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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不及的告別
 
 
 
 她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老實說她早就忘了。
 
 啊,似乎是兩年前,那個大家一起去吃難吃得要死的爛牛排館的時候。每個服務生都一張欠他三百萬的臭臉,牛排不是太熟就是太生,配菜還有某種淡淡的臭酸味,大家全部都嫌棄到極點。
 
 而他呢?那時候的他是什麼樣的表情?
 
 不太記得了。那大概也是和其他人一樣,罵著疑似含有蟑螂腳的濃湯吧。
 
 
 提示有訊息傳來的鈴聲再度響起。她實在很想要裝作沒聽見。
 
 移動滑鼠,果然又是臉書。
 
 果然又是同一個社團中的新文章。
 
 果然又是在說同一件事情。
 
 最後她還是選擇關掉了網頁,再把房間的電燈全部關掉。夜深人靜,彷彿整個城市都睡著了似的,只有她還清醒。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睡得著。
 
 但世上又怎有盡如人意的事情呢?
 
 沈默了幾秒之後,她才又起身去打開電燈。畢竟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而在黑暗中看電腦螢幕是一件非常傷害眼睛的事情。
 
 看著手邊堆積如山、尚未做完的工作,她將那些東西全都塞進一個大紙箱裡,丟到房間的角落,眼不見為淨。
 
 然後,她上網去訂了張火車票。
 
 
 會場喧鬧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他是信仰耶穌基督的,不拜佛,但又在許多小小的角落裡,看出一些「東西合璧」的特殊喪葬儀式。
 
 為什麼反倒是在這時候想起學校裡教的那些虛無縹緲又無聊的詞彙呢?也許是因為他們認識的年紀是青春年少的高中生吧。
 
 她記得的很清楚,公民與社會課本的第一百七十四頁。他說這個數字也他媽的太不吉利了吧,但是小考就只考這一頁。
 
 靈堂佈置成純潔的白色,以及許多的白花,不過她對這些禮俗一無所知,當然對於花的品種更是無從分辨起。
 
 她從懷中拿出了準備好的白包,還有她的錢包。
 
 沒有跟其他同學商量過她就直接來了,不過左右環視之後,卻沒有看見熟悉的人的身影。
 
 難道真的只有她一個人到場嗎?
 
 啊,也是有可能。畢竟喪禮辦在遙遠的鄉下。今天是週四,是法會開始的第一天,大家不急著來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大多數人都在工作了,忙啊。
 
 無人可以攀談的情況下,她從錢包中抽出一大疊藍色鈔票,數都沒數就塞進白信封中。
 
 差點忘了。
 
 她急忙找出背包中,一枝平時改文書的粗紅筆,文具店一枝七塊錢的那種,在那純潔的顏色上面,塗了個醜陋的紅色十字。
 
 然後回到會場,將白包給予收受奠儀的人。
 
 其實她自己也不甚明白,為何自己突然間就搭上了火車,轉搭上計程車,把那被捏爛的紙片交給計程車司機,但是顫抖的字跡還讓司機來回問了好幾遍,才終於知道她想要去哪兒。
 
 神父頌詠的聲音持續環繞在靈堂內。
 
 她越來越搞不懂,那個喃喃唸經的神父到底是不是說著聖經的詞句了。這場法會詭異到不能再詭異。
 
 接著,像是水滴輕輕別落在風平浪靜的湖面上,記憶起了的漣漪,一圈接著一圈,一層又一層向外擴散,最終佔領了整個湖水。
 
 高一那年他們同班。
 
 就只是普通的同學關係而已,雖然說他們確實是走得近了一些些。互相借功課來抄已經變成了一段熱血的回憶。總是趕在最後一秒,把習作丟回到對方桌上,如果沒被老師看見,那就safe;若是被老師看見,其實也不會怎麼樣,頂多挨個兩聲碎碎念罷了。
 
 只有那個討人厭的公民老太婆會抓,還每次都威脅要記警告跟退學,於是全班同學包括他們出資合買了本有解答沒被撕掉的講義,翻印後所有人的作業成績永遠都是一百分。
 
 隔了一年,學校重新分班。高二的時候他們就不再那麼常見面了。下學期之後她更是不曾主動去找他。
 
 喔,只是因為他交了個女朋友,只是這樣而已。
 
 然後高三那一年又分手,他到處訴苦的朋友名單中,有著她的名字。
 
 不過他們的交集似乎也只有那最後一次了,兩人就如同一條只有交叉在一點的直線,默默奔向各自的未來,南轅北轍,越走越遠。
 
 大學二年級的那一年,高一班上四十個來了一半多一點點的聚會上,只有滿滿對餐廳的抱怨聲。
 
 而他聊了哪些近況,她不知道。畢竟男生分一桌女生分一桌呀。
 
 
 火車哐噹哐噹跑動,猛然間緊急煞車。
 
 尖銳刺耳的聲音像是從修羅殿溢出來般,竄入人間。
 
 她聽見有人尖叫,有人被驚醒而四下張望,有人忙著哄嚇得哇哇大哭的小嬰兒,全車亂成一團。她前面坐著一對看起來像高中生的情侶滑著手機,用著不大不小但她卻正好聽得見的聲音說,有鮪魚。
 
 然後,她嚇得再次從渾沌中清醒。她站在一片白花的靈堂前。
 
 應該是神父的宗教人員繼續喃喃念著他的聖經。她轉頭環視了一下四周,決定還是到外頭稍坐一下。
 
 聽說是家裡曾經發生過信仰革命吧。他的父母在他最後一段路上,承認部分的基督信仰,卻給他了個不東不西的詭異喪禮,把牧師當法師。
 
 她聽見旁邊幾個不認識的人說。
 
 沒過多久,時間輪到家屬在裡頭進行儀式,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是不可以進入的。
 
 於是她在外頭,看著那鋁罐疊成的塔柱,很好笑。上頭欲蓋彌彰貼著「聖水」兩個字的紙條,卻遮不住底下運動飲料的藍白條紋。罐子當然沒一罐有打開過的痕跡。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家屬會到靈堂後面見他最後一面。
 
 雖然她不很確定,如果她可以進去的話,會看到什麼模樣的他。
 
 而後她拍拍屁股起身離開。
 
 頭有點暈眩,腳有點乏力,胃有點顫抖。她不知道今天一整天都在做些什麼事?
 
 不過是個高中同學啊,和大家一起來一趟,拜兩下,或是上網發個感嘆文就可以了呀。
 
 頭也不回,離開會場後,她坐著計程車回到火車站,然後又在一片混亂中選擇了長途公車,放棄自強號列車。
 
 國道上的車少得可憐,於是在時速沒一百二也有一百一的情況下,離他越來越遠。
 
 但是心情又越來越沈重。
 
 如果她是去告別的,又怎能不好好做個了結?
 
 或許因為她是無神論者吧,再怎麼的心意也傳不到他的身上,這是個塵歸塵土歸土的世界,沒有上帝,沒有佛祖,沒有阿拉,只有碳氫氧氮磷還有一堆她早已忘光的元素。
 
 最後一次見到他,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究竟是什麼?
 
 她老是想不起答案。如同考試時抱著頭眼睜睜看著時間流逝,卻無能為力的那一種痛苦。
 
 然而這個題目卻沒有時間到交卷的那一秒。
 
 搖搖晃晃,她在街頭漫無目的閒逛。
 
 就像是喝醉酒的死老頭一樣,雖然她確信自己今天絕對沒有碰過任何酒精飲料。
 
 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
 
 啊,她從前天晚上開始似乎就沒有吃過東西了。
 
 憑著本能,走進了一家又髒又舊的小飯館。
 
 她好像是點了什錦炒麵外加一大碗四神湯的樣子,她也不大清楚。
 
 坐著等呀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有三個小時,又或許只有三分鐘,又黑又粗的手臂連著黑盤子跟黑碗用力放在她眼前的小桌子上。或許是木頭桌子吧,那聲音又沉又重。
 
 「您的炒麵還有大四神湯來啦。」
 
 黑嚕嚕的青江菜配上被醬油染成褐色的油麵,湯碗則有她半個臉那麼大,但卻看不到什麼配料,這湯太混濁了。
 
 差點被劣質免洗竹筷的邊緣刺傷手,她隨意夾了兩條麵,塞進嘴裡。
 
 她想起了他最後說的話。
 
 
 「幹,難吃到會把死人噁心到再活過來。」
 
 
 一滴含著鹽分的水滴落到湯碗裡。
 
 然後緊接著第二滴。
 
 她盯著她的那碗四神湯。明明是漣漪,卻彷彿形成了十字狀的漣漪。
 
 不,這一定只是她的錯覺而已。這根本不符合物理定律。
 
 於是,她任由更多水滴落到湯裡,攪亂那一池逝去的春水。
 
 
 
 
 
 
 
 
 
 
 
 
 
 完。
 謹獻給我親愛的學弟,一路好走。
 
 
 
 
 
 
 
 
 
 
 
 =====後記(碎碎念)=====
 
 本文題目由羽寒殿在上個月所提供的三十題短文而來。
 
 故事是假的,但傷心是真的,六月初選題目的時候,我還想要來個轟轟烈烈的大戰的故事,
 
 但是在六月底的時候有些東西不一樣了,七月初,這篇文章就誕生了。
 
 一邊看著〈父後七日〉一邊打文,不知不覺天都亮了。
 
 故事進行有點混亂、有點跳躍,有些說不清的地方就請原諒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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