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小牛 於 2014-8-15 22:17 編輯
title:「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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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太陽方位的移轉、樹葉的光影,藉以推算「我」今天的年齡、以及她會到來的時刻。
雖然我的朋友們都笑我太多此一舉,但我總喜歡盯著大自然的每一刻變幻。
當夏日的蟬聲響起,把整座森林演奏得震耳欲聾時,宇宙萬物的步調依然在進行著,「我」也依然在持續前行,絲毫沒有停歇。
離這裡稍遠的城市,偶爾會傳來令人安寧的鐘響。我想那是人們紀錄下「時間」的方式吧。每當夕陽西沉、每當黑夜將至,那宛若平安夜晚的鐘聲,就像波浪一樣平緩地、以悠揚的姿態散落在耳際,形成舒緩的樂曲。
那是在人們各種記錄一天結束的方式裡,我認為最好的宣告。
人類的想像總是無窮變幻,之前我聽過一個謎語逗趣地比擬起「我」的樣貌,不禁令人佩服起和我一樣存在於這世界上的人類,他們擁有的睿智。
但比起那些,我相信在亙久的生命裡,當然還有一些值得「我」去關注的事情。但從來沒有人告訴我那是什麼,直到那一天在那個斜坡上──那座開滿野花的山坡,她隨風飄散的柔軟髮絲,以及溫柔的笑容、悠轉的聲音──她就坐在那個斜坡上,慵懶地、嫵媚地、疲倦卻又悲傷地,盯著我瞧。
一瞬間我能夠體會到人類們的「風情萬種」是用在什麼地方。
就算是「我」,也無法輕易地改變不可逆的時間。因此,即使是「我」,面對再懷念的畫面,至多也只能以腦海中的回憶去弔念,讓它們就像不停輪轉的電影。
無邪的那刻、童年的那刻、萬物與我一起生長的那刻、「我」見證世界的那刻、以及遇見她的那刻。
我不知道該怎樣子形容她。或許像「我」這樣子的存在,擁有太多情感只是一種徒勞的負擔。但日子一久,越發無法控制的思想,像潮水一樣不停地襲捲,也因此,我無法否認自己喜歡盯著她、喜歡看著她的每個生動表情。
那天下著雨。
其實「我」沒有你們想得那麼神通廣大。我其實無法干預大自然所規定的一切,那就像人類們制訂的法律一樣,在該來的時刻,它總是會來。例如四季、大雨、雪花,或是暴風。
雖然下著雨,但也就只是雨罷了。「我」與世界共存,從洪荒的那一刻開始、從宇宙混沌的那一刻開始、從每顆星辰在光年外發出光芒的那一刻開始、或是更早……我已經記不清了。
我盯著遠方瞧。太過於浩瀚的夢,對於誰來說,都只會是一種負擔吧。
她就是在這種時候出現的,像一首讓人驚訝的歌。
她用右手手心護著左手手腕上的手錶,一邊抬起手臂擋著雨。她為了從低處爬上這個斜坡上,踩到了好多花。我在大樹旁盯著她看,見她一鼓作氣地爬上來,鞋子濺起了地上的泥濘,和她的動作一同拖到了翠綠的草地上。
她並沒有給我太多考慮的時間,等我愣了一會,再回神的時候,她就已經站在我旁邊,拍打起衣衫上的雨水了。
在那天之前,為了避免對一個地方擁有太多留念,我時常四處奔走。儘管已經活到了這個歲數,世界上該去的地方也都去了,最後的最後,回歸到的還是最初的地方。
只是人類們時常給「我」驚喜。當回到了某個熟悉的城鎮之中,發現它們以自己不明瞭的方式悄悄改變,是讓人訝異的。我會試著從腦海之中翻出與之相符的記憶,藉以驗證人類們從農走到科技的旅程。
是她讓我留了下來。
幾千億萬年前……我真不想以這樣子的方式洩漏自己的年齡,但早在人類存在之前,在世界上的一切大致定型的時候,我一直都是自己一個。
雖然我不能夠否認在這接下來的生命中,甚至是在萬物出現之後,我有過和其他生命接觸的經驗。雖然那些經驗也是令人喜悅的,也足以讓我忘卻孤獨的傷悲,但從來沒有一次如同她一樣,生動地走到了我的內心。
我的朋友們都笑我老套。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雖然他們大部分都比我年輕,但這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問題罷了。再說,以我的年齡來看,似乎老套一點才符合我的邏輯。
因此在第二次遇見她的時候,我送了她一朵花。
首先,讓我很受傷的是,她以一種我無法讀懂的眼神看向我,似乎警戒、恐懼、並且全身帶刺。
「你誰?」
……噢。
我告訴自己微笑以對,就像之前對待人類一樣,友善、讓自己融入他們。
這是我自己的疏忽。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在那場雨紛飛落下的時候,我並沒有出聲叫住她。因此,在我沒有主動吸引對方的注意之前,人類理應當是看不見我的。
所以我立即知道了,她的那種眼神叫作不信任,是對待陌生人會有的態度,儘管這個世界之於我,永遠不能夠用陌生這個字眼來形容。
我試著誠懇地解釋道:「小姐,這是送妳的花。我想告訴妳,妳的美麗就像這花朵的芬芳一樣,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便縈繞在我心中,久久不能散去。」
「……」
我耐心地等待她收下我的禮物,但她卻只是越退越遠。我不解地盯著她看,莫非是我的態度太過張揚?還是我今天看起來很奇怪?在我想要問我臉上有什麼不對勁的時候,她終於一把將花拿走,並皺著鼻子對我說了聲謝謝。
「不會,能夠給妳這樣子的花,是我的榮幸。」
「夠啦!你不要再前進了,不許超過這個大樹幹啊!」
「……是的。」
後來她跟我說,那一天我失敗得非常徹底。雖然我一點也不清楚究竟是失敗在哪裡,但那天之後,我們就隔著一棵樹幹,沒有對話地沉默著。
從那個雨天起,她總是在下午到山坡、日落以前離開,前面的幾天,即使我出聲叫住她,我們也依然沒有進一步的對話。她總是一個人坐在樹旁,打瞌睡或想事情。
後來有一天一如往常。但那天,她在微風的吹拂之下臥躺在地,而我盯著她的側臉,出乎意料地聽她用輕柔的聲音詢問關於我的事。
其實我不知道最初的最初,為什麼我會被她吸引住。因為那天下著雨嗎?因為她的鞋子把草地弄髒了,還是因為她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很悲傷?無論是為什麼,我知道我渴望著,渴望著能和她有進一步的接觸。
但即使如此,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我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沉默了一陣子,最後只能夠告訴她,我活了很久很久,比她能夠想像得還要久。
果不其然她狐疑地盯著我看,一點也不相信我說的話。她發出嗤之以鼻的聲音:「你能有多老啊,大不了也就三十幾吧。我再過幾個月也奔三了,這一點都不讓人驚訝。」
我莞爾一笑,沒有再多作解釋。
不知道是不是孤單久了,都會開始希望能夠有個人聽自己訴說事情。往後的幾天,在同樣的時刻、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動作,她會以同樣輕柔的聲音,訴說著她的故事。
我隔著樹幹聽著她說:她說她離過婚、有個會讓心情很不穩定的病、女兒的監護權也因此被判給了父親、因為丈夫而進的公司也因為離婚而被辭職。
她說她覺得很難過、她說好幾次她都想要去死,但卻沒有勇氣、她說她放不下太多事情,包括她的父母和孩子。
說著說著她哭了。她說她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和我這樣的陌生人說這樣子的事情,但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天是第一次我無視了她的「樹幹命令」,我越過界線,撫摸著她埋進膝蓋的頭,我輕輕理著她的髮絲,而她並沒有推開我。
像是不服氣似的,隔天,她在同樣的時間怒氣沖沖地到了斜坡,我同樣出聲引了她的注意力,好讓她能夠看見我。但沒想到她的怒氣卻是針對我來,她鼓著臉頰說道:「我越想越不對,該換你說說你的事了吧。」
我無奈地笑了,真拿她沒辦法。
我以同樣的言語開頭,我說道,我已經活了很久很久。
這次她並沒有打斷我,因此我繼續說。我說我是不同於她的「存在」、我跟這個世界「共存」、而她的悲傷也是這個世界的一個部分,因此,無論她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陪著她。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天我說完之後,她紅著臉,並走得比平常還要早。後來她告訴我,那樣子的話,以人類的角度解讀,叫作「諾言」,要我以後不要再說那樣的話了。
我無法體會人類們的諾言有多麼重要,但她說那是伴他們一生的東西,如果沒有意外,他們的下半生都會憑依「諾言」而生存。或許就像我和世界的關係一樣,世界就是我的「諾言」吧,這樣子一想,我頓時能夠了解她的意思了。
起初,她對於我的身份懷疑不定,但過了兩三年,她也能夠坦然以對了。但與其說坦然,倒不如說她不再去懷疑。
以我的生命去衡量,這兩三年對於我來說,就像渺小之於浩大。但對於她來說,卻是個重要的轉捩點。自從有一次她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她有新工作了,並且從隔天開始上班之後,她來山坡的次數就明顯減少了。
那天,我們開心地談著她的新工作、她的期望,基於她的要求,我也告訴她之前在各地的所見所聞。
或許就像人類的那句「分道揚鑣」吧。孤獨若一直孤獨,那也就只是持續孤獨罷了。但我曾經體會到有人陪伴的感覺,這讓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刻,顯得更加淒涼。
雖然「我」並沒有刻意關注人類的曆法,但因為她每次一來都叨叨絮絮地說只有六日才能夠歇息一會,因此我知道了,在人們制訂的曆法當中,她只有一個禮拜的最後兩天能夠和我碰面。
這樣子的生活持續了一陣子,有她在的日子似乎不同以往,每個片刻都令我無法忘懷,像一片古老的膠卷,我要將它播入回憶的收音機,如果可以,就讓它不停播放。
只要擺脫了悲傷,她便是個淺顯易懂的人。如果她心情好,那麼就算不刻意問,她也會主動地告訴你。那天的情形就是這樣子的,她吹著風、大笑著,一掃幾年前遇見的陰霾,她大聲地說她遇見了一個對她好的男人。
我靜靜地聽她說,腦袋中不停翻閱最貼切的詞彙,想解釋心中那股奇異的感覺。
我的朋友都笑我笨。或許就如他們所說吧。
她當然會有自己的生活,就算她真的符合我的想像、要跟我待在一起,但我們能夠生活的時間又有多久呢?我蒼老而不衰,她卻有年華老盡的一天。
因此那天,我趁著她一如往常睡著的時候,吻了她。
她翻飛的瀏海垂落到後頭。她勻稱的呼吸、祥和的臉部線條,無一不在提醒我她是個美麗而沒有心機的人。
我希望世界就像她一樣璀璨。
我說過我並沒有那麼神通廣大,因此我不能讓「時間」停止於此刻,儘管「我」就是「時間」。
後來她再婚了。
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是她穿著新娘服,艱辛地到山坡上的時候。唯一不同的是,我並沒有主動叫她,因此,她是看不見我的。
雪白的婚紗襯著她雪白的皮膚、美麗的婚紗襯著她美麗的臉龐,她全身彷彿散發著光芒一樣耀眼。我看著她的笑容因為找不到我而漸漸褪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哭了出來。
我看著她無聲地哭泣,她十分堅強地沒有哭出聲音。
彎下腰,她放下了第一天見面的時候,因為下雨,她用手遮著的錶。那天之後,她有幾次會戴著它,但後來我幾乎沒看見她戴過。她一邊哭一邊說,因為嫁人,所以她要搬家了。
她會回來看我,至少半年或一年一次,她說她要把她前夫送給她的錶送我,除了可以讓她遺忘過去的生活,也可以讓我有機會藉著它懷念過去。
等到她哭夠了、累了,我盯著她的背影拖著婚紗走遠,山坡腳下有台車在等她,我看見一個男人貼心地替她開車門,並撫去她臉上的淚。
我想這樣子就夠了,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悸動,我希望這樣子的感覺,就只留給像她這樣子的人。
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我像之前那樣四處旅遊,到了我熟悉卻陌生的歐洲、已經完全改變了樣貌的美洲、以及各式各樣散落在海洋上的島嶼。
每半年我會抽空回去那個山坡一次。我看著她鼓著肚子,艱辛地爬上山坡,喃喃地對著樹幹說,她已經給孩子取好了名字。雖然她可能以為我沒在現場,但我的的確確是在聽著的,聽著她的歡欣、她的夢、她的生活,也見證她的衰老。
我想,只要她還活著,我的牽掛就勢必會在她身上吧。雖然我絕對有辦法可以陪伴她一生,但只要那不是她想要的,我就不會去勉強。
她現在很快樂,對我來說這樣就足夠了。
我會用我所有的時間陪伴她,等待她老、她死,看著她的子孫爬上一樣的山坡,看著人類們繼續生存下去,看著世界的進步、或是衰退。
無論如何我都在這裡。
我會用我所有的記憶去記錄她、去回憶她、去珍視她,在我永恆的生命之中,能夠有像她這樣子的人曾經存在過,那就夠了。
我是不會走的。
因為「我」,是永遠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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