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將來(蒼丐BL)
——你什麼都不說。
冰天雪地的邊疆,寒冷刺骨的空氣逼使他不得不向小村落裡的大媽討了件皮裘。
裹在身上暖暖的,心卻是冷若冰霜。
他在那歡鬧的扭秧歌旁瞧了一陣,便邁步離開。
喧鬧的市井、酒杯相碰暢談擴論的情景曾是他最喜愛的風景,如今卻只覺得聲音吵的他心煩。
眨眼從他身旁竄過的舞師那一身閃閃發亮的金蔥此刻卻也覺得暗淡無光。
——心如死灰又何以見得他人歡暢之顏?只想提刀將那些人全都趕走罷了。
他自嘲的苦笑,倒不是真想把嬉笑的百姓給趕遠,何況那腰間一隻青青的竹亮出來,頂多被孩子搶去作笛吹。
——就算吹了春頌,春神也不會來這被冰封的邊疆來。
冷若霜雪的那人,在被他們苦苦等待的援軍給背叛後,原本清亮的棕色眼眸從此矇上了一層恨。
誓死為弟兄報復,也就輕易的忘了自己的生死。
那便是他第一次看見那人的印象。
——你什麼都未說,藏掖著恨不得將自己的過去吞了消化啊?
他隨手拿起腰際的酒壺,正想喝著暖暖身子,卻發現那酒早已不熱,寒的他牙齒直顫。
但他不介意。
因為他不想,同這群人們交談。
喝下這酒,他倒寧願這酒凍的連他體內的五臟六腑一同凍去。
最好碎裂成塊,使他歸於塵葬在土裡。
在野外任那狼吃食他都願意。
但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沒有。
也許當初那人就是那麼想,他低斂著眸子,眼裡卻沒有那時遇見他的逍遙。
只因他懂了的那人比死更悲傷的絕望。
過去的他太過於輕狂,如魚得水般的混跡於市井,毫不在意的做他的叫化子,也從不在意去揮灑那俠義精神。
處處替人好也未曾在意的他便是在小小的酒樓上遇到了那冰寒如霜的人兒。
處處胳膊只向著自己,就連路上見了不義的事也只是動了動眉毛,轉身徹底無視宵小搶了民女手中那一個小小的錢袋。
他曾當著他的面罵他國之恥辱、罵他比神策軍還不如——他深深懊悔自己當時的一腦熱,使他並未看見穿插在那一身黑色的鎧甲上、那繫著的白色布條,末端還有著死亡的夥伴的血跡。
沒有乾糧,缺乏醫用品,在冰天雪地中就算缺了胳膊凍壞了腿也要咬牙忍下去。
待在揚州再來鎮的他久了卻也忘了這點,罵著全蒼雲軍都是躺著領乾薪的,不知道民間疾苦。
那人淡漠的表情第一次起了變化,沉沉的盾牌就往桌上一擱,站起身來,對他就是一刀。
後來他們打的好是狼狽,而那人提著刀,擰著眉死死咬著唇,那蒼白的臉色像隨時都要倒下一般,唯獨那雙帶著戾氣的眼不肯服輸。
在他道歉之前,那人手上的利刃始終沒放下過。
後來的事從化解對方敵意到好奇的纏著對方到化解對方心房,他和那人幾乎是鬥到滿身傷的。
春天出生的孩子見那厚厚的冰牆就是不爽吧,天天撓啊撓的,死活要從那人身上改變些什麼,也得到些什麼。
在那人手上的粗麻布逐漸被塵土染髒,弟兄的血液顏色漸深,有天那人讓白色的布條歸回土裡的時候,他也成了那人可以敞開心房的對象。
在聽著對方醉而悲痛至極的述說倒地不起的弟兄、頭顱被馬踐踏,有人替了別人當了箭靶、背部刺進了百來根箭的時候,他也告訴了對方自己的事。
親眼看著和藹的村長被綁在馬後五馬分屍,原本是家的村子被火燄吞嗜殆盡的樣子,下手的是那十二連環鎢的頭頭,淒厲的叫聲在火燄裡回盪,尖叫哭號伴著他翻過山踏過了河,最後在丐幫那市集停了下來,暈厥的最後瞬間絕望的只求一死。
……誰也沒想到丐幫居然收了這個來路不明的他,給他吃喝也教他功夫。
最後他脫離了日日的夢魘,丐幫裡的師兄姐並未因他當時幾近崩潰的樣子而疏遠他,無微不至的照顧關懷讓他心中的傷痛漸漸淡去,新的快樂的記憶取代了舊的,抹平了、當偶爾想起來時也不會那麼痛。
那人卻沒有這樣的愉快記憶。
入兵營的那會兒,他們還是在邊疆保家衛國的蒼雲軍,現下那殺進來的安祿山直取國家的核心,還咬了蒼雲兵一口。
那人低沉的聲音告訴他頭子已決心未復仇而活,在堡前立起了染血的軍旗,那叛國宣言令他嚇得直打冷顫。
他是丐幫,在門派裡也只是個普通弟子,他天天喝酒乞討怡然自樂,從不知何謂天下大事,然而狼煙就要四起,他還是如常的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回去。
他永遠記得那是那人第一次笑了出來,雖是有點難看,帶著悲傷又混著一種解脫的感覺。
雖然,現在這已經是不太重要的東西。
北方寒冷,凍的他光著的腳丫已沒了知覺,裸露的皮膚已成紫色,漸漸地連凍瘡都有了,他倒沒有
那麼在意,取了草鞋不再光腳踏著雪走。
然而一回頭便見幾名孩子高舉著耐寒的手套以及靴子。
「大哥哥,你不冷啊?娘說穿了這靴走吧,送你噠!看你腳都要凍成黑的了,等等說不定只可以用雙手走路了!」
「小伍你這二貨!大哥哥手也快凍壞了,看他手也沒有保護,嘿嘿!戴上我娘的手套可以包你手部暖乎乎啊,娘說給你了!」
他愣了下便接受了東西,也罷,他死是想死了,卻未達到自己來此的目的。
死前完成對方的缺憾,不,是那人和自己的缺憾吧。
道了謝,他便穿戴好衣物,離了村落。
那人坦白的後來,又怎麼了呢?
也許是命運的捉弄吧,他們遊歷了好多好多地方,曾觀望那遍地紅似火的融天嶺,踏過惡人谷以融炎匯聚成的溪河,也曾見視浩氣盟那滿山的翠綠、為充斥著瘴氣的洛道哀悼。
從百姓安樂的世界,到充斥著戰亂的日子。
他倆從互相傷害,到最後也不知怎麼走到了一起,成了情緣。
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以往那是成為結拜兄弟之言,於他們而言卻好比鳳冠霞帔的夫妻,誓守終生。
早就分離不去的兩個魂魄,也代表不論遇到何種苦難、何人以天理不容為由刁難試圖分開他們,在歲月的漫漫長路上拌拌磕磕,卻始終捨不得放開彼此相握的雙手。
「有天我帶你回蒼雲堡。」依然是一身黑色玄甲的那人在馬車上抓著他的手,輕聲的告訴他,心裡冰雪早為他化:「去見我們頭領,她也會替我們高興吧。」
「我也帶你去映雪湖看看,那湖清澈如鏡,很美很美的。」那人還是不善言語,索性就將腰邊的家傳玉飾給拆了,使勁地將那色澤圓潤的小玉葫蘆塞在他的手裡。用行動來告訴他,要他陪伴一輩子。
那時他們心裡甜滋滋的,以為快樂的日子會永遠的過下去。
唉……以為會永遠的……
他又怎能忘了那天?
「殺!」當狼牙軍敲響戰鼓、與各路人馬兵戎相見、企圖佔領中原之時,他記得那天空是不吉利的紅。
那人終究上了戰場拋頭顱灑熱血了一回,他一身只能防防身的武功,原本想要一同殺敵的願望,卻被那人在前線攔下了。
那人一身是血地向他再三保證他會回來。
然而當戰鼓已歇,狼煙已滅的時候,他卻再也沒聽見那人的聲音。
他曾聽過那人曾說:女孩兒是水做的,男孩是泥巴做的。
若肉體消散,那靈魂便是藏於衣內了,那人笑著說。
那,若埋了他的衣冠是否又能重新塑出他的笑容、換他重生呢?
戰爭平息之時,殘兵們領著醫官踏上了戰場的土地。
原本還有點生蹟的土地此刻承載著眾多身軀,遍地血液、折斷的劍刃、缺了翎羽的利箭以及更多失去主人的物品令人不忍直視。
他緊緊的抓著那小玉葫蘆,臉色蒼白如紙,緊咬著的下唇滲出了點點血絲。
他看見了愛人的臉,他只覺得快要昏厥,他拒絕相信事實。
手裡的小玉葫蘆再也不是被體溫弄得溫熱,反而冰冷異常。
他朝那臉靠近了,感到耳鳴不止,他不想相信這個事實。
然而淚水滑落。
他死死的瞪著,眼前那掛在槍尖的頭顱。
沒有身軀、也丟了頭上那白鬚。
然後他雙腿一軟,便失去了意識。
當他醒過來時,其他人大概也認為他瘋了吧。
只有他知道自己並非因愛人死亡而瘋狂。
他抓著那顆頭顱身旁散落的衣物,以手刨開了地,將那些衣服放進坑裡。
他不在意被散落的兵器弄傷、不怕刨地的那雙手是如何的疼痛,即使好幾次累的快要倒下,然而一想到那人將要活過來的時候,還是持續著那樣埋葬衣服的動作。
即使眼前的雲幕遮快被淚珠所滴穿也好,身體撐著不吃不喝也罷。
他只想要那人活過來。
然而當他倒下,再醒過來迎接他的只有空洞的絕望。
深深的絕望。
——我不許你去,我會活著回來。
——再說,我也希望回來時,看到你好好的。
——到時,我們在回蒼雲,我要同統帥說,一輩子不打仗了。
「騙子……」他穿著厚重的衣物獨自走著,卻仍然感覺不到暖意。
牙齒咬著發紫的下唇,即將結痂的傷口又迸流出了豔紅。
忍住不哭。
然而那人根本沒考慮到他的感受,一個勁的要他留著。
浩大的戰場上他連他的身軀都找不到,那頭顱草草的在戰場上就地葬了。
其他的士兵們一個一個勸慰著家屬們,告訴他們這會過去,然而留下來的他卻從來只擁有過那人。
要他如何走過去?
他也不知道怎麼的,一路渾渾噩噩的就跟著殘餘的部隊到了蒼雲。
拜見那傳聞中的長孫忘情,然而對方只是默默的看著他,然後輕聲噓歎。
沒有告訴他什麼為復仇而活,大概也是看著他憔悴無比而即將倒下的樣子吧。
「我無法跟你說什麼安慰話,因為你一定是想赴死的吧?」蒼雲的統領難得地面露哀傷,輕而易舉的看穿了他的想法。」
「笑都笑不出來,閉緊了嘴,拒絕聽見各種『生』的想法,只剩空殼,那人如此的重要,當時你一定很想保護他的吧。」
「那冷漠的傻小子卻狠心的將你推遠了,說讓你活著。」
「因為會回來的。」
——我會回來的。
然後,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沒法攔著你去做什麼,你不是蒼雲門下的兵,對於那死去的傻子,我也沒辦法做出什麼補償。」
「有生就有希望,如果去完那人希望帶你去的地方,若是還想活下去的話,就回到蒼雲堡來吧。」
這是蒼雲的統領最後跟他說的話。
他拒絕了長孫忘情命人帶的保暖衣衫,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也不知怎地,也許是想看看那人以前生活的地方吧。
穿過軍營、走入村落。
他慢慢的在村裡走著,只是想將那景色收進眼底,卻不知不覺受到了村民們的關懷。
再冷漠的人當初大概也不是那麼冷漠的吧?
然而看著如此熱鬧的市井,他再也不會像當初一樣倦戀。
出了關,他一路向東北走去,並未注意自己那已被掏空、卻依然忠誠的維繫著生命的軀體。
他穿過古戰場,踩過遍地雪花。
當那人說的地方就快要到達時,他不禁握緊手中的玉飾,腳步卻越來越沉重。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突然害怕了。
越前進便越怕那人同他說的美景化為烏有,變成戰場上遍地四散的軀體,斷裂的兵刃。
想著想著,滿身血汙的那人身影突然映在他眼前,如幻似真,恍惚間朝他走來。
張開雙臂像要擁抱他一般。
他淚眼矇矓,搖搖晃晃地向前衝去,忽略了從剛剛就開始發熱且暈眩的身體。
然而,他狠狠的摔了一跤。
再抬頭卻只看見一片腥紅,那掛在兵器上的那人的頭顱依舊是對自己笑著的,只是身首異處。
在眨眼地獄般的場景已經不在,漫天雪地一片銀白的樣子讓他伸出的手停住了,本以為乾涸的眼淚,卻又汨汨的流了下來。
要是當初他不要聽那人說的話就好了,說不定現在還可以一起在映雪湖看雪,一起經歷更多有趣的事。
就算是一起葬身在戰場上,也好。
然而現在的這裡卻只有自己一個人啊。
只有自己又做得到什麼……
連替你去看映雪湖都做不到,只剩自己獨自活在這個世界上又有什麼用呢…‥
有什麼用呢……
他只覺得眼前視線模糊,想必是眼淚的緣故吧,那冰冷的雪貼在臉邊竟不覺得寒冷,他試著想起身卻發現自己的四肢發軟,已經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
乾脆,讓那漫天的雪埋起自己吧,他的意識隨著發著高燒的身體而漸至模糊,然而即使眼前發黑,已經看不見任何的東西卻還是緊握著那個小玉葫蘆。
被耳鳴干擾的聽覺模模糊糊的只聽到那踩著雪過來的腳步聲,那或許是那個人吧。
那個人要來接他了嗎?他意識恍惚的嘴角上揚。
好像又能聽到他那麼喊著。
「柳意、柳意,起床囉!」
他那麼想著,最後意識就這麼中斷了。
他墜入了一個很開心的夢中。
那裏有他,也有那個人,那個人——和晴——摟著他,微微笑著親了他的面頰一口。
只一吻便讓柳意心神蕩漾,臉紅到了脖根叫和晴忍俊不住。
後來無論是偷偷牽起手逛街還是一同在旁邊的點心攤子與他嘮瞌,或者是在床上纏綿都叫他難以忘懷。
然而夢的最後,卻是和晴拉起他的手,輕輕地吻了一口。
「你該走了。」和晴的聲音帶了些許的悲傷,眼睫低垂,他的雙眼憐愛卻又十分不捨的看著柳意,然後溫柔的抱住了柳意。
「不要!」柳意忍不住失聲大吼,想起現實他已經不在的事實,眼淚就這麼潰堤了。
「為什麼我不能一直一直陪著你,為什麼……」柳意此刻無助的像個孩子,只能被動的接受著和晴的擁抱,滾燙的淚水以及溫暖的懷抱比起現時還要更為真實。
「因為我希望你活著。」輕輕地話語帶著殘酷的溫柔,和晴拍拍他的背,聲音似乎是試著提起笑容然而卻失敗的樣子,「雖然我也很想讓你留在這,可是不行。」
「因為我很自私,想要你活著。」
「我想讓你見識那映雪湖,想帶你看看某處的高山,可是我卻辦不到了。」
「我的世界很窄小,也只有你一個人,可是就是如此我也想讓你慢慢地老去,無論是生了孩子也好某天走不動了也罷,等哪天真的停止了呼吸,再回來這裡讓我陪你一起聽雨聲淅瀝。」
去看看映雪湖,再繼續走下去。
然後,等你活累了,再回來。
和晴這麼說著,緊緊地摟著柳意,那聲音顫抖著又帶著壓抑的鼻音,雖然也許只是柳意自己的想像,卻足以讓柳意的心理稍稍有了慰籍。
在這之前我會練習笛子,練習彈琴給你聽。
只給你聽。
述說般地沉緩的音調反覆告訴著柳意,如催眠般地讓他失去了意識。
然後又再度的醒來。
當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和晴不在身邊告訴他這已經是現實,小玉葫蘆還纏在他手上。
然而他無暇顧及房內的人訝異的樣子,爬起了身撐著還未退燒的身體搖搖晃晃的跑出了房間。
當眼中映入雪白,那純淨無瑕的湖泊出現在眼前,輕展羽翼的白鶴在湖泊旁歇息。
他雙腿一軟,膝蓋跌在了雪堆裡。
他痛哭失聲。
遠方隱約傳來幽幽的笛聲,象徵的春天的曲子傳進了耳裡。
也許雁門關的春天還是會來。
他痛哭著,懷抱著那小小的玉葫蘆。
冰冷的玉好像也隨著眼淚的溫度,緩緩的溫暖了起來。
也許雁門關的春天還是會來,冰冷不再。
而自己,哭過了,還是得要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