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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劾參本之事沒個下文,關盼既痊癒了,妻見沈末蘭來得奚翹,表面上奉承他「沈兄」,背地裡則對鄉里親戚啐罵個不停,說他是個男狐狸、浪蹄子,末蘭全當未曾聽見,仍敬稱她一聲大嫂。
這頭關盼著手上京復官一事,見妻子萬般的對末蘭擺臉,遂趁機道:「淡幽這會子只同我一塊兒上京纔好,宮中人事繁雜,待尚書省回復還需滯留幾日,我們倒好四處遊賞。」
沈末蘭感覺門外似有動靜,許是有人挨在外頭偷聽,一時間又不好示意於子睇。顧慮關盼曾道妻子管教甚嚴,再回想近來情形,便很不好為難關盼了,況他兩手殘廢,只會帶累人,便道:「你難得出門喘口氣,不必我前去轄制你,令你在京裡不盡興。倘若你真憐惜我,派一兩個心腹小廝,每日兩頓茶飯便是。」
關盼見勸說不得,心裡很是懊餒,兩三番推讓間,又怎意料得到外頭有人?他們本有同寢之誼,關盼說話裡竟越發淫邪了,挨上身去,不住摩娑道:「你是最清俊的人,怎好留在我這破舍裡吃苦?隨我走一遭,夜裡倃們也好相處。」 沈末蘭聞言,臉色並不好看。關盼知是貪快,遭他的厭,遂也頭低低的不敢言語。一會兒,聞房外有腳步聲離開,末蘭的心裡更是羞慚不已,道是慣壞了子睇。
未若先前出去都是遲遲乎吾行也,這回子睇可是風速的去,風速的歸,來去只消半個月,使他妻子更為堅信他先前淹留究竟所為何事。
他情急回來看末蘭,卻不見人了,在鄰里四處詢問,人道是讓妻子攆了出去。關盼忍氣吞聲多年,總振不得夫綱,如此他都認了,這回卻是速取修書,當即畫押。妻看到修書,便也乖張起來,怒目高聲道:「那孌童果真是你的!你與他一起多久了!就一個殘廢你也好!」關盼不想與她說話,只求速離,可惜她娘家派來兩個壯丁,把修書撕毀殆盡,又有意要對付他,此事終於不了了之。
關盼離婚之事鬧得老大,雖沒離成,也成為了大家茶餘飯後的笑話。他甚是賭氣,在書房裡獨寢甚久,直有一夜,屋外降雪,屋裡甚冷,夜間聽見了吹笛聲,他又幽幽的憶起末蘭的彈琴來,想那音韻如斯的嬝轉,只可惜末蘭也已無法再奏了。纏綿固結之時,只不由得往閨房裡探望,這一逢,久旱逢甘霖、久別勝新婚,那妻子素來嬌媚,又會奉承,寬衣解帶,品笛坐蓮,多令他歡好,子睇終不能禁,與妻子重復以往的恩愛。
一晚,妻子又來尋他同寢,他尚有公家事未完畢,道:「我今晚獨宿書房即可,你自先睡下。」妻討得沒趣,忿忿丟開了手。 月中天時,他已伏在案上睡下,卻聽幾聲怪響,驚醒,那末蘭已卡在他窗櫺,卻死命爬不進來。此景好笑,卻看得子睇心碎,叫了聲「淡幽」,速去將他抱進來。末蘭身體沉重,似有不勝,身上都是給竹籬刺的傷,子睇待多言幾句,末蘭只道:「你要不要同我壯遊?我欲遊歷江湖,才算不負今生。」
末蘭來尋他,關盼本是開心,可一聽此言,他立刻變色。末蘭不問理由,只是觀他變化,關盼已自先道:「我上有高堂,身帶官職,內有嬌妻,且她有了身孕,我怎能棄之不顧?我沒你那麼逍遙。」
沈末蘭聽了哪裡好過,便道:「聽你言詞推諉,就知你是個不逍遙的,身若不逍遙,心豈不能逍遙?既是你自個兒受累,又何須誣莊周之言,假借逍遙之名?」
關盼才欲分辯,末蘭又道:「『是無有證,斯可云證』,你這也不能,那亦不得,定然沒有得證之日了。」關盼聽他來勢洶洶,知他是生平裡最憤怒的一次了,卻也同樣溫文,心中很是虧欠,只道:「是我負你心意。我知普天之下,你只把我一個當作知音,可我終究要愧對於你。你大可乘著不繫之舟,遨遊於天地間,而我卻不行;若我對得起你,便不知要負了多少人。目不見人,只見天地,我是不能的,因我並非至人,不過是個中人罷了。」 末蘭又待言語何以我目不見人只見天地,關盼搶道:「我本紅塵中人,自陷不得,亦知未嘗勝似你,既是自知,則情願如此,也覺心裡服貼。」末蘭餘話便不說了,口拈一詞〈鷓鴣天〉:「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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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盼每回思風雨如晦,斯人去矣之景,便覺悲痛異常。末蘭去後同年,蕃人已揮兵南下,邊關戰事不見順利。八年鏖戰過後,國中已陷八九,朝中逾半投降。關盼的小子生下來已七歲了,夫妻感情漸次疏淡,妻便帶小子回到娘家。關盼生無可戀,卻又不敢自裁,遂不投降,以求速死。
俘虜之日,帶隊的蕃人將軍道:「咱們軍官大人喜歡你的骨氣,要你歸入他帳下。」關盼麻麻木木的,只任憑人運送差遣,一入軍官大人的帳篷裡,方覺那人眼熟,不禁問:「你本不喜功名,何以作了軍官?」
那軍官道:「不過虛銜罷了,本是隆慶王憐我十指盡去,才舉用我作他的心腹。」關盼雖不信此言,卻也無從舉證。
而後伺候著沈末蘭起居飲食,雖作他的下人也甘之如飴,情願替他洗梳穿衣,每回舉案送食,或屈身替他整理腰帶、裙擺或替他穿靴,模樣總有幾分漢人特有的溫柔風致,是藩人所不能比,讓族中許多人都為之動火。有朝中之人道:「原來你與那子睇是夫婦嗎?」見淡幽不答,那人道:「這也無甚可羞,女子本無武功之用,南風在我部裡可是素習的。」 子睇唯一罣礙的,是沈末蘭有時會徹夜不歸,讓他不明所以,只得等待。一夜,關盼淺眠間依稀聽見水聲,轉醒時但見末蘭早已歸帳,背對著他,獨自在浴桶裡舀水盥洗,因他十指盡去,洗得十分吃力,水聲也特別的大。
關盼本想出聲,問他為何不叫他幫手,卻想他甚或有事隱瞞。沈末蘭靜坐在那兒,若有所思狀,那關盼躡手躡腳接近,自後頭一看,發現他頸肩上或有幾點梅印,心道:『怪不得坐擁高官,沒想是這般文章。』禁不住靠在桶邊,將雙手捂在他身上搓揉,更覺水洗過的肌膚相當滑膩。淡幽道:「使不得。」子睇原是第一次摸著他賢弟的裸體,很是溫涼,更幾分不能自制。末蘭往他臉上拍了一撥水,水花濺出,將帳內的地毯、氈被、掛毯都弄濕了,子睇才勾回了魂。
那沈末蘭正色道:「別說我不知你的心,就是我的心你都不知。」
關盼嚅嚅道:「原來我比不過隆慶王,人家是個大王,我卻是賤人了,爾後你若洗梳穿衣,都往他帳子裡去,有無我,你都是無妨的。」
沈末蘭厭他話語嘔心,厲色道:「你可知不知道你那話語多惹得人嘔了!本以為你是個知音的,本這一點,雖為著你,九死也無悔了!而今把從前的事,回頭細算一遍,方知一切無信也無憑,亦無甚意義可說。我要你這個人何用呢?我曾認識你沒有又有甚不同呢!」 關盼聽完這話,便萬念俱灰,道:「你本是無心的,苦我是有意的。」
沈末蘭觀他顏色,沉吟一晌,又笑道:「好不害臊的話,你的心若是好的,就不是這種作為了。你心裡頭那些壞種子,我今日裡才發現,真不懂你安的是什麼意呢?橫豎我原是供你肏屁股的。」
那關盼已消火了,本可自免去一段災難,然而末蘭又懊悔,心想道:『人活著只圖一場痛快,我活著也著實不為別的,報他一二恩情便是,還有什麼是斷不得依他的?我也不懷孕,也不與他飲交杯,更喝不得他家的茶,圖什麼三媒六證,這一生卻只有他一個了,除他以外,我又還留得下什麼?』然他心裡總非常愁悵。
關盼仍望他,那臉色就如槁木死灰一般,討了沒趣似的,自去挪遠。沈末蘭心上更不捨,忙要拉他,道:「別說朝中之人,即使大王也說你是我老婆,既然如此,與其受無由之謗,你若愛惜,則不免成真了,也教你免去一椿想念。」關盼一聽,心火頓生,便要拉扯末蘭,一口一個淡幽的亂叫起來,把他往地鋪上按住。
末蘭不動也不掙,連話語都沒有,頭低低的看不見情緒,只心叫:「讓我早些受難罷了,好懲我心裡的不踏實,也咒我這騷浪的念想。」 關盼久未曾盡興疲累,也沒想到替末蘭揩洗,便與他交頸而睡,遍嗅其新浴芬芳,更覺神馳心蕩,然一晚過去,彼此間畢竟再無過去那心心相印的滋味了。淡幽只道子睇便是如此了,卻也不想,兜兜轉轉半生了,子睇愛他,何嘗又只為了這一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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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羿日清早,關盼以為和好,卻見帳子裡引薦來了一婦女和一漢子,女的滿面風霜,男的不過十七八歲,模樣與關盼十分肖像。沈末蘭道:「幾天前就抓著他們了,大王說要放了你們回去,你是第一批,可作個領隊。」
關盼聽完這話,心都涼了一半。女子見狀道:「相公,歸國不好嗎?何以這般垂頭喪氣?」關盼也不知那女子是否真是他妻房,也不顧她作何感想,劈頭就朝沈末蘭道:「你以為我像守著塊肉排骨似巴巴兒的望著你是為何,你不要我了便趕我走,豈有此理?本以為你是個上心的,卻道你是個無情的,多虧你來牽帶我走那日,我還千百個向你賠不是,若我同你走了,則我死在外頭也無人知呢。」
那沈末蘭亦說:「回首半生,我下氣兒的亦夠多了,不說昨晚,真正無趣的都是我,我圖什麼呢,我所為是何?只差你去,我的功德也滿了,要走便走,令我無牽無掛的。」
關盼雖氣,卻罵不出別的字眼,回思昨夜,又是纏綿,又是鬱悶,滿是不捨。
沈末蘭又道:「你同妻子快快樂樂走了纔好,我不過一個條件,讓你兒子留下來侍候我。」關盼聽完,張牙舞爪不得,單憑妻子箝制住他,千百個央求道:「相公,回去便好,莫折騰了。」 關盼回到故國,總忘不了沈末蘭那仙靈般的人品,卻是求之不得,日子過得鬱鬱寡歡,再不得歡樂。妻子見他終日不搭理,心病一場。待關盼驀然曉得他妻子的鍾情時,妻子墳頭已青了。他便獨自生活下去,感覺便如嚼蠟的一般,直至一年有飛信而至,內文道:
父親大人尊鑑,敬啟者。淡幽叔叔待兒甚好,萬望爹親勿慮,未知娘親、爹親健康如何?乞示知。叔叔有幾句話,令兒代謄,附呈於另一張箋上。謹此。敬請 金安。不具。
關盼看到此,心中竟滿是期待,取出紙箋,竟覺兒子的字與他自己越發相像了,也不知淡幽如何調教的。那紙箋上騰著一闋滿江紅,寫道:
清潁東流,愁目斷、孤帆明滅。
宦遊處、青山白浪,萬重千疊。
孤負當年林下意,對床夜雨聽蕭瑟。
恨此生、長向別離中,添華髮。
一樽酒,黃河側。
無限事,從頭說。
相看恍如昨,許多年月。
衣上舊痕餘苦淚,眉間喜氣添黃色。
便與君、池上覓殘春,花如雪。 看完,關盼寂寂苦苦哭了一陣,沉思道:「你我本是兄弟,何時得遇重逢?猶記當年,你琴我歌,你詩我書,相互聯韻,日日和詩,很是多情。若我那晚不糟蹋了你,或許你還同我好不?」
算一向年光裡浮生幾餘,倏忽間,新歲已除。又是一年,玉樓外花白勝雪,探子四處發布捷報,說是南人打贏,隆慶王已退兵了。
關盼才在歡騰聲裡沉迷,就聽柳樹林外傳來踏歌聲,歌道什麼「天為誰春」、「爭教兩處銷魂」其餘的再聽不清。
馬蹄的聲響徐徐傳來,遠處可見一青年牽著一匹馬,而馬上還有一人挺坐,日光溶溶間,恍惚情思裡,便又是那肌如冰雪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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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幽,你日後有何打算?」
「尚沒細算過。」
「不如你同我一處,咱們有個伴,也可說說話兒。」
「子睇,我怎麼可能時時與你一處?」
「你若不得,則我也不得,但若教我得,定不放你孤另另的在一處。」
「所以你說的仍是渾話了,既然已知不得,又何須多論。」
「你怎麼知道我說的全是渾話呢,天若有情,天必教我得。」
【完】 我覺得不會承認我是因為看到"BL“而好奇來看看的(你已經說出事實啦
我覺得大大好厲害啊!
文寫成這麼的古風算是很不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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