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片草原
"我們來自一片廣袤的草原,茉莉,那裡的青草多汁鮮美,氣候永遠舒適宜人,當你閉上眼睛,清涼的芬芳甚至可以在鼻腔中打轉久久不息"
每當中午炙熱難耐的豔陽赤裸裸的烤在媽媽背上時
她總用濕潤的鼻子將我拱到農場裡唯一的大樹下休憩
''媽媽,那青草會比乾草堆好吃嗎?''
''茉莉可以吃乾草了啊''
水牛爺爺從沁涼的泥巴池中爬起來,緩緩踱步到我們身旁,
水牛爺爺最喜歡在農場中的泥巴池打滾了,經年累月下他稀疏的灰毛早已蓋上厚厚一層的泥殼,
為此他常常驕傲的對我說,那是他最厲害的防蟲招數
''水牛爺爺,我已經六個月大了!''
我立刻從樹下的陰影處跳起,昂起頭開心的繞著他轉著圈子跑,
但水牛爺爺笑而不語,我是媽媽第八胎的孩子了,水牛爺爺經常悄聲對我說
''茉莉,你的乳牛媽媽已經不復年輕時的健康活躍,以前很多乳牛媽媽都是生完第七,八胎消逝在農場裡,
當你感覺到你的乳牛媽媽乳汁不再鮮美富饒時要多多體諒她''
那時剛剛眨眼來到世間的我,並不能理解水牛爺爺口中消逝的意思,
只是內心本能的顫抖著,後來我學會那種不舒服的情緒叫做悲傷,
當我兩個月大的時候,媽媽常常因為奶水的稀薄而露出悲傷的表情,
為了不讓她難過,在我的哺乳期我時常背著她(通常是她要榨乳的時候)
偷偷練習吃乾草和飼料,不過和媽媽稀少的奶量相比,乾草和飼料簡直糟糕透頂
為此我還在成長的成長的腸胃還曾爆烈的抗議著,農場主人發現後嚇得緊急連忙
請獸醫醫治我,而往後我的食物就變成媽媽的奶水和人工奶粉了。
那時我騙媽媽說是因為好奇才吃乾草的,不過我想她心知肚明
從第一次睜眼到現在,我的世界由一間房子,一間牛舍,一棵大樹,一池泥水所組成
而這個世界裡住著嬤嬤,水牛爺爺和農場主人,初來乍到''牛''世間
我仍好奇從破舊牛棚躍下的星光,以及水牛爺爺口中的其他乳牛媽媽
還有我從未見過的哥哥姐姐們,他們偶爾會從媽媽說漏嘴的口中浮現在我的腦海
我不知道為甚麼媽媽不願提及他們,我只知道他們離開了農場,永遠沒回來過。
有一次,我問水牛爺爺消逝和離開的詞語意思是否一樣
但他只盯著農場門口默默不語。
說到農場主人,他很老了比水牛爺爺還老,兩條絢爛的魚尾巴在他粗曠的臉頰上
刻下重重地歲月,我從未見過他笑過,也從未見過他的家人
水牛爺爺說當他和農場主人曾經年輕時,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
他得扛起耕耘機離過一片又一片生機勃勃的大地,田外常常遠遠的傳來孩童嘻笑的玩樂聲
雖然每天都很辛苦,但他能感覺得到農場主人是快樂的
直到有一段時間,農場主人來回踱步念念有詞說農產品不值錢了
更多的外國貨取代了辛勞所應得的付出
也就在那個時候,好多好多的乳牛媽媽來到了農場
包括我的阿嬤,媽媽口中的大草原,就是阿嬤跟她說的
而阿嬤也是聽她阿嬤說的,我想那片草原一定存在吧!
因為媽媽的表情是如此陶醉,那麼令人心生嚮往。
''後來呀,農場變成了牧場,牧場又變成了休閒農場,這裡曾經輝煌
好多人都想拜訪這裡,但是好景不常,好幾年前的晚上,許多乳牛媽媽
突然口吐白沫,發瘋似的亂咬亂撞''
''發生甚麼事了,水牛爺爺?''
''農場主人說他們病了,腦袋被病毒吃光光,隔天我看著那些身體僵硬的乳牛媽媽
被一一抬進大貨櫃裡''
''是去看獸醫嗎?''
''不是,是去了最後一片草原''
我還來不及驚喜水牛爺爺提到去最後一片草原的方法,水牛爺爺的故事就接續了下去
''之後啊,農場的生意直直落,農場主人的孩子也離開了,於是只剩我和農場主人陪著這片土地一同衰老''
''水牛爺爺,你們還有我和媽媽呀''
水牛爺爺悲傷卻溫柔堅定的看著我說
''茉莉,你注定要離開這裡的''
媽媽的身體裝況最近很糟,她不時趴在牛舍的軟墊上
濕潤的鼻子此時彷彿失去了所有光澤,乾癟癟的嗅著空氣
以往那雙水汪汪的明眸大眼此刻也失去了靈魂
還好我十個月大了,完全可以適應乾草堆,寧靜的午後我守在媽媽身邊寸步不離
不知道為什麼如此脆弱的媽媽這時卻談起她最沉痛的傷疤
''茉莉,你所有的哥哥姊姊們都是在那棵榕樹下誕生的
他們長得好快好快,比牛舍裡那台全年無休的電風扇還快,快得我追不上了
把我遺留在這裡,也是在你這個年紀,貨車將他們一個個載走
說是去了更商業化的農場不再回來,茉莉你要知道我們的出生
是為了源源不絕提供鮮奶,每一隻小牛仔的誕生,都是推動另一個世代步步靠近淘汰
我的母親你的阿嬤,一輩子提供了無數升的牛奶,最終我看見她消逝在大貨車裡
我們的死亡是不允許浪費的,但是我相信她一定抵達了最後一片草原''
媽媽平靜的說著自己一輩子的生活,也是大多數乳牛的一生,他們溫馴的供給
活在大大小小的框框裡,然後死亡 媽媽喘息著,眼神空洞的望著天上的白雲,就好像她的靈魂正自由的飄盪著
順帶一提,自從媽媽生病後農場主人探望的次數變多了,也許是悼念著一段他和媽媽一起參與過得美好歲月
農場主人安安靜靜的趴在欄杆上,或者貼心的為媽媽灑上水花。
一人一牛,一動一靜,保持著寧靜的距離。
之後好幾天,媽媽甚至連爬起來喝水的力氣都沒有了,我不斷在她身邊''哞哞''呼喊著媽媽
有時候媽媽會微微的抽動耳朵,或者甩甩尾巴,這種確認的安全感都可以讓我開心好久。
有一天奇蹟似的,媽媽緩慢的踱步到我們的大樹下,輕輕的好像頭頂飛過的候鳥一樣隨時飛走的說
''茉莉,就在這裡你誕生了,那天就在柵欄之外,我看見一抹芬芳在石縫中自由生長著,
她不是盆栽中規規矩矩被限定的美麗,而是恣意的為這世界綻放自己的美,而這也是你名字的由來,我的茉莉''
然後媽媽就趴下了,安安靜靜地睡著了,姿勢就像每次午睡一樣,平靜且安詳
媽媽的消逝,只是在這個農場劃下淡淡的紀錄
除了我、水牛爺爺、和農場主人,沒有任何事物會記得一頭牛的死亡
他們不會記得她最喜歡的香味,也不會緬懷她捐獻的歲月
突然我明白了消逝的意思,貨車載走了媽媽的軀殼,我嘶吼想要徒留甚麼
還有好多話來不及傾訴,十二個月大的我第一次這麼接近死亡
失措的將日常的軌道接續脫軌,直到我也迎來了自己的貨車
人類拉著我頸上的鍊,將我奮力拖上漆黑的貨車口
我回頭瞥了一眼,農場主人和水牛爺爺變得更滄桑了
景象模糊了雙眼,風中傳來水牛爺爺的呢呢喃喃
''茉莉,再見了''
接著我消失在黑暗中
只有微光透進的貨車上,我在夢中斷斷續續的回到了農場
媽媽溫柔的舔舐我毛髮上的污漬
貨車顛簸著,隱隱約約當我躲在夢中時,貨車曾灌入大量陽光
另一隻女牛也上了貨車,不過我懷疑是不是我的錯覺
直到一聲自信的哞叫聲喚醒了我
''嘿你做好配種的準備了嗎?''
''配種?''
''我的媽媽說那是我們身為乳牛千古自今以來最重要的義務''
''我叫茉莉,我要怎麼稱呼你呢?朋友,難道除了生孩子提供鮮乳,我們就不能懷有其他夢想嗎?''
我試著表達內心的困惑和善意
''天啊!你怎麼能有這樣的想法,還有我們是乳牛,怎麼可以有名字呢,我們只能有農場的編號''
氣氛冷落了下來,我聞出編號牛(姑且先這樣稱呼她)語中的不可置信和鄙視,我不由的沉默了
只剩下貨車引擎轟隆隆充斥我們兩個的距離。
行駛的貨車開了好久好久,可能是我急不可耐的渴求,
貨車停了下來,終於我又見到了陽光,我不太適應的站起麻痺的四肢
車外人類吆喝我和編號牛下車,編號牛意氣風發的搶了先,
而我只來的及瞥見一抹青山和灰濛濛的牧場大門
就被推進一群女牛中間,他們抬頭望了我們一眼,然後事不干己的把頭繼續埋進飼料槽
我尷尬的不知是好,編號牛倒是很快地適應環境,替自己謀取不錯的位置開始進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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