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小劍痞 於 2015-2-6 10:21 編輯
歲寒
坐在屋廊,他輕輕抬頭看著灰暗的天空。
一朵朵烏雲慢慢聚集起來,形成一幅詭譎紛亂的畫作,無形的手在天空這塊大畫布上塗抹各式各樣的顏色,但是無論怎麼畫,那些色彩非藍即灰,總之沒有一種可以逃出暗淡哀傷的氛圍,全部都只是讓他看得更加心塞。
連天空也和他一樣迷惘哀傷嗎?
寬大雅緻的庭園裡,就只有他一個人,顯得格外冷清。
木製的房子,花紋細緻的窗櫺、又長又寬的木地板,重重疊疊的廂房宛如迷宮,大樑上吊著一串淡藍色的風鈴,有著白色雲朵狀的紋路,下方的圓珠則是玻璃球,淡淡的藍紫色,以及紫紅色的毛線。因為風雨欲來,風鈴被叩門的強風吹得叮叮鈴作響,然而他很明白,曾經,會故意去使風鈴發出響聲的那個人,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有時候,人生總是那麼無奈。
他坐著傾聽,卻沒有蟬聲。是啊,現在可是冬天呢。非常寒冷的冬天。他身上那件厚重保暖的紅襖可以說明這一切的。
望著大紅色的棉襖外套,他不禁又出了神。那夜……
洞房花燭夜。
昏黃的紅光照在她的頭紗上。他輕柔將那遮住她臉的布給掀起。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絕美而羞怯的面容。她畫了有點厚的妝,抹上一層胭脂,也為自己抹上了一層假面具。
但是,那紅通通的面容可以作假,害羞的神情卻難。他輕輕吻了她的唇。
良久過後兩人還是分開,她因為剛剛短暫的缺氧而微微喘著氣。
原本細細長長的眉毛畫得更長了,還多了一點點的紅,尾端翹著有些頑皮的捲曲,想來這一定是愛惡作劇的三弟建議畫眉的人幫她加上去的。
她默默注視著他,那秋水中漾著波光,粼粼,是雙熱切的眼。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累了,將柔軟的身軀埋進他的胸膛。
他將她摟入懷中。
輕輕撫摸著她那微微彎曲的背脊,他在她的耳邊吹了兩口氣,並許下那終生的諾言。
那最輕柔、最幸福的最後一夜。就在隔天……
他為她蓋上了白布。
從那天之後,本就沒有多少人跡的大庭院裡,再也沒有別人了。
他只有呆呆坐在屋廊上,每天看著那串風鈴。
院子裡的花木因為久未整理,一株一株凋零了,雜草蔓生,吞沒這個他們曾經一同玩耍的大庭院。
似乎意識到什麼,他猛然站起身來,走進那一大片的草叢中。院子角落裡,有著一棵開著白花的樹。
冷冷的梅香味傳導到他的神經中。
越是寒冷,越能襯托出梅的芬芳、梅的高潔;在百花零落的冬季,悲風吹走了牡丹的滿身財物、吹走了菡萏的莖葉與蕊芯、吹走了菊綻放的千萬片花瓣,但是依舊吹不走白梅那高貴優雅的姿態,甚至在這樣嚴酷的時節,炸出朵朵清麗的身影。
當溫度不斷降低,白梅的花跟著越來越香越來越美。
他說,她就像梅一般。
就算再怎麼艱難苦痛,她的笑靨卻一次比一次還要絢爛。
她說,他就像竹一般。
在這寒冷的天氣中,依然保持著桀驁不遜的風骨,筆直向上生長,節節相扣,剛直有勁。
但是他不是很滿意這樣的答案。
雖然竹子同為確實代表著氣節,但是,這樣的竹,卻沒有足夠的葉來溫暖她,環抱她。
她笑說要和他生個孩子,就叫做松吧。將歲寒三友湊齊,而且松樹林連綿一片,總是在遠方山坡的那一角,幫助他們抵禦每年南下的寒風,保住這個小地方眾多的生靈。
那時他當然是笑著說好。終於有一天,她明瞭到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實現這個諾言後,哭了出來,哭得像個孩子。她擦了擦淚,說自己這麼失態,像個小娃兒似的,那麼,也許他可以就賜予他們這麼一小段時間,讓她做他的松兒。
不知不覺中,清冷的雨下了起來。雖然非常寒冷,但是在天邊迤邐的松樹林如同母親的子宮保護住這地方,不受風雪侵襲,讓這裡孕育出無數的悲歡離合,以及,歡笑快樂。
他靜靜站在庭院中,卻想起來身上穿著她為他所縫製的紅襖,為了不使衣服被雨淋壞,他急忙跑回屋簷之下。叮鈴鈴。叮鈴鈴。
淡藍色的風鈴就這樣輕快唱著每次節奏都不一樣、但是調子每次都一樣的小曲。
他想起來那個午後。那天他們在都還在,都在這個走廊上……
看似平凡的下午。
她將懷中長長的布料剪裁成屬於他的形狀,以實際的人物比對了兩下,勾起微微的笑意,如春風般和煦的笑意。當然那時候是秋日,也在她的嘴角邊映上了一點的淒涼之色。
隨後穿針引線,原本那件紅通通的長布一點一滴形成專屬於他的衫。
也不知道她怎麼做到的,因為那日午後沒有什麼風,但是秋高氣爽,也不怎麼熱,她卻故意將風鈴弄得叮鈴鈴響。
她不是還一邊逢著衣衫嗎?怎麼有空閒去敲響那高掛在大樑上的小東西?
於是她笑了笑,秀出手上的縫衣線,那條長長的細絲直連屋樑的風鈴,微微一個扯動,就能讓它隨著力量擺動、發聲。
他要她下次別這麼淘氣,要是她爬上樑時不小心摔落下來可怎麼辦?以他的身高,是可以為她代勞的。當然,他也心甘情願為她。只要能夠滿足她,什麼都行。
那時候他還沒發覺,他是有多麼害怕自己會失去她的笑容。
這陣雨似乎不打算離開得太快,而是在空中玩耍跳動,藉由落到屋瓦、青草、石頭、池水等等的各種地方,發出不同的音色,奏出一段又一段不成調的樂曲。
就和他一樣。
就在她離去的那一天早晨。那天早晨……
她曾說的,終有離別的一刻,實現的時候終於到來。
他將腰際間的曲笛默然取出,只為了她,就只獻給她一人,緩緩吹出那最後一支曲子。
那是段不成調的樂曲,也不知怎麼,一條條溫熱的水流,沿著臉龐滑落,流入吹孔之中,使得笛聲不再清亮,他覺得不解,便舉臂以衣袖擦除那兩行來得莫名其妙的干擾。
然而這一抹,並沒有讓情況好轉,水珠仍是不斷湧出,正當他不知如何是好時,屋樑上傳來叮鈴鈴的響聲,就如同她曾經輕輕咯咯笑的那種歡笑。
他檢查檢查笛膜,重新調整到最佳的鬆緊度,也確定是那討人厭的細流干擾了他為她送終的曲,一擦再擦、一抹再抹,直到完全停止。於是顫抖的唇慢慢呼出溫煦的氣流,震動整個管子,拼出那首只屬於她的離別曲。
叮鈴鈴。叮鈴鈴。
同樣的聲音,敲響了他呆滯已久的心扉。那是她最美麗的笑容,伴隨著玩鬧般俏皮的遊戲,在生命走入寒冬之末,做出的一舉一動,都是最誘人的真誠。
她當然迎接了冷冽的冬日後,最燦爛的春。就在紅燭點燃的那一夜。
隨後白梅步入了凋零的季節。在他的手掌心上,碎裂。
完。
原為夢貘殿換文活動中第一日之文章。
關鍵字題目為:燭夜、梅、竹笛、冷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