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靜思
他張開眼睛。
一開始,他對自己的狀態有些疑惑,低頭瞧了瞧雙手、身體以及週遭環境後,才漸漸明白目前的狀況。
他在自己的寢室裡面,不過不是在那張寬大柔軟的床上,而是旁邊的沙發。昨晚的『他』必定是思索著那些複雜的事情,不知不覺在座椅上睡著。
「是嗎……有段時間沒到臨界值了,『他』的行為簡直是在逼迫自己……但這樣的替換也不一定是壞事。」他深吸口氣,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簾幕眺望眼前的景色。
永遠的昏暗、空氣中瀰漫著悲哀的氣息──這是冥界的清晨。
「這裡的一切都反映出人們對死亡的想法,明明死亡並不全是悲傷的啊。」他感嘆道,抬頭望穿雲端:「你說的沒有錯,吳忌丹,死亡何嘗不能與愛相提並論呢?但願『他』能夠理解這點。」
※
冥宮是冥皇以及七位正副司令的居所,內部有些住戶公用的空間,例如餐廳這類地方,但實際上所有住戶真正全部聚在一起的時間是少之又少。
這天早上,餐廳內只有別西卜、利維達和休養兩個多月總算能夠起身的亞斯塔祿。他們之間完全沒有交談,就只是各吃各的,宮殿的死亡侍者偶爾端盤上菜,偌大的空間顯得冷清。
『主上!』
三人同時注意到難得踏入餐廳的冥皇,其中兩人馬上站起身致敬,亞斯塔祿雖然也很想跟進,不過身體實在沒辦法跟上思想。
「別急,受了傷就要好好休息。」他柔聲說道,這與平時相去甚遠的反應讓他的部下們發征一會,接著最快調適過來的別西卜馬上發言。
「冥殿下,您從來沒有說不可以去創界玩對吧?」他用手中的餐刀比向利維達:「這傢伙對這件事超有意見。」
「我只是好意提醒,你居然還反過來挑撥離間!」第三司令生氣地跺腳:「這是惡人先告狀,冥殿下,您曾說過我們不該提到彼此的過去,他卻大膽觸法。」
「關於創界,我是沒有說過不能去,我想『他』也沒有在留意這樣的事情。」冥皇說著對二副皺起眉頭:「不過若利維達所言屬實,這件事就是你的不對了,別西卜。」
「嘖。」自知理虧的副官微微嘟起嘴巴,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繼續大嚼特嚼,手邊的盤子堆得像山一樣高。見他毫無悔意的樣子,冥皇也只是無奈地搖搖頭,這些司令怎麼各個都是不怎麼聽話的孩子呢?
他入座之後,餐廳裡總算有比較多交談,主要還是第三司令和第二副司令爭吵著工作中、冥界裡的各種不是與問題,偶爾亞斯塔祿覺得兩人吵得太過火會出聲阻止,他則是傾聽和給予回覆。
總算吃完這對普通人來講過於豐盛的早餐,別西卜拍拍滿足的肚子,說道:「啊,果然還是冥殿下比較好說話!主上他總是……」
「不准你說主上壞話!」利維達馬上封鎖他沒能出口的話語,緊接著又是一陣鬥嘴。
七位司令都知道,他們有兩位上司。
一位是情緒與思想陰晴不定,時常發怒揮舞鐮刀,人見人怕的『主上』;另一位則是溫和有耐心,對部下表露十足關懷,卻幾乎不會出現的『冥殿下』。主上知道的事,冥殿下大約會知道四、五成,但只要後者現身,這段期間發生過的事前者完全不會知情。所以司令們大多趁著這時間把想講的一次說出來,才好調適心情繼續工作。
每次只要主上的壓力加劇,冥殿下就會出現,例如創界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或者是幻界的黑靈戰爭,這些性命消逝快速的時期通常會成為契機。近期並沒有這樣的事件,三位司令雖然對這回的替換感到些許疑惑,不過他們不會去發問,這是『主上』和『冥殿下』之間的事情。
用餐完畢,冥皇來到自己工作的書房,卻發覺幾乎沒有什麼事可以做。通常他拿到身體的掌控權時,總有一大堆工作在等著他,鮮少還能如此悠閒地去吃早餐。
他清楚得很,今天把『他』逼回去的不是工作壓力,而是更深層的事物。
輕嘆一口氣,他攤開右手掌,鮮紅色的霧氣便從胸口處竄出,逐漸聚集到掌心,化形成小巧的玻璃瓶,裡面裝著血色粉末。
那是對他……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人所託付的東西。
「判,『他』為了你已經不顧理智。你失去心靈,『他』就一定要看到誰為此付出代價,哪怕在完成目的的途中會犧牲多少人的心。」冥皇收起手指,把玻璃瓶緊緊握住,「到底還是同一個人,或許我也隱約有著相同的願望吧……所以我不會趁著『他』不知情的時候出手阻止計畫,除非『他』終於明白自己的行為錯在哪。」
他抬頭凝視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勾起一抹憂傷的笑容:「畢竟每個生命都會有無比重視的人事物,妳說是不是呢?」
※
林芸赫然從床上坐起,手放在胸口上大口喘氣,她剛剛看到的那個是……冥皇?
雖然她只看到那個黑髮中帶一束白的男人對著玻璃瓶自言自語,僅僅是這麼短的片段,直覺卻告訴她對方無疑是操弄她人生的冥界之王,並且所見絕對不會是夢。但是他的氣息和散發出的感覺實在與她印象中相差太遠,冥皇是這麼……溫柔的人嗎?再想到他說的那些話……
不,暫時不要想這種問題了。她對自己喊停。
現在應該做的是好好休息,她是不認為這樣能延長多少時間,不過她的確感到累了,這段時間也好拿來釐清到底還有哪些事絕對要做完。
做過簡單的晨間盥洗,她出門進行散心之旅。
隨便在早餐店吃過蛋餅,她來到的第一站是曾經念過的高中,是她人生中頭一回與死黨分開的地方。
高三學生的暑期輔導已經開始了,可以從校門的欄杆間看見學弟妹在裡頭來回走動,再過不久就是高一新生的始業輔導,然後是下個學年的開學。
她就是在前方的穿堂與那個帶有乾淨氣息的傢伙相遇。
穿著便服的學生在布告前方探頭探腦,只為查清自己未來的教室到底在哪裡,老師或是擔任引導的在校生大聲指揮,場面有些混亂。
她不用看幾眼就確定該往哪裡走,正要起步的時候,身旁傳來問句。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妳知不知道一年二班在哪裡?』他拿著新生報到通知書,滿臉困惑地問道,『實在看不懂這張地圖……』
『我也是新生,與其問我不如去問校務人員或學長姐吧?』她晃晃手上與對方相同的通知書,見他馬上露出些許驚慌與歉意,她漾開笑容:『鬧你的,同學,我也是二班,而且幸運地看得懂地圖,一起去教室吧?』
也許這就是緣份,東方柊那時不問校務人員、不問在校生、甚至不問跟他同性別的新生,唯獨挑了她來問路。
自此,難以剪斷的連繫被結下。
高中三年,經過分組後依然在同個班上,她沒少聽過他抱怨這段孽緣,但他從來沒有露出真正的厭惡。她是知道的,在遇到真正會打擊他的事之前,這個乾淨的『孩子』怨不起來,最多只是『反感』,連討厭都稱不上。
因此,那天在四獸山當她得知零界防衛人員這樣奇特的命運找上他時,她是有幾分擔心的。
這其他五個世界的事情對普通人來講太過複雜,太過險惡……不,難道創界就真的是個單純的地方?答案絕對是否定的。話又說回來,她這個高中同學是普通人類嗎?他所透出的特殊氣息和感覺都告訴她,他不是。
就像她的死黨,她再怎麼想要去隱瞞,終究無法阻止現實與原本就不平凡的人相會,她能夠做的只有盡她所能去幫助他們面對。
地熱谷事件後,他或許是深切感受過自己的無能為力以及緊接著的失控,也有可能是從黧與曄那裡知道真相,他的眼神改變了。對於他心境上可能出現的變化,她不知道是該喜悅還是擔憂。保持單純是好是壞?這件事無人能篤定。
『不用勉強自己。』
那時,他對著被恐懼纏身的她這麼說。
若不是當時精神緊繃到極點,她可能會忍不住笑出來。
什麼時候……輪到這傢伙來對她說教了呢?在她沒注意到的時候,他已經有能力背負即將到來的一切嗎?
於是在那晚,她選擇將全部都告訴他:她是如何死亡、冥皇以怎麼樣的口氣告訴她復活的條件、她在太平間醒來的當下,心裡又是什麼感受。
他也像平時那樣不懂得保留地告訴她親生父親的事,以及對自己出身抱著的恐懼。
他仍然是那個單純的他,但也不盡然是如此。
她對這樣的改變結果很滿意。
回過神來,她已經快到第二個散心場所了。
那是被水泥叢林包圍的地方,卻有著綠樹、有著小橋流水、有著庭臺樓閣、有著歐風建築──那裡是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
她個人非常喜歡這展現台北多樣化面貌的場所。往外看,可以看見高發展的現代都市;往裡看,可以看見歷史的軌跡,可以看見文化的落款。
作為收納許多文物的空間,這裡的靈氣非常充足,很適合她『休養』。
從捷運台大醫院站1號出口走出來一小段,馬上就可以看見二二八和平紀念碑。橋、水池與紀念碑主體蘊含各種複雜的設計理念,要人們記得當年的事件,也要人們自哀慟中走出,思索事件本身和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可惜它本身實在連接著太多的水,她以往每次都只能站在外頭觀看,無法走入其中。
今天,這點就要變得不同。
她踏著顫抖的腳步踩上連接陸地與紀念碑的六角形跳石,石板旁全都是水,她只能緊緊抓著兩邊的扶手向前進。
進入石碑主體,那個巨大的『甕』內部不斷滲水,延著邊緣的雕刻往下流,匯入底部的水池中。
用意志力無視這一切,她閉上雙眼,把手放進『甕』邊上的手掌形凹槽中,感受紀念碑建立十多年累積起的來自各方的祈福、祈願、意念。
「是啊……事情會過去的,可是不會忘記……」她喃喃道,不知不覺身體早已停止發抖。
時間就像水,它會漸漸沖刷、帶走痕跡,但有時它也會向下刻蝕,讓痕跡越來越深刻。
沖刷或侵蝕,全都在人的一念之間。
離開紀念碑,她往台灣博物館前進,通道左右盡是花草樹木,蟲鳴鳥叫不斷。
這環境與她熟悉的生命屬性相呼應,讓她感到非常自在──這其實是非常矛盾的,死過一次、很快又要回到死亡懷抱的她,竟然擁有操縱生命元素的能力,而且還算是能力卓越的那部分人。
她可以暫時性地讓植物生長、讓垂死的花短暫回春,卻沒辦法把力量施用在自己身上,就算由別人來也不可能持久,畢竟控制生死本身就是非常犯規的行為。
她不懂『神』最初給造物這個能力的用意。不分種族,任何生命最終都要迎來一死,有開始就必定會有結束。祂是要人們在這樣的規則下,還要掙扎、嘗試改變?
這時,路旁傳來優美的樂聲,讓她將困惑擱在一旁。
正在彈奏古箏的是個綁馬尾的男子,撥弄琴弦的手像是在琴上跳舞,彈奏出的樂音吸引不少人駐足聆聽。
她曾簡單學過國樂,但三分鐘熱度的習性讓這興趣沒持續多久就被拋下。
男子所演奏的曲子包含各種不同的感情,喜、怒、哀、樂被細細刻劃在音符中,有起有伏,宛若變化無常的人生。
曲畢,他微微傾身向聽眾答謝,人群以掌聲答覆,而後散去,回到樂曲開始前的樣子。
注意到還有個女子尚未離去,男子問道:「這位小姐,瞧妳表情這麼凝重,是在思考什麼複雜的問題嗎?」
「不,只是想到一點自己的事。」她隨即勾起笑容:「你彈得很好,曲子相當優美,可以請問那首歌的名字嗎?」
「謝謝讚美。」對方再度傾身,「它叫《世之錄》,是有搭詞的歌曲,但純音樂也很動人。如果妳不介意耽誤些時間,我可以入詞彈唱給妳聽。」
不等她回應,男子兀自撥起琴弦,開口歌唱:「你曾經帶我看見的世界,告訴我美麗是沒有底線。但放開手時所感受到的冷洌,至今仍然是無解……」
他一唱,林芸便僵住了,跟曲子或是歌喉倒沒有關係,問題在於男子使用的語言。
那是屬於幻界的語言。
她微微瞇起眼睛,想去感知對方的能量浮動,進而確認他的身分,但她什麼也感受不到,就像普通人類,只有單純的生命。
可能嗎?也許他只是個關係者,碰巧學會另一個世界的歌曲。
「不必多做猜測了,小姐。」唱到一半,男子輕輕放開琴弦,仍是以幻界的主要語言來說話:「我並不來自那個有七大元素的世界,正確來說,我不屬於任何一界。」
她換上警戒的眼神:「……你是誰?」
「我,就是你們。」他把手懸在古箏上由左往右揮動,樂器化為白霧消失,明明是如此離奇的景象,周圍的人卻像什麼都沒看到一般,「我的意識,就是你們的意識。我的存在是由存在本身來定義,我這樣說,妳明白嗎?」
她盯著男子的雙瞳,腦袋飛快得運轉著,把資訊全部綜合在一起。
那瞬間,數種可能浮現在她腦海中。
「這不是我該明白的事,你不該告訴我。」她知道她的聲音中透出恐懼,不過這是很正常的反應,而且現在不是維護自尊的時候。
「呵。」他露出笑容,那是很溫柔的曲線,但看在林芸眼中,卻變成可怕的警訊,「和其他人類比起來,妳已經明白非常多事情了。」
「沒有哪件事足以跟這個比較。」她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為什麼告訴我?」
「只是在做個保險,總有一天妳會明白。」他從口袋掏出某樣東西拋給她,「妳或許會需要這個,先給妳拿著。」
她攤開手掌,那是顆石頭,非常非常古老的石頭。
「歌曲、知識、石頭……這些都是謝禮,我很感謝妳照顧那孩子。」男子邁步向前,經過她,然後消失不見。
林芸不知所措得佇立在同個地點許久才茫然地移動腳步,她當前的思緒非常混亂,花了一整天時間好不容易沉殿的心情被激起滔天巨浪。
她應該聽雷哥和那些中醫師的話,在家休養不要出門才是──不,對方是那種存在的話,就算躲在家也毫無作用吧?
呼吸漸漸變得沉重,四肢開始不聽使喚,口中甚至隱約浮現鐵鏽味,精神帶給身體的壓力比她想像中還大。
她需要找個地方休息,把這些事全部拋到腦後……
接著,在道路前方,她看見了那個畫面。
東方柊抱著她未曾見過的女子,兩人雙唇交疊。
眼淚混著從嘴角流出的血,滑落她的臉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