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鄉夢,人月圓
桑平的娘說:「平,你要認真的讀書。你爹當年就是靠著苦讀,成為一名決勝於千里之外的儒將,還追封為一品大將軍。」
「如今北朝已經不跟我們廝殺了,我讀書還能作儒將嗎?」
「北朝既然不打,朝廷就更需要良臣的輔佐。那五十車的書全是你阿爹留給你的寶物,你可別違逆了你爹爹的心願,必須好好讀書。」
※
自桑平有記憶以來,一個恍惚依稀,迷迷離離的身影始終在他腦海裡縈繞不去。
一晚,月光過亮,夜不能寐。桑平躺在床上無所事事,索性披好外衣,到院子裡打滿一缸的水。勞動過後,他回床上躺下,意識依然清晰無比,遂把水缸抱進房裡,拿水磨墨,習了一整晚的字。
月亮即將落下,天光漸放,他已萌生困意,朦朧間,窗外忽有一抹青影飛過。他起身推開窗戶,外頭只見月亮,沒見青影。
書房裡掛著一卷青邊畫軸,畫中人的神態與那飄過的青影極其類似。娘親說:「那是畫中仙呦。」
「許是出來要督促你的功課!」
「娘,畫中仙究竟是誰?」
桑平的娘笑而不答。後來,他沒再問過畫中仙一事。
娘親始終沒改嫁,只靠著織布還有幫人洗衣服攢錢,桑平上私塾與買書的花費卻讓桑家日漸窮困。幸而,桑平十二歲上成為童生,在縣學裡替人抄寫書信,或是謄寫公文,也能支應學習的所費。眾人見他學習勤勉,日日早起,手不釋卷,都以為他前景一片光明,是個神童。
有人自外地來,看他年幼可欺,細皮嫩肉,竟對他下聘禮,想與他龍陽。縣學裡有一幫孩子,也愛龍陽,這些人擾得桑平無心學習,桑母只好費盡家中積蓄,帶著桑平遠遷他鄉。
這一遷,六個年頭過去,周圍同學都中了秀才,只有桑平遲遲不中。娘親白天寬慰他,晚上卻以淚洗面。
「這麼坐吃山空下去,不是個辦法。」
他替娘親披衣,來回撫她的背,「娘,不如我上午去幫人放牛賺錢,晚上找一個老師,跟他做學問。」
娘親說:「官學裡的歪風尚且如此,私學裡的妖魔鬼怪,又豈是你這個小兒能承受的?盡量自學吧。」
桑平默默的回到書房裡。當晚,畫中仙與月光陪著他,他打開窗戶,遠遠看見一畝荷塘,裡頭半朵蓮花都沒有,只有一田田荷葉,大又綠且圓。他探出頭去,看著水位不高,好像乾涸不少,於是脫去外衣與鞋襪,偷偷溜出屋子,下到那荷塘裡。
就在他完全走入泥濘之際,卻聞背後一聲「平兒!」,他猛回頭,一隻腳已陷入泥濘之中。「唉…!」嚇死我也。他連拖帶爬,總算自泥巴坑中脫身,一身內衫盡是髒污。
他窩坐在地上之時,一個影子忽然籠在他身上,他抬頭一望,見一名青衫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他對這人明明有點印象,當下卻想不起這人的來頭,訥訥問道:「叫我平兒的是你?你是誰?」
還沒答覆,那人已踏步在風中,翩然離去。袖子被風盈得澎澎的,裙子也飛起來了,那輕盈的背影,一抹驚鴻的綠,在深夜中格外的鮮豔。
桑平回屋洗澡,當晚難得熟睡,他夢見那青衫客來與他遊戲,這才想起來:「幾年不見了,那畫中仙當真自舊家搬來新家。」
睡飽一覺,他草草修書一封置於客廳,再收拾一概家私,連同那張畫打包離去。手頭的錢不多,路線也不甚分明,只好隨心所欲,信步而行。期間,他那幅畫在客店裡被偷走,遂一路追到湖廣,終於在集市裡把畫買回來。
「既然來到湖廣,不如馱些米回鄉。」
他雇了幾台牛車,資本十之八九換作米糧,剩餘的當作路費,一路兜售回鄉。
某日天降紅雨,而後數月,全國未曾下雨。他車上的米糧還不及運回家鄉,就在途中賣得精光,米價也一口氣翻了十倍。大發利市的桑平被強盜盯上,只好改走水路回家鄉。
途逢暴雨,風雨飄搖,駭浪怒而不息。還不及進船艙的他,差點自傾斜的甲板上被海水沖打下去。
「--平兒,抓住,別鬆手!」
絕望之際,那青衫客竟然出現,緊緊抓住他的手。
他及時的出現,他那清雅的丰姿。桑平痴望著,頓覺此人在自己的心目中宛如天神一般。
「呼……呼……」
桑平終於被拉回船上,膽子都快自嘴裡嘔出來了。他好怕青衫客又忽然消失,緊緊抓住了他,氣喘吁吁的說:「……唉,你有手,力氣還這麼大,你真是個人。」
青衫客笑看他落拓的模樣,坐在他身旁攙著他,「你也有手,也有力氣,可你真不像個人。」
桑平望著他,發現他身上一點也不濕,絲毫沒受雨點子波及,真是奇怪。
「你才不像個人,從小我就見過你,而我今年都已經二十好幾了,每次見你總是不老。你到底幾歲呢?」
青衫客柔聲道:「你的歲數,加上你娘親的,再多十歲就是我的年紀。」
「這麼老,都能當我爺爺了。」
青衫客拍拍他的背,笑著說:「小兔崽子,我沒那麼老。」
待風浪平息,水手們終於自船艙中出來關心他的情形,青衫客已不見了。水手問:「少東,還好嗎?」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那桑平顯然還沉吟在方才的氛圍裡,而水手不解的搖搖頭,「少東,你說些什麼?我們聽不懂。」
※
反正錢多,桑平乾脆捐個官做,方便衣錦還鄉。恰逢鄉里間有個胡人橫行霸道,魚肉鄉民。有村人告訴他:「連你娘的清白都差點被玷污了!」
一日夜半,青衫客再度出現。當時桑平正泡在浴桶裡,回頭才發現那青衫客已經踩著凳子上,在幫他擦背。
「你是一個浪人嗎?為何總神出鬼沒。」
還以為青衫客來找他敘舊,那青衫客卻道:「平兒,我若是你,聽見這種消息,還不去把那韃子給砍死了。」桑平才聽得沒頭沒腦,青衫客又忽然往他脖子上掐起一塊肉。
「唔…!」桑平低頭斜瞥,但見那青衫把頭偎在他的肩上輕輕摩挲,出神似的說:「瞧你這一身細肉,嫩得像水,我可不記得自己有這麼嫩。」桑平聽著真覺莫名其妙。
青衫客的手比他的還粗糙,來回撫摸他裸露的肩頭,「罷,怕你受傷,別犯險的好,聽聽就算了,我沒別的意思。」
熱水的氤氳過於舒適,青衫客又在他耳邊呢喃,話語若有似無,不覺間,桑平睡著了,等到醒來,那青衫又消失了。
隔天,他雇請刀斧手闖入胡人家中,一口氣把胡人砍死了。縣老爺知道後,不但不治他的罪,反而說:「憑君的果敢與膽識,必須作我的師爺!你該時常來我府裡泡茶,日後我若有事不升堂,你就是村裡的鄉紳,人人都該來請教你。」
街上鑼鼓喧天,報信人四處宣布喜訊,桑平成為秀才了!
夙願達成之時,桑平的娘親卻臥在病榻上,沈痾不起。桑平急往外地求醫,一夜在外客居,當他掀開床帳,竟發現那青衫客睡在他床上,面朝著牆壁。站在床邊,桑平遲疑了一會兒,終於褪去鞋襪,拔去髻釵,解去外衣,小心翼翼的鑽入床裡。
心兒砰砰跳得厲害,他保持距離,不敢與那人接近。那人睡著睡著,反而把手腳跨在桑平的身上。桑平感覺到那人有體溫,心臟在跳,也有穩定的呼吸,這讓他放心,此人應該不是個鬼。
他平生從未對什麼人有過特別的感覺,就連對著母親都只是種感激,說不上是親情,甚至有種淡薄;對這不可思議的青衫客,他卻內心複雜,時常有種道不出、說不盡的情感,正因這人鮮少出現在他面前,使他更是懷念起來。
確定青衫客睡得正熟,他打定主意,這一生一定要抱到這個人,就算只有一次也好。
氛圍寧靜而溫暖,神思迷離,情思模糊之際,那青衫聲聲喚他:「平兒。」森森夢裡,床簾宛如水波,在風中搖晃蕩漾。
寬鬆的衣服外敞著,桑平摸見那人的手臂平滑,腰身也緊實收束,膚質都細細滑滑,他從來沒這麼摸過人,不禁貪戀的多摸了幾下,真覺此人軟玉溫香。「你的皮肉更像是水做的,哪裡與我不像呢?我權與你靠一靠。」
青衫向他招手,把他攬在懷裡,以臉頰柔柔蹭他。「平兒,你要與我成什麼事?」
桑平一口吸盡青衫身上的白檀甘香,他深深呼吸,只覺肺裡一股熱燙。
「你愛來招惹我,總在我洗浴、上床時撩撥。你若與我沒這回事,怎會在荷塘、風船上救我?」
青衫收緊了手臂,用身體貼著他。「我與你有好大的關係,有七世的緣份,你卻不知道麼?」他捏著桑平的手,「我一向看著你,我是最歡喜你的。你愛什麼,我都好,我也喜歡。只是,待你夢醒以後,切記要忘掉,知道不?」
……
雞鳴達旦之時,青衫客又不見蹤影。
※
自外地鎩羽而歸,既沒尋到神醫,娘親的病情也不見好轉。村人提議:「你也三十好幾了,快些結婚,替你娘親沖喜!」
實則沒有興趣,桑平皺起眉頭,嫌棄的說:「門第相同的,聘金太貴;門第太低的,我又看不上。」
「吝嗇鬼,你若不出錢,我們都替你出。」此話一出,平素有些交情的年少們紛紛湊起份子來,幾日間,在豬朋狗友牽線之下,桑平果真訂了親,只是完婚之日遲遲沒有敲定,朋友們都在催著喝喜酒,但女方家裡並不滿意合八字的結果。
青衫客月餘未曾現身,桑平心頭陰鬱,在花園裡兀自徘徊。月光輪轉,灑於花陰之下,淡淡幽香瀰漫於小徑,明明暗暗間,亭子裡忽現一青色影子。
他悄悄的接近,就被轉頭的青衫客看個正著。他出聲道:「外頭月光正明,亭子裡悶得很,你怎麼坐在這兒?」青衫客回頭,拍拍他的肩,「你怕我悶,就陪我坐坐,別讓我一個人孤孤單單。」
桑平聽得滿心是喜,忙往亭子裡坐下,拿起酒壺就遞給他,「你陪我小酌一會兒,我心裡不大痛快,無人能說,只能找你。」青衫客接過,佯裝在唇邊沾了沾,就不喝了。
桑平瞧這情況,沒好氣的說:「幹什麼不給我面子呢?」
青衫客嘴角微揚,神神祕祕的說:「人之氣為陽,血為陰,我本氣虛,體內陰寒,忽然灌酒下去,酒是至熱至陽的,於我養生有害。」
桑平把這話當放屁,自個兒悶悶的喝了一會兒,回思半生以來的知交,除去這半人不鬼的青衫以外,竟然沒半個,然而這怪人又時常消失。既然愛理不理的,做什麼還跟著他呢?他一直認為這鬼就是書房裡的畫中人,那麼,這鬼會跟著他,難道是因為這幅畫在他身上嗎?
青衫看他特別沈悶,於是寬慰他:「怎麼想喝酒?喝得太多也不好,你的事情我概半知道,何妨說說呀。」終於等到他問,桑平忙說:「你說,湊份子成親這事對不對?我可不想誤了人家的終生大事。」
青衫客「喔」了聲,向後靠在柱子上,抬起修長的兩腿往桌緣放著,青色的裙擺從他月白色的褲子上垂了下來。自亭裡遙望夜空,今晚格外的無星。他喃喃:「三十幾歲的人,能不娶嗎?想當年,我也是誤了人家,可對方心甘情願,你能奈她何?」
桑平正欲說對方許是不同意了,那青衫客又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要做了羅漢腳,日後下到陰曹地府,我第一個替你娘打你。」
桑平說:「我爹都沒打過我,你憑什麼打我呢?」青衫臉色一變,索性閉上雙眼,不搭理了。
桑平見狀,坐近過去,扯扯那青衫的寬袖,「對了,你可是來找我的?夜深路遠,你要不留宿,與我共枕同衾吧。」
青衫客不言也不語,表情像是在哭,但一滴淚都沒有。
--要是他流淚,在這分外光明的月色下,水珠子淌過他白皙的臉蛋兒,我定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什麼都沒有,他果然沒哭。
--要是哭了,他會告訴我究竟是為了什麼嗎?還是一個字都不會說呢?
不論桑平再說什麼,青衫都不回應。這讓桑平尤是洩氣,「好大的脾氣,要我陪,又不與我說話,你還算是我的朋友麼?」他一派無聊,索性幾杯黃湯下肚,以澆心中塊壘,直至鬱鬱悶悶的睡去了。其後,日日夜夜,見不著青衫客,夢不著青衫客,他懷疑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以至於青衫再也不見他。
那牽腸掛肚的思,兜兜轉轉的意,擾得他不能安歇,氣得他五臟燒沸,分明是如此的折磨,他卻全然無能為力。他無法捉摸那青衫客,越是如此,他卻越要入迷了。
※
一日,他在榻上淺眠,被書房裡的動靜吵醒,他忍不住又睡了一會兒,才起身到書房查看。到的時候,書房已經沒有人了,蠟燭剛熄,還有餘溫,牆上的掛畫已經消失了。
沿著長廊回房,一片黑暗裡,唯有娘親的臥房裡點著燈,房裡還不時傳出笑聲。
娘還沒睡,情形實在反常。他往鬼的方向去想,又不禁膽寒,不敢上前查看,只想:「這恐怕是我一生中聽過,娘笑得最開心的時候。原來,娘養育我的二十年來,沒有過一天的歡喜。」
一個江湖散人經過桑宅時曾說:「此地有厲鬼纏身,周遭人等速退!」然而桑平的娘不藥而癒,使得厲鬼纏身之說不攻自破。
書房的燭影,書房的響聲。一個個無夢的夜晚過去,桑平慢慢衰弱了,娘親卻變得年輕,她無怨無悔的照顧著他,臉上時常帶著笑容。
把月以來,桑平一蹶不振,無法再出門工作,本來與他訂親的女方也退了這門親事。
桑平氣如游絲,他自知快要不行了。娘親長跪在他床榻邊,緊緊攢住他的手,垂淚道:「吾兒,我有件事一直沒告訴你。」桑平咽著最後一口氣,問娘親:「…何事?」
娘親撥了把淚水,低著頭說:「我見到你爹了,他跟你一起回來的。」
桑平聞言,轉頭不聽。
娘親道:「你不知道吧?因為你從沒見過你爹親的樣貌,無怪乎你不認識。」她正要拿起腿邊那綠邊框的畫卷,不待翻開,桑平喉頭一甜,噴出一口鮮血,隨即臉色慘白,昏死過去。
無夢。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