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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亟欲尋覓 longing
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毫無緣由的咒罵,鄙視至極的目光,還有——
少年細細數算著,這是他眼前所見的世界,自出生以來接納他的世界便是如此,他們說他是私生子——就像是多麼罪大惡極的錯誤一樣——他們指著他、說他將帶來不幸,將帶來無盡噩運。
小時候的他不太明白,只是一味地想討好族內的人們,但長大許多後才發現,真正待他好、全心對待他的至始至終只有父親一人。少年的母親是血翼族,生下他沒多久便去逝了,於是父親將他帶回影之妖精族內,慢慢撫養長大。
影之妖精一族被歸類於黑暗種族一類,平時名聲並未多好,時常被外族輕蔑、仇視,也因此特別排外——這也是長大後,少年才輾轉得知的。他曾埋怨過在體內流淌的異種血液,卻仍舊無濟於事,於是他轉而對族人發難,父親仍在時,總是能捱在那把庇護一般的大傘下,彷彿高枕無憂,但當父親也逝去後,一切在登時內都變了調。
手腕被鐐銬銬上,在族內本該稀有至極的藍髮被肆意玩弄拉扯著,他們將少年帶到邊界地帶的小屋前,一腳踢了進去。
「……髒。」看著四周,少年輕輕吐出一個字。
斑駁不已的牆面上,遠望黑壓壓地一片,細看則發現上方爬滿了昆蟲,黝黑的殼在幽微月華照射下,反射出淺淺的光暈,少年轉了個方向一瞧,牆角甚至爬滿了蜘蛛絲。
木質地版有些殘損,用手一壓便發出咿呀的聲響。唯一能稱作是家俱的椅子,傾倒在一旁的地面,缺了隻腳,想必它的功能也作廢了。
「喂!你小子不要不知好歹!」門口,領著他來的男子朝他咆哮。那個人是誰呢?少年回憶著,想起來了,是數年前搬離他們父子倆人的鄰居,然後他又想起,小時候不明事理的他還曾經跑到男子的後院玩樂……最後還是給父親抓回來的,那是父親第一次生氣,因著他怕永遠失去了他。
現在回想起,少年甚至覺得在那時失了性命都比現在好上許多。他說,這世界太冷冰,什麼都快不剩,思及此,少年頓了會,不對,自從父親逝去後,還真是什麼也不剩了。他沒有錯,不論血緣也好,異種也罷,這些沒來由的歧視就像是個在外打架打輸了的孩子,只能回家朝著自己的娃娃揮拳——影之妖精在外總是被欺負,於是他們集結眾人的力量對他施壓。
像個幼稚的報復行為,彷彿這樣對外關係就能有所改變。
「哦?」瞇起藍金的雙眼,少年漫不經心地說道,「省省力氣吧,在十天就是祭祀的日子,到時你高興都來不及呢。」
「哼,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了!」男子相當鄙視的聲音響起,臨走前,他用口形喚了聲他的本名。
安地爾.西格納.法修珞。
挑釁,男子正赤裸裸地挑釁著他。他明明知道這是他的弱點,他明明知道他一點也不想聽見他的全名!無名火怒上心頭,藍金的眸子狠狠瞪上男子,他看見眼前的人震了一下,然後將門甩上,匆匆離去。
門被甩上的聲音不大,但在看似無邊的寂靜烘托下、卻是如此震耳欲聾,他的世界從此被隔絕,一道門以外,一道門以內,外頭的世界,裡頭的監獄。
第一天,三餐被人塞了進來,都是些碎屑。沒太多食慾,與其通通拒絕,少年將餐盤朝一旁推了推,繼續蹲在門前,好像這麼一蹲,那扇大門便會打開,正當他有些諷刺地想時,門外居然傳來了砰砰兩聲,像是有人在敲門一樣。
他起了身,朝窗外看去,原來是另外一位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見到安地爾站到了窗外,少年對他揮揮手,然後指了指門的方向,示意他開門。安地爾搖了搖頭,表示他打不開,那扇門上了鎖。
而且就算開了,能逃到哪裡呢?
他什麼地方都去不了。
家,那種地方他沒有,族群,他找不到,世間,容得下他的,究竟還有哪?
少年率性地對他一笑,嘴裡說著這種鎖算不了什麼,然後口中默念著幾句,用符咒轟壞了那破鎖後,踏了進來。
「喂,我說你啊,就這麼甘心被鎖住嗎?」少年一把將他拉起,問道。
「囉嗦……」
安地爾看著少年臉孔,稍稍吃驚了會,方才隔了層玻璃未曾注意到、他們的長相竟是如此相似,兩人站在一起,或許只能靠少年比較高的身高辨別出來。
「我的名字叫做阿希斯,你呢?」
「安地爾,剩下的應該不用說了吧。」
「啊,果然是你!」阿希斯指著他,像是看見了什麼不得了事情一般瞪大了眼,「我果然沒認錯人!」
「你想要說什麼?」
「我因為長得和你很像,常常被誤認成你。」阿希斯揉了揉自己的髮,「你不知道我這幾年被誤認成你……一、二、三——三百二十二次呢!」
「……」安地爾聳聳肩,坐回了地上。
「然後前幾天我看村裡架起了祭祀台,嘴裡說著要把你當作祭品,十天後獻給神……我覺得他們有些過分,明明都是族人嘛,何必這樣對待。」阿希斯一起坐了下來,從口袋拿出一些食物,遞給他,「我今天偷偷跟著人走到這邊,喏,給你的食物。」
「謝謝。」安地爾接過了食物——果然是熱的——接著啃了起來。
「我說,找個時間,從這裡跑走吧。」阿希斯仍然笑笑地,安地爾不得不承認,他的笑容看起來很舒服,他記不清多久沒人對他這麼笑了。
「但是我沒有地方能去。」
「怎麼這麼說呢?」聽見這答案,阿希斯蹙蹙眉,「一定有地方能去的……啊,時間有些晚了,我明天再替你送些東西來。」
臨走前,他衝著他一笑,然後那該死的門又被闔上。
※
他的日子還在倒數,只是旁邊多了個人。大多時候是阿希斯自顧地說起話,安地爾在旁靜靜地聽著,更多時候房間一片沉寂,只剩咀嚼食物的聲響。
白天閒餘時間,安地爾有時會想起阿希斯說過的話。他說,被他們遺棄有這麼恐怖嗎?他們不過是在為自己的失敗找理由罷了。他說,血翼族一點也不糟糕,他們甚至比影之妖精多上許多能力——雖然他也不知道是什麼。他說,這世界,並不是一無所有。
他還說,如果決定要逃走,記得和他說一聲。
像個死刑犯,漫無目的地在時間的道路上行走,朝死亡邁進。最後一天,阿希斯沒有來,窗外的月光徹底消失了,第十天,是個無月的朔月,殘餘的只是持續呼嘯而過的強風,吹散了他最後的願望,地面砂石翻滾著,覓了個吹不到風的角落歇下。
深夜,開門的不是阿希斯,而是第一天的那名男子,他笑笑地領了他走,他默不吭聲地跟在後頭,掙扎,沒意義的舉動他不想做,於是路上的他沒有一絲反抗的模樣,眼神陰暗地瞟向地上,腳步不急不慢。
直到上了祭祀台,他才知道一切儀式流程。先是在影之妖精內血祭,最後在從水之聖地通往時間洪流之處徹底流放。真狠,他想著,誰都知道從那下去後,大部分人都會死絕。
台下的人群逐漸聚集,喧嘩聲越來越吵鬧,不堪入耳的叫罵聲也流入他的耳內,在一片混亂之中,冗長的儀式展開,第一滴血從手臂上流淌而下,氳濕了衣袖;第二滴血隨之落下,亂了他的心神;第三滴,第四滴,第五滴——
※
大力地吸了一口氣,安地爾打了個機伶後用手撐地起了身。這是哪?不是平日那個骯髒不已的房間,而是一片青草地上,他被人放置在一塊石子後,那石子夠大,足以遮蔽住他整個身體。
為什麼會在這裡?
安地爾回想先前的畫面——有人敲昏了他,對他說了聲抱歉——霎時間、他知道是誰了,只有那個人會做出這種事,而他竟替他去了那個地方!該死,安地爾將衣服向上拉了些,直到遮住自己的臉,然後朝祭祀台的方位一路狂奔。
束在藍髮末梢的髮飾被風捲走,他的腳步沒有一點猶豫,終於等他到了那,他看見阿希斯被人給拖了下來,該死,他的衣服被血給一層一層浸上,顯出有更深色的殷紅,觸目驚心的是手臂上的傷口,可惡,那裡甚至還在冒血。
人群中,他幾乎要咆嘯的衝上前,但在這時他與阿希斯對上了眼,他說,去追尋你的世界吧。那張與他幾乎一樣的臉對他笑著,笑得彷如初見,但是卻蒼白虛弱了不少,想必是大量失血的緣故。
去探索你自己的世界吧,他用生命替他換來了自由,安地爾從人群的第一排退下,站到了後方。他不是沒有眼淚,而是他以為沒有必要再為了這世界落下,第一次有人替他做了這麼多,思緒有些混亂,喉頭一陣乾啞,安地爾默默步在隊伍的最後。
水之聖地不遠,難怪成了最終進行的場所。領頭的人魚和他們索了些條件後走在前方替他們帶了路,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隨在後方,蜿蜒而行。
最後的最後,眾所注目下,被認成是安地爾的阿希斯被推了下去。安地爾看見他最後和他說,安地爾,等我。
他會回來的,他用生命換得他的自由之身,怎麼能不回來看他過得好不好呢?
※
——「喂,我說你啊,就這麼甘心被鎖住嗎?」
阿希斯用生命粉碎了他想尋死的念頭,他不再放任自我了,他不再蔑視自己的命運。他說,如果再讓他遇見阿希斯,他一定要賞他一拳,然後或許在跟他道個歉。
次日,他逃出了影之妖精一族,並將自己那受人詛咒的名字深深埋藏,以阿希斯做為自己的姓,從此以後,他的名字就叫做安地爾.阿希斯。稍稍衡量了會,他加入耶呂,成了第一個非鬼族卻幾乎君臨鬼族的高手,他的名聲傳遍各大鬼族,同時,他發覺了血翼族的一項能力——吸取他人的魂魄——這令耶呂笑得更開了,他相當滿意這位心投奔他的異族,雖然有時對他命令漠視了些,不過這並不礙事,相反的,耶呂並未積極管束他,反到給了他更多權力、給了他更大的自由限度。
然後就在某次巧合下,他遇上了凡斯及亞那,遇上了生命中的第二個轉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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