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十章 罪人
自初次邂逅以來過了將近一年,陷入熱戀的嘉特涅蘿和杰洛,彼此的感情更加深厚。杰洛前往對方住處的次數也愈加頻繁,最初每隔幾周一次,到這陣子幾乎天天都來,甚至經常在這兒過夜,與愛人一起迎接早晨。
偶爾他會帶著政事上的疑惑來請教嘉特涅蘿,此時他們的關係便會從「愛侶」切換成「黑魔女與客人」,該收取的代價她不曾少拿過一點。
杰洛對嘉特涅蘿不僅是濃烈的愛慕之情,也含有對方總是幫忙自己解惑的感謝之意,作為表達這份感情的一環,他曾經想讓她成為自己名正言順的妻子,成為皇帝身旁的「皇后」。但這件事被嘉特涅蘿婉拒了。
「你願意擁抱妾身,妾身已經很滿足了。」
她微笑著如此回答。
其實杰洛早有預感求婚會被拒絕了。如果嘉特涅蘿成了皇后,萬一黑魔女及惡魔之子的身分曝了光,教宗、聖職者們、以及他們占國民人數四分之三的眾多信徒,這些排斥「惡魔信仰」的群眾肯定會不由分說地發起圍剿,屆時全國上下掀起的輿論風暴和反彈聲浪,即便是最高掌權者的皇帝陛下也不可能從中全身而退。
嘉特涅蘿比自己更加高瞻遠矚,一定是設想到了這種局面才會拒絕的吧。
「雖然妾身不能當你的『皇后』,妾身依然願意當杰洛的妻子。」
即使現實如此坎坷還是想長相廝守。像是為了彌補無法給她一個名份的缺憾似地,自那天起,杰洛開始每天至少來小木屋一趟,待在嘉特涅蘿身邊的時間幾乎要比待在皇宮的時間要來得長了。
現在想來,這或許就是一切悲劇的導火線也說不定……
————————————————————
每天不嫌路途遙遠有事沒事就跑來的杰洛,不知怎麼搞的,已經兩星期不見人影了。
嘉特涅蘿原本樂觀地認為他可能是聽勸了乖乖留在宮裡處理工作,可是過了這麼久都沒見到他的人,她不禁擔憂了起來。
於是暌違一百年,她決定踏出從小生活到大的森林,朝人類的市鎮邁進。
不過她也不曉得出了森林之後的路怎麼走,在出發前得先去蓋洛西亞那兒請他幫忙帶路才行……
就在嘉特涅蘿一邊如此打算一邊走出家門時,竟然說人人到,蓋洛西亞從樹林當中現身。
「師父!好久不見了!」
「唉呀,蓋洛西亞,好久不見,你已經一年左右沒來了吧。」
「是啊,診所忙碌抽不開身……咦?師父您要出門嗎?」
「對啊,妾身正好要去找你呢。蓋洛西亞,你可不可以替妾身帶路?妾身有急事要去皇宮一趟……」
「皇宮?可是師父您不是從沒踏出這片森林過嗎?怎麼突然……」
「杰洛已經好一段時間沒來了,妾身很擔心他是不是發生了甚麼事……」
「杰洛……啊啊,那個皇帝陛下啊……不對,應該是『先皇陛下』才對喔。」
「……咦?」
嘉特涅蘿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瞠大雙眼。
「師父您不知道嗎?先皇陛下被判死刑,砍頭了。」
「……死、刑……?」
「對喔,師父您離群索居所以不知道這個消息吧!師父雖然全知全能,對於號外消息卻是完全——」
「帶路。」
打斷一派輕鬆說著的蓋洛西亞,臉色蒼白的嘉特涅蘿發出微微顫抖的聲音。
「妾身要去皇宮!快點帶路!」
被她的神情和氣勢震懾住,蓋洛西亞愣了一下才回了一聲「是」,並變成一匹駿馬,馱著心急如焚的嘉特涅蘿火速趕往宮殿。
他們一路狂奔,連城鎮出入口的哨兵都不放在眼裡,闖過好幾個哨站,終於抵達城堡的城牆外頭。
已經沒必要再闖進去了,嘉特涅蘿想見的人就在那兒——
杰洛的頭顱,高高掛在城牆上頭。
儘管早已化膿腐爛,但那確實是杰洛的屍首,因為正下方的看板上還貼著十天前的公告——
「皇帝,杰洛.路其,與黑魔女交媾,怠慢政務,致使國運節節敗退。為求國家昌隆,並警惕後世,於此將內心業已腐敗的皇帝梟首示眾。」
通篇冠冕堂皇的藉口,開頭就將矛頭指向黑魔女的說詞,用膝蓋想也知道八成是教宗和其信徒的大臣們搞的鬼。
他們連公告上的「黑魔女」都沒抓到就判杰洛死刑,恐怕「黑魔女」的事只被他們當成了藉機推翻地位的正當理由了吧。
而他們這場彈劾戲碼的犧牲品,就是杰洛掛在那裡的項上人頭……
「啊!師父!」
一直站在看板前方一動也不動的嘉特涅蘿,突然衝向城門,不顧衛兵阻擋,用魔法彈開他們,一股腦地往城堡內部跑。
「嘉特涅蘿師父!等一下!」
急急忙忙追上她的蓋洛西亞抓住她的手腕,讓她停下腳步。
「嘉特涅蘿師父!您這是怎麼了?為甚麼突然闖進來——」
「唉呀!這不是蓋洛西亞醫生嗎?」
一名身著華服體型渾圓的中年男子,喝得醉醺醺的,好像沒注意到師徒倆的氣氛似地走過來,向蓋洛西亞搭話閒話家常。
「德、德立托大人……!」
這個人是守舊派大臣們的領頭羊。杰洛過去來找嘉特涅蘿商量時好幾次都有提過他的名字,說他經常帶頭反對杰洛提出的決策,讓他很困擾。
「前陣子多虧你的線報,才能抓住那個可恨的年輕皇帝的小辮子……還想說他怎麼會突然插手管起老子我們的決定了,原來是和黑魔女搞上啦!」
「大、大人,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我是沒有很相信甚麼黑魔女啦……雖說沒有抓到黑魔女本人,但有皇帝從『傳言黑魔女所居住的森林』進出的目擊情報,就足以當證據送那小子上斷頭台啦!啊哈哈哈!能把礙眼的皇帝推翻也少不了你一分功勞,下次我再重金賞賜你——」
大臣肥厚的手才剛拍上蓋洛西亞的肩頭,他像顆大皮球的軀體立刻從中心線被完美地切割成兩半。
定格在那張咧嘴大笑的嘴臉的屍體,倒在滿地的血泊中。
倒下的大臣身後,是一把黑色火焰的鐮刀。
「他說『你的線報』是甚麼意思?」
原本被蓋洛西亞抓著的嘉特涅蘿,不知何時掙脫了他的掌握,佇立在他面前,村姑裝也變成了她作為「魔女」接客時的那一襲紫黑色長袍。
用魔法製作的長袍,衣襬呈現燃燒的黑色火焰狀,隨主人的控制形成比世上任何武器都要加倍鋒利的刀刃。
不過比那更令人畏懼的,是嘉特涅蘿散發血光的冰冷視線。
「師、師父……」
她用那雙眼神注視著倒地的屍體,眼中沒有任何慈悲,蓋洛西亞打從心底感到害怕,不禁顫抖。
旁邊傳來其他人目擊屍體的尖叫聲,讓嘉特涅蘿將視線移開。人們開始聚集過來,她一言不發地朝更加內部的地方狂奔,想追上去的蓋洛西亞一時腳軟無法動彈。
嘉特涅蘿在宮殿裡像隻無頭蒼蠅,四處亂闖尋找目的地。途中凡是擋她去路的人,不論是衛兵、侍女、妃子、僮僕,全部被她一刀砍成兩段,偌大的宮殿到處是淒厲的慘叫聲和撲鼻的血腥味。
當她終於停下染血的腳步,抵達的是懸掛先皇頭顱的城牆上頭。
她緩慢走到牆邊,把那顆腐爛得幾乎快看不出原貌的頭顱小心翼翼拉上來,宛若易碎品般將它珍惜地捧在手心。
失焦的眼眸盯著它,嘉特涅蘿身上的肅殺之氣漸漸冷靜下來,全身無力地攤坐在地。
她高舉雙臂,抬頭仰望愛人的臉龐及他身後那片天空。
「……杰洛……」
嘉特涅蘿捧著他的臉朝自己靠近,毫不遲疑地在應該是嘴的地方覆上自己的雙唇,與之接吻——就像他還活著的時候那樣。
隨著一記深吻,她用魔法看見了愛人死前最後的風景——
以莫須有的罪名判定皇帝死刑的老臣們……死刑定讞後暗不見天日的地下牢房……死刑台上看下去,國民們個個都投來鄙夷的目光,連涉世未深的小孩子也跟著瞎起鬨,學大人丟雞蛋、石頭和爛掉的水果當好玩……抬頭望向萬里無雲的天空,蔚藍得像是與全國上下一起慶祝這場行刑般……
嘉特涅蘿輕輕放開杰洛的唇,然後默默流下眼淚。
內心反覆呼喚著再也不會對她微笑的愛人的名字,她將他僅存的屍首緊擁在懷。腦海一片空白,只有眼裡的淚水失控泉湧而出,洗去臉頰上未乾的血痕。
「嘉特涅蘿師父!!」
氣喘吁吁的蓋洛西亞現身,隨後出現的是眾多全副武裝的士兵將他們團團包圍。
「師父,您怎麼抱著這麼骯髒的東西!快丟掉啊!」
「蓋洛西亞,你為甚麼要這麼做……」
變得宛如唐瓷娃娃般,眼神空洞又面無血色的嘉特涅蘿,吐出的話語氣若游絲,虛無飄渺得似乎會隨風消散。
「明知杰洛是妾身的愛人,你為甚麼要這麼做……」
在嘉特涅蘿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的蓋洛西亞,望著彷彿遠在冥河對岸的她,沉默良久。
「……因為他搶走了師父……明明、一直待在師父身邊的是我……我都還沒讓師父刮目相看,憑甚麼他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傢伙……」
就連現在,嘉特涅蘿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他身上……
「師父……別說作為一名男性了,就連做為您的徒兒……妳都沒有好好看過我一眼!」
「…………」
始終如雕像般,抱著頭顱文風不動的嘉特涅蘿,聽完蓋洛西亞的告白後,看起來也沒有要動一根指頭的意思。
防備著黑魔女的士兵們,見她的模樣似乎已無心反抗,鼓起勇氣一齊衝上前……
最前排打頭陣的士兵才剛踏出第一步,就被地面竄出來的黑影瞬間大卸八塊。
注意到異狀的蓋洛西亞猛一回頭,看著眼前的一幕,背脊發寒。
「吶……蓋洛西亞……」
他身後那個一身漆黑的女人,慢慢地站起身。
「妾身雖然身為黑魔女,作為全知全能的存在……唯獨人類……唯獨『人心』怎麼都無法理解、看透……」
不論是那些帶著慾望前來的客人、彼此真心相愛的愛人……還是一同生活十多年,一手拉拔長大的弟子……
「人類……會因為任何理由,就去殺人嗎?」
還是說,理由如何根本不重要……殺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呢?
「那麼——」
「妾身,是不是也可以……毀掉這個害死杰洛的國家呢?」
嘉特涅蘿一邊雲淡風輕地說著,一邊微笑望著瞠目結舌的蓋洛西亞。
流盡的淚水變紅、變黑,在她白皙的皮膚上刻畫一條一條無比鮮明的紋路。
「嘉特涅蘿、師父……」
終於如願以償被那雙美麗的眼眸注視著,蓋洛西亞卻怎麼也止不住顫抖。
他第一次覺得愛慕的女性這麼妖豔……這麼恐怖。
接著,天空烏雲密布,全國上下的大地開始鳴動——
————————————————————
杰洛
為甚麼你的最後妾身不在場
為甚麼妾身沒能夠救回你的命
為甚麼妾身連你死去了都不知道
為甚麼
你死了
害死你的妾身還活著
————————————————————
歷史性的大災難。地層大幅變動,各處火山接連噴發,臨海城市被前所未有的大海嘯吞沒;異常氣象造成的頻繁落雷以及龍捲風等等,導致無數起森林大火和其他嚴重災害。
筋疲力盡的嘉特涅蘿,抱著杰洛的屍首,躺臥在已經辨識不出原貌的城堡遺跡上,仰望天空。
身下那些石堆之中究竟有多少死人,數也數不清。方才地鳴的轟隆作響當中,夾雜著來自遠方此起彼落的慘叫聲,那些悲鳴一個接一個消失,如今只剩寥寥無幾的嬰孩在嚎啕大哭。
虛弱得連呼吸都顯得困難的嘉特涅蘿,每咳個幾聲總會咳出一攤血,視線也模糊不清了……
一片灰茫茫的視野內,突然出現一道貓兒輪廓的黑影。
「……父親大人……」
她用沙啞的嗓子,久違地再次呼喚這個稱呼。
「你……在母親大人死去時……是不是也……曾經、想殺了妾身……」
失去心愛之人的痛楚,總算是深刻體會到了……
「妾身似乎……有些明白……你的、心情……了……」
抱緊懷中的愛人,用盡力氣的嘉特涅蘿也追隨他而去了……
「…………」
從沒想過,居然得看著摯愛的妻子死去的面容第二次——迪雅伯羅面無表情,變為人形,沉默地抱起女兒逐漸冰冷的身體,還小心注意不讓她懷中的東西掉落,雙腿一蹬,朝著國土中心的森林而去。
國土四處災情慘重,卻只有森林這一帶幾乎平安無事,除了部分地殼隆起造成地形改變之外,基本上沒有甚麼重大災情。
回到許久不見的小木屋,迪雅伯羅抱著嘉特涅蘿走進屋內。
他的鞋跟踩踏地板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屋子裡迴響,一步接著一步,往地下室走去。地下室有過去他為了教導女兒黑魔法而準備的房間,隔了這麼長的時間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從積了厚厚一層灰的木箱中,找出一根獸骨磨製而成的細長錐子,朝自己的手指用力一刺,將指尖冒出的鮮血當作筆墨,在嘉特涅蘿赤裸而僵硬冰冷的遺體上以惡魔的文字書寫咒文……
寫完最後一字,馬上用一道黑幕將其包裹,點燃漆黑的火焰徹底燒盡,連灰燼都沒留下一點。
迪雅伯羅單手捧著她直到嚥氣為止仍不願放手的頭顱,重返地面,親手將它埋進後院的果樹下。
門口的方向傳來野獸奔馳而來的蹄聲,他懶得穿過屋子再開門,果斷躍上屋頂查探來者何人。門前一隻雄鹿轉瞬間變化為人,慌張地在門外躊躇不前。
迪雅伯羅見他,眉頭一蹙,自屋頂一躍而下。
「喂!小子!」
來人——蓋洛西亞聽見背後傳來低沉冷酷的聲音,嚇得臉色鐵青。
「我只叫你讓那個男人遠離我女兒,你想這甚麼法子!連我女兒也死了!」
迪雅伯羅怒不可抑地步步逼近,蓋洛西亞害怕得慘叫一聲,用魔法一溜煙地跑了。
憑惡魔的力量要追上逃走的他簡直小菜一疊,即使如此,迪雅伯羅也沒那麼做。
一切都結束了。他也已經在嘉特涅蘿的靈魂上頭做好記號了。
剩下的,就等她轉世重返人間後把她找出來了……
於是,惡魔收起所有尖牙利爪,在人群之間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
歷史上曾經稱霸全大陸的齊耶羅帝國,繼皇帝砍頭的騷動之後,竟禍不單行遇上毀滅全國的世紀大災難——大規模震災、火山爆發、海嘯侵襲、山林火災、龍捲風肆虐……一夜之間,帝國的繁華消失殆盡。
神奇的是,同在一塊大陸之上的利維妲、亞莉魅等其他鄰近小國,雖然也受到少許天災波及,但並沒有出現任何重大損失。
齊耶羅帝國的滅亡,只能說是天要它亡它不得不亡。
至於遺留下來的大片國土,經過諸國以協議、條約、戰爭等方式交涉過後,由各位君主分別接收、合併,奠定了現今各國勢力分布的雛型。
在滅國災難當中唯一有幸存活下來的原國土中心一帶居民,為了不被其他國家的人併吞,自立自強成立了名為普拉西默的小國——即現今的托納利。這些居民過去大多受過「魔女大人」的照顧,相信黑魔女不會是國家滅亡的肇因,將黑魔女居住的那座森林所在的,因地殼變動隆起形成的山頭,奉為聖山並保留「禁地」的習俗。時至今日,縱使當時那一輩的人沒將魔女的故事流傳下來,年輕人們依舊遵守著禁忌森林的傳統,不隨便侵犯神聖的土地,務必抱持虔誠畏懼的心進入山林。
而帝國的故事在千年後的現在,成了人類歷史洪流的冰山一角,成了歷史教科書的短短數段文字,成了沒人當成借鏡放在心上的傳說。
————————————————————
在人間以黑貓之姿徘徊千年的迪雅伯羅,度日不知年月,始終藏身黑暗之中,從旁觀看人類的歷史。
尋找「嘉特涅蘿轉世」的初衷從來不曾動搖,只是飢腸轆轆的肚子不想點辦法實在受不了。人間的孤魂野鬼多是不足以填飽肚子的靈魂,然而他也無法與他人簽約。情非得已只能出此下策——接受「夜宴」的召喚,吸取在場生者的魂魄。
從前,迪雅伯羅認為隨隨便便接受夜宴上連「正確方式」都不曉得的門外漢的召喚,是件有損他自尊的事,他是絕對不會做的。可事到如今,為了果腹也只能委屈求全了。
起初他難免還是有所排斥,不過隨次數增加,他逐漸習慣,並且坦然接受這是現在的他唯一的覓食方式的事實了。
夜宴的來賓們提出的願望根本不重要,他變個小把戲故弄玄虛嚇唬嚇唬他們,趁他們醜態畢露的時候吃掉靈魂。儘管盡是些沒什麼價值的靈魂,姑且還能暫時果腹一陣子。
而現在,他不禁這麼想:幸好自己當初選擇了這種求生方式,否則不知道還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找到「她」——
在隨意現身的夜宴中被送上祭壇的小女孩,背上像是大片胎記的圖騰,正是當初刻劃在女兒靈魂上頭的記號。
尋找已久的「她」出現在眼前,迪雅伯羅當下便將周圍的聲音全數拋諸腦後。
他一下湊近到早已嚇得目瞪口呆的少女眼前,張開手一掌擒住她小小的頭蓋骨,施展魔力,同時另一隻手伸向她瘦骨嶙峋的背後留下鮮紅的爪痕,尖銳的牙刺進纖細的脖子,咬出一片血花四濺。
虛弱的少女連一聲慘叫都沒喊出來,在惡魔的懷抱中癱軟了四肢。
四周的人誤以為召喚出的惡魔接受了他們獻出的「羔羊」,開始醜惡地爭執該由誰獲得許願的權利。
就在他們爭吵的期間,原本以為已經死亡的少女,再次睜開了雙眼,渾身染血地站在惡魔面前。
「真是充滿暴力色彩的迎接方式呢,父親大人。」
透過惡魔的力量,迪雅伯羅喚醒了少女的靈魂深處,黑魔女「嘉特涅蘿」的意識。
跟著她的視線望過去,觸目所及全是被惡魔的黑色火焰纏身而痛苦掙扎的人類。
「我們先離開這裡吧。」
迪雅伯羅邊說邊抱起她嬌小的身子,視若無睹地走出舉行夜宴的房間,走出豪華的房舍,在幾公使遠的山丘上看著它被火焰吞噬。
「為甚麼還特地把妾身喚醒?」
「妳是我花了那麼多時間培養出來的黑魔女,怎麼可能那麼簡單就放手。雖然妳現在八成已經沒有魔力了,但對我們惡魔而言,妳的靈魂……毫無疑問是最難能可貴的高級食材。」
少女移開觀望熊熊大火的視線,抬頭看向迪雅伯羅。
「……所以你要吃掉妾身的靈魂嗎?」
「……是啊,就是這樣。」
沉默許久才轉頭回答她的迪雅伯羅,緩緩靠近她的臉蛋。
「不過我認為,『食材』必須經過適當的料理和調味才能成為最頂級的美饌……所以我把『妳』找回來,要把妳的靈魂好好『料理』一番再下肚。」
「……你打算怎麼做?」
迪雅伯羅微微上揚的嘴角以及依舊血紅的眼睛,在在流露著算計他人的心思。
「妳以靈魂為報酬和我簽訂契約。事實上,我剛才『迎接』妳的時候,已經完成簽約儀式了。」
「……你、居然自作主張……連對方的意願都沒問就強迫簽約,個性未免太爛了……再說,妾身有甚麼理由要和你簽約?」
「妳不想找那個害死妳和妳愛人的小子報仇嗎?」
「……蓋洛西亞?」
她露出訝異的神情。不知是不是這個身體原來主人的關係,從剛才父女首度重逢開始,嘉特涅蘿臉上一直沒什麼表情變化,保持著同樣一張撲克臉。
「……都過了一千年那麼久,蓋洛西亞那孩子也早該死了吧?千年前的前世發生的事,如今還找他的今世討債也沒意義啊。」
「……如果他可能還活著呢?」
「就說不可能!那孩子只是個人類,雖然有學習魔法的資質但終究是個人類!何況妾身也沒教過他那些能讓人長生不老的黑魔法……」
「如果說他會呢?」
「……甚麼?」
「……我跟那小子有過交易,把你沒教給他的那些東西親自傳授給他了,所以他也學會了長生不老的黑魔法。」
「甚麼交易?」
「我委託他幫忙……讓『礙眼的傢伙』消失。」
「『礙眼的傢伙』……?難道、你指的是杰洛!?」
她的臉上終於有點稱得上是表情的反應了。
「對,我不想看見妳跟其他男人在一塊的樣子,何況,妳和人類深交也只會徒增痛苦罷了……妳不可能不明白吧?人類的壽命比我們短,又很弱,根本不適合和我們站在一塊……」
「適不適合可不是你說的……除了蓋洛西亞以外連你也是元兇嗎……連你也是害死杰洛的元兇嗎!?」
她生氣的模樣,似乎恨不得立刻動手殺了眼前的惡魔。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原本也沒打算要他死的,只打算做到讓他再也不會接近妳就好……誰知道!那個小子竟然想了個爛主意把妳也一起害死了!我可沒要他做到這種地步啊!還敢自稱是魔女的弟子,連自己的行為會造成甚麼結果都不會想的人類小鬼!」
迪雅伯羅講到一半,突然激動地大吼,感覺他的怒火好像會把這附近幾座小丘像剛才的宅邸那樣燒個精光,氣憤難耐的神情讓嘉特涅蘿驚訝得連生氣都忘了。
「……你想說,蓋洛西亞是我們共同的仇人……是嗎?」
「……是啊。他既然知道長生不老的方法,現在應該還活著……妳與我簽約,我就能借助妳力量幫妳找到仇人。」
「…………」
不只是能得到惡魔的幫助……惡魔也能藉此綁住契約者的靈魂。迪雅伯羅嘴上沒說,但他這點心思嘉特涅蘿也不難猜。對方鐵定也心知肚明。
「妾身明白了。雖然不打算原諒你的所作所為,還是姑且與你簽約吧!但是,妾身要你答應三個條件——實現妾身的願望、遵從妾身的命令、不對妾身說謊……答應的話,妾身的這顆右眼就作為訂金送給你。」
「……我答應,成交。」
迪雅伯羅邊說邊用利爪挖出少女紫色虹膜的右眼球,津津有味地吞下肚。
少女僅存的左眼映著東方冉冉升起的朝陽,以及背對著它佇立著的惡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