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兒 發表於 2017-2-15 03:58:10

第五章靜思


他張開眼睛。

一開始,他對自己的狀態有些疑惑,低頭瞧了瞧雙手、身體以及週遭環境後,才漸漸明白目前的狀況。

他在自己的寢室裡面,不過不是在那張寬大柔軟的床上,而是旁邊的沙發。昨晚的『他』必定是思索著那些複雜的事情,不知不覺在座椅上睡著。

「是嗎……有段時間沒到臨界值了,『他』的行為簡直是在逼迫自己……但這樣的替換也不一定是壞事。」他深吸口氣,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簾幕眺望眼前的景色。

永遠的昏暗、空氣中瀰漫著悲哀的氣息──這是冥界的清晨。

「這裡的一切都反映出人們對死亡的想法,明明死亡並不全是悲傷的啊。」他感嘆道,抬頭望穿雲端:「你說的沒有錯,吳忌丹,死亡何嘗不能與愛相提並論呢?但願『他』能夠理解這點。」







冥宮是冥皇以及七位正副司令的居所,內部有些住戶公用的空間,例如餐廳這類地方,但實際上所有住戶真正全部聚在一起的時間是少之又少。

這天早上,餐廳內只有別西卜、利維達和休養兩個多月總算能夠起身的亞斯塔祿。他們之間完全沒有交談,就只是各吃各的,宮殿的死亡侍者偶爾端盤上菜,偌大的空間顯得冷清。

『主上!』

三人同時注意到難得踏入餐廳的冥皇,其中兩人馬上站起身致敬,亞斯塔祿雖然也很想跟進,不過身體實在沒辦法跟上思想。

「別急,受了傷就要好好休息。」他柔聲說道,這與平時相去甚遠的反應讓他的部下們發征一會,接著最快調適過來的別西卜馬上發言。

「冥殿下,您從來沒有說不可以去創界玩對吧?」他用手中的餐刀比向利維達:「這傢伙對這件事超有意見。」

「我只是好意提醒,你居然還反過來挑撥離間!」第三司令生氣地跺腳:「這是惡人先告狀,冥殿下,您曾說過我們不該提到彼此的過去,他卻大膽觸法。」

「關於創界,我是沒有說過不能去,我想『他』也沒有在留意這樣的事情。」冥皇說著對二副皺起眉頭:「不過若利維達所言屬實,這件事就是你的不對了,別西卜。」

「嘖。」自知理虧的副官微微嘟起嘴巴,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繼續大嚼特嚼,手邊的盤子堆得像山一樣高。見他毫無悔意的樣子,冥皇也只是無奈地搖搖頭,這些司令怎麼各個都是不怎麼聽話的孩子呢?

他入座之後,餐廳裡總算有比較多交談,主要還是第三司令和第二副司令爭吵著工作中、冥界裡的各種不是與問題,偶爾亞斯塔祿覺得兩人吵得太過火會出聲阻止,他則是傾聽和給予回覆。

總算吃完這對普通人來講過於豐盛的早餐,別西卜拍拍滿足的肚子,說道:「啊,果然還是冥殿下比較好說話!主上他總是……」

「不准你說主上壞話!」利維達馬上封鎖他沒能出口的話語,緊接著又是一陣鬥嘴。

七位司令都知道,他們有兩位上司。

一位是情緒與思想陰晴不定,時常發怒揮舞鐮刀,人見人怕的『主上』;另一位則是溫和有耐心,對部下表露十足關懷,卻幾乎不會出現的『冥殿下』。主上知道的事,冥殿下大約會知道四、五成,但只要後者現身,這段期間發生過的事前者完全不會知情。所以司令們大多趁著這時間把想講的一次說出來,才好調適心情繼續工作。

每次只要主上的壓力加劇,冥殿下就會出現,例如創界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或者是幻界的黑靈戰爭,這些性命消逝快速的時期通常會成為契機。近期並沒有這樣的事件,三位司令雖然對這回的替換感到些許疑惑,不過他們不會去發問,這是『主上』和『冥殿下』之間的事情。

用餐完畢,冥皇來到自己工作的書房,卻發覺幾乎沒有什麼事可以做。通常他拿到身體的掌控權時,總有一大堆工作在等著他,鮮少還能如此悠閒地去吃早餐。

他清楚得很,今天把『他』逼回去的不是工作壓力,而是更深層的事物。

輕嘆一口氣,他攤開右手掌,鮮紅色的霧氣便從胸口處竄出,逐漸聚集到掌心,化形成小巧的玻璃瓶,裡面裝著血色粉末。

那是對他……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人所託付的東西。

「判,『他』為了你已經不顧理智。你失去心靈,『他』就一定要看到誰為此付出代價,哪怕在完成目的的途中會犧牲多少人的心。」冥皇收起手指,把玻璃瓶緊緊握住,「到底還是同一個人,或許我也隱約有著相同的願望吧……所以我不會趁著『他』不知情的時候出手阻止計畫,除非『他』終於明白自己的行為錯在哪。」

他抬頭凝視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勾起一抹憂傷的笑容:「畢竟每個生命都會有無比重視的人事物,妳說是不是呢?」







林芸赫然從床上坐起,手放在胸口上大口喘氣,她剛剛看到的那個是……冥皇?

雖然她只看到那個黑髮中帶一束白的男人對著玻璃瓶自言自語,僅僅是這麼短的片段,直覺卻告訴她對方無疑是操弄她人生的冥界之王,並且所見絕對不會是夢。但是他的氣息和散發出的感覺實在與她印象中相差太遠,冥皇是這麼……溫柔的人嗎?再想到他說的那些話……

不,暫時不要想這種問題了。她對自己喊停。

現在應該做的是好好休息,她是不認為這樣能延長多少時間,不過她的確感到累了,這段時間也好拿來釐清到底還有哪些事絕對要做完。

做過簡單的晨間盥洗,她出門進行散心之旅。



隨便在早餐店吃過蛋餅,她來到的第一站是曾經念過的高中,是她人生中頭一回與死黨分開的地方。

高三學生的暑期輔導已經開始了,可以從校門的欄杆間看見學弟妹在裡頭來回走動,再過不久就是高一新生的始業輔導,然後是下個學年的開學。

她就是在前方的穿堂與那個帶有乾淨氣息的傢伙相遇。

穿著便服的學生在布告前方探頭探腦,只為查清自己未來的教室到底在哪裡,老師或是擔任引導的在校生大聲指揮,場面有些混亂。

她不用看幾眼就確定該往哪裡走,正要起步的時候,身旁傳來問句。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妳知不知道一年二班在哪裡?』他拿著新生報到通知書,滿臉困惑地問道,『實在看不懂這張地圖……』

『我也是新生,與其問我不如去問校務人員或學長姐吧?』她晃晃手上與對方相同的通知書,見他馬上露出些許驚慌與歉意,她漾開笑容:『鬧你的,同學,我也是二班,而且幸運地看得懂地圖,一起去教室吧?』

也許這就是緣份,東方柊那時不問校務人員、不問在校生、甚至不問跟他同性別的新生,唯獨挑了她來問路。

自此,難以剪斷的連繫被結下。

高中三年,經過分組後依然在同個班上,她沒少聽過他抱怨這段孽緣,但他從來沒有露出真正的厭惡。她是知道的,在遇到真正會打擊他的事之前,這個乾淨的『孩子』怨不起來,最多只是『反感』,連討厭都稱不上。

因此,那天在四獸山當她得知零界防衛人員這樣奇特的命運找上他時,她是有幾分擔心的。

這其他五個世界的事情對普通人來講太過複雜,太過險惡……不,難道創界就真的是個單純的地方?答案絕對是否定的。話又說回來,她這個高中同學是普通人類嗎?他所透出的特殊氣息和感覺都告訴她,他不是。

就像她的死黨,她再怎麼想要去隱瞞,終究無法阻止現實與原本就不平凡的人相會,她能夠做的只有盡她所能去幫助他們面對。

地熱谷事件後,他或許是深切感受過自己的無能為力以及緊接著的失控,也有可能是從黧與曄那裡知道真相,他的眼神改變了。對於他心境上可能出現的變化,她不知道是該喜悅還是擔憂。保持單純是好是壞?這件事無人能篤定。

『不用勉強自己。』

那時,他對著被恐懼纏身的她這麼說。

若不是當時精神緊繃到極點,她可能會忍不住笑出來。

什麼時候……輪到這傢伙來對她說教了呢?在她沒注意到的時候,他已經有能力背負即將到來的一切嗎?

於是在那晚,她選擇將全部都告訴他:她是如何死亡、冥皇以怎麼樣的口氣告訴她復活的條件、她在太平間醒來的當下,心裡又是什麼感受。

他也像平時那樣不懂得保留地告訴她親生父親的事,以及對自己出身抱著的恐懼。

他仍然是那個單純的他,但也不盡然是如此。

她對這樣的改變結果很滿意。



回過神來,她已經快到第二個散心場所了。

那是被水泥叢林包圍的地方,卻有著綠樹、有著小橋流水、有著庭臺樓閣、有著歐風建築──那裡是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

她個人非常喜歡這展現台北多樣化面貌的場所。往外看,可以看見高發展的現代都市;往裡看,可以看見歷史的軌跡,可以看見文化的落款。

作為收納許多文物的空間,這裡的靈氣非常充足,很適合她『休養』。

從捷運台大醫院站1號出口走出來一小段,馬上就可以看見二二八和平紀念碑。橋、水池與紀念碑主體蘊含各種複雜的設計理念,要人們記得當年的事件,也要人們自哀慟中走出,思索事件本身和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可惜它本身實在連接著太多的水,她以往每次都只能站在外頭觀看,無法走入其中。

今天,這點就要變得不同。

她踏著顫抖的腳步踩上連接陸地與紀念碑的六角形跳石,石板旁全都是水,她只能緊緊抓著兩邊的扶手向前進。

進入石碑主體,那個巨大的『甕』內部不斷滲水,延著邊緣的雕刻往下流,匯入底部的水池中。

用意志力無視這一切,她閉上雙眼,把手放進『甕』邊上的手掌形凹槽中,感受紀念碑建立十多年累積起的來自各方的祈福、祈願、意念。

「是啊……事情會過去的,可是不會忘記……」她喃喃道,不知不覺身體早已停止發抖。

時間就像水,它會漸漸沖刷、帶走痕跡,但有時它也會向下刻蝕,讓痕跡越來越深刻。

沖刷或侵蝕,全都在人的一念之間。



離開紀念碑,她往台灣博物館前進,通道左右盡是花草樹木,蟲鳴鳥叫不斷。

這環境與她熟悉的生命屬性相呼應,讓她感到非常自在──這其實是非常矛盾的,死過一次、很快又要回到死亡懷抱的她,竟然擁有操縱生命元素的能力,而且還算是能力卓越的那部分人。

她可以暫時性地讓植物生長、讓垂死的花短暫回春,卻沒辦法把力量施用在自己身上,就算由別人來也不可能持久,畢竟控制生死本身就是非常犯規的行為。

她不懂『神』最初給造物這個能力的用意。不分種族,任何生命最終都要迎來一死,有開始就必定會有結束。祂是要人們在這樣的規則下,還要掙扎、嘗試改變?

這時,路旁傳來優美的樂聲,讓她將困惑擱在一旁。

正在彈奏古箏的是個綁馬尾的男子,撥弄琴弦的手像是在琴上跳舞,彈奏出的樂音吸引不少人駐足聆聽。

她曾簡單學過國樂,但三分鐘熱度的習性讓這興趣沒持續多久就被拋下。

男子所演奏的曲子包含各種不同的感情,喜、怒、哀、樂被細細刻劃在音符中,有起有伏,宛若變化無常的人生。

曲畢,他微微傾身向聽眾答謝,人群以掌聲答覆,而後散去,回到樂曲開始前的樣子。

注意到還有個女子尚未離去,男子問道:「這位小姐,瞧妳表情這麼凝重,是在思考什麼複雜的問題嗎?」

「不,只是想到一點自己的事。」她隨即勾起笑容:「你彈得很好,曲子相當優美,可以請問那首歌的名字嗎?」

「謝謝讚美。」對方再度傾身,「它叫《世之錄》,是有搭詞的歌曲,但純音樂也很動人。如果妳不介意耽誤些時間,我可以入詞彈唱給妳聽。」

不等她回應,男子兀自撥起琴弦,開口歌唱:「你曾經帶我看見的世界,告訴我美麗是沒有底線。但放開手時所感受到的冷洌,至今仍然是無解……」

他一唱,林芸便僵住了,跟曲子或是歌喉倒沒有關係,問題在於男子使用的語言。

那是屬於幻界的語言。

她微微瞇起眼睛,想去感知對方的能量浮動,進而確認他的身分,但她什麼也感受不到,就像普通人類,只有單純的生命。

可能嗎?也許他只是個關係者,碰巧學會另一個世界的歌曲。

「不必多做猜測了,小姐。」唱到一半,男子輕輕放開琴弦,仍是以幻界的主要語言來說話:「我並不來自那個有七大元素的世界,正確來說,我不屬於任何一界。」

她換上警戒的眼神:「……你是誰?」

「我,就是你們。」他把手懸在古箏上由左往右揮動,樂器化為白霧消失,明明是如此離奇的景象,周圍的人卻像什麼都沒看到一般,「我的意識,就是你們的意識。我的存在是由存在本身來定義,我這樣說,妳明白嗎?」

她盯著男子的雙瞳,腦袋飛快得運轉著,把資訊全部綜合在一起。

那瞬間,數種可能浮現在她腦海中。

「這不是我該明白的事,你不該告訴我。」她知道她的聲音中透出恐懼,不過這是很正常的反應,而且現在不是維護自尊的時候。

「呵。」他露出笑容,那是很溫柔的曲線,但看在林芸眼中,卻變成可怕的警訊,「和其他人類比起來,妳已經明白非常多事情了。」

「沒有哪件事足以跟這個比較。」她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為什麼告訴我?」

「只是在做個保險,總有一天妳會明白。」他從口袋掏出某樣東西拋給她,「妳或許會需要這個,先給妳拿著。」

她攤開手掌,那是顆石頭,非常非常古老的石頭。

「歌曲、知識、石頭……這些都是謝禮,我很感謝妳照顧那孩子。」男子邁步向前,經過她,然後消失不見。

林芸不知所措得佇立在同個地點許久才茫然地移動腳步,她當前的思緒非常混亂,花了一整天時間好不容易沉殿的心情被激起滔天巨浪。

她應該聽雷哥和那些中醫師的話,在家休養不要出門才是──不,對方是那種存在的話,就算躲在家也毫無作用吧?

呼吸漸漸變得沉重,四肢開始不聽使喚,口中甚至隱約浮現鐵鏽味,精神帶給身體的壓力比她想像中還大。

她需要找個地方休息,把這些事全部拋到腦後……



接著,在道路前方,她看見了那個畫面。

東方柊抱著她未曾見過的女子,兩人雙唇交疊。



眼淚混著從嘴角流出的血,滑落她的臉龐。

雀兒 發表於 2017-2-16 02:46:52

番外冬去春將來......?


『神』,造物主、一切的主宰,最初且永恆的存在。

我們都是祂的造物,臣服於祂的腳下,聽從祂的命令,為祂所用。

這是我從出生便被教導的事。



四周的『人們』告訴我,我是個特別的造物,我與另一個個體同時誕生,對於『神』有特別的用途。

我與另一個造物外觀和內在都完全不一樣,我卻莫名地對他抱有親近感,因為我們是同時被造出來的?還是因為我們都是祂的造物呢?

「判,你在做什麼?」我看著那個正埋首於紙張中的白色身影。

除了那雙黑瞳,他幾乎整個人都是白色的,白色頭髮、白色袍子,皮膚當然也白,但不像我這樣接近慘白。

「我在做『老師』給我的課題。」判抬起頭,看起來似乎很疲倦,「他們沒有給你這些?」

「沒有。」我搖搖頭,喚出『他們』交給我的東西──一把能夠隨著我的體型增長的鐮刀,「老師只有要我練習使用這個,還給我看很多、很可怕的圖。」

「我對你真的不知道該說是羨慕還是嘆息耶。」帶著無奈的笑,他放下筆,「冥,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沒問題。」我不懂判為什麼突然這樣要求,我從來沒拒絕過他。

他深吸一口氣,與我四目相望:「……永遠不要失去自我,好嗎?」

坦白說,我那時並不明白他的用意,只是照往常那樣點頭答應。

當我理解,已經是很多年以後。







冥界的生活會奪走人的一切。

反正,原本死人就什麼都沒有了,掌握這所有虛無的我,又該算是什麼東西呢?無論鐮刀沾染上多少鮮血,我都看不見自己存在於此的意義。這種工作明明讓任何人來都行,特意創造出一個我根本沒有必要。

『冬天的存在就是為了迎接春天的到來,冥和我一定也是為了什麼才誕生的,這些問題就不要想太多了。』判曾經這麼告訴我,但這並沒有讓我停止思考,他也說過我的個性就是太愛鑽牛角尖。

今天也一如往常,看著生命墮落到這個黑色世界,手下們的報告一個字也沒傳進我耳裡。

無趣。

判的工作不曉得會不會有趣一些……

「大人,神界傳來連絡。」軍隊的不曉得第幾司令跪在我面前,總算說了句我聽得進去的話。

「『主』又要找我去做什麼?」那個高高在上的傢伙偶爾會要我做些事,估計又是要哪個在他眼中大逆不道的人痛苦慘死,或是單純要保留某個特別死者的記憶,諸如此類我並不是很想服從的命令。

「這次不是最崇高的那一位找您。」部下吐出令我意外的稱呼:「要找您的是判官大人,這是他的私人要求。」

私人要求?從我們兩個正式上任以後,總是處事認真的他就很少與我聯絡,畢竟他的工作也忙,翹班摸魚可是他絕對不會做的事。

懷著疑惑的心態,我來到久違的神界,這裡清新的空氣令人熟悉、同時令人厭惡。

在我們最熟悉的地方、判就站在那裡。

他看起來變得跟以前很不一樣,我也說不上是哪裡不同,明明仍是全身潔白,在我眼裡卻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灰色。

「冥,」背對著我,他開口了,聲音聽起來無比疲累:「我這次要請你答應一件……你一定不會像以前那樣輕易點頭的事。」

我都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他便轉過身,手上捧著我馬上就知道是什麼的東西──那是一個掌心大的玻璃瓶,鮮紅色粉末靜靜躺在裡面。

「你、你瘋了嗎!?」我驚叫出來,一般人或許不懂那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是作為冥界之主的我清楚不過──那粉末是『心』的具象化,是一個人全部的情感與思念,「你到底想做什麼?」

「拜託你替我保管。」判將罐子舉到我面前,「我相信你。」

「等等,先不說這個,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看過幾千、幾萬個數不清的生命失去『心』之後的樣子,冥界就是用來奪去這些東西的地方!怎麼可以讓判也變成那副模樣……

「拜託你。」他加重語氣,露出苦澀的笑容:「我這樣已經算是違反『主』的命令了,祂原本要我打碎它的。」

打碎!?一旦這麼做就無法復原、他將永遠像是個傀儡一般生存下去,徒有性命,像是個活著的屍體,比死人更糟!

『主』怎麼可以做出這種要求?就因為我們是祂的造物,祂就可以恣意妄為?既然如此,當初就不應該賦予我們思想和感情──當初根本就不該創造我們!

我惶恐得看著判,完全不曉得該怎麼回應。

「我必須對所有世務做出正確判斷,為此,我不能擁有私人情感,一點都不行。」我不必講出這些話,他便自動作出解釋,「冥,你是我唯一能夠信任的朋友,如果你不答應,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像是怕我不夠認真考慮似的,他拿出他被賜予的法槌,對準瓶子作勢要敲下去。

「住手!」我趕緊抓住他握著槌子的那隻手,「我收就是了,拜託你不要這樣!」

「謝謝你。」他把罐子放到我手裡,「暫時……不見了。」

『心』脫離主人的手。

看著判眼中最後一絲流光消失,我閉上雙眼。

『主』啊,如果這就是您的意思的話……







「所以這些就是這次將受到懲罰的靈魂名單了嗎?『判官』。」冷冷得看著眼前的人偶,我們的對話裡絕不會再有一絲感情。

「已經確認過了,冥皇。」他也以同樣平板的語調回答。

轉身離開他的工作場所、離開他的視線範圍後,我才發出嘆息。

「你說冬天是為了迎接春天的到來,卻從來沒告訴過我,春天到底什麼時候才會來啊……」




雀兒 發表於 2017-2-16 02:51:54

番外告;白。


那是在他們畢業典禮以後,大家剛換下畢業袍就集體趕往謝師宴會場。

與其說是謝師宴,那倒更像是同學會,參加的老師只有一位,那位甚至還不是他們的班級導師,待沒多久就走人了。

這樣淒涼的情況三年二班已經非常習慣,沒有太多老師管東管西才能更盡興──雖然就算有一堆老師參加,他們應該還是會照鬧不誤吧。

謝師宴的地點是某家卡拉OK,這可是身為班長的林芸好不容易才找到,擁有能容納全班三十多位同學的超大包廂。



「首先就讓我們舉杯慶祝這度濫的高中生活終於結束啦!」雷伊霆舉高飲料:「順便說一聲,大學的戀愛是自由的,要當我女朋友的趕快來排隊!」

這招呼果然馬上引來怒罵。

「下去啦,要舉杯也不是跟你舉,滾!」

「渣男快閃開好不好,不要虐單身狗。」

「班長上,揍他!」

應觀眾要求,林芸毫不留情得用酒瓶狠K了雷伊霆的後頸,趁著他喊痛連連時,她重新說出恰當的開幕語句:「這三年來發生很多事,大家都撐過來了,今天就讓我們好好吵鬧一翻吧!」

眾人舉可樂的舉可樂、舉啤酒的舉啤酒,在歡呼乾杯過後,宴會正式開始。

這個包廂再大,一次能唱的歌也就一首,大家光是決定唱歌順序就已經搞得雞飛狗跳,最後才好不容易按照期待度由班上的歌王歌后開始,後面就照著學號來。

第一輪,聽眾都還懂得當人家在唱歌時保持安靜,尤其是那些平常不怎麼開口的人被推上台時,包廂內更是靜得連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

第二輪,一切開始失控,歌曲的走向已經從情歌到重金屬搖滾都有,會第二外語的無不使出渾身解數,那位會八國語言的同學老早就被逼得唱啞了嗓子。

林芸唱完第一輪後就坐在旁邊殺酒瓶,憑她在班上的地位也沒有人敢逼她唱。比起死黨,她對唱歌是沒有什麼自信的,就這麼安靜得看班上同學亂搞也不錯。

今天就是最後了嗎……她的雙眼掃過人群,這三年真的是經歷滿城風雨,也因此認識很多朋友。

其中的那個人──

「大姊頭,妳看某個人看得出神了喔。」孔祥瑞用手肘頂了頂旁人。

「哼。」她不服氣得喝口悶酒,馬上轉移話題:「恭喜你考上醫學院。」

「這不是在挖苦吧我說,要是老子有妳的級分,都能直接申請台大醫學系了啊。」他笑笑,眼神飄向遠方:「老子如果沒當上醫生,她回來發現我在當黑道肯定會很生氣的。」

「三年前剛認識你的時候還真看不出你這麼專情。」

這句話讓對方剛喝下去的一口可樂全噴了出來:「無意冒犯,大姊頭,但妳到底是哪裡有立場說我這個啊?」

「是,我完全沒有立場講你。」她給孔祥瑞甩個白眼,這時卡拉OK活動已經轉變為灌酒大賽,哪怕是還沒成年的人都被灌了,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在角落的對話。

「我們會不會被店員趕出去啊?」他有點擔心得說,卡拉OK店的隔音再好還是有極限。

「你以為我會讓這種事發生?」她秀出符紙,當然早就給整個包廂下過結界,聲音是出不去的。

「還是您英明,這個班沒有您大概撐不到畢業吧。」他不只一次這麼覺得,在他們真的順利畢業的今天他終於把這句話講給本人聽,「為聊表感謝,大家好像準備了禮物給妳喔。」

「禮物?」她挑起眉毛,沒想到還有人在她眼皮底下策劃些什麼驚喜。

「來玩國王遊戲啦,班長也來玩!」某個同學突然跑過來把她拉到中間的位置,看到那同學和他手上的樸克牌,她馬上就知道不對勁了。

那位同學可是他們班最會做牌的傢伙。

「來分牌,我保證絕對沒有動什麼手腳喔。」那人說著只要還沒醉的同學都知道的謊言,並用常人看不清的速度把牌發掉。他完全不擔心謊言會被誰戳穿,大家都是共犯,而且他們的目標已經被灌醉很久了。

「哈哈,果然像我這麼帥就是該當國王。」雷伊霆亮出手中的鬼牌,眼睛快速掃過林芸和目標。

「國王快下指令吧!」眾人催促,一邊瞄著那完全不知道自己被算計的目標。

「大家別急,這就下。」他搓搓手,還裝模作樣得清了清喉嚨,用一副了不起的口氣說:「我命令三號馬上去親七號,嘴對嘴喔。」

林芸翻開樸克牌,不意外得看見七顆紅心。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是在笑嗎?還是因被設計而生氣?

「就是你,快去執行國王的指令!」班上同學馬上合力把目標推到她旁邊,目標此刻滿臉通紅,不曉得是因為這命令內容或是酒精的作用,或許兩者都有。

經過一番掙扎,他總算抬起頭來直視她,那對澄澈的雙眼竟讓林芸一時間也看丟了神。

「親下去!親下去!親下去!」

眾人的起鬨指數飆到最高點,但他遲遲沒有動作。

「笨蛋,快親啊!」

「我以為喝點酒能讓他比較勇敢點的,難道反而讓他傻了嗎!」

眾人的情緒轉變為焦急,天知道這份焦急盤旋在他們腦裡多久了,要不然也不會冒著被班長痛揍的風險實行今天的計畫。

林芸的目光在他臉上搜尋著,卻沒有找到一點不願意的痕跡,有的就只是害羞,單純到像是國一小鬼的害羞。

「唉……」她輕嘆口氣,正當全班以為她要發難時,她做出興許連她本人都感到意外的動作。

纖細的手指一把鉤住對方的衣領,她在他反應過來以前將唇瓣貼上對方的雙唇。瞬間觸電般的感覺傳遍他全身,但是他沒有掙扎更沒有抗拒,不自覺得閉上雙眼,感受著她的溫度,以及藏在酒氣中的芬芳。

接著,是一抹伴隨著鹹味的苦澀。

他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她的臉上都是淚水:「林芸?」

「算我求你,不要說話。」她輕聲說,手指鬆開他的衣領,轉而緊緊擁住對方,並把頭埋入對方懷中:「我喜歡你,柊,就算你是個超級遲鈍的大笨蛋,我也沒有辦法停止這種感覺,你對我來說是最特別的存在──」

「我……」

「──我就是這麼喜歡你,所以,我絕對不能讓你記得這件事。」沒等他說完話,她把事先拿出的符紙拍在對方背上,將沉沉睡去的他輕放在地上以後,轉身面對同樣睡死的眾人。

她抹去淚水,對少數幾個沒睡著的人說:「謝謝你們幫我,羽愛、傑燚,可以請你們暫時迴避一下嗎?」

兩人點點頭,收起剛施完法的妖刀和魔劍離開包廂,沒多過問一句。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大姊頭。」另一個保持清醒的同學愕然得說。

「不用擔心,他們只是睡著,我會請人消去他們的記憶。」她坐回原本的位子,「等你那個秘密診所弄起來,我會是最常光顧的人,所以我必須要讓你知道某件事。」

「啊?妳看起來很健康啊?」孔祥瑞完全被弄糊塗了。

「那只是看起來而已。」她對著孔祥瑞說話,視線卻放在她最掛念的人身上,「聽我說完,你就會知道我這些舉動的意義了。」



──我,很快就要死了──

雀兒 發表於 2017-4-20 23:05:14

第六章零界


    時間回到幾日前。

    柊接到黧的通知,說他可以準備體技驗收了,所謂的準備是吃飽喝足,再好好睡上一覺,最好還可以備妥撒隆帕斯和肌肉痠痛藥膏。

    考試地點在大安森林公園,台北的都市之肺,是備受市民喜愛的休憩場所,廣大的土地上覆滿樹木,不負『森林』之名。

    他們約在露天音樂台見面,那大約在整個公園的中心部位,若是從最遠兩側的和平東路或是信義路走都要花上老半天才會到。好在他有先查過地圖,搭公車自最近的地方切入,否則考試還沒開始,體力已經被削去大半。

    抵達的時候,曄坐在扇形觀眾席區的最後排看書,黧則是在後方的草地上伸展筋骨,就好像他們只是普通的公園使用者。

    「呦,早安!準備好接受最後的挑戰了嗎?」黧很快就注意到他。

    曄也闔上書本,站起身子,「雖然離你開始受訓還不到一年,不過各種情勢讓我們決定讓你盡快得到防衛人員的資格,這樣對你比較有保障。」

    「前提是你能熬過這場考試,當然。」黧給他一個露出門牙的閃亮笑容:「今天的遊戲規則大致上就是『鬼抓人』。我給你十分鐘起跑,十分鐘後我會要曄利用感知給我大概方向──否則就會變成躲貓貓了,多沒意思──然後開始追你,由此算起十五分鐘內沒被我抓到就算是你通過。」

    如果對象是普通人,這『鬼抓人』的規則可以說是非常寬鬆,竟然有十分鐘的起跑時間。但對黧這個『鬼』來說,十分鐘跟閉上眼數到十幾乎沒差多少。

    「也就是說,我要死命狂奔二十五分鐘……」柊突然覺得眼前一片昏暗,這根本超過普通人的負荷了!

    「我給你一點時間暖身。」黧像是沒注意到他的陰沉臉色,快活地繼續他的伸展。

    不久,曄按下手機上的碼表,亡命鬼抓人計時開始。

    既然有十分鐘可以跑,他想先保留體力才是最好的,所以快跑離開黧的視線後放慢腳步,以快走的方式拉開距離,同時思考逃跑路線。

    這個時間夠他拉開最遠距離,不過起跑點是整個公園的中心,所以即使跑到最遠的點也不是很長的距離,而且弄不好還會面對被『逼廁所』的可能,處在角落的話往哪邊跑都不是。

    看著公園平面圖思考一會,他決定暫時先跑到生態池的後方,黧追過來的時候最起碼還有片水擋著,比較能避免逼死角的狀況。

    在同個點駐足兩、三分鐘,他便從林間縫隙看到那黑色的身影朝他奔馳而來。低頭看錶,十分鐘才剛過而已,這不是說對方跑到這裡來根本花不到三分鐘嗎!?他當然是舉起腳拔腿就跑,生態池是讓黧繞了段路,但還是沒能拖延多少時間。

    往前衝刺,他碰上施工中的捷運範圍,機具運作的聲音如雷貫耳,空氣也相當難聞,不過他可不能因此耽擱,現在沒時間讓他在意這些事情。

    沒多久,他跑到公園面對信義建國路口的角落,那裡有著兒童遊樂區,攀爬架、溜滑梯、盪鞦韆等設施一應俱全。幾個正在玩的孩子看見他這樣衝過來,嚇了一跳,隨即放聲大哭。他差點就要服從反射動作去安慰那個孩子,好在他忍住了,不然下一秒肯定是要被黧給抓住。

    轉往與建國高架平行的人行道,這是條非常直又長的道路,如果不找機會拐回樹林區,就成了完全的賽跑。

    吸氣、吐氣……他的呼吸此時已經亂得差不多了,橫膈膜傳來陣陣劇痛,腿部肌肉也在抗議著,它們不想繼續跑,想要投降了。

    意志力讓他撐著,整年的辛苦訓練只剩下這關,就差這臨門一腳,他豈能在這裡放棄呢?

    這段期間的種種浮現在他腦中,自最初的那個夜晚,黧和曄找上爛醉的他開始,就注定了那些境遇的發生。

    他還想過要逃避這件事……曾幾何時,一切都變得不同。

    這不是逆來順受的承接命運,而是在證明給這個世界知道,他是靠自己的雙手雙腳來取得這個職位。

    他會成為零界防衛人員。

    這是他的選擇。

    突然,白光在他眼前乍現,這是曄用來告知他計時停止的標示。

    他……辦到了嗎?一瞬間的放鬆讓他腿軟,跪倒在地。

    「你願意也是辦得到的嘛。」黧蹲下來拍拍他的背,其實他也沒差幾步就要被追上了,兩人最後的距離並沒有多遠,「休息一下,我叫曄過來,然後你最好起來走幾分鐘,馬上停下對身體不好。」

    喘著氣,他點點頭,對於通過測試還沒什麼實感。

    為了讓他的雙腳好好休息,一向節省的曄招來計程車,兩人送他回到住處。

    「那個神使不在嗎?這樣正好。」他們在客廳坐下後,曄才說道,「首先恭喜你通過體技驗收。」

    「我本來還擔心二十五分鐘太久了,曄一定撐不到這個時間。」黧後面那句話換來同伴的瞪視:「好啦,你快進入正題吧!」

    「在你正式接下防衛人員的位子之前,還有一些必要程序。」曄看著柊停頓幾秒,「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帶你看看零界的樣子。」

    「關於那個爛地方啊,有些事情得讓你知道呢。」黧聳聳肩,目光像是放在很遙遠的位置。

    柊想起冉點說的話和林芸的解析,那個世界果然不是什麼都沒有。

    「明天下午兩點我們會來接你,在那之前要徹底休息,身體和精神都是,否則你在那裡撐不下去。」曄口氣嚴厲地囑咐,「最好是能夠像我們進行靈技訓練那樣打坐過,把心裡的雜念都清掉。」

    「大概就是這樣,接下來不打擾你了,好好放鬆身心吧,明晚見!」黧說著與曄一同離開他的住處。

      

    ※

      

    傍晚,跟哲學系的同學一同完成暑期研究的夏常旭回到租屋處,柊便把通過體技考核和明天要前往零界的事情告訴他。

    「零界嗎……」他把沖泡好的茶倒進杯子裡,將茶杯捧在手心卻久久沒有要喝的意思,最後他輕嘆口氣,把杯子放回茶几上,「死去的神使,靈魂會被送到那裡去呢。」

    他對著表情驚疑的室友說出自己所知道的事。

    神使是為了『神』而行動的一群人,他們的任務經常是六界間的密中之密,會在任務中見到許多就算是在各界地位顯赫或壽命甚長的人都不一定會知道的真相。

    這些,自然是不能外流的,留下一點點痕跡都不行。

    通常在生命死亡後,靈魂可得到機會轉世,或是變化成不同型態,但身懷機密的神使沒有這些權利,哪怕是在冥界將記憶洗去都不能免去風險,因此,唯一的方法就是把靈魂送到零界,歸乎於零。

    在那個空寂之地,把一切消滅得乾乾淨淨。

    「──並且,靈魂消失後,大部分的人都會忘記他們存在過,只剩幾個該記得的會記得。我的哥哥還有父母親,當年就是這樣。」他說著說著,講起了家族曾經的任務。

    那時的目標同樣是六界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物,神使們找尋數百年仍未能夠找到,每次都在臨門一腳時被目標的夥伴阻擋。

    那目標並非窮兇惡極的罪犯,本人並未親自妨礙過搜索,只是閃躲的技巧精明,不過那些夥伴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同夥的理念非常明確,只要能讓目標躲過追捕,不管什麼事他們都做得出來。他們也並非惡人,但若有必要,沒有一人會遲疑。

    當夏家從上個神使家族接下這個任務的時候,夏常旭還很年幼,不足以持有神使的身分,這些事幾乎都是他後來查出或者是他的家人告訴他的。

    在還未承接職務前,就那麼一次,他隨著家人搬遷、追尋目標的時候,他碰過目標的夥伴們。

    『居然讓你們追到這麼近的地方來了,真是不懂得放棄呀。』其中一人摘下臉上的面具,對他的兄長露出笑容。

    父親和母親正好忙著處理搬遷的事情,他隨哥哥出門熟悉環境,目標的夥伴卻自己送上門來。

    『「神」不懂得放棄,苦了你們這些對世界忠心的神使,我感到很遺憾。』另一人有著令他印象深刻的美麗紅眼,那對雙眸如對方所說透出滿滿惋惜,『如果你們能放棄就好了。』

    『就算想停手也不行。』兄長聳聳肩,口吻中的態度輕鬆,但是他能從緊握的手中感覺到,哥哥很擔心對方會對他們做出什麼舉動、非常擔心。哥哥有能力自保,年幼的他卻只是累贅,『很抱歉,我想這追逐戰會持續到我們找到人為止吧。』

    『我明白,我們會努力不被找到。』紅眸的人認真地說,『雖然我王讚賞你們的實力與毅力,不過,在完成目的前,你們是見不到我王的。』

    『最好是祈禱如此,否則……』最初開口的男子並沒有把話說完,話中的含意已經很明顯。

    就是那個否則。

    他的家人幾乎找到了目標,或許還見到了人,可惜記錄連著他們的生命一同被摧毀掉,一切交到他手上只能從頭再來。

    直到任務被解除為止,他本來以為再也不會看到目標與隨行的同伴,沒想到那兩人會在一個月前再度出現在他面前。

    『恭喜你擺脫掉那個任務,我不敢說吳忌丹那個傢伙比較容易抓到,至少他不會對任何生命出手。』那時發出威脅的男子對他說,『很遺憾必須殺死你的家人。』

    見到他們,他應該要很憤怒的,卻氣不起來,興許是那份情緒早已隨著血親的靈魂歸零。

    『他們在很關鍵的時候闖進來,我們不得不出手。』紅眸男子斂下眼簾,『我王做了一些補償,希望將來能對你有幫助。』

    『你的反應比我們想像中還平靜呢。』對方打趣地盯著他看。

    『……雖然不知道那位為我做了什麼補償,不過你們已經不是我的目標了,可以的話,請你們離開吧。』他語氣冰冷地說,對兩人勾起溫度相同的笑。

    紅眼靜靜地注視他幾秒,『我們就此告辭了,神使,祝願你早日找到填補空隙之物。』

    話說到這裡,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室友只是安靜地聽著。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麼多,原本只是想簡單講講神使靈魂歸零的事情,卻全部說了出來。

    他可能真的是累了。

    疲於所有的緘默。

      

    ※

      

    隔天下午,兩位防衛人員準時來接他,三人一同前往Wonderland。

    女惡魔店長似乎已經等待多時,她勾勾手指,示意他們跟在身後,領路來到咖啡店內部的儲藏室。看起來不大的店裡頭居然有兩層以上的儲物空間,第二道門還不是以鑰匙而是魔法來開啟。

    「芭瑪妲的店裡有很強的結界,她本人也很有威望,大概是這個城市裡最安全、最適合打開零界入口的地方。」黧解釋道,並向場地提供者點頭表示感謝。

    「也沒這麼有威望吧,以前還被人砸店過,有那次經驗以後才改得比較堅固。」芭瑪妲聳聳肩,現在她的店八成連核彈空襲都不用怕,「我會在外面加層魔咒,這樣應該不用擔心被任何人打擾。」

    她說完便轉身離開,不多留一秒,讓他們能快點把事情辦完。

    「在黧準備開門的時候,我會跟你解釋清楚。等會我們雖然會進入『門』,但我們終究不是屬於零界的生命,無法真正存在於那裡,所以會以某種特別的狀態暫時停留在空間中。」曄說話的同時,黧也開始動作,他拿出小刀緩緩割開自己的皮膚,嘴裡喃喃念著咒文。

    「等你正式升任,也會教你如何開門。」曄從口袋中取出一張紙條,上面只寫了『23』這個數字,「先看好這張紙條上的內容。」

    柊還來不及詢問那數字代表的意義,空間突然產生波動,就好像發生了嚴重的地震,但是只搖了一下,貨架上的東西也紋絲不動。

    「我累了,回去三天之內不要叫我出門。」黧不曉得從哪裡摸出一條繃帶把手上的傷口包紮起來,他的身邊出現一道懸空的裂口。

    「我先走,你殿後。」曄對黧的休假需求置若罔聞,逕自爬進那個一次只能讓一人通過的裂口裡。

    「不要怕,那地方的感覺雖然很討厭,不過有防衛人員的資格就能保證沒事,實習生也一樣的。」黧從背後推著有點躊躇的柊,兩人踏進那道通往虛無世界的大門。

      

    迷茫,沒有止盡。

    黧不斷強調他對零界的反感其實是很正常的事,因為這裡就是這麼令人厭惡。

    不……與其說是厭惡,不如說是恐懼。

    那是深植靈魂的本能反應,抗拒即將吞噬一切的虛無。

    柊沒有辦法用語言確切表達出所見,就拿最基礎的顏色來說吧,即便想要說出一個色彩,眼前的視界也會在下一秒改變,就算它短暫維持個幾秒,他也會在把形容詞講出口前便忘記自己剛剛看見什麼。

    他望向身旁的黧與曄,他們的身形非常模糊,他清楚知道兩人的確在那裡,卻沒有真實的感覺。

    若硬要找一個詞彙,『夢境』是最貼切的;同樣的若有似無,同樣的容易忘卻。

    曄再次拿起那張紙條,在他們的眼前放開。

    原本模糊的紙張瞬間變得清晰,然後由邊緣開始逐漸被背景吞沒、同化,終至完全消失。

    「回答我,剛才紙上面寫了什麼?」曄開口問道,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不就寫了……」寫了什麼?他不斷翻找記憶,明明就是很簡單的幾個字……嗯?他在想什麼呢?好像正在努力回想著什麼──最後,他連紙條的存在都不記得了。

    這就是零界的可怕之處。

    把實際存在過的事物化無,如同每日早晨的夢醒──是的,你夢見過,其中有大半卻不會留下記憶。尋著最淺的印象去嘗試回想,反而會將它忘得更加徹底。

    「我想今天這樣就夠了。」曄對著黧輕輕頷首,對方舉起纏著繃帶的手,彈了個響指。

    他們回到Wonderland的儲藏室,這之間環境是如何轉換的,柊依然敘述不出來。

    「總有一天你會習慣的。」黧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這才發現自己正在發抖,「但即使習慣,也不可以被那邊拉走,否則真的會回不來。」

    「這些改天再說,時間也不早了。」曄用手機確認時間,柊驚訝地發現上頭顯示晚上七點,他們明明只在裡面待不過半小時吧?

    「零界的時間很混亂,每次去之前都要把後面的行程表空下來以防萬一。」黧解釋道,雙眸無時差地變換成金色。

    他們向芭瑪妲道謝過後離開咖啡廳,外面果然已經入夜。

    「我覺得好多了,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他婉拒兩位老師的隨行,「我想順便在這附近晃晃。」

    「那改天會聯絡你,晚安。」黧揮揮手,與同事前往馬路對面搭車。

    待他們消失在視線範圍,他才按著自己的胸口發出長長的吐息。說好多了當然是騙人的,那種不適感不可能這麼快就擺脫。

    Wonderland地處鬧區,晚上生意一直都很好,他在人來人往的地方站著不動實在惹眼,乾脆邁步走入人群中,看看周圍的吵雜能不能紓解他的不適。

    零界的氛圍還纏繞在他的五感上,讓他連自身的存在都半信半疑起來。

    這就是他接下來要去『守護』的東西嗎?

    『柊,你對防衛人員這個職位的看法是什麼?』

    林芸曾經問過他這個問題,如今他再問自己一次。

    他是絕對不會再去迴避這個職位了,但他到底對此抱持什麼看法呢?

    他突然很想告訴林芸方才在零界所見的景象是什麼樣子,面對困惑,她總是能給出與眾不同卻又穩定人心的答案,說著『反正總有一天會明白,現在還是把握時光和生命,專心看著眼前吧』,然後勾起那玩世不恭的笑容。

    那彷彿什麼都撼動不了的笑容……不,他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林芸現在需要靜養,他這個渾身是死氣的傢伙還是不要接近得好吧。

    忽然,他感覺到有人輕輕點了他的肩膀兩下,轉過頭,竟是那天在遊樂園遇見的女孩子。跟先前相比,對方的臉色有些憔悴,鳳眼下的黑眼圈即使上了妝也無法完全掩蓋。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我們兩個是不是還挺有緣份的呢?」她對他露出微笑,但是弧度有點勉強,「你看起來似乎……不太好?」

    他輕輕勾起嘴角:「妳看起來也是啊。」

    兩人對視,沉默了一小段時間,最後是她先出聲:「這可能有點厚臉皮,不過我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呢?我不想明天一整天都耗在酒精上面。」

    「妳說說看?」從她說的話可以推測出,明天對她來說大概不是什麼愉快的日子吧。

    「做我的一日情人,可以嗎?一天就好,之後我們不再有瓜葛,我保證……」女孩用微顫的手觸摸他的臉,聲音透出哽咽:「……你給我的感覺真的好像他。」

    這要求還真是有點唐突了,不過看著對方的雙眼,他沒來由地就是拒絕不了。

    「好,就一天,反正我明天也沒事。」他答應道,拿出手機準備留下聯絡訊息,「我叫作東方柊,妳呢?」

    「寒香,」她的表情依然有些悲傷,但看起來高興了不少,「我的名字叫謝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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