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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湛澄_。 於 2014-2-7 05:17 編輯
古樸的咖啡廳裡,溫奶茶的霧氣徐徐上升著,弄糊了男孩的視線。
他出神地傾聽著繫在店門上的風鈴不斷發出脆耳的聲響,以及店員和顧客們低聲交談的話語聲,手裡慢慢攪著和他髮色相同的茶飲。
直到身旁的女孩使勁推了他一把,才回過神來。
「你還好嗎?糖也加得太多了吧。」
女孩直直地看向男孩不知幾度伸向糖罐的手。
「啊······?喔······」他愣愣地應了聲,啜了口杯中的甜飲:「······不會啊,我覺得剛好。」
「好吧······你喜歡就好。」女孩死目地別過頭。
男孩一臉不解地望向女孩的側臉。如果視線在放更遠一些,還能夠看見另一個友人招呼客人的身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鼻腔頓時盈滿了店裡烘焙豆子的香氣,濃郁的氣味讓四肢全暖活了起來。
男孩滿足地輕輕勾起嘴角,看著四周熟悉無比的景物,上個月在畢業典禮的那種心情不禁悄悄探出頭。
低下頭,男孩讓淺褐色的劉海稍稍遮住自己的臉,手上裝著溫奶茶的白瓷咖啡杯映著男孩的表情--他依舊笑著,眼角卻流露出一抹離愁。
「原來我已經老了嗎•••••·」
「什麼?」
「······沒事。」
*
時針悄悄地走向五點鐘的位置,離下午茶時間已經很遠了,才有個大了他們一歲的服務生端著一大盤茶點,一屁股地在他們對面的空位坐了下來。
「吶,所以你們決定高中要讀哪了嗎?」解下制服,服務生男孩熟練地替兩個友人在杯中重新到滿了溫熱的奶茶。
「工作辛苦了,你媽真狠。」女孩拍了拍對方的肩:「當然就是讀你現在在讀的那間啦,離家近、而且去了還有學長罩!」
「高一和高二的教室離那麼遠,我要怎麼罩啊······」服務生男孩無奈地嘆著氣,他問向對面的褐髮男孩:「那你呢?決定了嗎?」
原本埋首在甜食間的他愣愣地抬起頭,不假思索地答道:「當然是跟你們在一起啊。」
這時西斜的夕陽餘暉從沒有簾子遮擋的落地窗灑落了進來,把男孩與眾不同的頭髮照成閃亮的金棕色。
也許是當時那映著餘暉的笑臉太耀眼,又或者是為了迎合他口味而充泡出的奶茶太甜,那時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嘴角所噙著的悲傷。
他很想跟他們一直在一起。
一直一直。
*
國中畢業典禮上,他從頭到尾都沒哭。
離別的惆悵是難免的,但那裡並沒有一個人值得他掉淚。
畢竟他知道,他唯一在意的那兩人,絕不會離開自己身邊。
所以、畢業典禮的隔夜,他徹底崩潰了。
「······親愛的乖、那這樣好不好?我們在待一年,明年夏天在走、好不好?」美裔的母親不斷拍著兒子的肩試圖安撫他。
於是在他任性的脾氣和各方奔走之下,他得到能多留在台灣一年的權利。但、一年的時間,可以道別什麼?
此時的他,抱著籃球獨自坐在空蕩的球場,對著天空問著。
高一的期末考也結束了,道別什麼的、他一個字也不敢向他們提起。
以不在是男孩的少年煩躁的騷了騷他獨有的褐髮,直到一聲響亮的女聲喚了他的名字,才猛然回過神。
「喂、我說你啊,要練球都不揪的喔?」
球場另一頭走來了一對男女,遠遠朝他喊道。
少年笑著朝他們兩人揮揮手:「我在等你們嘛。」
「那如果我們沒找到你你怎麼辦?」少女挑起眉,玩味地笑道,「可是你們找到我了啦。」褐髮少年站起身,將球丟向少女的方向:「找不到就不叫好朋友了。」
「誰跟你好朋友了,這是『緣』。」她冷哼道,接住飛來的籃球。
「好好,你們別吵了。」被晾在一旁,高大些許的少年連忙出聲制止老是在鬥嘴的學弟妹:「我今天不能奉陪了,晚上有客人預約、我媽要我早點回去幫忙。」
「欸?要我和他一個人打、一點都不好玩啦。」少女嘟起嘴,挑興般地伸出手指、讓籃球在上頭咻咻地轉動著。
「我也不想一個人和妳打······」
「那你們改天在練啊,我記得你們班明天下午不是有一堂體育課嗎?」
「好吧,那就這樣囉。」兩人同時接受了自家學長提出的折衷方案,跳出球場上的界外線。
將球丟還給原主後,少女咧著笑,率先走出校門,對著他們揮手:「掰掰囉,明天體育課在好好電你!」
慢條斯理地將籃球收回袋裡,少年也朝著消失在校門口的學長道別。
「那、明天見了啊。」
少年背對著友人的腳步,往歸途徐徐走去。
在路上第一個紅綠燈前停了下來,他抬頭看著逐漸轉紫的晚霞,輕輕嘆出一口氣。
一天,又這麼過了。
一年,又這麼過了一天。
*
踏上機艙的那天,少年沒有通知任何人前來送行。
他明白他很膽小,不只害怕著坦白、也害怕看見他們時的自己。
他沒那個勇氣面對事實,所以、就讓他們兩個不知道這個事實,直接過去吧。
從窗口往下俯瞰,可以清楚看見這片他待了十六年的土地漸漸轉小,最後被層層浮雲覆蓋住。
連同那些曾經的夢和共同渡過的時光,就這樣、被蓋住了。
「請問需要果汁、茶或是咖啡嗎?」清亮的女聲傳進耳裡,把少年的注意力拉回機艙內。
空中小姐微笑著將琳瑯滿目的餐車推向他的座位旁。
「可以給我熱奶茶嗎?謝謝。」
「好的。」空姐熟練的拿起紙杯,倒入熱紅茶加入奶精後,遞到少年面前。
「謝謝。」趁熱啜了一口,沒什麼味道的紅茶和著奶精的化學味不斷刺痛著他的味蕾。忍下皺眉的衝動,他不禁回想起那些日子裡,繚繞在鼻間的咖啡香氣。
離開的感覺一點都不真實,他伸手按住發熱的眼眶,待他移開手,眼前已多了一包面紙。
遞出面紙的空中小姐親切地笑了笑:「弟弟,你這次是要離家還是回家?」
「是離家,也是回家。」接過面紙用力擤了擤,他止不住哽咽地道:「我是要移民過去的。」
「是嗎。那先恭喜弟弟你拿到綠卡囉。」空姐伸手拿過空紙杯,丟進回收桶:「離開家鄉,很難過吧?」
「但是,也別為此沮喪。」
少年低下頭看著地面,而對方仍回以一貫的笑容。
「在台灣的時光,還會在你的腦海裡,陪你渡過未來的日子,換個角度想,你從沒離開過這裡呀、對吧?」空姐將手輕覆上少年的頭:「就算是在美國異鄉,也要笑著回家喔。」
他點點頭,含淚謝別了空姐後,他繞過熟睡中的父母,獨自走向洗手間。
門一關,不大的洗手台立刻積滿他的淚。
淚珠不斷滑過他彎起的嘴角,他笑著、且笑的爽朗。
「是啊······那些回憶,我當然都有好好記著······」
那些回憶將會陪伴他渡過未來的日子--就像他曾期望的,要和他們一直在一起一樣。
「······永遠······」
*
電視機斷斷續續發出收訊不良的雜音。
外頭風雨交加,暫時回不了家的少女和店主的獨子各拿著一杯冰紅茶,窩在提早打烊的咖啡廳裡。
● 颱風帶來豪大雨,氣象局局長呼籲民眾做好防颱準備。
新聞台底下的跑馬燈不斷閃逝而過,然後被眾人忽略掉。
● xx疫情漸受控制,旅行社紛紛提出優惠專案。
● 今早飛往美國的班機受低氣壓氣流影響緊急迫降,十多人輕重傷,航空公司預定
今晚召開記者會說明······
「唉、為什麼要搬家都不說一聲呢?」少女輕嘆,吸著鼻子、把臉貼在冰涼的桌面上:「吶、你媽知道他搬到哪裡嗎?」
少年無奈地搖搖頭「不曉得······只知道,他搬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是嗎······」
「他只是不希望看到我們難過吧······看開點。」
「嗯······」
*
待少年清醒,是兩天後的事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腦袋不斷傳來悶痛感,累的爬不起身。
「感謝上帝!你終於醒了親愛的!」少年還沒醒透,他的母親便帶著淚撲了上去。
「欸、媽······?」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這是哪?」
「親愛的,這裡是上海的醫院裡啊。記得嗎?我們的飛機中途降落了呀,怎麼樣?頭還痛不痛?要不要叫爸爸再去續辦住院手續?醫生說你的頭撞的蠻嚴重的。」母親說著,拿出包包裡的手鏡。
「嘎······什麼飛機······?」少年疑惑的眨著眼,鏡裡頭他褐色的腦袋被貼上一大塊突兀的紗布,除此之外還有臉上的一些小擦傷。
「噢、我的天,不會是因為撞到頭全忘了吧?」母親掩著嘴驚呼:「忘了嗎?我們前天本來要搭飛機到美國的爺爺家呀。」
努力思索了半天,他隱約記得似乎有這麼一回事。但、那之前呢?
他的確在美國有一個家,可是他現在不在美國﹐那他在哪裡?
他現在講著的是中文,所以他之前應該是待在台灣或中國······可是他完全沒有對中國或台灣的印象。
少年蹙著眉,繼續在空蕩蕩的腦裡搜索著,但仍舊一無所獲。
「媽,我真的全想不起來了。」他淡淡地說道。一股遺忘所有事物的空虛感湧上心頭。
以及另外一股更強烈的失落感接踵而至,彷彿弄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般。
他忘了什麼重要的事了?
想不起來啊。
*
放下重擔後,時光的腳步總過得特別快。
三年了,少年仍沒找回那所謂「重要的東西」,但那沒什麼,美國都市的快步調馬上就填滿了他內心的空虛感。
滿滿的,甚至有溢出來的趨勢。
反倒是他父母似乎比他還急,前幾天、機票和護照一塞,就把他扔回台灣了。
他本人是樂在其中,能出國旅遊當然是好。反而是苦了隨行的腦科醫師,又要照顧又要打點行程的。
「別只顧玩,仔細感受周遭的景物和人事,對你的記憶很有幫助的。」那醫師總是這麼囑咐著,然後立刻被對方拋諸腦後。
「就說了,幹嘛對這件事那麼執著呢?」少年嘟了嘴倚在某咖啡廳前的公車站牌前:「好麻煩,忘記了就忘記了嘛。」
醫師無奈地笑了笑,繞開了這個不管吵了他幾次也說不通的話題:「好吧。你要不要喝點什麼?我去咖啡廳裡看能不能外帶。」
「那我要冰的美式咖啡,謝謝。」他道,目送著對方離開,待他轉回視線後,才發現兩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女出現在他身旁。
「啊、抱歉,擋到妳們了。」他退開了身,讓出通路。
「這裡就是妳在打工的地方嗎?」一個略為矮小的少女拉了拉身邊的同伴問道。
「嗯嗯,我說的那個學長也是在這裡打工喔。」另一個少女大剌剌的笑著:「我一定也會把妳也拉進來打工的!」
他看著她們從身邊走過,也走進那家咖啡廳裡,一路上用著有些陌生的語言說說笑笑的。
「唔······果然我的中文已經退步了嗎······」他刮著臉頰,伸了個懶腰。
這景象,似乎有點熟悉呢。
一個散步路過的老人停下了腳步,摸著下顎思索著。
從前似乎也常有個褐髮的小男孩徘徊在此。
只是現在,景物依舊,人事以非,小男孩離開了,常聚集在此的死黨也換了人。
老人蹙起眉,嗯,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好無聊······啊,醫生你終於買好了啊。」
當老人還沒回想起答案時,醫師已經抱著一只牛皮紙袋,走出店門口。少年快步迎上去,替他拿著紙袋,舉步往街道另一頭走去。
「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過去的事,以變成泛黃的老照片,看不清、也碰不得。
「想起來了!是那個······咦?」
碰了,便碎裂成粉塵,跟著少年的腳步,乘風而去。
而後飄散在遠方。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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