的店裡。譬如前幾天他忽然說想出門走走,陳果二話不說答應了,誰知這一出門就是幾天,近來石城不知為什麼多出許多外地人,又開了幾間新的武館,學武的人多了,喝酒的人也多了,平時君莫笑在時不覺得,人一走,明明請了兩個雜工,但就是忙不過來。累得厲害了她心裡忽然覺得慌得狠,一天下到酒窖去拿酒,這才發現,君莫笑一直放在床鋪邊的那個小小的行囊不見了。

陳果一時間手腳冰涼,兩手空空地又上來了。等了這麼久的酒客沒等到酒,正不高興想說點什麼,陳果就聽見門口有人在說:“這位客官別急,十五年的煙霞酒麼,這就來了。”

她渾身一顫,急忙忙地轉過身,君莫笑還是穿著一身單衫,肩頭落了雨,行囊插著一把傘,正站在門邊對著客人溫和而懶散地笑著招呼。

說完他轉過臉來看向她:“老闆娘,我這一趟出門耽擱了,對不住。”

陳果壓抑住渾身翻滾著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的血氣,咬一咬牙說:“下次再不說清楚走幾天,老娘打斷你的腿!還不快下去端酒去!”

可看著君莫笑那懶懶散散下酒窖的步子,陳果又忍不住老懷大暢地偷偷笑了。

不管外人怎麼看他們,她又怎麼不想君莫笑離開興欣,咱們的陳娘子,至少在顏面上是不會承認自己對君莫笑的依賴的——該說的要說,該罵的要罵,人前橫眉冷眼的挑剔也是有的,可到了晚上兩個人坐在一起吃飯,她又還是把魚肚子上的肉挾在他的碗裡,滿臉不耐煩地說,“瘦得像個癆鬼,快點吃,不然客人見了,還以為我興欣的陳果娘子怎麼克扣夥計了呢。”

君莫笑就笑一笑,默不作聲吃掉,然後低低地說一聲謝謝。

現下是夏天,天黑得晚,但興欣上下門板的時間還是不變,陳果想,總歸就這些人手,她也沒兒沒女沒家沒累的,多賺少賺一點又有什麼區別。吃完飯天色還亮,君莫笑常常會出一趟門,又在天徹底黑之前回來。陳果從來不問他去哪裡,他也從來不說,只是回來的時候袍角全濕透了,陳果就知道,原來他是去江邊了。

可對陳果這個江邊長大的石城人來說,江還是那樣的江,看得熟了簡直厭煩,只求它到了夏天少發一次洪水這就謝天謝地了。真不知道君莫笑這樣樂此不疲,到底是想看些什麼。

陳果想不明白,還是不問;又或許是他忽然消失的那幾天想得太明白了,不需再問——只要他的行囊,還有行囊間那把從未打開的傘依然在,那麼他就還是君莫笑,也還是會回到她的興欣酒鋪來的。

那一天也是這樣,君莫笑吃過飯又說要出門走走,陳果難得地主動收拾了碗筷,又去院子裡打好井水湃了西瓜,只等天黑君莫笑回來好吃。眼看著天色漸暗,夕陽被不知何處來的烏雲給蓋了過去,遠遠的還能聽到雷聲,眼看就是有一場暴雨。他出門時沒有帶傘,陳果正有點擔心,恰好店外就傳來了腳步聲,眨眼就到了門邊。陳果剛松了口氣,心想著要虎著臉作弄他一下,沒想到剛轉過臉,正對上一張涎皮賴臉的老臉,正笑嘻嘻地對她道:“陳家小娘子,好久不見了!”

一時間陳果眼前只閃過早些時候劉媒婆那張臉,多少新仇舊恨簡直是噴薄而來,激得她柳眉倒豎,銀牙咬緊,纖纖十指惡狠狠地戳向來人,恨不得把他這雙眼睛都戳瞎了,一字一句,淨是咬牙切齒:“魏道士!怎麼是你!”

魏琛滿臉不解:“哎呀呀,陳小娘子,我老魏可是從來沒欠過你一文酒錢。你我多年不見,故友重逢……”

“欠錢”這兩個字聽得陳果眼皮直跳,滿不耐煩地打斷他:“你我算是哪門子故友?照你這樣說,這興欣酒鋪十來年間來來往往的客人,都是我陳果的故友了?”

魏琛點頭:“小娘子這麼說就對了。登門既是客,不打笑臉人嘛!門板既然沒下,那我就不客氣,請小娘子打一壇煙霞酒來喝吧。”

“已經打烊了。不賣。”陳果與他其實只幾年前兩三面的交情而已,又不喜歡他為人行事,一聽他要酒喝,立刻拒絕了。

可惜她這邊再乾脆,耐不住魏琛這油煎枇杷核的性子,只管繼續笑說:“桌上還擺著瓜果,莫不是在等人?原來這些年不見,陳小娘子已經嫁了人了。難不成已經喜得貴子了?我雖然錯過了你的喜事,討一杯喜酒,總是應該的吧?”

“你這人……”

他口氣惹人嫌惡,但言語間並無一點錯處,又有伸手不打笑臉人的說在前頭,陳果心裡再不情願,也還是去櫃上給他倒了一碗酒:“沒嫁人也沒生孩子。喏,酒在這裡,喝了就不送了。”

說完她不禁又往門外看了一眼,這神情給魏琛看在眼裡,邊喝酒邊問:“陳小娘子真在等人?”

“嗯。”陳果有些心不在焉地說。

“莫不是情郎?”

“這話奇了,哪個等情郎還這麼門戶大開燈火滿堂的?”這話陳果實在聽不下去,皺眉還嘴,“魏道士你向來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石城這小小地界,到底有什麼好事,敢勞動你的大駕?”

“這還不是想你……家的酒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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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25 09:36:23 |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白頭(1)

興欣的老闆娘陳果日來有些煩躁。

倒不是有何不順當,恰恰相反,自從某個無錢付酒帳的酒客當了幾天酒保以勞抵債、後來又乾脆留下來做夥計,半年間她不知省了多少心力——工錢低、能幹活、不多事,雖然喜歡喝酒,但從來沒誤過正活兒,連別的酒鋪知道他力氣大出更好的工錢要雇他,也全被他以喜歡興欣釀的煙霞酒給乾脆地推辭了。這樣合用的夥計在整個石城,簡直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

平心而論君莫笑幾可說無可挑剔,所以陳娘子正煩心的事情,歸根到底還是出在她自己身上:這幾日也不知道隔壁的劉媒婆哪門子豬油蒙了心,找上門同她合計要不要乾脆招贅君莫笑,徹底把他留在店裡。

“一勞永逸,一舉兩得,兩廂歡喜啊!果姑娘。”

劉媒婆興高采烈地說。

陳娘子自從九年前倉促接過突然離世的父親留下的店鋪,一路竭力支撐到現在,早就絕了嫁作人婦的念頭。耐不住街對過住了個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劉媒婆,從最初給她說良家子做原配,到給人當續弦,說著說著念頭動到酒鋪的夥計身上,眼看是誓要在兩眼閉上之前看著她出閨做一回新嫁娘了。

陳娘子一聽火冒三丈,二話不說一口回絕,劉媒婆當場被拂了顏面,轉念一想,又問:“那……以前那個會來喝一壺的魏道士……?”

“老娘這就剃頭去做姑子也絕不嫁給這個老邋遢!”

要不是看在親娘在她幼年離世、吃過她劉媒婆幾天奶水的份上,陳果藏在櫃檯下的那把鋼刀,早就劈過去了。

她這聲吼直有劈山裂石之勢,叫得就睡在酒窖裡的君莫笑迷迷糊糊地推開門板探出半張臉:“老闆娘……?”

見到他一張清晨起來睡得浮腫的臉,陳果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連連揮手說:“沒你的事,快睡你的去!”

君莫笑老老實實地縮回頭,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人已經收拾妥當,再不用她吩咐,熟門熟路地掃塵灑水,拖地抹桌,把今日要賣的酒按數提到櫃上,然後照例問一句:“老闆娘,可以下門板開店了?”

這樣恭敬而和順的態度叫陳果一腔惡火再發不出來,只能惡狠狠地剜一眼恨不得眼睛都笑眯起來的劉媒婆,硬是把胸口的這團氣咽下去,點點頭說:“下吧。”

石城城南的興欣酒鋪,十來年間如一日,準時開張。

位於青州、衡州和商州交界處的石城,一直是個不怎麼熱鬧的小城。青江與衡水在城外匯合,並作一股後浩浩湯湯地向東入海。兩條河流在此地匯合,雖然帶來了絕佳的勝景,也使得石城的春夏兩季易發洪訊。城裡人口不多,本地人多做是漁民,要不然就外出行商,很少見到外客,這樣的日子過得不慌不忙也溫飽無憂,好比陳果的興欣酒鋪,一年裡除了年關前後和清明,光顧的全是叫得上名字的熟客。

直到半年前的一個冬夜,她剛送走這一天的最後一個客人,正要落門板,才發現酒鋪一角的陰影深處竟有一個人無聲無息地伏在桌面上。萬籟俱靜的時分,本以為再無他人的店鋪裡忽然多出了個人,饒是陳果再潑辣大膽,也給驚得不輕,遠遠地看了一會兒見那人沒有動靜,就放輕腳步走了過去要一看究竟,手則輕輕地搭在腰間暗藏的一把匕首上。

“這位郎君……”

只叫了一聲,她已經聞到那人身上沖天的酒氣,正是自家釀制的煙霞酒、還是最便宜的一種。這樣的酩酊之態看得陳果直是不耐,只能忍耐地伸手把那人推醒:“這位客官……公子……哎,我說,你且醒了,小店已經打烊了!”

一邊叫一邊想這人到底是幾時來的。時近年關,大家手上有了余錢,加上總有些趕路回家途經石城的旅人,酒鋪的生意比平時要好,陳果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竟是記不得幾時有人點過這麼多的酒了。

她叫完這幾聲,那人總算抬起頭來,明明渾身已經是一股剛從酒罈子裡撈起來的味道,他說的卻是:“店家娘子,再來一壇酒。”

可陳果做的是酒鋪的生意,偏偏最恨人醉酒,當即皺眉說:“今日不賣了。”

一面飛快地數了酒罈子和桌面上下酒菜的碟子,無甚好氣地說:“四十七文。客官明日再來吧。”

說完因害怕他醉酒鬧事,一直按著匕首的那只手更是握緊了刀把,眼睛也緊緊地盯住了他。可他聽說打烊,只是點點頭,接著坐起身子來找錢袋,摸了一會兒摸不出什麼,又轉身往擱在牆角的行囊裡翻找。

在他翻找之際陳果始終不脫戒備地看著他。店內的火燭這時差不多都燃到了盡頭,但也還算明亮,很快的她看見這人只穿了一件單衫,已經洗得退了色,身影也甚是清瘦,整個人看起來又是單薄又是寒酸,分明是一付落魄下世樣。

陳果本來還滿腹怒氣,見狀也有了點憐憫之意,再不出言催促,只由著他慢騰騰地翻找出銀錢,權當讓他多烤片刻的火,也是好的。

他找了片刻,兩手空空地抬起頭,對著不知何時起已經不再橫眉冷對的陳果歉意地一笑,倒是說了一口本地難得聽見人說的好官話:“店家娘子,我的錢袋不知道哪裡去了。”

那是張年輕的臉,鬚髮有些時日沒打理過,愈是襯得臉色蒼白毫無人色,要不是這一笑略略抹去了臉上的疲遝之色,簡直像是什麼志怪書裡鑽出來的孤魂野鬼,趁著年關將近出來吃一吃人間的香火。

聽得他說沒錢,陳果也沒發怒,本想叫他走了拉倒,權當施捨了這異鄉人一樁善事。不料還沒開口,他已經先開口說:“店家娘子,我髒活累活全做得,也能替店家守夜,要是娘子不嫌棄,就賞我一套被褥安身,我替娘子做幾天工,還了這酒錢吧。”

陳果看他這個蒼白如鬼、弱不禁風的樣子,根本不信他的話,正要拒絕,忽然覺得背後拂來的風夾雜著一縷濕意,回頭一看,不知幾時起已經下起雪來了。石城近水,冬季又濕又冷,是一年裡最難熬的季節,陳果想到他那褪色了的單衣,話到嘴邊就成了:“……那也要得。”

想一想,又說:“這幾日我店裡的夥計正好辭工,我要年後才能招到人,你能做完正月嗎?要是能,我還能再倒付你些工錢。吃住都管。”

“那就謝謝店家娘子了。”火光下他的雙眼明亮,雖然還是一例的疲遝閒散神氣,但並沒有一絲的醉意。

“沒什麼謝不謝的。”陳果倒不好意思受這樣的客套,揮手道,“我姓陳,石城人都叫我一聲陳娘子,要不然就是老闆娘,你呢?”

那個年輕人輕輕地笑了一下,徐徐說:“君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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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傾蓋(4)

“快走!”

“走”字還噙在舌尖,人已飛出去一箭遠,張佳樂本已有心要走,聽見他這一喊,轉念之間也跟了上去。兩人腳程都快,身後官差哪怕是有心要追,片刻間就追不到二人蹤跡,只好再折回去,料理起那一眾當街行兇卻被收拾得恨不得滿地找牙的惡徒去了。

他們先是一前一後,漸漸又齊頭並進,從城的一頭跑到另一頭,遠遠連城牆都可見了才肯停下腳步。停住後黃少天回頭看了一眼張佳樂,猛地放聲大笑,笑聲中多少快意瀟灑縱橫流淌,毫無一點隱瞞掩飾。笑罷後他指著一旁一間小小的酒肆:“來,我請你喝一杯酒去!”

黃少天好酒,說是請張佳樂喝一杯,一壇酒自己倒喝了七七八八。酒罈空後他意識到這點,正要再叫一壇,張佳樂忙攔住他:“我不善飲酒,不能再喝了。”

他既然說了,黃少天再不勸酒,又是一笑:“不喝就不喝吧,喝酒全憑盡興,強求有什麼趣味。不過既然酒喝完了,那就走兩招?”說笑間露出雪白的牙齒,在此時的天色下一如一隻初長成的猛獸,心無芥蒂,滿身鋒芒。

要是面對黃少天的是百花樓的張佳樂,他未嘗不可欣然受邀,就算不使出全套的百花繚亂,也必定是一場痛快的大戰。只可惜張佳樂已經死了三年,如今受邀一戰的,只有霸圖的孫千華了。

撇去這一層因由,石城這一趟探訪他始終未明身份,如今人地生疏,出手實屬不智。黃少天倒也罷了,要是暗中叫人看出什麼端倪,未免得不償失。張佳樂只猶豫了片刻,真心懷著幾分歉然說:“還是改日在青州我們再行切磋吧?剛剛那一番風波還沒過去,引來官差總是麻煩。”

“那去城外打?反正現在城門沒關,我們趁早出城,打完了回青州,不是正好?我出門這些天,也該回去了。”黃少天抬頭看看天色,“還是你要在這裡多留幾天?那個,你到底怎麼稱呼啊?”

張佳樂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沒通報姓名,忙說:“孫千華。”

“哦,也是霸圖的嗎?”

他輕輕點頭,見狀黃少天一笑,又說:“那就要叫一聲孫大俠啦。不過這個稱呼忒見外也沒意思得很,看你面相這樣老,那就……老孫?”

其實他與張佳樂年歲相仿,張佳樂被這麼一叫,倒不生氣,反而生出點難得的玩笑之心,就是人皮面具沒有喜怒,總是冰冷僵硬:“什麼叫面相老,我年長你不少,當不得一聲孫大哥嗎?”

他本意只是說笑,不料黃少天微微笑著搖頭:“我家裡兄長甚多,義兄弟更是多得數不清楚。但這聲大哥,叫不得。”

張佳樂看他神色,一下子想起幾日前藍溪閣所見所聞,一時心中頓感尷尬,心想早知有今日結交,那夜就絕不會往藍溪閣再夜探第二遭。他心緒翻騰,偏偏不能言之於口,好在黃少天善言,早已把話揭了過去:“老孫,你怎麼說?”

這樣自作主張換了稱呼,張佳樂也只能隨了他去,但到底是心喜他這坦蕩心性,說:“我的確是今日就要動身趕回青州。不如這樣,拳腳比試暫時收了,聽說少東家好鞍馬,不如比一比馬術,看看誰先到青州……不過你要是有什麼千里良駒,還請先說了,我也好先認輸。”

先頭黃少天聽他說“拳腳比試暫時收了”,正覺無趣,後又聽到騎馬,眼睛一下亮了起來,連聲說:“好好好!不是什麼名馬,就是匹有些年齒的老馬。那就這樣,我們各自去牽馬,就在這裡會合。半個時辰夠不夠?”

“夠了。”

由是二人暫時告別,張佳樂去霸圖的分壇交待蔣遊先以靜制動待自己回去稟報了韓張再做圖謀,就兩廂作別,牽了馬去城門口和黃少天會合。

來到城門外時黃少天已經先一步到了,正在興欣酒鋪外給馬飲水,遠遠見到張佳樂一人一馬走近,倒是先笑了出來:“隴州的馬,老孫你可以啊。”

張佳樂少年起被送到隴州學藝,隴州與涼州相鄰,都產馬,一在佳雍關內一在關外,所產的馬匹大多是充作軍用,後來他被逐出師門離了隴州,幾年間四海零丁,也不是不曾刻意與隴州的一切斷了聯繫,但兩年前在南方的集市看到這匹隴州的馬,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

被認出馬的來歷張佳樂倒也不隱瞞:“我的騎術在隴州學的,非隴州馬不敢與少天一較高下。”

黃少天聽了只是沒心沒肺地一樂:“那巧得很,我這是涼州馬。”

張佳樂早認出這是涼州的馬匹——隴州在關內,所產的馬匹身形較小卻性格剛烈,衝鋒陷陣一無所懼;而關外的涼州的馬種要高大溫順得多,除了供作軍馬,涼州官員每年都要專門精挑良駒朝奉大內。

黃少天的這匹馬雖然產自涼州,並不是什麼特別好的馬種,可張佳樂為人仔細,一眼就望見馬臀有個小小的烙印,分明是軍馬。

這目光沒有逃過黃少天的眼睛:“老孫眼力不錯,這是軍中變賣的軍馬。離開涼州時軍中正好賣馬,我和他一見投緣,就買了。他年歲雖長,卻是匹好馬。”

前幾年間戰事頻繁,涼州守軍的軍馬淘汰更迭甚緊,譬如隴州的馬匹,有幾年根本是禁了私人買賣,當年張佳樂曾想給孫哲平挑一匹馬,別說是什麼良種,就是再尋常的劣馬,都不可得。

但自去年大勝了西梵,西梵割地稱臣又自退五百里,想來軍中再不要那麼多馬匹,便把些老弱的軍馬折價賣了。張佳樂心裡飛快一算時間,全都對得上,就不再多想,翻身上了馬:“那就走吧。”

黃少天對自己的馬甚是愛惜,待馬匹飲完水,從鞍邊掏出一塊豆餅喂它吃了,這才俐落地上了馬,本來已調轉了馬頭,忽地又停下,對面露不解之色的張佳樂略帶歉意地一笑:“抱歉抱歉,你再等我片刻。”

說完他揚聲朝酒鋪內大喊:“陳娘子,勞煩你再送一壇煙霞酒來,越陳越好。”

喊完後才說:“這酒我大哥沒喝過,我帶一壇回去與他嘗一嘗。”

張佳樂已知道這兩人名為兄弟實為愛侶,他從小就在百花樓學武,門中戒律森嚴,自己又一心向武,與這些情愛之事從不上心,自從被韓文清一語挑破喻黃二人的私情之後,想的也不過是這兩人一靜一動倒是般配,心裡反而是為那一夜的自己壞了他們的好事隱隱有些歉意。

現下黃少天又提起喻文州,他覺得不接話未免有些生硬,想了一想,說:“少天與喻東家真是兄弟情深。一路鞍馬顛簸,這酒帶得不易。”

這話說完他也覺得不妥,但一時間找不到更妥貼的詞,好在說話時真心實意,也就這麼說了。黃少天正在等酒,聽到他說話,靜了一靜才接話,語調中滿是言之無盡的歡喜和隨意:“他是我手腕、眼珠子,一壇酒又算什麼。”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可張佳樂長在隴州,全聽懂了:這兩州地處邊關,兒郎們多去投軍,軍中人用的無非是刀弓劍戟,再沒有比手眼更寶貴的,久而久之,兩地的情侶慣拿這兩處發誓賭咒,就好比中原、東南諸地的情人間用自身性命起誓一個道理。

張佳樂也不知為何,被這句話說得禁不住輕輕勾起嘴角。可這邊笑意還沒入眼,一件舊事不期而來:那年他和幾個北樓的師兄弟去南樓賀壽,筵席散後,兩派的少年子弟們圍坐在一起閒聊喝酒,門戶間的瑣碎清規全暫時拋了去。不同於地處隴州苦寒之地的百花樓北樓,南樓就在南湖之濱,京畿左近,坐擁多少繁華風流,說到兩地差異之大時,忽然有人說,京中有一處叫藍雨閣的酒樓,別的都罷了,有一種叫杏花白的酒,幾位師兄要是沒嘗過,那就真是可惜了。

此言一出,南樓的弟子們紛紛附和,讓他們這些北樓來的遠客聽了無不好奇,可他們第二日一早就要動身返程,京城離南湖幾十裡地,又到了宵禁時分,這一次只能錯過了。

誰知道等到了下半夜,差不多所有人談笑甚歡醉了個七歪八倒之際,張佳樂忽然感到有人在輕輕拉扯他的袖子,轉頭一看,是不知幾時起消失不見又莫名回轉的孫哲平。他的發間還有夜露,手裡卻多了一個酒罈,泥封一掀,皎皎的明月就這麼落進了滿滿的酒罈裡。

幸好在有面具遮掩,張佳樂這一刻的神色連自己都不必看見。他再回神時,酒鋪裡的夥計已經出來、正給馬上的黃少天遞酒。心煩意亂之下張佳樂隨意瞥了一眼那夥計,因為他正低頭把酒罈系在馬鞍上,只能看見一身漿洗得退了色的淺色布衫子。

他看了一眼就不再多看,從未覺得酒味這樣刺鼻,恨不能一抽馬鞭,即刻揚塵而去;倒是一旁的黃少天雖然歸心似箭,閒情卻不改,心想生了一雙這樣好看的手,可惜也就是個夥計。

付了酒錢又打賞了夥計,黃少天對張佳樂說:“老孫,那我們出城就比?”

張佳樂勉強一笑:“由少天說了算。”

兩人紛紛揚揚打馬向城外而去,那送酒的夥計目送他們走遠,一時間除瞭望著他們的背影,再也沒了別的舉動。夕陽下雙人雙騎漸行漸遠,留下的那個形只影單,孤影拉在滿是塵土的路上,落下偌大一片陰影。這時,酒鋪的老闆娘陳果陳娘子忙得恨不得生出四雙手臂來,見好不容易招來的夥計送個酒半天沒回來,簡直是恨得銀牙盡碎,立刻大發獅吼神功:“君莫笑!你又躲在哪裡偷懶鬼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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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傾蓋(3)

“果然是我見識短淺了,還以為取的是陳子昂‘霸圖今已矣,驅馬複歸來’之意……多謝指教。”

這話直說得張新傑臉色一變,倒是韓文清狀若尋常,徐徐把這一杯茶喝盡了,也不要茶博士再續,站起來說:“好茶。多謝東家,既然你我都在青州城內,定有再會之日。今日就不叨擾了。告辭。”

“這就要走?我雇的廚子是京城人,有幾個家鄉菜做得頗地道,還想請二位賞光留下用個便飯的。”

說歸說,送客的腳步倒是一刻也沒落下。韓文清丟下一句告辭已經走在了前面,還是張新傑在後周旋:“門主已經說了,他日定有機緣。東家的美意這裡先謝過了……哦,剛才東家說還有個弟弟,我們都耳聞令弟少年英傑,今日不知是否有緣一見?”

“小孩子好動,略會些拳腳罷了。他生性頑劣,這幾日不知又和那些朋友哪裡跑馬玩鷹去了。”至此,喻文州才知道和自己說了這麼久話的人是張新傑,再開口總算帶上了稱呼,“得張掌教抬愛,實在是折煞小孩子了。日後有機會,我帶家弟登門,要是能蒙二位不吝指點一二,才是不勝榮幸。”

“好說。”

說話間三人已經走到了門口。酒店外本來還有些好事圍觀的,見韓文清率先走出來,還是一貫的淩厲神色,全忙不迭散了。他負手站在門邊,聽張喻二人又是客套又是招呼掌櫃裝二兩紫筍地折騰了片刻,終於送到了門邊。再一次告辭完畢,邁步之前韓文清忽地轉身看了一眼喻文州,說:“東家既是京城人,那想必去過京郊的南湖?”

喻文州略一頷首:“少年時也是去過的。”

“我聽聞南湖又有個別稱,似乎是叫鴛鴦湖……‘聞有鴛鴦綺,複有鴛鴦衾’,也是陳子昂詩意,雅意回贈東家,多謝好茶。”

就在韓張和喻文州言者有意聞者更有心地拉扯著陳子昂和王摩詰的詩意時,黃少天正坐在石城興欣酒鋪的門口和剛剛認識就夥同著打了一架的張佳樂分飲一壇石城特產的煙霞酒。胭脂色的米酒瞬間就讓他想起了曾經喝過的另一種酒,但和酒麴釀出的酒漿到底不是大勝歸來後涼州城裡的葡萄酒,粗陶大碗公也不是那只被他們不小心砸了個粉碎的夜光杯,惟有在滿身大汗之際冷冽的酒水落入肚腹那一刻的辛辣和灼熱、以及隨後泛上的甘甜與快意,還是一如既往地迅速席捲了全身,幾乎讓他有些不分今夕何夕了。

一口飲盡這一碗酒後,黃少天轉過臉來看向張佳樂,年輕的面孔上有一種天然的風流快活,映得他眼角眉梢一片閃亮:“哎哎哎我們是在藍溪閣見過的對吧?我叫黃少天,就住在藍溪閣。你是石城人還是青州人,要是回青州,來藍溪閣找我喝酒啊。還有看你武功不錯,有空也可以切磋一下……要不揀日不如撞日,喝完這壇酒我們過幾招吧?誰贏了誰再請一壇,你覺得怎麼樣?”

張佳樂和黃少天的這場相遇純屬偶然,出手就更是無巧不成書了。五天前他獨身一人來到石城,與蔣遊互通了有無之後,得知就在這一個月內,輪回與嘉世都在城內開了武館開門收徒。石城按轄歸在青州地界,幾十年間一直都是霸圖勢力所在,因其是連接各州的通衢要地,其他門派或有暗地派人來一探根底的,或有乾脆設個暗樁的,但明目張膽到把武館開到霸圖眼皮底下,還是多少年來的第一樁新鮮事。最蹊蹺之處不僅在輪回,更在嘉世:蘇沐秋離世,葉修神隱,孫翔還需歷練,嘉世的聲勢早已不比往昔,且不說正如日中天的輪回,連以往蘇葉在時矮了一頭的霸圖和微草,此時也隱隱有了東風壓過西風的跡象。

但即便是如此,輪回和嘉世,偏偏一前一後,在這石城的地界上開起了武館。

張佳樂叮囑蔣遊不要動作,自己用幾天工夫摸了摸這兩家武館的底細,倒是沒見到什麼太大的動靜,想來是對方也都有意試探,不急於一時,而是存了徐徐圖之之心。在石城的幾日他另換了張人皮面具滿城亂逛,倒是無意間發現一家還沒開張的藥鋪正請人刻匾,白底黑漆,柳體字清雋非常,赫然就是“微草堂”三個字。眼看著諸路故雨新知都在這小小的石城用了動靜,若要硬說巧合,那真是鬼都不信。就這樣把這幾家的動靜都探聽仔細了,到了臨走這一天張佳樂換回孫千華的形容,出城之前又去看了一眼微草堂的新店鋪。

再去看時字型大小已經掛上,鋪面外還掛了一副對聯。絕不像藍溪閣那樣充滿了肆意為之的格格不入,他家的對聯也有特色,教人一看就知道是個藥鋪。但又不同於一般的藥鋪,寫些什麼杏林妙手華佗再生之類的老套話,微草的統共不過四個字,上聯“蓮子”,下聯“當歸”,配著一筆柳體,竟把張佳樂看得微微出了神。

他看得入神,街那頭的喧囂突起一時都沒有驚動他。直到亂糟糟的哭喊呼救叫駡聲炸雷一般響作一團,他才發現是一群壯年男子抬著一頂輕便的步輦橫衝直撞地快步走在街上,步輦上一個年輕女子哭得梨花帶雨,這一群人身後則是有人一路哭求追趕,又被惡狠狠地打倒在地上。

此般架勢看得張佳樂再無多話,身形一閃便擋住了那一行人的去路,尚不及詢問,耳旁已經傳來“慈悲”、“救人”、“搶親”之類的哭訴,他剛作勢要攔打算問個分明,那邊已經有人毫不客氣地一拳招呼了過來。

這拳法粗鄙,張佳樂隨手收拾了,搶人的強人沒料到竟然有人阻擋,光天化日之下先亮了兵刃,分出大半人手圍住張佳樂,另小半抬著女子繼續走。這一行粗粗數來三十上下,張佳樂正在猶豫要不要出暗器制敵,忽然耳邊一陣痛呼聲吵得人簡直是震耳欲聾,鬼哭狼嚎也就算了,偏偏痛呼聲中還有人口齒清楚氣息平穩地在說話,直如閒庭漫步一般:“……這朗朗白日還有人強搶活人,是看多了汙糟話本豬油蒙心要過一過欺男霸女沒有王法的幹癮,還是覺得石城上下都是死人,能任著你們這些活畜生胡作非為了!”

張佳樂從未見過有人與人動手還嘴上一刻不停的,有那麼一兩刹那個的光景,直忍不住去看身邊不知何時起出手的另一個仗義而為者了。待看清出手之人的面目,他不禁又是一愣,愣歸愣,手上並不停,手肘一抬,直接卸了向他沖來的凶徒的匕首,又順腳把要抱住黃少天小腿之人的左臂給踩了個粉碎。

不到一盞茶工夫,兩個人已經聯手把那二十多個人收拾了個乾淨,滿地的痛呼呻吟聲中,張佳樂和黃少天這唯二還直身而立的,才總算是看了看對方。尚未來得及開口說一句什麼,此時街那頭又是一片全新的喧囂叫喊的動靜,間雜著開道的鑼聲,這次卻是官差到了。

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不與官府牽扯素來是不二法則。眼看著官差片刻就到,之前還甚是愜意自在打得幾可說是樂不思蜀的黃少天低低說了一聲“不好”,扭頭就對張佳樂說:“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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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7 15:37:04 |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傾蓋(2)

“我倒想會一會這位喻大東家了。”

韓文清口中說想會一會喻文州,還是拖了幾天,才拉著張新傑輕裝簡行地坐在了藍溪閣二樓一隅。這一日天光晴好,他們到得又早,酒樓裡大半是空的,兩人就揀了個能看到青江的座位坐下,招了茶博士來要了一壺清茶。

茶只是一般的炒青,但新茶當季,入口甘甜,再對著這滿目浩瀚江景,別是一番氣象。張新傑照例先替韓文清倒了茶,方不緊不慢地端著杯子,不動聲色地打量起這家藍溪閣來。

近一個月前酒樓開張時下屬早已與他們通稟了這一動靜。當時說的是“開了間極大、極氣派的酒樓,把街上其他酒樓統統比了下去”。但韓張二人俱沒放在心上——霸圖在各地開有當鋪和銀鋪,京中的一間尤大,就開在最為繁盛的東市。韓文清要在門中坐鎮,去京中收盤銀錢、探聽消息之類,早年還是張新傑去的多,什麼繁景不曾見過?

但今日在藍溪閣一坐,張新傑覺得氣派二字固不能與京中比,但論氣象,倒真是沒有商賈氣。雖然也如尋常酒樓裡貼些不得講茶之類的告示,但再仔細看樓內的書法條幅,多是王高岑李的詩歌,坊間常見的南朝宮體樂府辭章反而沒了蹤跡。

霸圖在青州一帶根基深厚,除了事先知曉這事的霸圖門內弟子,其餘人見到張新傑已是一驚,待看清坐在一旁倚欄觀江之人不是別人,正是不苟言笑到遠近皆知、以至於在青州城內一提其名就能止小兒夜哭的韓文清,駭得一時間連上去寒暄客套一番的念頭都絕了,恨不得離得越遠越好,眨眼工夫,方才還有四五桌酒客的二樓已經空了。

鬧出這樣的動靜,韓張二人不會不知,偏偏不動聲色安坐如山,滿面悠閒地靜觀江景。二樓的人下來之後,一樓本有些不知道樓上坐的是誰的,現在知道了,也全沒了喝酒的心思,趕快結了酒帳做鳥雀散,再一頓飯的工夫,整座藍溪閣上下就只剩他們一桌客人了。

張新傑直搖頭:“門主威名猶在,還是少出門得好。”

在外頭韓文清不見一點笑容,聽到張新傑這句似是感慨似是抱怨的低語,也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又繼續遠觀江水奔騰、青山連翠的勝景去了。

不過明明只有他們這一桌客人,藍溪閣的茶博士和酒保也不見什麼詫異之色,一切如常,既不熱絡也不冷淡畏縮,頂多過來問一句要不要些茶食,聽韓張二人說不要,又退下去,絕不多說一句話。

兩個人靜靜坐了大半個時辰,樓下忽然有了動靜:“大東家,今日只一桌客人。”

那掌櫃是本地人,言辭間雖有怨意,也不敢真的發作,只能低聲老實通報。

“這倒難得。”

“是……本城內的霸圖門的韓門主和張掌教。東家還記得嗎?開張前,我們專程送禮知會過的。”

“原來是貴客?”

“呃,貴客、貴客,東家是外地人,著急開張我忙糊塗了也沒講清楚,這霸圖的韓門主,是比本州的司馬老爺還要貴的貴客呢……不過您……”他聲音驀地低下去,可韓張又是何等的耳力,字字句句都聽得一清二楚,“您看是不是上次招呼一聲,請二位別處坐坐?這幾日的銀錢正好留在櫃上,有一二百兩……他們坐在二樓。”

片刻後只聽喻文州說:“既然是貴客,自然是要拜會的。他們是點了茶還是酒?”

“要了一壺新茶。炒青。”

“瀚文。”聽到這裡喻文州揚聲招呼,“沏一壺紫筍,再備三隻新茶碗,送到二樓來。”

喻文州剛一出聲,韓張便確認這人絕無一點武功,並非什麼當世高手故意隱瞞蹤跡。果然片刻後上樓的腳步聲雜亂無章,倒是跟在他身後的那個茶博士步法自有法度。喻文州上樓之後一見倚欄而坐的二人,立刻一笑著說:“掌櫃說有貴客臨門,原來是韓門主與張掌教,久仰大名,在下喻文州,京城人士,來貴寶地行商謀生,做一點小本生意,還請二位多加拂照。”

他說得客氣,說完只一拱手,並不作揖,見禮之後就讓盧瀚文沏了新茶,其中也有自己的一盞。

韓文清冷冷抬眼望了他一眼,不曾作聲;倒是張新傑起身拱手回禮:“喻東家客氣了。我們早聽說藍溪閣生意興隆,又有好風景,早想來喝一杯茶,再看看江景。今天恰好得閒,就來叨嘮了。”

喻文州又一笑:“這又是哪裡話。來者是客,何況還是貴客。肯光臨敝店,真讓我這裡蓬蓽生輝了。雖是簡陋小店,但也備了少許新茶,二位既然不飲酒,我就以茶相陪了。”

他站著相陪,先飲了茶,其中未必沒有以示茶水清白之意。放下茶盞後韓文清也端起來喝了一口,眉毛略鬆動了一些,還是沒有出聲寒暄,依舊是張新傑繼續說:“我見酒樓裡掛了好些書法,筆意高遠剛勁,不知是何處來的墨寶?”

“見笑了,胡亂幾筆,不過塗鴉而已。”喻文州笑著自謙,“閣下也練字?”

“和東家的字一比,那才叫塗鴉畫符。”張新傑指著對面牆上掛著的一幅字,念道,“‘長安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真是痛快,喻當家有這樣的氣派,窩在青州這小小一隅開一爿酒樓,真是屈才了。”

喻文州緩緩搖頭:“我不比二位武功蓋世又心懷遠志,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庸人,就只想同舍弟一道做個溫飽營生,若能勉強安然度過此生,也就是萬福了。”

聽聞此語,韓文清放下手裡的茶盞,淡淡向他投來一瞥。喻文州卻恍若未聞地對著張新傑說下去:“我但有一問,也不知是否冒昧?”

“請講。”

“貴門派的寶號‘霸圖’二字,依我看志向極是廣大——王圖霸業……”

未等他說完,張新傑便輕聲打斷了他:“我們這些粗人,習武修身,略做一些營生養活一班子弟,哪裡敢想這四個字,只是開山祖師仰慕諸葛武侯忠義,犬霸圖各未立’,勉勵我們忠義謹慎而已。”

“魚水三顧,風雲四海,原來如此。”喻文州緩緩點頭,還是溫言笑語,不見一絲銳氣,“果然是我見識短淺了,還以為取的是陳子昂‘霸圖今已矣,驅馬複歸來’之意……多謝指教。”

這話直說得張新傑臉色一變,倒是韓文清狀若尋常,徐徐把這一杯茶喝盡了,也不要茶博士再續,站起來說:“好茶。多謝東家,既然你我都在青州城內,定有再會之日。今日就不叨擾了。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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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7 15:35:21 |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傾蓋(1)

“王師兄,這湖叫什麼名字?”

“張師弟問得好,這湖名叫鴛……”

“南湖。”

這一道低沉的聲音瞬間又把他帶回那水光瀲灩的湖邊,荷葉亭亭,水面清圓,船娘的歌聲從荷叢深處高高低低地傳來,也只是依稀罷了。

既然能聽見歌聲,他也就知道,這不過是在一場褪色了的舊夢裡。

張佳樂從未想到還會回到那一年的南湖——大抵是當初痛得過了頭,全忘記了。金針封住周身大穴,不能運氣不能動武,五感消退,連痛都不真切了,臨湖的屋舍裡清風不斷,他卻渾身汗濕,渾似剛從南湖裡被撈出來;又好似被逐出門牆的那一天,暴雨潑天而落,北樓一支的師兄弟們無人敢送,他忍著無邊無際的痛楚走下山門,終於支撐不住連滾帶爬摔了個狗啃泥,爬了半天爬不起身,直至一把傘遮住了他。他抬起頭來,雨水混著血水沿著傘把滴在他的臉上,執傘之人卻若無其事地把他扶起來,背上身,轉身就走:“閉嘴罷,你不再是北樓首徒,也不用守百花南北兩樓的戒律了。”

這話字字不假,又字字勝過入體的金針,他伏在他的肩頭,面上一片濕熱鹹苦,但那並不是自己的淚。

他們又去了南湖,兩人初遇的、有荷花有歌聲的南湖,療傷、拔針、脫胎換骨,置死而生。

荷花淡淡的香氣,混著血腥氣和那人身上清苦的藥味一併輕輕撫上面孔,他聽到響動,知道他要走,就輕輕地動了一下剛好的左臂,拉住了來人:“……你要去哪裡?”

“北樓有難,師父命我我同其他師兄弟前去救援。”

他聞言大驚,一時忘卻了渾身傷痛,掙扎著要從枕上起來,舊日稱呼自然而出:“孫師兄,我也……!”

“你去不得。”

他心中大慟,自從領罰,還是第一次落下淚來:“……廢人一個,不必去了。”

溫熱而乾燥的手輕輕在按在他的手上,一觸就分開:“南北同枝,北樓既然求援,我等一定竭力為之。你安心養傷,我去去就回。”

被困在這樣稀裡糊塗的夢裡醒不來時,張佳樂卻模模糊糊地想,那幾個月裡,他從沒好好看一眼南湖,而師門覆滅噩耗傳來之後,他跌跌撞撞手足並用地離開那間養傷的屋子趕去百花,也就這麼離開了南湖。

從此再不得見,不敢見,誰知終有一日,還是夢裡相逢了。

……

——在下百花樓北樓弟子張佳樂,奉師命攜來薄禮獻與南樓掌門師叔賀壽,不知這位師兄如何稱呼?

“孫哲平。”

張佳樂腳下一空,只覺得兩鬢冰涼,登時醒了過來。夢裡那種牽筋動骨的痛楚似乎還纏繞不去,他一轉頭,見兩扇窗子大開,才記得原來是自己睡前沒有關窗,夏雨雖不比秋雨那般刺骨,但對他這個新舊傷交疊的人來說,這一夜也是夠了。

張佳樂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總算是知道了這一場夢從何而來,披衣下床關好窗,看一眼窗外天色,竟是投入霸圖這幾年來第一次起遲了。

他匆匆換了衣裳,又忙中不亂地易了容,取了只木匣把黃少天扔來的東西裝了便去找張新傑。只是他起得晚了,張新傑為人板正,作息從來分毫不差,他撲了個空,才想到這一茬,一面自嘲竟是連這個都忘了,一面又朝著韓文清去了。

韓文清這邊剛見過兩個堂主安排下門中事務,聽人通傳“孫堂主”請見,立刻就把人請了上來。兩人相見也無甚客套寒暄,張佳樂把自己昨天夜裡又去了一次藍溪閣之事說了,然後把匣子遞給了韓文清,韓文清看了一眼立刻微微皺了眉,又看了幾眼張佳樂,看得連張佳樂都覺出了古怪,反問:“門主,這東西是有什麼古怪不成?”

韓文清盯著他半晌,終是說:“千華真癡氣,閨中私物也不認得麼?”

張佳樂一愣,老實地搖頭:“不認得……”

說到這裡恍然大悟:“……他二人不是……?”說到這裡覺得這兄弟二字頓時變得難以啟齒,就再不說了。

“如此看來,就是託名而已。”韓文清看著那緬鈴,“既是這樣,那千華說得不錯,若真有與藍溪閣動手一天,必是要先制住喻文州了。”

說完他又望向張佳樂。韓文清就想,百花易容之術天下一絕,就是可惜再好的面具,眼睛也是藏不住的。但一個人若是眼睛也變了,那易容與否,實則可有可無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也沒放過張佳樂聽完自己後半句後眼中一閃而過的不以為然甚至是厭惡之色,輕描淡寫地說:“千華這兩趟辛苦了。方才石城分壇的蔣壇主飛鴿送信來,說是雷城那邊近來有些人事異動。恐怕還要勞你再跑一趟。”

石城在幾個州的交界之處,背山面水,風景和風水均是一流,也是幾大門派勢力交匯所在。蔣遊雖然只是個分壇的壇主,按教中職位在張佳樂之下,但他是霸圖的嫡門弟子,是張新傑的心腹,做事素來穩妥,如今他寫信來,恐怕不是小事。

聞言張佳樂也不多說,領命之後就辭了韓文清回拾夜堂收拾東西,準備即日出發。過去的路上正好碰見考完弟子功課要去見韓文清的張新傑,兩人均有公務在身,招呼一聲也就散了,走出幾步後張佳樂想起今日本是要先見他的,一時間連人皮面具都覺得在微微發燙了。

張新傑進了正廳,還沒落座,先隨意看了眼他手邊的匣子,登時就別開眼皺了眉:“……什麼醃臢東西,光天白日地拿在外頭。”

這難得的不自在讓韓文清抿了抿嘴角,反而把東西推到他眼皮底下:“張佳樂昨夜又去了一趟藍溪閣,黃少天扔出來的。”

“他們……?”

“九成不是姑表兄弟。且不論他們是什麼關係,你看這東西,不是市面上能買到的。”

張新傑聽完,還是依言去看了一眼。純銀鎏金,光材料錢就夠得上尋常人家小半年開銷,更不必說雕工之靈巧,簡直稱得上是精美非常了。

但再怎麼做工精巧用材昂貴,一想到這玩意的用途,張新傑哪裡好意思多看,只兩眼又收回了目光,望著韓文清,見他似笑非笑正盯著自己,還是正色說:“我讓拾夜堂多派幾個人手,盯住藍溪閣。”

誰知韓文清聞言只一笑,說的卻是:“我倒想會一會這位喻大東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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