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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最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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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悲劇,就是將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人看。(*註一)
♢♢♢
已經過去了多久了呢?
在完全的黑暗裡無法計算時間,也沒有可以拿來計算時間的憑藉物。最開始還會按照生物鐘在墻壁上刻畫下印記,到了後來才意識到那才是最不可能的事情。自己根本不需要睡眠,飢餓和缺乏水分也是極少發生的情況,自己的身體已經接近於不老不死的狀態,即使連續十幾天不喝水也不會感覺異樣——在這種情況下,計算天數又有何意義?
更何況,他身旁那人更不需要這些。
時間是沒有意義的東西,對於非人之物來說。近乎永恆的生命,漫長到沒有盡頭的每一天,就連活著也逐漸失去了意義,沒有目標也沒有慾望,只是單純的【活著】。
“你不用出去透透氣嗎?”
黑暗裡傳來另一道低沉的嗓音,他擴散開感知,確認了對方的位置後 朝著那邊稍微挪動了一點。
“外面的世界已經快要忘記我的存在了吧,畢竟失蹤那麼久了。”
“你是指?”
“老師應該對外公佈了我【失蹤】的消息,貿然出現在外界反而會帶來不太好的影響。反正草莓跟稀爛偶爾會進來一次,帝帝沒事幹的時候也會跑來找我要書看,出不出去透氣沒什麼差別。”
反正他和這個世界的聯繫也就剩下這麼點了,就算出去了,又能做些什麼呢?
這是他陪著雷瑟待在封印裡的第五年。
過去的三十年裡那個人一直是獨自一人的,而這一次他絕對不會自己離開了。最開始待在封印裡的日子無聊的快要瘋掉,沒有娛樂也沒有他人,只有日復一日的從頭頂上吹拂而下的細微氣流。全世界安靜的只剩下自己呼吸時的聲音,因為身邊的那個人早已死去,早已沒了本有的生命體征,就算還能正常說話交流,也總是缺少了些什麼。
“雷瑟,以前你待在封印裡都做些什麼?”
在這裡他沒法以聖光照明,光屬性會干擾這裡的絕對黑暗,他是以感知代替視力的,卻也會因為過於濃烈的黑暗屬性而難以視清物體細節。
不過,畢竟五年了,該習慣的,也大多習慣了。
“嗯……睡覺?”
“死亡騎士也需要睡眠嗎?”他好笑道。
“……不需要。”
不睡覺也沒什麼可做的事情了……言下之意是這個嗎?
“我也很久沒睡過了。”
“不困嗎?”
“不困。或者說,我已經不需要睡眠了。”
“那還真是遺憾。”
枯燥乏味的生活,究竟什麼時候才是盡頭呢?
他隱約的知道答案,卻總是逼迫自己不再細想。
那沒有意義。
人類總是為著什麼目標而活著,喜歡的食物,未來的目標,夢想裡的自己,無論哪個也好,總是有個目標的,當就連這個目標都失去了,活著的目的只剩下【活著】這單純的一條時,所有的一切都會失去意義。
“……帝帝好像很久沒來過了呢,說是不方便進入混沌森林。表側世界那邊已經被黑暗之地佔據了吧……以後說不定誰都進不來了。”
“格裡西亞,你其實不必待在這裡的。”
“……”
黑暗裡傳來了書頁翻動的聲音,除了用感知代替視力翻翻從外面帶來的書以外,是真的無事可做了。
水藍色的寶石被金屬鏈子縛了,此時正懸掛在衣服的內側。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那東西的具體效用,疑似前任魔王特意親自送來的東西,總該有一份特殊含義在裡面。
“……如果連我都走了,雷瑟你不是就真的成了一個人了嗎?”
他一愣:“我沒關係的,畢竟之前一直——”
“所以我才要待在這裡。”
啪嗒一聲,擱在膝蓋上的書砸進了地板,在全然寂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刺耳。
不然還有什麼意義呢?拼了命的也想將那個人留在世界上,即使以非人類的姿態存在……
在遠離了二人的角落裡,金色的法陣緩緩旋轉。這是數個月來首次的外人造訪。這是他在進入封印之前留下的東西,為的是方便他人進入。使用的最多的人還是帝摩斯,那傢伙似乎很中意這裡的安靜。只是人類的身體沒法在如此濃厚的黑暗屬性下待的太久,時間長了就連帝摩斯也出現了精神被侵蝕的症狀。自從那次以後外人造訪的頻率便愈發稀少了,這片空間便愈發的寂靜。
格裡西亞撿起書放回桌上,走向法陣的方向。提著油燈的帝摩斯稍有些不安的四下張望著,見了他,隨即露出個安心的笑來。
“啊,格裡西亞,你沒事就好。”
“怎麼了?”
那個不安的表情……發生什麼事了嗎?
“實際上……”
帝摩斯把油燈遞給了他,在外套口袋裡摸索著,然後抽出一張巨大的信箋,塞進他的手中。他看不清信封的顏色,只依靠手指感覺出信封材質的不菲,似乎是相當昂貴的紙張。
“……是艾爾梅瑞的邀請函。”
“那傢伙終於想起要聚會的事情了?還是說,又找到了以前同伴的消息了嗎?”
“……”
“都過去五年多了,我還以為草莓都要忘記了,結果還是記得的嘛——”
格裡西亞正興致勃勃的拆著信封,並未注意到對方臉上一閃而過的為難之色。躊躇了半晌,帝摩斯抬起臉,艱難道。
“格裡西亞,艾爾梅瑞他……”
信箋落地,空白的紙張上寫著兩個刺眼的黑色文字。
【訃告】。
“——病死了。”
“………………”
“格裡西亞,外面已經過去八年多了……並不是五年,你待在這裡太久,時間概念已經混亂了吧?”
帝摩斯小心翼翼的說道,不時偷瞄著格裡西亞臉上的表情。其實什麼都已經看不出來了,在過去的時間裡那個人已經學會了怎樣掩蓋自己的真實情緒。
“……難怪草莓那傢伙這麼久都沒來看我一次。”格裡西亞的笑容隱藏在油燈跳躍的火光之下,看不出蒼白來,只是微笑著,再微笑著,“真是的,一個兩個的,都打算隱瞞我到什麼時候,直到這種時候……羅蘭也是,雷瑟也是,現在就連草莓你——”
“……格裡西亞?”
“我會去的,草莓的葬禮。”他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將聲線裡的顫抖盡數壓下,“過去的兄弟的最後一面,我還是會去見的,不論如何……”
因為,這是他與這個世界最後的聯繫了。
黑暗裡傳來了輕微的衣料摩擦聲,腳步聲停在了背後,雷瑟的身影被油燈的光芒映出了模糊的輪廓。
“你現在要走嗎?”
“嗯。……我很快就會回來,不用擔心。”
“……雷瑟不跟著一起去嗎?”
“他的身體在外面待的太久會引起騷亂的。在大街上走著走著就有人倒地暴斃然後變成死靈生物,這種事情誰都不想看到吧?”
帝摩斯偏過頭,視線越過格裡西亞的肩膀看向他身後那人。在昏暗的油燈光線裡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不過既然沒有出聲,大約是沒有異議的意思。
“……走吧。”
♢♢♢
月蘭國首都的街道兩側揚起了純黑色的旗幟,一面又一面,沿著街道延伸到王宮的階梯之下。他停下了腳步,注視著以金線繡成的象征著王室的家徽,很久。
……原來那個總是笑的一臉溫和的大男孩,已經離他那麼遠了啊。
送葬的隊伍很長,長到望不到盡頭,帝摩斯晃了晃手裡的邀請函問他需不需要靠的再近些,卻被他搖頭拒絕了。
徹底破壞記憶裡那個人的形象的事情,不做也罷。
他們跟著緩慢的人流走向首都中央的廣場,空氣裡肅穆的味道肆意瀰漫,間或還能聞及低低的抽泣聲。
……明明是親王,威望還相當的高嘛,那傢伙。
看來他確實太不了解那傢伙了啊。
“稀爛沒有來嗎?他應該還在月蘭國首都吧,我記得。”
帝摩斯少有的沒在人群中隱去身形,只是將腦袋上的斗篷拉的低了再低。那個存在感稀薄的身影像是接近四十年前那時一樣乖巧的跟在他的身後,盡量的將身體隱藏在陰影中,這讓他找到了為數不多的熟悉感。
“伊希嵐他……去年就離開了。”
“……離開?”
帝摩斯抿緊了唇,低頭,半晌不語。他盯著隱藏在額發後的那張臉,許久,終於體味到一點話中的言外之意來。
“還活著的人還有幾個?”
不必明說出定語,他所熟悉的人,只有那麼一手之數而已。
“……不知道。很多人從離開混沌森林之後就失聯了,我知道的人裡面,至少喬葛他就是——”
“那,老師他呢?”
他不想聽到那後面的答案,所以乾脆打斷了帝摩斯的話語。
“尼奧老師的話,三四年前在率軍討伐基辛格的時候失聯了。”
他轉過身,語氣平靜。
“你們從來沒有提過這些事情。”
“……是艾爾梅瑞的決定,他不想讓你太傷心,而且……要是能讓你逐漸忘記這些就好了,畢竟這麼多年了,格裡西亞你一點也沒有變老,而我們……總歸是要走的。”
“是嗎。”
淡淡的,像是來自地獄的嗓音。
從哪裡傳來的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悄然開裂。
他自以為的……和這世界上存在著的最後的聯繫,真的存在嗎?
“那傢伙……還真是狡猾啊。”
繡著家徽的黑色旗幟在風中展開了身體,綿延不絕的,通往某個不在此處的人曾經的住所。
“明明還欠著一頓宴席呢,這麼大的人情……你打算什麼時候償還?下輩子嗎?”
其實他欠的東西更多,只是不論是誰欠誰的,都再沒有償還的可能性了。
因為再也見不到了。
誰都也。
……再也見不到了。
♢♢♢
他回到了那片寂靜之中。
連自我意識都要腐蝕殆盡的那片寂靜與絕對黑暗,卻提供了給他自我逃避的空間。過去的同伴逐一離去了,一個不剩的,擅自的拋下他離開了這世界。
“雷瑟。”
他這是在求助吧。
“……我才知道,原來稀爛也走了。”
接近於無限的生命,不,真的是接近於無限嗎?
“就連老師也……我以為老師還能活的久一點的呢,結果也只不過是妄想。”
時間是最殘酷的東西,能毫無痕跡的帶走一切的只有時間。在臉頰上眼角下刻畫下印痕,斬斷擁抱著親人的雙手將人拖進死亡的深淵,這就是時間,而任憑誰也無法改變。
“現在說不定活著的人只剩下我們了吧……不,只有我了,畢竟雷瑟你不算是活人……”
“從此以後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稍微……有點寂寞啊。”
這段從一個人開始到一個人結束的人生,說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雷瑟?你為什麼不說話?”
這片從未擁有過光芒的空間裡,首次點亮了聖光的光源。裹著黑袍的死亡騎士背靠著書架逐漸滑落,身周輪廓逐漸模糊。
就好像,即將要融進背景的黑暗裡去。
“雷瑟!雷瑟——”
♢♢♢
已經沒有時間了。
一千年確實很漫長,但是對於壽命接近無限的人來說,不過也是那樣而已。
他取下束之高閣很久的相框,拿軟布拭淨了,隔著一層盯著那張油畫看了許久,指腹撫過擁有漂亮面孔的青年的臉頰。
“……您也已經離開這麼久了呢,作為拋下整個世界,獨自離開這條時間線的神明。”
他踮起腳,將相框封鎖在了櫥櫃的深處。他要找的東西並不是那樣,只是捎帶的將記憶深處的東西翻閱一遍罷了。
甜品店的門被人粗暴的撞開了,他從櫃檯後面轉過身,頓了一秒,全然空白的臉上才綻開了空洞而甜美的笑容。
“您好,這裡是【愛吉斯】甜品——”
“你果然還在這裡。”
終於來了呢。
“我知道你會來找我。”老闆放下手裡的抹布,敲了敲手掌,“正好今天不想營業,收工啦收工啦。”
大門自行關上了,鎖孔處發出了格啦一聲,自行落了鎖。原本也沒客人的,卻刻意開著店門,一副在等待著某人拜訪的姿態。老闆彎腰從櫃檯下面撈出一整袋咖啡豆,往咖啡機裡舀了一大勺,按下了開關。在碾碎咖啡豆的轟鳴聲中,格裡西亞的眼神一點點的沉了下去。
“……你是過去的魔王嗎?那個地下書庫……世界內側的封印裡的手記,是你留下的?”
老闆從櫥櫃裡端了一大盒砂糖和煉乳下來,又拿了白瓷的咖啡杯,擱在了櫃檯上。
“上一任的魔王不是我,我只是那個人做出的人偶而已。”
“……人偶?”
“大概只是太無聊了吧。我也不懂那一位的想法。”老闆往其中一隻杯子裡加入了大量的砂糖和煉乳之後,抬眼看向他,“多少糖奶?需要做成白咖啡嗎?”
“越多越好……我可不是找你來喝咖啡的。”
“我知道。你想問關於那個死亡騎士的事情,對吧。”
滾燙的咖啡落入杯中,化開的杯底的煉乳在褐色的液面上漾起圈紋。老闆推了一杯過來,自己則端起另一杯,抿了一口,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滾燙的溫度。
“……雷瑟他……身體突然開始變得透明了,而且昏迷不醒,不管怎麼喊都沒有反應。”
那個時候真的是心臟都要給他跳出來,雖然之後還是清醒了,本人卻對昏睡時期並沒有任何記憶。看起來表面上並沒有異樣,可他總是有不太好的預感。畢竟是死亡騎士,連自身存在都快要難以維持,需要長久的待在世界深處的封印中。
只是,為什麼?
“因為時間快到了。”
老闆方向咖啡,幽幽的說道。
“魔王真正的壽命只有一千年左右,之後身體便會崩潰。當然也存在著被殺死的可能性……你活了多久,總該還記得吧?”
“……確實是一千年左右。”
“那個死亡騎士只是借用了你的魔王職權而已,能夠憑藉那東西聚集黑暗屬性以維持自身存在的期限,也就在這之內罷了。”
“那之後呢?”
插在口袋裡的雙手,一點點的攥緊。
活著的同伴逐一離開了,現在難道……就連雷瑟也會消失嗎?
他以為……至少還會剩下一個人……
“你是指那個死亡騎士?當然會因為黑暗屬性不足而逐漸消散啊。”
老闆一臉的理所當然的表情,眼睛轉了轉,又補上一句:“不過如果一直待在封印裡不出去的話,應該還能延長一點時間吧。”
“………………”
是嗎。
已經沒什麼可意外的呢,僥倖心理之類的東西,果然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全世界最終只會剩下他一個人的,這是一切的必然,也是對於他自身的,最深重的詛咒。
“——不過,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火焰色的細眸看了過來,明明是火焰的顏色,卻沒有任何溫度,就連時常掛著的笑容也像是虛假的面具。
和他的一樣。
“一維是線,二維是面,而我們的世界是第三維度,而超越了第三維度,看到人心倒映出的內側世界的人,便有資格成為魔王。四維是時間前進的速率,五六是時間的方向向量,七八為自身所處時間的方向指向,站在了這之上,能夠在時間內自由穿梭的人,才是真正的神明。”
空了的咖啡杯擱在托盤上,杯底殘留了一點煉乳的痕跡。
“魔王是半只腳跨越了世界,站在了世界之外的存在。當壽命走到了盡頭,身體徹底破碎的時候,如果能徹底從束縛世界的法則中脫離出去,那麼,你就會升格成為神。在那個時候,表側世界會與內側的世界合為一體,所有的一切會被黑暗吞噬,舊的世界將會逐漸崩壞,新生的世界由新的神明重塑。”
“……”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去重塑世界,反正都能離開這條時間線了,重塑它幹嘛,怪麻煩的。”老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就交給別人好啦,而且——你也沒有真正的見過神明吧,在這條時間線裡。”
“……確實如此。”
“這是因為,上一任的【神】,為了拯救他人去了其他的時間線裡,拋下這個世界,獨自一人離開了。”
黑暗櫥櫃的深處,由相框封住的某個男人的畫像落入了塵埃裡。
“如果你也想挽回什麼的話……拿回你魔王的身份,然後,成為神明吧,倒轉你自己的時間,為了過去做出的錯誤決定而贖罪,去往你所認為能獲得幸福的時間線中去。”
然後,像那個人一樣,徹底的拋棄掉自己所屬的世界,遊蕩在不知何處的時間之流中,永遠的——
=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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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這句話是魯迅說的……真的是魯迅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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