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專題】〈下一站，無悔〉 終站 (6/14) (全文完)

梨音miyuki

初站，終點




       進站了。

       載滿乘客的列車自遠方緩緩駛入，卡答卡答的抵達月台，減速。天空下，金黃色的亮光穿過上方的穹頂灑下，火車煞停，鳴笛聲長長響起。

       車門唰的一聲開啟。

       裡頭的人們隨即步了出，踩著緩慢的步伐，漫無目的地，向前湧入車站之中。

       沒有人曉得這裡為何方，只知道，此處，便是終點。

       生為來，死為去，除去了罪大惡極之人或是怨靈，無論身分高低、男女老少，所有人皆乘上了這屬於逝者的特快車離去，最後來到這裡。

       ……接下來，又該何去何從？

       穹頂下，葉何獨自望向天空。

       周遭的人潮推擠著茫然的他往前，下了火車，進入偌大的車站大廳內。和四周相比起來，剛邁入四十五歲的葉何也算是年輕的乘客了。

       先是在上班途中意外死亡，後又被拉上怪異的列車，接踵而來的不可思議之事至今仍難以徹底接受，更別說，現在來到了這個陌生地方……

       不知不覺已然停下腳步，葉何再度仰頭，無語的凝視上頭的玻璃圓頂。

       這時，一道人聲傳來。

      「……葉何？」

       葉何聞聲猛然回頭，接著，看見了他。

      「你就是葉何……呃，葉先生嗎？」

       說話的人正站立在幾個人影之外，是名容貌貌似同樣為中年的男子，用來喚住他的音量並不太大，恰如其分的傳進了他的耳中。

      「……你是誰？」不自覺的皺起眉頭，葉何反問，很確定自己從來沒見過這麼一個人。

       難道真的是某個認識的人嗎？

      「看來我沒猜錯，你果然就是葉何！」

       那名男子興奮地大聲道，穿越重重人流，最終總算是出現到他的面前，且伸出了手握住了他。「我是你在這處『靈魂中繼站』替你服務的專門導覽員，名字……叫我阿劉就行！」

      「什……什麼『靈魂中繼站』？什麼專門導覽員？」

       腦中一片空白，葉何被新一波的訊息衝擊得腦筋一時之間轉不過來，接著臉上滿是詫異的問道。

      「所謂的導覽員，顧名思義，當然就是負責引導像你這種新來亡魂的人囉。像是帶路啦，或是介紹私房景點之類的，總之你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儘管問我！」

       說完，名為阿劉的男子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你現在應該累了吧？我看時間也不早了，不如我們先回旅館再說？」

       搞了半天，還是沒說清楚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嘛。

       但是的確也沒什麼事情好做，於是也真的照了他建議的踏出車站，跟著他的腳步在由石板而成的街巷中左彎右拐，過了好一會兒，總算是在一連串房屋中的其中一間前停了下來。

      「喏，就是這裡啦。」

       走進旅社，阿劉指引他來到了一間雙人房間。木質的地板、白色的床鋪及棉被，所有擺設都與一般客棧應有的毫無二樣。

       他們兩人各自挑了一張床坐下。

       葉何靜靜的看著阿劉將手撐在身體兩側的動作，不發一語。

       「所以，為什麼我會出現在這裡？」終究是忍不住，葉何打破了沉默，開口問道。

       「嗯，雖然詳細原因我也不清楚，不過這裡是給我們這些亡靈待的地方喔。」

       雙手抓住床鋪邊緣，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著，阿劉伸長雙腿，使之自地面懸起。「人一但死了，就會被列車載來這個地方生活，直到能夠離開這裡為止……我知道的也只有這麼多，再深入的就沒頭緒了。」

       ……果然沒錯，這答案和自己猜的相差不遠啊。

       可正是因為如此，葉何的內心莫名的湧起一股恐慌，他嚥了口口水，聲音微啞的緩緩開口：「那……我會待在這個地方多久？」

       ──是一個月、兩個月、還是，永遠無法離開？

       他幾乎是顫抖著說出這段話，然而這問題就連對面的人都沒有答案。

       「這個嘛，這個我就真的連點大概也沒辦法得知了。我只能說，短的可能兩三天，長的或許是好幾年也說不定，這說不準的。」

       略帶歉意的望著他，阿劉小小的聳了聳肩，隨後仰起頭，喃喃地說：

       「……畢竟，我自己就已經被困在這邊二十七年了啊……」

       幾不可聞的話語從耳邊輕輕掠過，就在他接下這句話時，葉何似乎看見他掛著笑容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寂寞與失落。

       ……一個人在這裡獨自度過數不清的黑夜，那種感覺，實在是……

       忽然不知道該怎麼應付現場的氣氛，葉何別開視線，到了後來，更是乾脆將身體往後一倒，決意來個就寢好逃避現實。

       昏黃的房間內，無論身心都已十分疲憊的葉何枕著雙手，視線直直地盯著上頭的天花板。

       ……家中的人，現在都還好嗎？

       腦海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無解的話，葉何先是失神了好一陣，然後硬是搖了搖頭，緩慢地閉上眼睛。

       「晚安。」

       「啊，你要睡啦？那晚安。」

       鵝黃色的燈光隨即熄滅，房裡很快地只剩下一片漆黑，然而，葉何的一雙眼卻無論如何都闔不上，乾瞪著面前的黑暗空間。

       心中的掛念始終揮散不去……看樣子，今晚會是個不眠之夜了。

陵湘

樓主是畢業生!!!???我也是畢業生喔!話說你的文筆真的很棒!!!!!!!!!!!!

梨音miyuki

二站，回首




       作為導覽員，阿劉隔天一早便十分盡責的搖醒了葉何，帶著一夜無眠、正處於昏昏沉沉狀態的他，遊覽起附近的區域。

       因為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好去，他們就這樣來來回回繞了好幾圈，然而仍在恍惚當中的葉何仍絲毫提不起勁，加上體力不支，最終只得被迫停下參觀行程。

       坐在路邊長椅上，兩人一個沮喪的面朝地面，一個百般無聊地望向藍天。

       「我該怎樣才能離開這裡？」

       葉何如此詢問阿劉。

       「這個嘛……街道的底端有個廣場，那裏是唯一的出口。」看起來依舊是有氣無力的，聽聞聲響的阿劉勉強抬起頭，單手托腮指著遠方道路的盡頭，道。「怎麼樣，想去看看嗎？」

       一聽見有出去的路，葉何想也不想的用力點頭，「這還用得著說嗎？快帶我去！」

       「好吧……」

       阿劉隨即領著葉何踏上街道，筆直地走往前方路的終點。

       石磚鋪成的廣場呈現圓形，左右兩側遭有著相同色調的住屋夾起，然而前方應該是出口的地方卻是朦朧一片，彷彿有層紗遮住般讓人無法看穿，四周，零零散散的人正往那個方向走去。

       葉何見狀也跟著邁開腳步，但甫踏出步伐，身旁竟忽然憑空冒出了令人伸手不見五指的白霧將他團團包圍，有股力量擋住了他，如同一堵摸不著的牆，阻止他繼續向前。

       不知嘗試了多少次仍是一樣情況，遭到重重打擊的葉何心灰意冷，放棄的退回阿劉身邊。

       「不用沮喪啦，這是正常現象。」阿劉笑笑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氣道。「剛來就能立刻走的人本來就不多，你看我還不是試了二十幾年都沒成功嘛？走吧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看電影！」

       說完，他推著葉何迅速地穿梭於道路之間，過沒多久停在一棟建築物前。被他推著跑的葉何氣喘吁吁，還來不及細想，這種亡靈聚集的地方能有什麼電影可看就到了。

       仔細打量這間電影院，除了外觀略顯懷舊外，其餘倒是和自己生前認知終的沒什麼不同。

       阿劉十分熟練的走到了售票口前。

       「兩張票，署名是葉何。葉子的葉，奈何的何，『葉何』。」

       蹙起眉，葉何疑惑的看著阿劉報上自己的名號，決定上前一探究竟。他低下身子望進窗口，卻只瞧見一道模糊的黑色人影，手裡抓著兩張電影票，在上面輕輕蓋上了戳印。

       「第六排。」

       接過票券的阿劉示意葉何走進屋內，電影院裡，三三兩兩的觀眾零散的錯落著。

       「第三排、第四排……有了！」找到座位，阿劉毫不猶豫地坐下。

       「我說，我們到底是來看什麼的啊？」葉何跟著在他隔壁的椅子重重坐下，顯然對於他什麼都沒解釋就把自己拉來一事不太高興。

       「嘿嘿，這個嘛……你很快就知道了！」

       阿劉露出神秘的笑容，在這同時，四周的燈光滅去。

       隨著放映機的投影顯現於銀幕上，泛黃的影像終於逐漸清晰。從偏低的角度向上照映，畫面中出現了好幾個人吱吱喳喳地圍成一圈，興奮的說個不停，赫然正是葉何家中長輩年輕時的模樣。

       一看見這幅景象，葉何頓時懵了，一張嘴吃驚得合不起來，原本想說的抱怨全在嘴邊停了下，瞪大雙眼目不轉睛的直盯著螢幕。

       旁邊，觀察著他的阿劉則是微微的帶著笑，似乎挺滿意他這種反應。

       葉何將注意力全心放到螢幕上面。

       畫面上的時間轉變得無比迅速，轉眼間，先是幼年，然後是國小、國中，歲月的腳步馬不停蹄，也讓重新觀看這些種種的葉何勾起了無限懷念。

       歡笑、哭泣、大家一同惡作劇、吵架打架、被師長責罵……

       原本以為兒時的點滴已經沒什麼值得提起的了，然而看著眼前的一幕幕回憶，過去遺忘的許多事情又硬生生被翻了上來，這才發現一切皆仍恍如昨日。

       而時光的速度，又是快得令人多麼的措手不及。

       前一秒，大家還忐忑不安的踏入新環境，殊不知才稍作分神，下一刻人早已各自向前。分分合合，不管面對是要好還是討厭之人，都是如此。

       想當初，還對韶光的荏苒毫無感覺，分離的時間彷彿永遠都不會到來。

       如今重新回顧這些記憶，作為一名已死之人，葉何的感慨特別深。

       真的，太快了啊。

       ──人生在世，所有人，似乎都相處太久，卻又什麼都來不及給予便再次分離……

       畫面再次快轉，時間來到高中。

       揮別過去，如今又迎來開始。新的環境、新的朋友，一名少年的身影在這時忽地冒出，用那張總是笑嘻嘻的臉龐對著鏡頭，開朗的打了招呼：

       「喲，早啊，阿何！」

       此時早就無暇顧及身旁同伴的奇怪變化了，葉何身子猛地一震，眼中的瞳孔跟著快速緊縮。他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竟然是他……

       是啊，他怎麼可能會不記得這個人呢？那是劉毅，十八歲時死於一場車禍的阿毅，他高中最好的朋友。

       當初剛升上高一的他，在班上毫無過人之處，生活過得毫無意義，本來，高中生涯應該會就此隨波逐流的浮沉直至結束的，直到他遇到了阿毅。

       在那段時間內，那名少年總是掛著古靈精怪的笑容，拉著他去做各式各樣的事情。少年的腦子像是裝了用也用不完的鬼點子，也不知一開始是為了什麼找上自己的，而自己更就這樣陪著他度完了瘋狂的高中三年。

       那三年，是葉何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欸阿何，既然都要畢業了，我們來做個約定怎麼樣？』

       『好啊，那你要做什麼約定？』

       『這個嘛……我知道了！就這樣吧，我們兄弟倆要永遠都是好兄弟喔。以後，不管是誰有難需要幫忙，對方都要拉自己一把，就這樣約定好囉！』



       但是，他卻搶在前面跑了。

       在那之後，自己的生活又再度回到了一片沉寂，從此再也無力掀起波瀾。

       酸楚的刺痛襲上雙目，葉何望著持續變動的影像，眨眨眼睛。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迷惘，徬徨、茫然，找不到方向的他畢了業，離開大學、進入社會，庸庸碌碌的，過起了下半生。

       ……換過幾次工作，職位不上不下，如今的生活幸運地剛好能夠撫養家人，這樣其實很不錯啊，不是嗎？

       二十幾年的歲月，活著的時候似乎覺得過得挺好，可等到死了之後，要自己列舉出一些東西，卻又全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我現在，到底，是……

       ……諸如此類的問句曾不只一次浮現於腦海，但他不願去聽，更不敢思考。就這樣，隨波逐流的被時光倉促推向前，轉眼間已經有了妻室。

       接下來……



       『──爸爸，你什麼時候才要回來？』



       電話裡傳來女童帶有一絲倦意的呢喃，更襯得整間深夜時分的辦公室愈發寂寥。

       看到這裡，葉何忍不住撫上臉頰，發現上頭早已遍布了濕熱的淚水，無論如何抹去就是停不下來。

       明明對自身的工作一點興趣也沒有，卻總是整晚泡在辦公桌前，過去，他能夠信誓旦旦的說自己是為了家庭打拚，然而現在的他知道，自己其實只是在逃避，逃避那份沉重的責任，就像當初面臨人生岔路時所做的行為一模一樣。

       可來不及等他從中醒悟，十年匆匆過去，當初的小女孩已經成了一名富有主見的少女，即將迎來高中畢業。

       那天早晨，就在他去上班之前，少女對他提起了未來的方向，兩人因此陷入前所未有的紛爭。

       少女和自己不一樣，她有夢想、有熱情、而且勇往直前。

       到後來他們倆甚至險些大打出手。葉何記得非常清楚，那時候他一把奪過了少女懷裡的申請文件，無視對方眼中的痛苦以及憤怒，吼出了猶如利刃的語句：

       『我告訴妳，妳以後要是不想流落到街頭乞討，就最好乖乖聽我的話！』

       葉何知道螢幕內的自己已遭滿腔的怒意沖昏了頭，但那些過遲的發覺，直至此刻，卻是連一丁點的效用也不會有。

       『還給我！快還給我！』

       衝上前想要搶回紙張，以往總是乖巧的少女尖聲喊叫，大力地抓著他的手臂，『我叫你快還給我！』

       『我這是在為妳好！』葉何咆哮。

       就在那同時，他瞧見了她的雙眼，裡面有什麼東西破碎了。

       少女顫抖著，連帶聲音也變得上下起伏。

       『……你說你，是為了我好？』原先的神情逐漸被絕望覆蓋，她一步一步地後退。『這是我聽過最可笑的話了。』

       『為我好，你這些年來哪裡替我著想過了？沒有一天不加班，連回家陪我們都不願意的人，你說你真的在乎我們嗎？』

       說完，少女露出了淒涼的笑容，隨即音調再度拔高，『你根本就什麼都不是，快點把它還給我！』

       『閉嘴！』

       這句話徹底刺痛了葉何，心口像是有什麼在燃燒，隨著纖細的人影再次上前，葉何的怒火就這麼完全壓過了他僅存的理智。

       已經什麼也顧不得了，他高高舉起文件，將之一把撕碎。




       他慌張地向前跑著。

       『──爸，我恨你，我恨你！』

       少女的聲音仍舊在耳邊繚繞不停，他抓著公事包向前，心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力跳動，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眼角貌似瞄到了紅色的亮光，然而早已來不及了。

        突地感到一陣暈眩，就在自己的世界變為全然黑暗之前，他看見，卡車朝著自己奔馳而來……

       尖銳的煞車聲猛地劃破天空。

梨音miyuki

三站，悔恨




       影片結束了。

       愕然望著成了一片黑暗的螢幕，葉何呆愣，久久無法從影像的震撼中恢復過來。

       我……

       沉默持續了許久，直到終究是稍微回復的葉何站了起身，抹抹猶帶濕潤的臉，忽地想起在場的人所擁有的職稱。

       「……喂，這裡有沒有能讓我看見人間情況的地方？」

       因為被無預警的點到，阿劉反射性地直起身子，朗聲道：

       「啊，有、有！這裡有座湖可以幫人查看自己心中仍有牽掛的人。」

       「帶我去。」

       葉何的情緒看起來有些糟，有如要確認些什麼般，阿劉也不敢怠慢，一出了電影院，便大步帶領葉何前往話中湖泊的所在地。

       這一次，兩人花的時間變多了。暗自訝異此地的佔地之廣，葉何緊跟著阿劉行動，在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左右拐彎後，眼前出現的是一座呈現出清澈藍綠色的湖泊，水面被午後的陽光照耀出波光粼粼的模樣。

        毫無異議，這片湖水的確美得令人屏息。

       「走到湖邊跪好。」阿劉朝葉何下達指示說。

       葉何依言照做了，回過頭去正好看見對方撿起了岸邊的石子後走近。

       「現在，看我怎麼做喔。」語畢，他將一顆石頭用力往湖心丟去，在湖面濺起了小小水花，他接著交給葉何另一顆石子。葉何也丟出了石子。

       盯著仍舊是毫無動靜的湖泊，葉何看向阿劉。「再來呢？」

       「嘿嘿，再來嘛……」

       意外地有種熟悉感，阿劉笑得不懷好意，「……再來就是這樣！」

       撲通一聲，耳朵及嘴巴都被灌滿了水。

       腦袋被人給迅速壓下水面，葉何頓時怒火中燒，本來打算揮掉對方的手，然而水底竟緩緩冒出了光芒，讓他停下了動作。

       他知道，畫面要出現了。

       帶著忐忑的心情，葉何不太確定剛才自己為何會突然提出要求，但是，看完影片之後，他就一直很想瞧瞧家人如今的樣子。

       就只是想再看一次他們……

       大股的氣泡霎時從底下衝上葉何的臉頰，弄得他遲遲張不開眼睛，等到最後一顆泡沫消失，葉何打開雙眼，此時白光已浮現在他的面前。

       談話聲冒了出來。

       畫面中，葉何的妻子和女兒跪坐在地，後頭還有幾名生前熟識的人。啜泣與哭喊聲交雜成一團，悲傷的表情在在場的每一個人臉上表露無遺。

       這個景象讓葉何呆住了，震撼的神情徹底凝結。

       他望向他的妻子。

       「老公……你不要丟下我……別走……」

       妻子的哭泣聲有如箭矢狠狠刺進了他的胸口，一遍又一惼的，提醒他生前所犯下的種種罪孽。

       葉何震驚的瞪大雙眼，看著妻子悲愴的身影，僵硬地將頭緩慢轉向，視野內登時映入了另外一位女性的模樣。

       殊不知，盈眶而出的眼淚竟因此再也停不下來。



       「爸，對不起，對不起！我會乖乖聽你的，我一定會聽你的話的！爸，爸──」



       聲嘶力竭的吼著，少女跪在他的相片前，不斷試圖接近，但被周圍的親友架住而無法動彈，只能伸出雙臂揮舞喊道。

       葉何不知道該怎麼辦，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從來沒有如此痛恨自己。

       「爸，我求你快回來……拜託……」

       少女背對他的影像和他隔了有一段距離，葉何死命向前伸手，仍是差了那麼一點。肺裡的氧氣已經全數消耗殆盡，已經沒法再繼續待在水面下，葉何努力爭取多些秒數，但終究必須放棄掙扎，被岸上的阿劉拉出水。

       ……他做了什麼……他到底做出了什麼好事……

       渾身顫慄著，還沒喘氣幾下，情緒激動的葉何便又想回到湖裡，然而阿劉緊緊抓住了他，不讓他下去。

       葉何不肯，淚流滿面的大喊，試圖從中掙脫，一雙眼睛布滿血絲。

       「放開我！讓我回去！」

       他的女兒……他的寶貝女兒……

       「不行啊！」阿劉用力抱住了葉何的軀幹，「不可以再下去了，一般人的使用限度只有一次，再下去就真的會出不來了呀！不信你看那裡！」

       因對方的話和力道停止了使勁，葉何頓了頓，朝阿劉所指的地方看了過去。

       只見不遠處，湖的邊緣趴伏著頗具數目的人們，神色瘋狂，爭相的一而再三將頭探入水中。那些人的臉上了無血色，仔細一看更能望見他們眼裡的空洞與執念，低身潛水似乎已成了他們唯一的本能。

       此幅駭人的光景確實成功嚇阻了葉何。望著那些深陷其中的人，葉何只覺一陣恍惚，見此，阿劉又趁機拽著他大步遠離水邊。

       他任憑對方拉扯，無數的思緒在腦海同時奔馳而過，儘管悲愴仍然充斥內心，自己的腦袋卻疼痛欲裂，伴隨著連天地都開始旋轉了起來。

       「不行……副作用……離開這裡……安神糖漿……」

       昏沉之際，葉何的耳邊響起阿劉吃力的說話聲。

       阿劉背起他逐步離去，離開之前，葉何瞥見到，湖面隱隱浮現出了白光，以及，一個年邁的熟悉人影。

       ……那個……是……伯母……

       這是葉何昏厥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



       酒吧裡，兩個身影並肩坐在吧檯前，其中一名男子正駝著背、單手托腮，手中的啤酒杯毫無節制的不停往嘴邊靠去。

       在飲下黑影酒保特製的「安神糖漿」之後，已經不再暈眩的葉何依舊傷心，不顧阿劉勸告的一口氣點了好幾杯酒接連灌下，直到自己便得有些頭昏腦脹，昏昏欲睡，這才緩下了買醉自己的動作。

       直到現在，妻女的樣子依然無法不去想起，他那時候……這一生……他都是……

       只要一回想自己過去的嘴臉和頹廢樣，就覺得自己是多麼的愚蠢。

       想到這裡，已是滿臉通紅的葉何又忍不住猛灌了好幾口啤酒，眨著漸漸變為迷離的雙眼，兩手伸直的往前趴了下去。

       「來一杯『返春茶』？喝下保證無論哪個年齡層的自己都能完美展現。」

       黑影酒保出聲推銷，但被阿劉揮手驅趕。

       「才不要給他喝那個咧！而且那東西有夠難喝，他一定寧可再死一次也不想喝，去去去！」

       趕完人，身旁的阿劉則是百般聊賴的撐頭向上看，有一口沒一口的啜飲了起來。

       「……來到這裡，就想起自己也曾經來過這種地方。」

       過了一陣，葉何出乎意料的突然開口，自顧自說起了話。

       「我還記得那時被公司的同事抓來酒吧，說要和我拚酒，我本來是說什麼也不肯的，哪知道當他一激我，說我這一生根本過得毫無意義的時候，我就馬上接受挑戰了。我那時候可幾乎是用上性命在喝酒的呢！」

        用著嘲諷的口吻說道，葉何語氣一頓，仰頭，又是一杯杜康告罄。「誰知道呢，結果最後還是輸了啊！虧我還這麼努力地喝，結果最後還是輸！」

       「說來也好笑啊，明明那時是賭上尊嚴的點了全館最烈的烈酒，灌下去的時候，卻一點感覺也沒有，活像是在灌水，連肚子裡有裝東西的感覺也完全感受不到……」

       想起那天自己和同事幾乎是酩酊大醉的倒在酒吧內昏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急忙趕回家，發現雙雙趴在客廳桌上的妻子跟女兒。

       兩人一看就知道是徹夜未眠，但他卻只顧著洗澡更衣便又出門聯絡客戶去，現在想來，胸口更是一陣令人發狂的酸楚。

       「那，你悔嗎？」阿劉靜靜地望向葉何，開口。

       「悔啊！怎麼可能不悔？」

       喉頭間再度竄上哽咽，葉何啞著嗓子道。

       「剛被送上火車的時候……我一直埋怨老天爺只肯給我四十五年就結束掉我，但是現在，看完我是怎麼樣在使用這整整四十五年，我只覺得，這樣的人生用上了四十五年實在是太多了！」

       該把握的沒有抓緊把握，該珍惜的也不曉得趕緊珍惜，可如今，一切都來不及了。

       因為，他已經死了。

       「明明當初還被他叮嚀過要好好專注於當下的啊……」

       趴在吧檯上低聲自語，葉何半闔起眼，天旋地轉的感受在這時二度張牙舞爪的向他襲來。

       就算已是亡者之身，他那本就不怎麼好的酒量還是不變。

       糟糕，又來了……

       「我不行了……」語畢，他正式宣告投降。

       朦朧中他感覺得到阿劉也索性在他身邊趴了下，喃喃的輕語，趁著他尚未變得不省人事的前面，搶先進入了他的思緒裡。

       「……沒關係……反正你還有我啊……」

       「……」

       基於種種原因，最後的那個字句葉何非常非常確定，它，絕對是出自於自己的夢境當中，別無其他可能了。

梨音miyuki

終站，啟程




       黑暗中，葉何聽見了兩個人的聲音。

       『吶，我們要畢業了啊，阿何。』

       『……嗯。』

       等到他發現說話的人是年輕的自己和阿毅時，四周的景象已成了舊時高中的模樣。

       仰望無雲的藍天，聆聽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他倆一同臥在操場旁的樹蔭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午後的太陽很毒辣，但是只要待在樹蔭下面，就會覺得十分涼爽，涼快到幾乎要以為永遠不需要踏出陰影範圍內。

       『好不想畢業……』

       年輕的葉何瞇起眼睛懶懶的道，此般發言引起了身旁同伴的嘟噥：『廢話！誰想畢業啊？』

       『你應該很快就會走得很遠吧？你這麼強，我一定追不上你……』

       『什麼啊，我才沒那麼厲害，說不定到時還是你比我厲害咧！』

       站在他們身後，葉何安靜地聽著他倆的對談，沒有打攪。

       高中的葉何坐起了身。『欸，我說真的，要是我們以後其中一個跑得太快怎麼辦啊？或是其中一人陷入危機之類的。』

       『有危機當然就是要救啦！至於如果是我先走了一步的話……』

       跟著撐起身子的阿毅抬頭，看著頭頂從樹葉間洛下的微光，咧嘴回道。『不管多久，我絕對會等你趕上我的啦！』

       『說好囉，永遠的好哥兒們？』

       就在這句話落了下，葉何猛一轉身，只見周遭又回到了全然的漆黑。年輕的阿毅站在他面前，雙手插著口袋，神情難得的表現出了認真。

       「怎麼啦，幹嘛一副哭喪著臉的樣子？」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明知這純粹是場自己幻想出來的夢，但還是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鼻酸。「阿毅，你為什麼這麼快就走了？」

       「我犯下了好多連補救都不行的大錯，我好後悔，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我該，往哪個方向前進？

       「唔，沒辦法補救啊……」

       阿毅將單手放到了下巴下，這一刻，葉何彷彿望見過去的時光重現。他呆滯著，只想讓時間就此停留在這一瞬間。

       「那樣就沒辦法啦。」突然，露出燦爛無比的笑容，阿劉用力推了他，大聲的對他說：

       「既然如此，阿何你就不需要再擔心了嘛，想道歉快和人道歉，說完對不起，不用管別人，你就儘管放心的向前出發吧！我等你！」

       然後，他就甦醒了。




       阿劉領著他在街道間穿梭。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我有預感你就快成功了，加油吧！」拉著葉何的手快步向前叫道，這一次阿劉甚至沒有問自己想去哪邊。

       經過了那一夜，葉何想了很多。

       葉何抱持一切由他的心情跟上，但轉來轉去經過了不知道多久，身為上班族的他體力本就爛得可以，承受不住如此強烈的快走，最後只得停下來，並且央求阿劉在趕路同時也該注意一下被他拉的人。

       他們停在一個轉角處歇息，就在這時，葉何發現了掛在牆上的三面哈哈鏡。

       有哈哈鏡出現在路旁是極為奇怪的一件事情，納悶如葉何於是湊上前瞧了瞧，發現鏡子上頭還都被人題了一串小小的字，分別為「此是我，亦非我」、「像由心生」以及「千錯萬錯都是別人的錯」。

       前面兩個就算了，第三句是什麼鬼東西啊？

       仔細端詳這三面鏡子裡映出的自己，葉何蹙起眉頭，顯然一點也不喜歡這些哈哈鏡們。

       他忍不住開口出聲：「你不認為哈哈鏡很討厭嗎？每次都會讓人看了覺得自己很醜、很難看，我還真的不懂，你說它們到底有什麼好的？」

       意料之外的，阿劉非常快就回話了，他反問：「為什麼會覺得自己難看呢？」

       「還能有為什麼，不就是它們照起來就是這樣嗎？」

       三面鏡子裡頭現出的倒影模樣不盡相同，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全都是令人一看就無法生出好感的形象，看著看著連帶鏡子外的自己都顯得討人厭了。

       越是專注地盯著哈哈鏡，就越覺得如此。

       「唔……不過，那就只是倒影而已嘛。」

       透過鏡面，阿劉面露不解，望著葉何的臉說道。

       「說到底，鏡子反射的只是光線，看進去的是人的雙眼。看著鏡子的人覺得上面的人扭曲，其實被扭曲的，就只是那些映入他們眼中的光線而已，真正的你還好好的，耳朵鼻子什麼的都還端端正正的擺在臉上啊。」

       「不管怎樣，你都還是一個完好無缺的人啊，何必為了區區一面鏡子皺眉？」

       葉何狠狠一愣。

       好像有什麼東西忽然被解開了，長久以來，積累在心底深處的結，就這樣輕輕鬆鬆的被這名叫做阿劉的人給除了去。

       ……是啊，為什麼，要去害怕呢？

       一切原來都是這麼簡單的，不是嗎？

       耳邊突然響起了如同玻璃碎裂的聲音，葉何左右查看，街道上仍是一片祥和寧靜，而阿劉一臉奇怪的盯著他。

       「你怎麼了嗎？」阿劉歪頭問。

       緩緩地搖了搖頭，葉何表示沒什麼問題。腦中在方才又出現了一道人聲，他知道，時機已經到了。

       該出發了。




       離去之前，阿劉帶他來到一間當鋪。他說，這不是尋常的當鋪，交易的不是尋常、摸得到的東西。

       葉何納悶於自己身上有什麼好典當的，這裡的每一個人走下列車的時候都是空手而來，除了一身衣褲之外什麼也沒有。

       「喔，這個你儘管放心，交易需要的籌碼其實在你死去的那一刻就幫你安排好了。」對此阿劉這樣告訴他。「其實呢，這間當鋪用的交易貨幣是每個人生前的……嗯，陰德，供人兌換各式各樣的祝福。雖然說我也不確定有沒有靈驗就是了……」

       「總之這裡絕對是必來的啦！我看你也想多照顧你的家人吧，所以就帶你來這裡，至少是個管道。」

       推開木門進入了店中，室內的裝潢擺設十分樸素，櫃檯後方則慣例的站有一名黑影人，看起來是眼睛的地方戴了一副舊式眼鏡。

       「要典當的人是哪一位？」

       「是他。」阿劉把葉何推到台前。「他有多少祈願可以換？」

       黑影掌櫃翻開了一本簿子。「名字？」

       「我是葉何。」這次葉何主動回答說。「葉子的葉，奈何的何……葉何。」

       點點頭，黑影開始尋找：「葉何……找到了，你有三個願望。不多也不少。」

       「三個願望啊……其實挺不錯。」一旁的阿劉發出感嘆，然而葉何卻在這時提了疑問：

       「用數量來算的話，不是可能會有不公平的情況嗎？」

       「祝福、祈願、禱告，不管大小，每個願望的價值皆相同。」

       忽地抬起了頭，黑影面向葉何道。「客人決定好願望了嗎？」

       儘管因對方的回應呆滯了一瞬，幾秒之後，已經回過神，且考慮完畢的葉何微微頷首，向前踏進一步，臉上閃過了一絲堅定。「好了。」

       「那麼，我們開始吧。」

       ──做完最後該做的事後，我會離開，然後，啟程前往遠方未知的路途。



※



       清晨，通往外界的廣場，乾淨的晨光照亮了四周，淡灰色的房屋沐浴其中，彷彿被洗淨似的，靜靜地矗立著。

       廣場的入口處，葉何與阿劉彼此相對，雙雙沉默不語。葉何微垂著頭歛下雙眼，心中，其實有些愧疚。

       但不待他開口發話，阿劉在此時搶先看向他說話，眉宇間盡是寬慰。

       「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嗯。」

       葉何知曉現在的他也不必再說什麼，於是先深表感謝的朝阿劉敬了個禮，然後，輕輕地轉身面向廣場。

       跟著站到他身邊，阿劉同他肩並著肩，一齊凝望面前的重重白霧。

       「那，我走了。」

       「嗯。」

       雙方無言以對，可就在這時，葉何望向阿劉，勾著微笑輕聲說：「謝謝你……」



       「      」



       最後兩個字是用唇形比出來的，但阿劉卻馬上就理解了。阿劉呆愣著，直到最後，才淺淺的綻開了笑意。「再見了。」

       身體兩側的拳頭在不知不覺中驀地收起，阿劉閉眼微笑，聆聽著耳邊的碎裂聲音，慢慢地踏開腳步，走進了重重霧氣之中。

       而葉何也義無反顧邁開步伐，踏入廣場內。

       霎時，滾滾大霧席捲而來，阻擋住了他的全部視線，頓時令他無措的停下原先前進的腳步。周遭陷入一片白茫，根本看不出出口的路在哪邊。

       「不要怕，直直的向前衝就對了！」

       阿劉的聲音穿過迷霧來到了他的耳邊，葉何咬牙，決心要全力衝了，然而一條路卻在此刻從白霧中現了出來，沒有盡頭的向遠方直直延伸。

       他曉得自己該怎麼做。

       踏上道路，葉何開始奔跑，狂暴的風聲從他身旁呼呼地急掠而過，一身西裝也被吹得狂天漫舞，但是他不想停。

       這裡是屬於靈魂的中繼站，而終點，通向的仍未可知。

       他不知道前面有著什麼。但是，他要前進，前方的事物正等著他。

       跑呀、跑呀，搭上列車迎向全新的未知，踏上屬於他一個人的旅途：或許徬徨、或許躊躇，但他不會停下腳步。

       「阿毅……謝謝你……」

       這一次，他不會再裹足不前了，他要帶著滿滿的回憶，往新的目的地奔去。



       踏上嶄新的世界，向前。

       ……下一站……















後記：

    作為我第一篇完結的原創短篇，這篇畢業紀念文的文字和布局實在是笨拙得可以，各式各樣啦哩拉雜的東西被我通通混再一起，我已經可以預見之後的自己重新看它會有什麼樣的心情了（遠目
    其實這一篇文最初的構想是在去年就有的了，但是很多細節卻是在會考後開始動筆之後才一一冒出來的
    寫文的期間也發生了很多事情，各種壓力壓在身上，先是考後倦怠，再來檔案被吃重寫，接著又是失 嗶──……最後總算是努力趕出了這篇略顯潦草的文（但是最大的壓力是自己太混orz）
    這篇文是我做為送給朋友們的畢業禮物而寫的，裡頭有很多東西，可能現在的我還因為走得不遠而寫得不夠透徹，或是有些想法太過天真等等，還希望大家見諒！（鞠躬

    總之，在此祝福所有畢業生畢業快樂！

    另外我的部落格現在有完結點文活動，名額只有一名，不限系列，歡迎想要的人參加！

    點文活動請走這：http://pearnote0305.pixnet.net/blog/post/206695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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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大家看得開心，有任何想對我說的話或建議也歡迎在下方留言喔~






（全篇字數：11001字）

梨音未央，2018.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