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白無﹞君應有語
各位好。首次嘗試吉卜力作品二創,使用的是白龍第二人稱視角居多,文中的「他」,指的是多半是白龍。
文有點長,已完結,是平安夜的文章,先貼在我的Plurk,現在貼過來。
祝各位閱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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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如往常地在灰濛黎明前走上階梯,一路旋繞上湯屋的最頂端。若時間允許,他能夠看到遠遠的天邊漸漸亮起來,稀疏的雲朵,隨時都可能化掉。
他和舞首目送湯婆婆和湯烏離開,臨走前,湯婆婆對他說,「今天就跟以前一樣。」「好的。」他畢恭畢敬地說。湯婆婆停頓一下,讓他感到奇怪,抬眼剛好撞上湯婆婆意味深長的雙眼,「你之前說,想要消滅的魔法?」他一顫,點點頭。「那好,你去幫我拿我姊姊的一個印章,我就把消滅的魔法交給你。」他內心一驚,「當初約好的時間還沒到不是嗎?」湯婆婆聞言,眼神犀利交錯,聲音依舊平淡,「你不想要啊?」「不,」他連忙轉回方才的低姿態,「只是這跟當初約好的時間不一樣。」湯婆婆弄了弄身上的灰黑袍,「沒關係,只要你幫我把那個印章拿回來,我就交給你,不用管約定。」他點頭,「請問印章是在?」湯婆婆轉過身,湯烏抖了抖翅膀,飛走前,湯婆婆的聲音不輕不重地傳過來,「你不用擔心,到時候你就知道在哪裡了。」
他看著兩個黑點消失在剛升起的朝陽中,舞首已經回到壁爐前,他把大窗子關上,左手不自覺地撫上腹部,湯婆婆常讓他去拿她想要的東西,每拿到一項東西就換一項魔法,這是他們當初約好的。美其名的他是湯婆婆的弟子,其實這才是他們的約定。
大致弄好了湯屋內部的事情後,他動身前往今天湯婆婆要他去的地點。
飛行在空中的時候,記憶不穩定地跳動,許多有著熟悉氣味的地方他不記得,接近目的地的時候他的腹部傳來一陣劇痛,忍了忍,他其實已經習以為常。只是今天的感覺特別怪異,感覺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拿了東西後,也不敢停留太久,動身回去。經過湯屋前的大橋時,他看到了她。
令他吃驚的是,他記得她,記憶的片段非常清晰,他知道她叫千尋,更令他吃驚的是,她帶著那個人的氣息出現在這個世界。
那人的氣息讓他全身一震,落在地上的時候已經幻化成了人形,快步走向她。不僅僅是身為人類不應該出現在這裡,更要緊的是她身上的那人的氣息,記憶在閃爍,被湯婆婆掩埋的過去正一點一點地湧現,成碎片般地,但他想要想起更多。
「妳怎麼在這裡,快離開!」回過神的時候,他看到那女孩驚訝的雙眼,日落西山,影子拉得好長,他得把她送回去原本的世界,推著女孩往湯屋的反方向去後,手掌的觸碰讓他腦中某處碰地炸開了,如過江之鯽,卻是游過毫無痕跡。
他後悔讓她走,放慢了時間後,他想到他的魔法範圍只限於湯屋,那條河已經被水填起來了。
「太晚了。」他暗自皺了皺眉頭,順著他放出的偵測的魔法,循著氣息去找她。一路上他心仍未平穩地回想剛剛見了那女孩後自己記憶的變化。他看到了非常熟悉的山川草原,以及一個令他懷戀不已的身影,模模糊糊,卻攪起他許久無起波瀾的心湖。熟悉到令他想要落淚。平靜許久的內心一旦有了波動,那便是一去不復返的浪潮。
他在某處牆邊發現到她。有點怯步,他害怕接近那女孩後自己還會有什麼記憶上的突發狀況。但這次一切平和,他認識她,但也僅限於認識她,或是說,他目前的記憶只允許他記得他認識她而已。
「能走嗎?」他要帶她回去,對他來說,千尋身上有著太多他想要知道的東西,在他尚未知道如何得到之前,他不想放她回去。
而且她也回不去了,剛才找她的時候,他看到了湯烏已經找到她的父母,湯婆婆已經派手下把他們帶到豬圈裡。
他知道帶她回去,生存下去的機率一半一半,但也難講,他在心裡思忖,因為她身上的氣息太特殊,或許湯婆婆願意放她一條生路。只要他在湯婆婆前面說些話,湯婆婆不至於把她變成跟她的父母一樣的下場。
正想著,他們已經回到橋的前面。他又感覺到那人的氣息,混著各方神明的氣息,隱隱約約,好像從千尋身上發出的,也好像是在橋上。他分不清。
「過這橋的時候,要小心別讓別人發現你的氣味。」他推開小門,領著千尋過橋。這是他第二次過這橋的時候內心如此忐忑。第一次的時候,他成為了湯婆婆的弟子,這次他領著這位身上有著另一個人氣息的女孩,把她送到湯婆婆手中。
他明顯感受到千尋恐懼地發抖,但他內心一樣恐懼不已。要是以前,他說什麼都會奮不顧身地送她回去她原本的世界,但現在他卻牢牢地抓住不讓她走,他隱約知道若他一放手,許多斷了線的訊息都會消失,儘管是在自己的腦中,卻在與湯婆婆訂定合約的時候被湯婆婆掩埋在記憶的深處。他只記得他要習得消滅的魔法,為的是消滅一個人,而那個人的氣息,現在就在千尋身上。
這條橋走得真漫長,那人的氣息卻是不斷地加重,他留意千尋,發現她一張臉都給憋氣憋得快發紫,「你可以呼吸。」千尋聞言,像是得救了一般,大大地吸了一口氣,他察覺到周遭神明的變化,連忙說,「慢一點。」他已經感覺到千尋的忍耐極限,這條路真的好長,那氣息已經很重了,他更加凝神留意,就在這時,青蛙跳到了眼前,「白先生!」毀了。他在心中嘆氣,因為千尋被青蛙這麼一嚇,憋的氣全散發在周圍的空間裡。「咦,是人的氣味。」正當青蛙再度跳起來確認,他施了停頓的法術,接著拉起千尋,低空飛行到側門,快速地把千尋推進去後關上門,身後亂哄哄的嘈雜讓他一下子失去了那人氣息的線索。
「對不起,我真的憋不住了。」千尋囁嚅地說,他不太在意她,倒是原本的計畫全被把亂了,看來千尋只能一個人去見湯婆婆,不過在這之前,他必須把後續的事情辦妥。若是他出面干涉,湯婆婆鐵定會起疑,早上說好的提早交給他消滅的魔法說不定會收回,而且他不能保證湯婆婆在接觸了千尋之後不會讓她變成豬。
只能先讓她去鍋爐爺爺那裏了,他想。第一次來的時候,他也是先遇到鍋爐爺爺,這位老爺爺在湯屋雖然看起來地位不高,卻是有本事讓湯婆婆對他敬畏三分。或許先去鍋爐爺爺那裏,能讓千尋身上的人類的氣息有所轉換,雖然他不清楚鍋爐爺爺有什麼樣的能耐,能夠讓從他那裏過去湯婆婆那的都成為湯屋的工作人員,但眼前也只有這條路可走。
他的首要任務是去平息湯屋內部的混亂,在湯婆婆尚未發怒之前完成。大致交代了如何去鍋爐爺爺那裏後,他起身要走,千尋突然拉住他的手,「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看著那雙交雜著困惑、恐懼,以及膽怯的眼睛,在腦海裡搜尋著關於她的記憶,但他想不起來,有一種感覺,他很早之前就認識她了。「我在妳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妳了,我的名字叫做白龍。」
他知道人類的時間跟神明的時間的落差,走過去慌亂的群眾時,他只是淡淡地拿湯婆婆要他查看為理由,塘塞過去。此時千尋大概已經到達鍋爐爺爺那裏,他走到了湯婆婆的辦公桌前,把今天拿的東西交給她。「聽說我們這裡來了人類。」湯婆婆點了菸,灰氣繚繞。「是。」他答得不鹹不淡,內心卻緊張不已。「那,你說該怎麼辦?」湯婆婆皮笑肉不笑地問他。他一凜,心想這問題真難回答,「全憑湯婆婆處置。」湯婆婆冷笑,「把她變成豬你也甘願?」原來她已經知道了,內心苦笑,他對湯婆婆行了禮,走了出去。
等待的時間總是特別漫長,他現在開始思考著如何到錢婆婆那裏拿到印章,這十幾年的時間,說長不長,但已經讓他磨出了耐性,如今看到千尋,當她攜帶著那人的氣息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內心看似沉寂很久的齒輪再度轉動,加速了那一刻的到來。當他聽到房內傳來碰地聲響時,他知道千尋已經成功了。吁了口氣,他再度站在湯婆婆眼前,不理會千尋看到他時的驚訝神情,聽完湯婆婆的分配後,他說,「小千,妳跟我來吧。」身為人類的氣息變淡了許多,但那人的氣息沒有消失。不過,就剛剛與她接觸的,媧女或是蟾蜍男,都沒有察覺到,難道這只是他的錯覺?「……白龍?」「別出聲。」他不帶感情地說,瞬間千尋有點期待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他連忙解釋,「妳要跟其他人一樣叫我白先生。」他不能跟她有太多表現上的牽扯,不然湯婆婆不知道又會做出什麼事情出來。而且他是有點害怕跟她靠太近,那人的氣息太濃厚,讓他有些暈眩。
你還在怨恨嗎?他心裡喃喃。
當他領著千尋到達的時候,工作人員像炸開了鍋,縱使他心裡已經有底,卻還是順著眾人的態勢演了會兒,才把千尋交給小玲。回去後,他用魔法做了飯糰,身體牽動他的動作,他明白他這樣的舉動是身體的記憶,儘管腦中的記憶不能依靠,但以往發生過的,他依舊記得。那人曾說,受傷的時候吃些溫暖的東西就會比較好了。可是他不像那人,擁有極高的醫術,從認識到分離,他只學會做一些簡單的東西。
但這已足夠,他想,除了那個人,他不需要太多東西。
今夜對千尋來說是個難熬的夜晚,對他也是。今晚是他第一次夢見那個人,在分離之後。那或許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美好的夢境,他看到一片綠色的草原,草原上那人的背影清晰著他的視線,場景再換,他在一棟小木屋裡,那人還是背對著他的,好像在夢裡,他始終背對著他,木屋內充滿著草藥的味道,那人的背影都是溫溫柔柔的。
醒來後,他發現自己哭了。
尋了那人的氣息,他回到湯屋,走到千尋的被子旁,悄聲邀請她到外頭,說完後他就到了外面等。早晨的湯屋很安靜,這裡屬於黑夜,而不屬於白晝。那氣息一下子增強許多,他回神,看見千尋已經站在橋頭,往湯屋那裏看。應該是她。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他沒有看到其他人。就剛才那麼一下子,那麼強的氣息,他都要錯覺是那人到了。
怎麼可能?他又在心裡否定自己,雖然他想要見他,不過他已經不在了。現在的他已經變成了厲鬼。這是他對那人,此時此刻,唯一保有的記憶。令他心狠狠地痛,領著千尋走過大片的花叢,那麼靜謐的早晨,對他和對那人,都是遠遠的奢求。等待在他們前面的,或許比千尋看到她的父母那樣的哀痛還要深沉也說不定。
「我已經回不去了。」這是那人最後對他說的話。
陷在片段的記憶碎片中,直到千尋眼中斗落大顆的淚珠,他才回過神,輕拍她的背,一如那人以往的舉動。越接近,越是靠近記憶深處的泥濘無法脫身,短暫地告別千尋後,看著她回去湯屋的方向,內心按奈不住方才心中騰起的對那人的思念,前往他曾經待過的地方,強烈的感覺驅動著他,以至於他沒有發現,尾隨著千尋靠近湯屋的一抹黑影,那黑影目送著他離去的背影,面具下看不到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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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混雜著土壤的氣味、山林的氣味,他曾經待過的地方。微小的,已經建成了村舍的原野,走在蘆葦叢裡,他閉起眼睛,試著描繪出那人的身影。卻是徒勞,他記不起來,那人不願在他有意識的時候降臨他的眼前,總在不經意的時候,突然冒出,又悄然離去。他走到村舍裡,安靜偶有鳥鳴,看不出這裡曾經籠罩著恐懼的陰霾。幾十年前,這裡遭受厲鬼的肆虐,黑暗的身影,總是出現在深夜,沒有月亮的晚上。厲鬼會到人類的家裡,帶走他們的孩子,並且吃掉,相傳沒有一個孩子能夠回來。那時他還是當地的河神,而那人是那裏的山神,他跟那人說這件事,以為那人會露出吃驚的表情,並且親手介入這件事情,但事實剛好相反,那人只是悲傷地看著他,沒有說話。過了不久,他知道那個厲鬼正是那個人。
「為什麼是你?」他不敢置信。那人只是安靜地看著他,安靜到他能夠感受時間的流動,那人眼中悲傷的陰影聚攏,許久才開口,「我只有這個方法了。」
那人叫白朮,是個溫柔的山神。
白朮常常到村裡替人治病,他精通各種藥草和醫術,村裡的人都喜歡他,他說話的聲音始終都是輕柔的,雙眼溫和沉穩,舉止淡然超脫。讓他這個不怎麼跟人群接觸的人,都慢慢的接近人類。白朮是他第一個遇到的,能夠讓他想要待在他人身邊的人。他對人冷漠,疏離,漠不關心。一開始他只是在琥珀川附近的蘆葦草中看到他,之後漸漸對他產生好奇,但始終抱持著淡漠的姿態。白朮只是笑著,待他始終如一,等到他回過神來時,他已經離不開他了。那麼柔軟的味道,會不自覺地滲透到生活的周遭,舒服的感覺,溫暖的味道,都是讓他慢慢戀上的原因。
所以他不明白,是什麼樣的原因讓那麼溫柔善良的一個人變成厲鬼,唯一的原因是,人類毀掉了他們居住的山林和河川,那時的山地已經被開採,白朮山很快的被夷為平地,不久後琥珀川也免不了被填平的命運,當他以為他會就此消失時,他躺在以往他常流連的蘆葦草裡,看著滿天的星斗閃爍,耳畔旁依稀聽到白朮對他說,「不要擔心。」他看著白朮,那人低頭俯視著他的雙眼,清澈,平靜。他淡淡地問,「那你呢?」白朮顫抖了他的眼神,「我已經回不去了。」他還想要問點什麼,可是全身無力讓他無法開口,隨後陷入一片白色濃霧當中,過了好久,他認為他是睡著了,因為醒來後,他發現自己還是躺在蘆葦草裡,身體一點一點地恢復力氣,但白朮已經消失。
再次回來後,這裡已經面目全非,不過他也不太相信自己僅存的記憶是否帶他還到了正確的地方。不遠處是錢婆婆居住的地方,過去的時候,他卸下了周遭魔法的警戒,腹中隱隱地疼痛,他潛近錢婆婆的房子裡,裡頭一塵不染,跟湯婆婆珠光寶氣的住處不同,這裡充滿著濃厚的鄉村味道,很難想像居住在這裡的人,才是湯屋真正呼風喚雨的魔女。
他在一個雕著花紋的木盒找到那個印章,那木盒的雕琢很精細,跟周圍的樸實的器物比起來,這木盒顯得分外格格不入。印章拿在手上的時候冰冰涼涼的,感到不妙,這印章看來是非常貴重的印章,因為當他拿起來的時候,周圍的氣溫驟降,已經不能待下去了。出去的時候已經很狼狽,身後眾多的紙人窮追不捨,消耗他體內的靈氣,錢婆婆真不好惹,他暗自叫苦,現在連回不回得去都是個問題。
「還回來,小子,你知道那是什麼嗎?」錢婆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隨即胸口像是有什麼炸開了一般,口腔瞬間甜膩著血腥味道,腹中狠狠地疼,又平息下去,錢婆婆的聲音在嘆氣,「你還在保護他嗎,白朮?」
白紙人一下子減少了一半,卻越發凌厲,他在空中扭動試圖甩開他們,全身都劇烈地疼痛,錢婆婆下手絕不手軟,必致他於死地,但所有的攻擊好似都降低的力道,雖然狠辣,卻不致命,狼狽地跑回湯屋,遠遠的看到千尋站在欄前,她身上的氣息會讓她捲入不必要的攻擊當中,他要避開,但身上的劇痛讓他跌入千尋的聲音裡,或是說,跌入了那人的氣息裡。滾入拉門後,房內充斥著他不慣的味道,他掙扎得要出去,準備把印章交給湯婆婆,眼前是千尋擔憂的眼神,混雜著那人強烈的氣息,讓他頭痛欲裂。咆哮著,他像是回到最開始不信任任何人的時候,他的狂暴,焦躁,一點一點地湧出來,這是他認識白朮不再有的反應,卻在這樣的時候被激起。
湯婆婆不在,但錢婆婆到了。
面對錢婆婆,他沒有任何勝算,錢婆婆只是冷冷地看著他,隨時都能要他的命。可是他不能夠在這時候死,他還有事情要去完成。「看樣子你並不想死,」錢婆婆開口,「可是你卻自投羅網,這麼自殺的行為。」她語氣裡中滿著不屑,「你不知道那印章代表著什麼,卻還是偷走,你也太放肆,被我妹妹調教出來讓你變這麼愚蠢嗎?」錢婆婆的身影若隱若現,聲音卻字字犀利讓人無法招架。「不過我現在不殺你。」錢婆婆好整以暇,「我要去迎接我另一位客人。」說完錢婆婆就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重重的黑暗,房間在旋轉,隱約的感覺到印章正發著微弱的光芒。看到那光芒,他就莫名的心安,或許他知道,至始至終,白朮都在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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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賑早見地方的河神。
醒來的時候周圍的蘆葦正搔著他的臉,細細的癢。綿軟如絮的好似把他輕輕托起來,像是躺在羽毛裡。
蜻蜓低行振翅,他伸出手,想碰觸,蜻蜓短暫停格,剎那消失無蹤。他抓了一手的暖陽,那冬日的陽光和煦,他張了張手指,倒也覺得手掌因而暖了。
坐起身,他又看見那個男孩。
側著臉,專心地看著手中的植物,男孩身旁放著一竹籃,裡頭擺放著不同種類的植物。天上大朵的雲也低空漂浮,眼前的景象有著說不出的寧靜。
鳥鳴啁啾,兩隻鳥圍繞著他轉,男孩輕輕望,淺淺的笑了,小鳥停在他的肩,看著他檢視手中看似相同的莖葉。偶有嗅聞,時而淺嚐,那鳥幾次好奇,啄了過去,他也沒搶回來,任由鳥去。
一陣風,鳥丟下喙中的一莖葉,振翅而起,男孩原本專注的狀態被驚擾了,他抬頭,羽翅嘩啦,男孩柔軟的頭髮揚了起來,接著他看到了他。
來不及閃躲目光,他看見男孩眼中的一絲驚訝,一絲靦腆,輕輕柔柔,印象裡男孩都是輕柔如河川裡的波。男孩對他笑了笑,站起身,轉身走遠。
冬日的午後,他想,整個心情好輕快。河水在他伸手可及之處,靜靜地流,像凝結了一樣。
河川離市集不遠,他去過市集幾次。在那裏他可以看到許多人。炊煙裊裊,空氣始終是白濛濛的,人聲鼎沸,吆喝聲,嘻笑聲,他驚歎原來一個地方可以容納這麼多聲音與身影。
這天好像是村裡的慶典,雖為河神,他並不怎麼注意人們的慶祝節日。道路上孩童嬉鬧,比以往都要擁擠。他繞了繞,決定回去,卻被推了幾下,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接著右手臂一股力量穩住他的重心。
「你小心點啦,要是我手中的碗打翻了怎麼辦?」
幾個小孩從他身後跑過去,捧著碗的小孩瞪了他一眼,一溜煙消失在人群裡。
「你沒事吧。」
手臂上的力量消失了,取代而來的是很好聽的聲音,他順著聲音回過頭,看到他有時會在河川旁看到的那位男孩。在人群裡,男孩依舊清澈得與世脫離般,卻不會顯得與周遭突兀。他溫和的棕色眼眸直視著他。
「這幾天是村裡的慶典,在市集走的時候要小心。」男孩開口解釋,他看到他的左手處的衣袖被劃破了,伸手過去小心端起他的手,「應該是剛才那些小孩推你的時候劃破的,不過看來只是破皮,塗點藥就好了,你趕時間嗎?」
被問得愣了愣,剛才他都看著男孩,反倒對自己受傷的事情毫無察覺。
「沒有。」他說。男孩聽了後露出微笑,「那來我家吧,我給你上藥。」
他跟著男孩走,男孩拉著他的衣袖,速度不急不緩,偶有被人潮推著的時候,他會放慢腳步,好似他永遠知道他的速度。
周圍的身影像是放映似的流過他的身旁,這個世界只剩下前方那人的身影,四周嘈雜又安靜,走了一會兒,房屋漸漸稀疏了,人影少了,他的眼裡出現了他熟悉的景色,綠草,白雲。男孩不知道什麼時候鬆開了拉著他衣袖的手,從容走在他的身側,他們爬上一段坡,來到了樹林裡,這裡跟他河川的草地相似又不同,都寬廣,植物的種類卻比他那裏的還要多更多。
不久前方出現一棟小木屋,男孩領著他進去,裡頭擺設簡單,床鋪與桌子,陽光斜斜照進來,已經薄暮了,他聞到令人放鬆的木頭味道,還有草藥的香味,他看到桌子上擺著幾株草藥,有些已經被磨成粉狀,放在方紙上。
「久等了。」男孩從架上拿下一小罐瓶子,打開了時候他聞到了淡淡的藥草味。男孩把他的袖子折了上去,那藥覆蓋到他的皮膚上時他感覺到一陣冰涼涼,不知道是藥本身是涼的,還是男孩的手指是涼的。
「對了,我還沒自報家門呢,我叫白朮。」
他在心中默念了他的名字,「我叫琥珀。」他開口。
聽完白朮笑了笑,「真是好名字,琥珀川的神明。」見對方眨著眼睛不敢置信,白朮又笑了,「凡人看不出來,不過因為我是白朮山的山神,所以知道。」
琥珀聽完有點吃驚,他隱隱約約知道對方的氣息不同於一般人,不過他沒想到白朮跟他一樣是自然的神明。映照著夕日的餘暉,白朮身上罩著一層淡色光粉,他的頭髮在這樣的金光裡成了不純黑的咖啡色,柔軟的都不像真的,他差點把手放到他的頭髮上。
「好了,這樣就可以了。」白朮滿意地收起瓶子,「平常人可能三到五天才會泉好,但因為你是河川的神明,過了今晚應該就痊癒了。」他把瓶子放回架上後還用白色的布幫琥珀綁在傷口上。
「謝謝。」琥珀看著手臂上的白布,開口道,「你平時常上市集嗎?」
「不常。或是說,村裡的人會找我治病,所以我看病的時候會過去。」好似知道他在想什麼,「今天就是給幾位病人治病的,遇到你的時候我剛好要回來。」
琥珀點了點頭,白朮又開口,「琥珀你不常上市集嗎?」
「不常,偶而去。」
「那今晚要去嗎,會很熱鬧喔。」白朮想起方才來的時候,身後的琥珀對路上的攤販和玩物頗有興致,剛好今夜是村裡一年一度的慶典,平時他不怎麼在人多的時候去市集,不過有個人作伴應該會有趣許多。
「好啊。」琥珀覺得白朮給他的感覺很溫和,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種心安。白朮把東西大致收好後,他們下山去了慶典。
夜幕已垂,村裡的道路兩旁都是燈火點點,一排排的過去,像是一條金色的河流。白朮怕跟琥珀沖散,對著琥珀抱歉似地開口,「我拉著你的手好嗎?這樣就不怕走散了。」琥珀點頭說好,白朮的手伸了過來,微涼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時,琥珀震了一下,頃刻白朮握緊他的手,他回握了回去,白朮對他笑了笑,指著前方的人群集中地說,「去那裏看看吧。」
琥珀感覺到手中有股氣流在他與白朮的手之間流動,他是河川的神明,比普通人更容易察覺自然的氣息,但這次他感覺到了這不像是一般的氣流,他說不上來。白朮的手軟軟的,有些涼,他跟在他的身後,不時可以聞到他身上的藥草味道。白朮看起來很開心,琥珀看著對方的側臉,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路上有被白朮治療過的病人,看到他都會叫他,或是給他東西,有時是食物,有時是燈籠或玩物。白朮都會給琥珀,不久他們的手上滿滿的都是別人送的東西。琥珀覺得繼續走下去也不太方便,跟著白朮兩人走到了人群稀少處的岸邊坐下。
「這裡看得到琥珀川。」白朮把手中的糕點吃完後,指著前方灰暗不明的地方說。琥珀把玩著手中的玩具,忽然抬頭問白朮,「有時我會在琥珀川旁看到你,你都去那裏採藥嗎?」白朮眨了幾線眼睛,欲言又止,幾秒鐘的時間,琥珀也沒有太注意。白朮笑笑開口,「你那邊有幾種珍貴的草藥,我有時會去那裏,如果帶給你什麼困擾的話,我就不去了。」琥珀聽了嚇一跳,「不會啊,完全不會困擾,反而我覺得如果能幫助到你就好了。」白朮聽完有點靦腆地笑了,「謝謝你。」
笑得琥珀心癢癢的,白朮笑起來真的好溫暖好漂亮,從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琥珀就這樣覺得。美得像是風裡走出來的花瓣,雲朵落下來的雨水,看不到一絲的闇氣,整個人是冬天裡斜陽下的融雪的味道。看下去,再看下去,琥珀感覺像是落到了流沙裡的感覺,卻是那種柔軟的流沙。
「你的嘴角有粉末。」白朮湊近把他嘴邊的粉末捻掉,忽然放大的臉讓琥珀的內心砰咚幾下,白朮撲朔的眉毛跳動著,掩映著他流光暗轉的眼眸,他手指溫涼的撫觸自他的下臉頰滑過,輕碰觸到了他的唇角,收攏自幾下的沾點。
晚風是時間滴下的水,河岸旁的人群像是皮影戲,不遠處的鼓聲一陣一陣傳過來他們這裡,白朮坐在他身旁幾吋的位置,看著他又不在看他,不知道在想什麼事,不過琥珀知道自己都在想他的事。第一次和他人坐在夜晚的岸邊看水,看人群,看燈火,看頂上圓滿的月。
「今天是月圓。」白朮開口,迎著陣陣微光,字句都點在他的耳畔,「能跟一個人一起賞月是件很棒的事情。」白朮看著他的眼笑,從心底漾起一波波的溫柔,琥珀想,我也是,能跟你賞月是件很棒的事。
他們在岸邊做了好久,兩人都沒有說話,白朮把眼睛閉起來,琥珀就著螢光看著他,越看越覺得白朮的美是慢慢漾出來的,起初覺得溫和,在一起久了,越發覺得他是個微微發著光,溫暖著身邊的人。
琥珀望著天上星光一片,忽然的感覺肩膀上下沉了一股重量,白朮睡著了。整個人斜倚在他的身上,和著青草味道,清淡的香味陣陣飄來,琥珀不自覺地攬過對方的肩,白朮在他的懷裡睡得很熟,琥珀看著對方熟睡的臉,笑著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對方的臉,柔軟的像是麵糰子。
夜漸深,琥珀怕他著涼,又不想吵醒他,於是抱著他走回去他的木屋。
隔天白朮睜開眼,就看到正望著自己發呆的琥珀。
「琥珀?」白朮看到人整個瞬間清醒,眨著眼睛不敢置信,回溯記憶,他好像跟琥珀去了慶典,兩人在河岸旁看星星,接著……他就沒有記憶了,該不會是睡著了吧。
「你醒了?」琥珀靠著床緣拄著頭,剛好回過神,「昨天你睡著了。」
真的睡著了。白朮看著一臉純真的琥珀,內心好愧疚。這幾天他都過去病患那裡,休息本就不太夠,只不過他沒想到會在和琥珀待在一起的時候睡著,這樣的給對方麻煩。白朮懊惱地想著如何回報人家。一旁的琥珀好笑地看著一臉糾結的白朮,昨天溫和的白朮很可愛,現在煩惱的白朮也很可愛。琥珀對著白朮說,「我一點也不會覺得麻煩,你就別放在心上了。」白朮聽完還是很在意,琥珀想了想,說,「那以後你來我那裡的時候,請讓我幫你的忙。」白朮沒有會意過來,琥珀又說,「我每次都只是看著你,你若是讓我幫忙,我會很高興。」白朮點了點頭。
之後白朮去琥珀川那裏的時候,琥珀都跟他在一起看植物,白朮大致教了琥珀哪類的藥草能食用,哪些有毒。琥珀學得快,又孰悉琥珀川附近流域的生態,對白朮來說琥珀是個得力的助手。有時琥珀會跟著白朮去人類的家中治病,他看著白朮治療時專注的神情,當時他想要就這樣在他的旁邊。
過了幾十年,兩人刻意地讓專屬於人類的時間流逝在自己身上顯現,於是以往小男孩模樣的兩人如今成了十八九歲的模樣。只是比對著周遭的人變化過於巨大,他們的變化顯得慢而詭異,琥珀建議白朮暫時別去人類那裏,白朮沉思了會兒,點頭同意。
白朮少了替人類治病後,生活閒置了許多,跟著琥珀去到更遠的地方看看。有天他們到了一座樹林裡,那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樹林裡亮著一盞燈的光,他們走近,發現那裡的氣息也別於一路上他們看到的大自然氣味。「那是魔女的住所。」白朮說。琥珀吃驚地轉頭看他,白朮平靜地說,「之前有位病患惹到了那位魔女,我順著傷口上的氣味尋到這裡,剛好看到魔女回來。」琥珀心裡不由得升起一股恐懼,他緊接著問,「魔女不是好人,白朮你後來有做了什麼嗎?」察覺到琥珀口氣的變化,白朮有點驚訝地看著他,接著笑笑,安撫他說,「我沒有做什麼,倒是和那位錢婆婆聊了會兒,因為那人潛近了她的住宅,所以她給那人點顏色。」「錢婆婆?」琥珀仍然一臉不怎麼相信的神色。白朮說,「雖然魔女都不太好,但我看錢婆婆倒是個好人。」琥珀拉著他走遠,對他說,「白朮,你從以前看人都認為對方是好人,萬一哪天被害了怎麼辦?」白朮不置可否地看著一臉擔憂的琥珀,笑了出來,「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我就是覺得人都是善良的,連魔女都是善良的,雖然,他們也有像琥珀你說的那樣,會害人,不過呢,」白朮溫和地看著琥珀,「相信眼前的每一個人都是善良的,內心就不會那麼累了。」白朮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平靜柔軟,整個人帶有流水般的氣質。琥珀一愣,隨後舒展了他的緊張,「你真是個讓人放心不下的人。」白朮莞爾,「我就這麼讓你擔心嗎?」琥珀笑而不語。
他們繞了好多地方,最後繞回了他們原本住的地方,幾個世代輪過後,村裡的人都不認識他們,但他們認識他們的曾曾曾曾祖父母。「這樣的轉變還真是奇妙。」白朮清理了他木屋內的灰塵,琥珀幫著他,「你是指人類的時間嗎?」「算是吧,還有整個大自然,我們只是其中的一條支河,樹木的,花草的,人類的,匯流成廣過的世界。」白朮轉頭過去找瓶子,看到琥珀手臂上的紅色斑點,臉色一變,快步過去檢視那些紅斑,「什麼時候出現的?」琥珀咦地一聲,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想了想,卻想不起來什麼時候有碰到什麼東西。「這好像不是直接的紅斑,該不會是你的河川出了事情?」
兩人跑到了琥珀川,看見不遠處有一群人比手畫腳著什麼。「那些人在做什麼?」白朮警戒地瞇起眼睛,琥珀巡視了琥珀川附近,發現花草類都漸枯萎了。「時代變了。」琥珀道,「從前的人敬畏大自然,可是現在的人類越來越肆無忌憚。」說著他蹲下去撫摸著土壤,眼中一片哀悽。白朮走到他身邊坐下,「我不會讓你出事的。」說完他看著以前廣闊的草原如今已是沙石遍佈,心中哀痛不能言說。
白朮小心翼翼地照料著琥珀,每天都到他那裏陪他,看著他身上的紅斑越來越深,白朮的心情是一天比一天沉重。但在琥珀的面前,他還是那位溫和沒有脾氣的白朮。琥珀知道對方擔心自己,身上的紅斑沒有痛的感覺,倒是越來越容易感覺到疲累。上游不知道要做什麼,建構了很高的,白灰色的東西。
這天,琥珀和白朮躺在草地上午睡,忽然聽見不遠處嘩啦一聲,接著人類的聲音驚恐地響起,琥珀坐起身,看見一位小女孩落進了水裡,「不好!」琥珀衝了過去,白朮也坐起身,看著琥珀的背影,沒來由地一陣害怕,他站了起來,眼睛看向對岸那對父母,他們已經衝向水中要去救他們的女兒,白朮往前一蹬,倏地人形的模樣消失,一條白麟帶有蒼藍色光芒的龍朝父母那急速過去,那對父母只是感覺到一股巨大而猛烈的風朝他們襲來,帶著河水的水花往後翻倒,陣風尚未止息,兩人只覺得無法動彈,待到風停後,他們的女兒已經坐在岸旁光著腳丫哇哇大哭。
琥珀回去的時候看見白朮正擰著他濕漉漉的衣袖,「你也太狠了吧,那麼大力地吹她的父母,要是受傷了怎麼辦?」白朮抬頭看他,「我有控制力道,不然風太小,那兩人還是會撲到河裡。倒是那位小姑娘沒事嗎?」「沒事,就是受驚嚇了。」「沒事就好。」白朮擰乾之後,走過去幫琥珀擰他同樣溼透的衣袖,看到琥珀白皙的手臂上那怵目驚心的紅斑時,抿了抿唇,琥珀察覺到他的變化,笑著用衣袖蓋住了紅斑的地方,卻變色,「白朮你的頭髮。」他記得白朮有著一頭柔軟的栗色頭髮,像是秋天的木頭顏色,如今已經從髮尾處逐漸轉白。琥珀心中一凜,拉著白朮跑回他的小木屋。才在山腳下,就看到山腰上傳來陣陣濃煙,許多樹木被砍伐了下山,琥珀大慟,倒是白朮看得恍惚,這幾年巨大的變化,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時間流動太慢,他分不清楚了。
「若山上被人類啃食殆盡,你也會消失嗎?」琥珀顫抖地問白朮,白朮看著自己的雙手,把同樣的問句拋回去給了琥珀,「那麼你的河川被填了起來,你也會消失嗎?」琥珀感到從未有過的驚恐遍布全身,「有什麼方法可以阻止這一切嗎?」
白朮看著前方,他孰悉的山坡,那些他悉心照料的一草一木,如今全滾入了漫天的煙霧之中,刺鼻的味道不斷傳來,白朮面無表情,淡淡地開口,「沒有什麼阻止得了貪婪,但……也不要怪他們,畢竟,他們想活得更好。」琥珀說,「為什麼你到現在還在為人類說好話?」白朮回過頭,漫天的灰氣沉重地蓋下來,白朮的頭髮此時已經全部蒼白了,他沒有說話,眼中是琥珀不忍的悲傷飄散。當下琥珀一把攬了白朮入懷,白朮眼中翻滾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滾燙地落到琥珀的前襟上。琥珀的嗓音在白朮頭頂上沉著,「我們去求錢婆婆好不好,她會有辦法的。」白朮的聲音悶在口中,「你知道錢婆婆她有個妹妹,她們兩姊妹經營一家湯屋,人人都說湯婆婆很可怕,但可怕的不是湯婆婆,而是錢婆婆。湯婆婆要的只是錢,錢婆婆要得,你給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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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吼一聲,睜眼所見,是錢婆婆,還有千尋。「她叫你白龍?」錢婆婆瞇起眼睛看他。記憶如潮,拍打著,他回想起許多過往,直覺告訴他,白朮跟錢婆婆有所牽扯,他成為厲鬼也可能是因為錢婆婆。悲憤交雜,他用盡了力氣把錢婆婆施在紙人上面的法術拍開,卻跟著千尋落到了湯婆婆專門對付法術殘留的存在的地道裡。意識模糊,背上的千尋被他錯覺成白朮,他不能讓白朮死在這裡,只剩身體殘存的意志力支撐,模糊的光芒,湯藥的味道,還有千尋聲聲的叫喚,印章在體內灼灼像是在燃燒,極度難受,千尋不知道塞了什麼東西在他的嘴裡,那印章像是炸開了般在他的體內竄動,但是他不想放開,隨著熱度的遠去,他再度落進無邊際的黑暗裡。
白朮,白朮你來帶我走嗎?你怎麼又離開了?他在黑暗裡發抖,那時他對於白朮的事情束手無策,等到一切都消逝時才沒完沒了地悔恨,他找了湯婆婆,想要把白朮帶回來,但他還沒得到消滅的魔法就停在半路上沒有前進了。他不能回頭,那時他跟鍋爐爺爺說的沒有錯,他也沒有地方可以回去。琥珀川的河神有著湛藍色的麟,白朮山的山神則是潔白泛淡綠,而他告訴湯婆婆他龍麟的顏色時,沉思了會兒,道他是白色的龍。往後也都以白色閃爍著淡綠呈現,那是白朮的顏色,他想要把白朮的痕跡烙印在自己身上,今天是,往後也是。
他聽到白朮在叫他。小小的聲音隱隱傳來,一會兒又變成千尋在叫他。他糊塗了。後來他看到的人不是白朮也不是千尋,而是鍋爐爺爺。
「爺爺?」他搖醒了鍋爐爺爺,「爺爺,這裡發生了什麼事,請告訴我。」醒後看到他,鍋爐爺爺也不怎麼驚訝,「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他自己在醒來後一切都很模糊,「只記得一些片段。黑暗中千尋不斷得呼喚我,我順著那聲音找,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這裡。」鍋爐爺爺身體一震,隨後又嘆了氣,「是嗎?那孩子的名字叫千尋嗎?」他看著鍋爐爺爺陷入沉思,有點緊張,「請問千尋怎麼了嗎?」「沒事,」鍋爐爺爺說,「原來不是他,因為你夢裡說的名字是白朮,我還以為那孩子回來了。」「你有感覺到?」對於鍋爐爺爺感覺到白朮的氣息,他顯得很意外。「是啊,那麼溫柔,總是替別人著想的氣息,不會錯的。」鍋爐爺爺說,「千尋身上有那孩子的氣息,想必也受過他的幫助。」鍋爐爺爺的口氣變得很溫和,「你和他都一樣,但到頭來卻什麼事情都弄不好。」他暗自吃驚於鍋爐爺爺比他看得還透徹。「因為印章的關係,湯婆婆不會善罷干休,那時看到那個印章的時候事情都明瞭了,你知道千尋落到錢婆婆手上的下場吧?」鍋爐爺爺問。他一震,「我現在就去把千尋帶回來。」鍋爐爺爺點點頭,「你要的答案,或許至始至終都環繞在錢婆婆那裡,至於湯婆婆……」鍋爐爺爺閉口不說話了,但說到這裡,他已經明白。
他要找到白朮,用毀滅的魔法把他從深淵拉回來,千尋會是個關鍵,因為她身上有個他和白朮幫助過的痕跡。受神明幫助的人會帶有神明保佑的力量,或許白朮能藉此得到拯救。
前往湯婆婆的樓頂時他已經不再害怕,答應把湯婆婆的寶寶要回來後,他前往錢婆婆的住處。啪他啪他的拍打著窗子,千尋出來後看到他時淚眼迷濛,錢婆婆走在千尋後面,這裡魔法氣息太濃烈,以致白朮的感覺在這裡變得很薄弱。錢婆婆對他說,「過去的事情我不再追究,好好保護這個孩子,別讓他受傷。」和善到令他困惑,儘管不了解為何錢婆婆突然變得如此親切,但他點點頭,帶著千尋回去。
看著他消失在星空中的身影,錢婆婆對隱隱躲在門後的無臉男說,「這樣就好了吧。」無臉男卸下他的面具,面具後面是張漂亮卻蒼白虛弱的臉,棕色的眼睛,柔和的神情,帶著懷念的笑容,男孩說,「是的,詳情我已經告訴千尋了,她會幫琥珀找到回去的路的,湯婆婆不能再拿他怎麼樣了。」錢婆婆促狹地說,「你知道我妹妹放那隻蟲在他的肚子裡,好控制他去偷東西時真的氣炸了吧。」男孩靦腆地笑,「琥珀真傻,他不該跟湯婆婆交易。」錢婆婆哼一聲,「這樣說來,你比他付出更多,你才傻吧。」男孩失落的笑容令錢婆婆也不好再說什麼,她淡淡地開口,「你不後悔?」男孩說,「不後悔。」錢婆婆嘆了口氣,「好吧,白朮,你過來這裡。」她帶白朮到了房子後面的一大片沼澤中間,白朮的身上瑩瑩著光芒,在那片漆黑的沼澤中,散發著令人安心的微光。「謝謝妳,錢婆婆。」白朮在全身被沼澤覆蓋前,對錢婆婆說,接著他閉上了眼睛。瞬間整片的沼澤地全發出淡藍色的光,像是螢火蟲般的螢光,錢婆婆看著這一大片的藍光,靜默的她認識白朮後的心裡話。
好孩子。白朮。這個白朮山的山神,不僅溫暖了許多人,也讓她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魔女對他不捨。但這都過去了,山神回歸大地,她也不再干涉琥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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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千尋後,他回去找湯婆婆。
「看來你解除了我們之間的約定。」湯婆婆的口氣很不好,但在他寶寶面前也不好發作。「是的,我不再做您的弟子。」他堅定地說。「我是無所謂,但你並沒有消滅的魔法。」湯婆婆說。他對湯婆婆行了禮,突然想到了什麼,抬頭看到湯婆婆意味深長的眼神,他打了個顫,「您知道我要消滅魔法的原因?」湯婆婆不置可否,他又問,「您要錢婆婆的印章做什麼?」「這應該不關你的事。」他急了,「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對不對?那印章不是普通的魔女合約印章,您知道那印章是錢婆婆跟誰訂的,對嗎?」湯婆婆冷笑,「我那個姐姐……那印章就是她跟那位你念茲在茲的人訂的,所以我才要你去拿那個印章。」
他像是被雷擊似的愣住。錢婆婆跟白朮訂契約?白朮跟魔女訂契約,還是跟他口中說的那麼危險的魔女訂契約?
「那印章不在我手上了,所以你問我也沒用。」湯婆婆擺了擺手,不再理他,哄著她的寶寶進房間。寶寶進去前,對他說,「快去吧,他交給千尋的,千尋已經交給你了。」湯婆婆撇了撇嘴,她的寶寶一下子變得好叛逆。
他抵達錢婆婆那裏時,又是一天的結束,夜晚降臨。還沒敲門,那門就自己開了。錢婆婆知道他的來訪,而那人已是他想見卻無法見的存在。「你晚了。」錢婆婆說。「我知道我不該偷那個印章。」「不是這個。」錢婆婆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要問什麼,這些答案你其實已經沒有必要知道,但那孩子會不高興。」
錢婆婆回想當時她見到白朮時,那時他身上已經有了人類侵蝕山林的痕跡,他對她說,「聽說您是法力高強的魔女。」「是又怎樣?」她當時沒把眼前這個神明放在心上,在她眼裡,這只是跟眾多即將消失的神明一樣,想要來拜託她。聽到她的冷言相待,他沒有表示憤怒,只是接著說,「我能夠和您做交易嗎?」「交易?我第一次聽到這麼乾脆的請求。」無視她的冷言冷語,他道,「我想請您保全一個神明的存在。」「對我不用那麼拐彎抹角,那神是你吧。」「不是。」這時錢婆婆才正眼看這位客人,「那是誰?」「一個河神。」他微微笑著。「我看你也很危急,為何不救你自己?」錢婆婆不明白,面對錢婆婆的答案,他回答,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又慎重,「我沒有關係,但那位河神是個很重要的存在。」「多重要?」錢婆婆好奇,哪位河神能夠勞駕山神來拜託她?「很重要……比我自己還重要。」
錢婆婆愣住,眼前的山神,有著令人安心的雙眼,柔和的臉龐,還有溫暖的氣息,這樣的一個神明,來到了她的住處,替別的神明拜託她。那話語裡有著她從未遇過的東西。
「代價很大喔。」錢婆婆說,山神搖頭表示沒有關係。「你都不問是什麼代價嗎?」山神看著她,笑道,「神明的形體、靈氣和魂魄。」看他說得雲淡風輕,這樣的代價簡言之就是要完全摧毀一個神明的存在,對等的交換。「交易後你會漸漸喪失身為神明的自覺,甚至變成邪魔和厲鬼,你都不在乎?」「沒關係,只要能保全他,我變成什麼都無所謂。」「好吧,那他是誰?」「琥珀。」
「剩下的你都知道了。」錢婆婆對他說,眼前的這位神明,那個山神極力想要保全的河神琥珀,她不曉得那孩子為何要這樣保護他,當她對琥珀說完後,琥珀震驚到她以為他會哭,但他沒有。他只是平靜地問,「白朮在哪裡?」「你見不到他了,因為我們的交易已經完成,我保全了你,甚至保全了你在我妹妹那裏的日子,現在你已經完全的沒有束縛,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他不動,只是再一次的開口,「我想要見白朮,他在哪裡?」直視他的雙眼,錢婆婆少有的頹唐,本來約定好的,但白朮應該不會怪她。「跟我來吧。」
錢婆婆帶他到房子後面,指著眼前一大片的沼澤問他,「你來這裡很多次,還記得這裡是哪裡嗎?」「這裡不是沼底嗎?」「那是車站名,幾十年前,這裡叫賑早見,我指的地方以前是一座山,叫白朮山,只是被人類濫墾,現在成了充滿瘴氣的沼澤地。」
白朮最後對她說,等到交易完成,他希望自己能夠為這片他曾經守護的土地有所貢獻,其實最後,錢婆婆已經不再跟他收取交易的代價,白朮沉睡在這裡,他的靈氣與身體會滋潤著這片受汙染的大地,不管他完全的消失後,他的精神都不會離開。對琥珀也一樣。
琥珀走進沼澤裡,四周是藍光一片,夾帶著綠色光芒,他跪了下來,看著水中白朮蒼白的臉,緊閉的眼睛,水面散發幽藍光澤,他忽然想起認識他的第一天,他們去看了市集,坐在草地上,當時白朮枕著他的肩睡著了,周圍飛舞著螢火蟲,那淡淡的光線,就跟現在一樣,白朮看上去真的像是睡著了。「錢婆婆,」琥珀的聲音低沉地傳來,「我要把白朮帶走,他不夠的代價從我這裡取,好不好?」「代價我已經收到了,而且我不會跟你做交易。」
聞言,琥珀把手伸進水裡,冰涼地擴散開來,他托著白朮的後頸,把他抱出水中,水珠順著白朮純白的髮絲流了下來。他親吻白朮的眼角,滿滿的心疼和憐惜溢出。
錢婆婆沒有制止,她看著琥珀走遠,小小的黑影消失在樹林裡,她把門前的燈捻亮,看著空蕩蕩的房子,「這裡真安靜。」說完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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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抱著白朮,沿著鐵道走,遠遠的列車劃開水面呼嘯而過。
這次換我救你吧,換我保護你吧。琥珀心想,他抱著白朮輕盈的身體,想著如何能讓他再次睜開雙眼,而這次他不會再與魔女做交易。他想到千尋,淺淺地笑了,他們還會重逢,他會帶著白朮去找她,等到白朮醒來後,他會帶著白朮去一個明亮又清澈的地方,那裡有著樹林和河川,橘橙橙的夕照流過,如絲如絮,不再會有人來打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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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後記真的沒有什麼好說的。寫了一個多月,刪來改去,能交代的都交代了,遺忘的就讓他流過去就好。
琥珀是會活著的,其實我考慮好多次讓白朮死掉,幸福的結局好像不是我的世界的常態,悲傷才是我看到的主軸。
好幾次我能讓錢婆婆奪去白朮的性命,但最後我沒有那麼做。
平安夜,人平安。
感謝閱讀。
2013/12/9 耶,好看~~
千與千尋~~喜歡~~
所以說最後千尋,琥珀和白術一起了嗎?
是說,加油哦!
文筆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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